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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


  下一個月,六月,木蘭染患痢疾,差一點兒一病不起。她現在進入了生活裡最傷心的階 段。過去的兩個月,耗費了她的元氣,消化不良,比從前瘦多了。阿滿的死,在她心靈上留 下了深深的創傷。幾乎一年還沒有恢復愉快的心情。

  家裡人也全都改變了。只有一個人沒有改變,那就是曼娘。其實,曼娘也老了一點兒, 可是在木蘭眼裡,曼娘始終是木蘭從小就崇拜的那麼美那麼心腸好的曼娘。曼娘的養子阿瑄 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在天津海關做事。阿瑄敬愛曼娘,就猶如對自己的生身之母一樣。他也 學到母親那高尚精細的態度,和同時代的其他青年大不相同。

  北京恐怖聲中,經亞逃走了。立夫被捕之後,他恐怕自己遇到麻煩,情形較為安定之後 才返回北京。愛蓮和丈夫在一起,不在家中,不過沒離開北京,有時回家探望一下兒,現在 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給妹妹麗蓮物色到一個丈夫,也是個西醫,所以桂姐的兩個姑 爺都是西醫。桂姐的頭髮已經發灰,人也發福了;但是看見兩個女兒婚姻很美滿,自己無憂 無慮,若說她做了祖母,看來還不像呢。她不願各處去,這是她享福的時候了,因為她年輕 的時候兒很辛苦,她現在還興致勃勃談往事,年輕一代聽來覺得很有趣。可是她和曾太太比 起來,曾太太在晚年顯得更好看。曾太太年來多病,但是臉上依然清秀而精明,一看就知道 年輕時很美。她倆之間,有這樣不同:曾太太還描眉擦粉,但自曾先生去世之後,桂姐就不 再化妝了。

  除去曾太太尚在之外,曾先生和木蘭的母親去世,木蘭的父親離家修道,木蘭覺得自己 責任重大。阿非已經成年,他可以照顧自己和寶芬。他夫婦自英國回來之後,完全是現代時 新派,生下的嬰兒也由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護士看護。

  因為北京還是動盪不安,在軍閥壓力之下,立夫也許還有二度被捕的危險,所以他接受 勸告,暑假中離京赴滬。在北方,奉系張作霖的勢力日形擴大。

  立夫究竟要做什麼,頗難決定。國民革命軍已經自廣東開始北伐。黛雲、陳三、環兒, 已經到南方參加國民黨的工作,他們參加的黨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莫愁堅持立夫必須放棄政 治活動,專心從事學術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讓他參加國民革命軍的北伐,這實在不容 易,不過她成功了。有時候兒,莫愁的決心硬如鐵石,她絲毫不考慮別人的觀點,只堅持自 己的想法,即使招惹不快,也在所不惜。她已經做了最後決定,硬是不許丈夫涉身政治,決 定就是決定,不能動搖。立夫的家要搬到南方去,這也大致成了定案。

  木蘭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思索和自己親近的人——就是蓀亞和剩下的兩個孩子。孩子 還小,婆婆年老多病,全家的重擔在她身上。她想離開,但是辦不到。

  蓀亞對她態度冷漠,是為了什麼,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晚上單獨到監獄裡去看立夫,隱 瞞著沒告訴他;立夫怕引起了誤會,也沒把這件事告訴妻子。但是立夫獲釋之後,那天晚上 吃飯時,人人向木蘭敬酒,恭維她在營救立夫這件事情上她的功勞,這時,蓀亞才聽說木蘭 把珠串拆散去作打點之用。蓀亞明白,珍珠,從錢的觀點上看,木蘭是認為無所謂的,即便 是她嫁妝中很稀有的珍珠,也是無足輕重的。木蘭和立夫是朋友,他自然知道,自然她沒有 不去營救的理由,但是立夫監禁期間她分明有點兒激動過甚,太有點兒失常,關心也太過 分。蓀亞和木蘭還是尋常一樣和美,只是彼此之間,總是有點兒什麼沒有說出口的事情。

  再者,蓀亞開始越來越注意錢,自己也開始從事一些小營業。古玩店的利潤很大,他對 股票投資也越發有興趣。現在他正是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性格上發展出獨斷自得的態度。 青春時代的輕鬆愉快的心情,輕視金錢地位那樣詩人逸士的胸懷已然消失。在他精神上的這 種變化,多少表露在他的臉色上,這就頗使木蘭難過。她很怕這種卑俗現實的態度的渣滓, 會存在丈夫的靈魂裡。

  木蘭病時,曼娘來探視,第一次發現他們夫婦吵嘴。

  木蘭說:「我還是願意離開北京。」

  蓀亞說了一句:「你為什麼老是安定不下來?」

  「阿滿一死,我就告訴過你我要立刻離開北京。」

  蓀亞說:「你知道立夫就要搬走了。」木蘭飲泣不言。曼娘插嘴說:「她現在身體這麼 軟弱,你要對她溫柔一點兒才是。」

  木蘭抬起頭來,看看丈夫,彷彿懇求般的說:「蓀亞,你應當記得幾年之前,我們說過 放棄這種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鄉間過一種草木小民的淳樸生活。我說我願意做飯,自己 洗衣裳,有你在我身邊就好。我只需要過平安日子,我能不能過平安日子呢?」

  丈夫回答說:「咱們怎麼辦得到呢?媽還在,已經年老,怎麼能放下不管呢?我哥哥和 曼娘怎麼辦呢?這都是你的情緒不穩。」

  木蘭說:「蓀亞,我原以為你會懂得我的心。」她的病使她的聲音非常的柔和,非常的 低。

  看見妻子生病,又這樣懇求他,蓀亞說:「好吧。我答應你。可是母親年歲這麼大,不 能離開不管哪。」

  木蘭很謙順的說:「蓀亞,你只要肯答應,我一定等。」曼娘說:「蓀亞,我做大嫂 的,說幾句話你別介意。你是個瞎子。你是天下最有福氣的人,但是你自己並不知道。有這 麼個太太,願過一個簡單的小戶人家的生活,願為你做飯,洗衣裳,教育孩子——這是平常 人能得到的福氣嗎?你好像並沒有把這個看得多麼珍貴難得。你不瞭解女人。你也不瞭解遇 到阿滿這件事受打擊多麼大。」

  蓀亞現在彷彿受到了感動,心也軟了,轉過去對妻子說:

  「妹妹,你要原諒我。」

  曼娘又對木蘭說:「蓀亞說的話,也有道理。從孝道上說,我覺得媽媽還在,你們撂下 她也不應當。」

  等木蘭恢復到可以出去的時候兒,阿非和寶芬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這次請客有雙重 目的。阿非看見姐姐非常傷心,人又消瘦,存心讓她散散心,所以這次請客是慶祝姐姐的康 復。第二是,立夫由上海回來度假,不久就要和母親、妻子搬家到南方的蘇州去住。在蘇州 他們有一家茶莊,而且在蘇州立夫已經租到很好的一棟房子。因為經亞也已經回來,於是邀 了曾家全家。曾家來的人有曾太太、桂姐、曼娘、曼娘的母親,阿瑄、蓀亞、經亞、暗香、 素同、愛蓮、麗蓮、麗蓮的丈夫北京協和醫學院的王大衛醫師。在姚家和孔家這邊兒,有馮 舅爺、馮舅媽,紅玉的兩個弟弟、阿非、寶芬、珊瑚、立夫、莫愁、博雅。這真是個家庭大 聚會。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算外人。

  他們在北京飯店吃飯,飯後要跳舞。在那麼多人之中,只有七個人能跳舞,男人裡就是 經亞、阿非、素同、王大衛醫師;在女人裡只有寶芬、愛蓮、麗蓮。其餘的人只能做壁上 觀。愛蓮和麗蓮,現在嫁給了西醫,生活在說英文的環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這是曼娘第一次在洋飯店裡吃飯,也是第一次看見摩登人物跳舞。倘若她公公曾文璞先 生還在世,她就不會去了,現在曾先生已然作古,她倒很想看一下兒跳舞。在她看來,那完 全不遵守古禮了。但是她現在是個中年的婦人,她以為,同時曾太太也以為,她過了受青春 誘惑的危險時期了。

  因為在外國飯店裡,阿非、寶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經摩登得夫婦分桌坐。洋人的這種風 俗習慣極其荒唐,簡直不可饒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別重視男女戀愛和鬧風流韻事的緣 故。木蘭感到驚異,但是阿非說:「在這種洋地方兒,我們若不笑,誰會笑?」再者,他們 坐的是一個長條兒桌子,若想像坐中國圓桌那麼自由談話,就辦不到。向鄰座的女人說話, 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確夠怪的。王大衛和少數幾個男人,則真正和鄰座的女人談起來, 別的男人則並沒說話。別的女人也都不說話,而靜靜的坐著,眼睛盡量往別桌上的女人那裡 望,或是和自己鄰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說話,這樣一來,當然並不舒服。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頭兒,靠著寶芬,木蘭和莫愁坐在另一頭兒,挨著阿非。曾太太和 傅太太坐在中間,正對面。蓀亞坐在他母親和曼娘之間。暗香對著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 那一頭兒。桂姐和她女婿王大衛挨著坐。

  木蘭還是軟弱蒼白,雖然全桌氣氛輕鬆愉快,她說話不多。她點著一支紙煙,但是並不 愛抽。蓀亞想和曼娘說話,但是她很緊張,怕犯錯兒失禮,所以對蓀亞的說話沒有多少回 答,他只好向對面他母親和傅太太說話。

  這時候兒,中國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兒。木蘭和莫愁自然也穿著入時。 莫愁穿著一件白色的旗袍兒,但是很寬大,因為她懷著孩子,已經七、八個月。木蘭的旗袍 兒是桃紅色,用三條兒黑辮子滾的邊兒,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觀,她丈夫看著也大感新奇。因 為穿褂子裙子時,她身體的輪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現在穿上旗袍兒,她那身段 兒的自然之美完全顯露出來了。

  幾個極端摩登的女人,已經開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蘭借了一件衣裳在今 天宴會上穿,所以她看起來和平常她自己就大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幾個穿時髦兒晚禮服的 女人,她吃一口東西,很快斜過去看那幾個女人,又趕緊羞得低下頭,然後又抬頭看。趕巧 有一個金髮碧眼的高個子的洋女人,穿著閃亮的夜禮服,在他們的桌子前走過。她看見正前 面兩尺外,一個完全的赤背。那時她剛用叉子從肉上剷起一小口東西往嘴邊送,她的叉子從 手裡掉下去,嗆啷一聲掉在盤子上,她發出了老鼠般的一聲尖叫,倒吸了一口氣。那個洋女 人轉身看了看她。曼娘向來怕見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在用餐時,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對面,看見曼娘的嘴唇因激 動與驚奇而顫動。然後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彷彿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 違背道德的。吃飯之後,王大衛和素同剛開始去跳時,曼娘才認為她看一看並不算不正當 了。麗蓮身材苗條,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來時,臉上發紅,她看見曼娘瞅著她微笑。

  阿非來請寶芬去跳,寶芬的座位暫時空了,立夫向蓀亞招手,讓他過去坐。剛才立夫和 傅增湘先生說遷到南方去的計劃。今天他到北京飯店見到蓀亞時,覺得蓀亞對他冷冰冰的。 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這種情形,因為第一次他從監獄回來遇見時,他也注意到蓀亞對他變 了。但是現在他要走了,這次請客也主要是請他,他們遇見時,蓀亞應當對他說幾句話。見 老朋友對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見之後看見老同學,自己非常熱誠,而發現對方卻無絲毫親 熱表現,再沒有別的事使他傷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見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奮,而同游 者卻木然無動於中。不過在自然風景方面,玩賞的人還可以自得其樂。在友情方面,則以相 互感應為基礎,否則便無友誼可言,對方若無反應,則猶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兒童看見玩具 破碎了一樣。所以立夫一看寶芬的座位空出來,他就招手叫蓀亞過來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談 話。蓀亞過來坐下,和他們倆閒談,一如往常,立夫心裡才覺得舒服一點兒。木蘭的眼睛一 邊看跳舞,一邊不斷往這邊望。

  寶芬舞罷回來,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蓀亞的座位上。過了一會兒,經亞過來請她 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著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場的女人中最年輕的,經亞新近和國 外回來的留學生時常過從,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長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導著寶芬 翩翩而舞,寶芬看來真是艷光四射。

  在舞池裡,中國人,外國人,年老的,年少的,雜沓共舞。好多歐洲人和身材苗條而稍 為矮小的中國女人跳。說來也怪,好多舊式尊孔的官吏和銀行家,並不反對跳舞,倒是喜愛 跳舞。兩個中國老年紳士,穿著長袍在裡面跳,特別引人注目。其中一個身體圓而短,腳上 穿著中國的平底鞋,僅僅在地板上轉圈兒走而已。他是走呢?還是舞呢?簡直沒有分別,只 是一隻胳膊伸出來,另一隻胳膊圍繞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經亞靠近這位老年紳士時,他一瞥見了那個女舞伴,渾身震驚了一下子,原來那是素 雲,他離婚的妻子!但是素雲改變了很多。他倆分手不過七年。素雲顯然是沒有看見經亞, 轉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寶芬注意到經亞突然一停,問他:「怎麼回事?」

  經亞又恢復了舞步之後低聲說:「是她!」

  「誰?」

  「我的前妻素雲。」

  寶芬以前還沒見過素雲,現在想仔細看一眼。經亞說離開舞池,但是寶芬說:「為什 麼?你怕她?」

  他說:「不是,不好意思。」

  他倆於是又接著跳,寶芬叫他跳近那個圓胖老紳士身邊去。她算把素雲的臉瞥了一眼, 走近的時候兒,她看見素雲戴了好多鑽石,穿的是非常貴的衣裳。縱然如此,她的表情卻顯 得有一種飢餓不滿足的神情,因為面露怏怏不樂之色,臉上乾枯失潤,是永遠不能再幸福快 樂的憔悴。眼睛周圍有深的皺紋,兩頰不紅潤。縱然眼睛上不失尖銳的光芒,表情的抑鬱寡 歡,使塗上唇膏的一點朱紅,顯得多麼不相配!

  他們越來越近,素雲看見了離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閃亮。那只是一剎那。彼此沒有 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敵對的眼光看了看經亞那極為美麗的時髦舞伴。寶芬向她回看了一眼, 看見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鑽石飾針,和她臉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當然是無法動人的,令人覺 得那樣的笑容和她的臉無法配合。

  寶芬向經亞低聲說:「微笑!笑出聲來!盡量顯出快樂的樣子。」

  但是後來看不見素雲了。他們回到桌子上去,告訴別人這件驚人的消息。

  曾太太說:「你沒看錯吧?」

  經亞說:「當然是她。以前的太太我還不認得!她和那個穿長袍兒的胖老頭兒跳舞呢。」

  這話傳到全桌,片刻之後,每個人都伸著脖子往舞池裡看。

  木蘭問:「那個胖老頭兒是誰?」

  沒人知道。阿非問茶房。茶房說:「那是吳將軍。」

  阿非說:「吳佩孚不跳舞。」

  「不是吳佩孚將軍。這是奉軍裡的吳俊升將軍。他們已經來到北京。現在住在北京飯 店。」

  木蘭問:「和他跳舞的那個女人是誰?」

  「那是他第五、第六,也許是第七個姘頭。誰知道究竟是第幾個?」

  「她和吳將軍住在一塊兒嗎?」

  「不是。吳將軍和他的三號兒半住在一起。那個女人住在隔壁房間。」

  木蘭、莫愁、暗香,都傾耳細聽。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三號兒半是他最喜歡的姨太太。她現在坐在那一頭呢。

  她非常時髦兒,非常好看。」

  阿非問:「為什麼她叫三號兒半呢?」

  「噢,她應當是四姨太太。不過,她雖然公開和吳將軍住,她又是別人的姨太太。他們 三個人常在一塊兒吃飯。」

  木蘭問:「三號兒半也跳舞嗎?」

  茶房回答說:「跳。」

  「為什麼今天晚上沒有跳呢?」

  「我怎麼知道?」

  雖然寶芬、愛蓮、麗蓮又跳了幾次,是打算走近一點兒看看他倆,素雲再沒和那個胖老 頭兒跳舞。

  過了半點鐘,他們看見吳將軍從遠處的角兒上立起來,走出屋去,隨後跟著素雲和另一 個女人,他們都看出來是鶯鶯。

  素雲往外走時,回頭往這邊兒看,似乎是看見了他們。

  那三個人走後,他們用不著那麼低聲細語了,他們剛才說話就彷彿對方會聽得見一樣。 莫愁叫阿非從茶房嘴裡多打聽點兒吳將軍和那個女人的情形。茶房走過來,很願意告訴他 們。他走去問了問別的茶房,回來告訴他們說,吳將軍三天以前才來到北京的。三號兒半和 他同住,三號兒半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鶯鶯,鶯鶯同時是一位牛某人的姨太太,但是 已經獻給吳將軍了,而這個鶯鶯的丈夫,正是吳將軍的心腹。那個瘦一點兒的女人不是別 人,就是牛某人的妹妹。那個茶房最後說:「您想姓牛的在吳將軍手下做事,那地位還不穩 嗎?全是一家人。」

  阿非問:「他們來北京幹什麼?」

  茶房回答說:「還不是玩樂?他們販賣大煙也賺足了。他們在天津的鴉片公司,在天津 也算第一流的,在日本租界裡。他們錢太多了,在天津有幾家大飯店,在那幾家飯店裡,客 人可以抽大煙,有日本人和吳將軍保護。我一個朋友的哥哥在天津一家飯店做事,什麼事都 知道。我給您說個笑話兒。每一個姨太太,將軍都給她們買了一輛汽車,每一輛汽車都可以 用來運『白面兒』(海洛因)。女人來來回回帶那種東西最方便。她們都有個簡單的執照號 碼兒。警察背得過,所以她們非常安全。三號兒半的號碼兒是三○三。一天,有人在後頭加 上了一個符號兒,成了3031A2,正好是三號兒半。天津人人拿這個當笑話兒說。那個 瘦女人叫白面皇后。您記住我這句話。那種黑心錢,來得容易,去得容易。她沒有好結果。

  不過我跟您說的話,可千萬別跟外人說。」

  阿非賞給他一塊錢的一張票子,微微一笑,讓他走了。這一群人直待到十一點鐘才回家。

  不但莫愁堅持她丈夫當專心致力於學術研究,甚至木蘭也同意他不要再從事政治活動, 因為他天性不適於政治生活。立夫在這幾個人包圍之下,他算屈服了,並且在民國十七年早 秋,莫愁新生的孩子才一個月大,他們南遷到蘇州。在蘇州城外河邊上一棟獨立的房子中, 立夫和圖書儀器共度時光。

  不過他讀書的時間多,做實驗的時間少。

  在那個河道橋樑縱橫的古老城市之中,立夫坐擁書城,潛心攻讀。再沒有別的地方比蘇 州更適於研究學問了。蘇州的居民對傳統的生活,瑣談閒事,吃小吃兒,十分滿足,他們制 定了一條法律,不許汽車進入城門。當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後,甚至於反對使蘇州做江蘇的 省城,讓鎮江去享受那份榮譽,因為做了省城就會有軍隊駐紮,而附近必有戰事的危險。蘇 州的居民但願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願與聞天下事。

  在那個古老安寧的城市中那樣恬靜的角落裡,也許人以為會平靜無事。但是立夫發憤治 學,卻常感急躁。可以這樣說明,他對木蘭叫他研究的甲骨文極有興趣。研究這種古代的圖 形符號,辨認尚未經別人辨認出來的圖形,觀察比較字的變體,追究這些字轉變進化成孔夫 子時代的形狀,的確是時時有真純的喜悅。這項研究工作也非常重要,因為甲骨文代表中國 字最早的形狀,能時常有助於中國字的歷史和宗教風俗的解釋,也會引起文字和宗教風俗等 學說的修正。沒有一個古文字學家會在這方面最新的鑽研落了伍,還夠得上稱為現代的。立 夫研究的結果,有不少獨特精闢的看法。

  這門學問方面的嚴肅,並不是直接使他有時會狂喜會易怒的原因。對他來說,古文字學 的研究是一種特殊感情的懺悔,是逃避別種感情的方法而已。首先,國民革命軍正在北伐。 陳三,環兒,黛雲,正在革命軍中工作,由於黨內青年一代的工作人員在軍隊未到之時,就 先去宣傳,獲得民心傾向革命,唾棄軍閥,革命軍正在逐城攻取,勢如破竹。環兒由前線寄 信回家,總要一個月才到,信上有幾個不同的發信地址,因為正在繼續北進。數月之內,革 命軍已然克復了幾省,克復了漢口。上海、蘇州還在老軍閥孫傳芳控制之下,立夫勢須十分 謹慎,因為凡是同情國民黨的很容易遭受逮捕。在上海,老百姓手裡有國民黨的傳單就會被 捕,其實那傳單是街上陌生人散發的。立夫每逢收到環兒的信,就細心看信封,看是否經過 人檢查,或是文句經過人竄改。信裡越是熱心描述國民黨的勝利,一路之上同志間的友愛快 樂,立夫就越發不能安心。

  另外,並不是有意,而是自然而然的,他眼前老是有木蘭的影子,一直使他不安。他一 直感覺到木蘭是在等待他那甲骨文著作的完成。在這種偉大的熱情的力量之下,他是決心要 寫出一部最深入、最富有權威性的甲骨文著作。古人稱之為「決堤改流」,現代人稱之為 「昇華」作用。第一年,木蘭寫給妹妹的信裡,最後附有向立夫致意,後來在她信裡這種問 候逐漸減少。立夫常讓莫愁在給木蘭的信上代他致意。木蘭看那些信的問候,似乎沒覺得是 出自立夫的意思。木蘭的話常在他耳邊出現:「即便是積年累月,也要寫出甲骨文方面最好 最卓越的著作。」他想把木蘭的話和聲音從他頭腦裡用手掠開,正如木蘭在杉木洞中用手掠 開前額上的一綹頭髮一樣,剛一掠開,又被樹林的微風吹過來,並且帶有陣陣杉木的香味。

  木蘭的這幾句話是立夫還沒離開北京之時說的。莫愁和立夫去看木蘭,蓀亞沒有在家。 莫愁有一個習慣,就是在出外老早之前,就整理東西,因此會有一天空閒的快樂。木蘭提議 在他們離去之前,要到他們以前從未去過的一個地方去看看。

  木蘭說:「還有什麼地方兒比什剎海好呢?」

  什剎海是木蘭和立夫多少年前去看洪水的地方。那一次莫愁在家沒有去,是在家給立夫 燙衣裳,他們那時都還沒有訂婚。於是一同去那個老地方,進入那個老飯莊子會賢堂,坐在 那個老走廊下。趕巧也是同樣的月份。遠處還看得見鼓樓和北海的小白塔。

  他們說的話並無任何重要性,只是感觸良多。木蘭一向把和立夫度過的剎那,全都深記 在心。她回想當年初來此地,正好二十年以前,她父親和紅玉都在。她父親今在何方?他已 經一去七年,父親若還健在,三年以後就要返回北京了。她想到紅玉的跳水自殺,又在悲傷 的心情之下和妹妹談起來,她眼裡有眼淚。莫愁以為木蘭這樣多愁善感,太不適宜。木蘭也 提到自己有南遷之意,但因婆婆年老多病,實在難以成行。

  這時大家都談到立夫到南方之後的治學計劃,木蘭這時對立夫說出了寫那部巨著的話。

  立夫對木蘭用戲劇式的努力使他從監獄裡獲得釋放,他也只用普通道謝的客套話表示謝 意而已。但是後來他思索那冒險的含義,他的感受很深。他想起了木蘭和她單獨在監獄的夜 晚木蘭所說的話,那是在去見王司令官之前。木蘭說:「我會不惜更大的犧牲救你的命。」 萬一王司令若像那奉軍司令之對付高教授太太,那該怎麼辦?木蘭會不會犧牲了她的貞潔救 他的命呢?木蘭,他知道,一向不受習俗的思想的拘束,也許她會不惜一切!這個問題自然 不能問,只好藏在自己心裡。他記憶中那偉大的愛情的考驗,他無法擺脫,那愛情變了形, 成了他感情的動力,傾注在學術研究上。

  立夫和木蘭都對莫愁很忠實。在他工作時,每逢木蘭的眼睛和聲音在他心裡出現,他就 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在人的心靈隱蔽的深處,社會上的批評是達不到的。

  莫愁也感覺到這種情形,但是她處理得非常得體,以致不會有流言蜚語發生,使丈夫和 姐姐不會受到傷害。她從來沒露出嫉妒的感覺。木蘭幾年前在她訂婚前說過:「妹妹,你比 我有福。」這話的意思,她現在明白了。但是她對姐姐和丈夫知之極深,信之極堅,所以每 逢她接到木蘭的信,她就告訴立夫木蘭的近況。姐妹兩人經常通信,但是莫愁比木蘭寫信要 多一些。

  在北京,木蘭和丈夫,兩個孩子,比以前過的日子更為平靜。一向忠心耿耿的錦兒和她 丈夫還照舊伺候他們。阿通已經上學,現在上學平安無事,因為三月的屠殺之後,一切學生 遊行完全停頓。狗肉將軍張宗昌正在當權,學校的老師和做父母的,誰也不願冒險惹事。

  木蘭抱著半聽天由命的想法,也在半滿足的心情之下,安定下來過一段平靜的日子。毫 無疑問,她並不快樂。她心裡現在也認清了把年老多病的婆婆留在北京不管,既於理不應 當,事實上又不可能。北京已經對她失去了可愛的魅力,但是她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庭院, 對她還是一樣的熟悉親切。一次,她向蓀亞承認,倘若她在南方重新建立個家而離開他們, 心裡也是很難過的。

  既然探監那件事情已成過去,木蘭也同意繼續暫住在北方,蓀亞對她也一如往常。她對 丈夫也還算滿意,只是他把錢看得太重,她把這種態度稱之為「俗」。蓀亞脾氣極好,不管 遇到什麼事情,他緊張一下兒也就過去。實際上,跟這樣丈夫相處才更容易。蓀亞的個性是 圓的,立夫的則是方的。蓀亞實際,客觀,無雄心大志,愛妻子,對孩子溫和,大部分家庭 的事情由妻子作主,立夫在這方面自認為是應合時代潮流。可是他的心情愉快,並不平衡, 他談純粹的理論,有時候兒他把工作看得比家還重要。蓀亞常陪同妻子去買東西,對妻子買 的東西也喜歡看看,立夫則絕對不這樣。莫愁深知丈夫的性格,因此完全適應他。丈夫激動 時,她持之以穩靜;丈夫情緒軟弱柔順之時,她才堅持己見。這並不是說木蘭在丈夫方面問 題比莫愁小。以後自然可以看得出來。立夫雖然任性急躁,他給莫愁的問題倒不複雜,只是 讓莫愁必須費心提防他以寫文章招禍而已。

  現在木蘭開始對自己的肉體發生了奇特的愛。她晚上洗澡時,總是欣賞自己的玉臂玉 腿。她愛多用西洋的面霜和香水,多用西洋精美的香皂。她心中頗以自己的青春美麗而自 負,同時又深恨駐顏乏術,美貌無常。她現在依然年輕,略小的骨架使她看來嬌小玲瓏。她 那一頭秀髮,一絲沒有稀少,她也像時髦兒的女人一樣,不再隱藏乳峰的豐滿,也開始戴用 奶罩兒。錦兒給她從一個乳母那兒,每天早晨早飯前和晚上睡覺前,各弄來一小碗人奶給她 飲用,據說這樣能保持肉皮兒細嫩。

  但是她知道身體的美不能永遠保持,並且有時覺得自己軟弱而愚蠢,由於有一個肉體, 自己受役於衝動,受役於情感。她救了立夫的命,雖然由於自己顯得不顧一切,因而惹人猜 疑,但她並不後悔。她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也許是愚蠢,也許同時又是英雄行徑,但是她 覺得自己仍然是個軟弱的女人。她的感情越強烈,越覺得自己軟弱。立夫若不是自己的妹 夫,她會和他形成什麼關係呢?她越想自己是個有生有死的凡人,越羨慕那些半透明沒有感 情的小玉石動物的不朽。因為自己的肉體既給自己快樂,又給自己痛苦,她就盡情貪求快 樂,抵消痛苦,追求快樂的感受。所以她有時候對蓀亞很熱情。但是她的縱情於色慾還有想 象的一面,她苦於無法描寫。

  只有錦兒知道她對立夫的感情,和她對自己肉體百般的調養珍惜,錦兒知道這一切秘密。

  曼娘現在又搬回靜心齋,妯娌三個人住得更近,成個三角形,曼娘的院子在後,木蘭和 暗香的院子在前。自從曾先生去世之後,僕人們已經解雇了不少。有的庭院沒有人住,屋裡 擺的盆花兒已經減少,空地上的一片花園兒,擺在那兒任其自然生長。僕人少,宴會也少, 也安靜了許多,木蘭反倒更歡喜。曾太太身上的隱痛加劇,健康也大不如往常,但是看見三 個兒媳婦和兩個兒子在她身邊和睦相處,心裡很高興。她總是偏向著木蘭,木蘭對婆婆的感 情,似乎比對生身之母的感情還深。

  在婆婆病中,曼娘全副精神伺候她,暗香有一度管理家事。但是她還不能發號施令,因 為她過去曾經一度和幾個年歲較大的僕人地位一樣。所以在她的情形上說,能服從者必能領 導,這話並不對。對兩個妯娌,她甚至不能堅持自己的主張,常常最後說:「還是你們對。」

  經亞覺得她脾氣特別柔順,也最容易討她歡心;她覺得經亞特別慷慨,對她又特別體 貼。她很快樂,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女孩兒,她已經請老父親一同居住,住的地方就在她那 院子和木蘭的院子之間,就是那位山東泰安時期的家庭教師方老先生原來住的,不過這位老 師早已去世。因為水利局的經費已然用光,機構解散,所以經亞現在暫時賦閒,在政府時常 改變之下,他和一般吃官家飯的人是同一命運。但是因為對商業特別審慎,他把錢投入有海 關收入為保證的公債,所以往往可獲厚利。

  曾太太身上的隱痛更行加劇,她現在有兩個西醫女婿,所以找素同和王大衛來看病。他 倆懷疑是癌症,在住院期間,試過幾種治法,蓀亞和經亞天天去探望,三個兒媳婦輪流陪 伴。她對人生的態度是這樣,住醫院如同在家一樣,她總是盡量壓住呻吟,大痛則小聲呻 吟,小痛則隱忍不呻吟。守在病床邊最多的,是木蘭;但是暗香哭得最多,因為她從經亞嘴 裡聽說他媽的病是不治之症,只是時間上拖多久而已。有一次,看見暗香哭,曾太太說: 「哭什麼?我周圍是兩個好兒子,三個好兒媳婦,兩個女婿,七八個孫子。」

  一天,孩子們都在,她對他們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比一般 人過的日子好,活得快樂。給兒子娶媳婦,我也挑選得不錯。只有素雲給我添煩惱不少,不 過那已成過去。家裡的房子是你父親做侍郎時買的,現在跟咱們的生活和收入,也不相稱 了。咱們用不著住這麼大房子。把正院子租出去,你們若能有個小點兒的房子,就索性賣了 吧。你父親留給我差不多兩萬塊錢現款,還在銀行裡。給我辦喪事,用的不要超過兩千塊。 拿五百給雪花,因為她伺候了我一輩子。咱們現在不能再留她了,幫著她找個好事情做,或 是幫助她做個小生意。叫別的僕人走時,也都要給他們點錢,三十、四十的都行。這事由木 蘭做主。你們知道,厚道的人有福。把我埋在泰安,和你父親在一塊兒。桂姐,你不用愁, 兩個女婿會照顧你。」

  她的兩隻含淚的老眼,以親愛的眼光看著圍繞在床邊的孩子們。幾天之後,是民國十七 年三月十一,她去世了,年五十九歲,嘴唇上還露出美而恬靜的微笑。

  回家安葬現在是辦不到,因為山東過去幾年在張宗昌的糟踏之下已經毀爛了,鄉間土匪 遍地,上有荒唐浪蕩的省長,自然下有貪污腐敗的縣官兒。好人也不肯來,也不能來在瞎字 不識的軍閥之下做事。但是現在真正不能移靈歸葬的理由,是膠濟鐵路正在日本海軍佔領之 下。

  在華盛頓會議上,日本被迫將山東交還中國。現在國民革命軍已然把長江流域控制鞏 固,又繼續北伐。先頭部隊在四月到達泰安,數日之後,即把省城佔領。張宗昌和奉軍退守 德州。日本海軍存心阻擋革命軍的前進,以保護日本人的生命安全為借口,遂登陸山東並占 據膠濟路。日本有兩次轟炸曾家的故鄉,他們最凶的轟炸那一次,在濟南,中國人三千六百 五十二人喪生,據官方財產損失估計,為兩千六百萬元。並且有九百一十八名國民黨員被 捕,並予監禁,日本海陸軍把革命軍政治部的外交官蔡公時挖眼,割鼻,割耳之後,把他和 他辦公處的同僚一齊謀害。這是濟南慘案,日本違反了九國公約,美國提議調解,為日本所 拒絕。

  在日本這件野蠻凶殘的行動之後,緊接在六月四日,日本人又在南滿鐵路皇姑屯日本軍 崗哨警戒的地方,以電線觸發鐵道交插處的地雷,炸死奉軍軍閥張作霖,同車幾個東北將軍 也一齊喪命。吳將軍也在內。

  日本這些非法行動引起中國全國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貨的運動,蔡公時的遺孀是領導人 物。這項慘案的協商拖延甚久。直到所有日本軍隊撤走,秩序恢復之後,曾太太的靈柩才運 返故鄉泰安,葬於曾先生之旁。那是次年的春天。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倖免於難。但是那種 凶殘暴行,喚醒了木蘭潛在的政治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過去做夢也沒夢 到對日本有什麼好感惡感,現在也開始痛恨日本人了。

  春天,北京已經進入國民黨的治下。奉系少帥張學良,痛心於父親之被日本謀殺,不顧 日軍多次的威脅,毅然歸順中央。狗肉將軍則逃往東北日本的港口大連,安福系諸政客也都 宦囊豐滿,全逃往此處。中國至此,至少是名義上,在國民黨之下全國統一了,建都在南 京,北京改名為北平。

  木蘭想南遷杭州的老問題又提出來。先要處理了北平的房子。他們已經貼出房帖招租, 要租出正院兒。北平現在騰出很多房子,因為好多政府機關人員都要南下。但是,一天,一 個新官員來打聽房子,並且說若是適宜,他預備買下來。他只出四千銀元,但也算難得的機 會,於是曾家兄弟決定接受,自己再租個小房子住。

  桂姐要去和女兒愛蓮一起住,木蘭說她那一陣子預備遷往南方,但是因為靜宜園還有一 半空著,曼娘和經亞家可以搬進去住,他們名義上付一點兒租錢也就算了。這會使王府花園 再出現歡樂的氣氛,這樣也比租出去好。

  這個想法大家同意。阿非仍然住在自省堂。珊瑚住莫愁以前住的院子,因為再往裡面姚 太太的院子,現在由寶芬的父母住著。沒人願住紅玉的院子,因為大家都嫌不吉祥。暗香和 丈夫帶著孩子搬進暗香齋。這時暗香歡喜的歎了口氣說:「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我過去一直 覺得我要搬到暗香齋來住。」

  王府花園的僕人大部分是新的了,因為寶芬有好多旗人親戚沒有事情,她就把花園內的 各種事情分派給他們做。

  博雅現在已經二十歲,非常嚴肅沉穩。雖然他仍叫珊瑚伯母,其實珊瑚像他的母親一 樣。他現在認為自己是姚家的長孫。一天他決定把母親銀屏的靈牌移進忠敏堂。他從父親體 仁給母親照的好多照片裡,選出一張放大,供在忠敏堂正中父親相片一旁。他吩咐在供桌上 要不斷點巨大的紅蠟燭,他自己時常進去拜祭。他對當年遭受虐待的母親的孝敬之心,和對 祖母的仇恨,是同時存在心裡。他只覺得祖母是一個滿臉皺紋瘋狂的啞巴老婆子,他也只見 過很少幾次。聽見人說他母親的鬼把祖母弄啞的,他就真相信他母親的靈魂曾經出現過。

  祖母在時,銀屏的忌日都要祭祀,一則是安撫亡魂,一則希望使姚太太恢復說話的能 力。現在是二十年的忌日,博雅也正好是二十歲,他想要舉行一個大典禮。他這種孝思,全 家無不贊成,於是大事籌備。請和尚唸經,宰羊獻祭。晚上設有宴席,下午六點鐘光景,點 上了蠟燭,和尚敲著木魚和鐘鈸高聲誦唸經文。

  住在花園的兩家人都去行禮,華太太是銀屏的好友,也請來參加。只有桂姐和女兒沒 到。博雅跪在父母的靈位前面磕頭流淚。祖母的相片也擺在桌上,博雅大不願意,由於阿非 堅持,才勉強沒有撤走。所以在體仁和銀屏的相片的高處,掛的是他祖父母的相片。因為姚 先生已經離家十年,音訊杳然,所以把他的相片也供在那裡,藉以表示孝思。

  和尚們正在念金剛經,寶芬的女兒從外面跑進來,向母親喊說:「一個老和尚進來了, 他瞪著好亮的眼睛看我。」寶芬說:「幹嘛這麼大驚小怪的,他也不過是唸經的和尚罷了。」

  孩子說:「不對,他看來好怪。我問他是誰,他不理我。」

  「他進來了嗎?」

  「我看見他進到自省堂去了。僕人們想攔住他,他睜大了眼睛看看他們,還照舊往前 走。媽,他的白鬍子好長,眼眉又白又濃——好像個老壽星。」

  現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廳的蠟燭光中行禮祭祀,那個老和尚走進來,靜靜的站著。和尚 們忙著唸經,也沒人注意他進來。念完經,為首的和尚走向前來,準備到院裡去燒紙,有幾 個人跟隨著他到院裡去。在屋裡的人這才發現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們,合掌 為禮,口中唸唸有詞。家人都畢恭畢敬站著,等著他作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老和尚 慢慢轉過身來,面對大家,藹然微笑說:「我回來了。」

  在他沒轉過身來時,木蘭已經覺得有點兒激動,因為從背面看她認為她能認出父親的 頭,心裡已經有一半兒相信也許是父親。一看他那臉,長長的白鬍子,濃白的眉毛,光亮炯 炯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氣。

  木蘭跑過去說:「噢,是爸爸!」

  寶芬說:「是祖父!」

  阿非和珊瑚跟著木蘭跑過去,蓀亞和經亞也過去擠在老和尚的周圍。博雅聽見裡面的歡 叫聲,還有別人也在外面看著燒紙,一齊跑進去。

  姚老先生嘴在白鬍子後面微笑,問候大家好,但是他的目光溫和之中而有疏遠冷淡之意。

  木蘭,珊瑚,阿非,都流下了眼淚。曼娘和暗香躊躕退縮,不敢向前。博雅到跟前時, 姚老先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說:「這是我孫子,長得這麼大了!」寶芬把兩個女兒介紹給姚 老先生,兩個小孩子望著這個怪樣子的祖父時,不由得害怕顫抖。馮舅爺過去和姐夫說話, 是兩個老人的別後重逢。紅玉的兩個弟弟,現在都成年了,流露著納悶兒的眼光看這位伯父。

  一眼看見華太太站在遠處,姚老先生走過去,以精力充沛的聲音說:「您好吧?今兒大 家都在這兒!」然後轉身問:

  「立夫和莫愁呢?」

  木蘭回答說:「他們在南方呢。」

  「他們好吧?」

  木蘭說:「他們很好。爸爸,您身體還是這麼硬朗!這些年您都在哪兒了?」

  木蘭再三追問時,他說:「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們找到我,我到山西五台山又 住了一年。然後又去游到陝西華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後到四川峨眉山……」

  還沒等父親說完,木蘭情不自禁插嘴說:「爸爸,為什麼不帶我去呀?」

  姚老先生安安靜靜的說:「我甚至還到了立夫的老家那個村子,傅先生傅太太在那兒, 我險些被他們認出來……我往南到天台,到普陀。」

  木蘭熱情激盪,不勝羨慕之至,她說:「您若當初讓我知道,我一定跟著您去了。」

  父親回答說:「你怎麼可以去?你們年輕人要坐船坐轎。我上華山要爬一萬尺高,我到 四川峨眉山是來回步行的。」寶芬的二女兒問:「爺爺,您到普陀島,是不是在水上走過去 的?」

  姚老先生說:「也許是在水上走過去的,也許不是。」他話說得那麼嚴肅,臉上那麼脫 俗,小女孩兒真覺得祖父是個神仙聖徒。

  姚老先生從容微笑說:「在華山我從一隻老虎前面經過,我望了望它,它望了望我,它 偷偷溜走了。我告訴你們,孩子,我這旅行,一半是遊山玩水觀賞風景,一半是自我求解 脫。這兩個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許你們不明白。自我解脫的基礎在於身體的鍛煉,人必須無 錢無憂慮,隨時死就死。這樣你才能像個死而復生的人一樣雲遊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 剎那都當做蒼天賜予的,你必須感謝上蒼。你身上不帶錢,則盜賊不近身。但是你不能這樣 子旅行,那就必須把身體鍛煉好——你的手,你的腳,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須能夠找到什麼 吃什麼,或者能挨餓,不吃東西。必須室內室外都可以睡覺,不管什麼天氣都能忍受。你若 沒有這麼一個身體,就不能旅行。」

  大家問:「到哪兒找東西吃呢?」

  「我在路上向人家乞討,村裡的人對老人很慈善。我能躺在硬石頭上過夜。到了廟裡, 人家總是給我飯食住處,因為我身上帶有五台山正式蓋有印章的法牒。我隨身帶著藥,到廟 裡就送給廟裡一部分。在四川的樹林子裡,我看見長在老樹樁子上的銀耳,我們藥鋪賣銀耳 賺了好多錢,就是那種東西。」

  老爺回來的消息全家都知道了。僕人們,舊的,新的,都來看這位長者。寶芬的父母也 來看他,恭維他是「高僧轉世」。他的臉上皺紋很深,面如風吹雨打中的紅銅色。他雖然是 七十二歲,但是步履輕快,聲音洪亮而微帶柔和,目光則神彩照人,一如往昔。他說曾經在 黑暗中鍛煉目光,所以在夜間走山路,毫無困難。

  那天晚上雖然是銀屏的忌辰,全家宴飯歡樂,為前所未有。姚老先生仍然身著道袍,坐 在席上吃魚吃雞,彷彿並沒有出家。

  寶芬的父親說:「您到底是不是已經得道了?」姚老先生回答說:「不是。我一路之 上,只是一個乞丐。有時連青菜也沒得吃。那時候兒有人給我雞吃,我就得吃雞。

  這有什麼關係?」

  等老方丈進來,他認得出姚老先生,他說:「大哥,我不知道您就是王府花園的主人 哪!十天之前您不是在我們西山的廟裡住過嗎?」

  姚老先生說:「不錯,是啊,多謝您的厚待。我聽說他們請您來做佛事,所以我一直等 到今天。」大家這才明白為什麼他正好在這個時候兒回來。馮舅爺想把茶葉和藥材生意的情 形告訴他,但是他不願聽生意方面的事,又轉身去看他的孫子。

  寶芬的五歲小女孩兒,又聰明又淘氣,指著屋裡姚老先生的像片兒說:「你不是我爺 爺,那個人才是我爺爺。你是個神仙。」

  寶芬忙解釋說:「你爺爺十年前出外去了,現在才回來。」

  他們告訴了立夫的被捕監禁和釋放,以及他怎麼樣才搬到南方去的經過,也是為了安全 的緣故。他們提起立夫被控告的理由,一件就是他在山頂上把他妹妹嫁給陳三的事,姚老先 生說他喜歡這件婚事。

  木蘭給莫愁打電報,第二天收到了回電,說她和丈夫不久就返回北平看父親。木蘭和蓀 亞正計劃搬到杭州去。他們的東西有的已經裝了箱子,現在正住在花園裡一個較為破舊的院 子裡。木蘭現在又遇到問題,就是老父剛回來,她不久就要南遷,簡直猶如生離死別一樣。 她對父親又敬又愛,現在實不忍心離去。倘若父親願意,她很高興在父親晚年能夠伺候父 親。所以她去見父親長談。她說:「爸爸,我們要到杭州去住。您記得我丟了的時候兒媽做 的夢嗎?我是扶著您老年過橋的人。您需要一個安靜的家,那也正是我們的心願。這兒太 亂。並且,杭州是您的老家。杭州也有好廟。您若願意,咱們可以在靈隱寺附近買棟房子。 在那兒過一段安靜隱居的生活,是再好沒有的了。」

  父親當然願意和兒子一起住。但是木蘭說:「莫愁妹妹也在南方。古語說:『一個女婿 半個兒』,兩個女婿不就是一個兒子嗎?」

  阿非當然不願意父親到南方去。父親問他:「你為什麼也不到南方去呢?」

  但是阿非說不能去,因為寶芬的父母和他住在一起,除去店舖的事情之外,他還在幫助 岳父在禁毒協會的公務。

  姚老先生答應和木蘭到南方去,但是說在南方的房子弄妥當之前,他先住在北平靜宜國 家中。他打電報給莫愁,讓她在南方等著,因為他不久就到南方去看她。但是莫愁要一個人 從南方回北平來,因為她急於要見父親,木蘭等著莫愁一齊南返。

  莫愁一個禮拜之後到的。姐妹倆分別了將近三年,見面非常歡喜,姚老先生問了好多關 於立夫的事。但是木蘭只問了一句:「他走道兒還瘸嗎?」莫愁簡單的回答說:「還有點兒 瘸。」

  所有親戚家的女人都很喜歡莫愁,好多人請她吃飯,為她接風,有些家請客有兩個用 意,一是為莫愁接風,一是為木蘭送行。在臨走的那天晚上,曼娘最後請他們。阿瑄也在 座。他在吃飯時說禁毒的工作不容易,因為走私毒品的人有日本人,也有韓國人,都受日本 領事保護。他也提到素雲的事,素雲在日本租界經營很多的業務,所以有「白面兒皇后」之 稱。曼娘也痛罵日本人,木蘭深感意外。後來才明白。

  木蘭、曼娘和暗香兩個妯娌分手之時,非常難過。然後南遷杭州,重建新家。他們先和 莫愁到蘇州。木蘭快樂而激動,因為她夢想已久的簡單淳樸田園式的生活,就快實現了,而 且她向都市生活的奢侈和富有的社會,也永遠告別了。她卻不知道這個田園生活的美夢卻含 有她前所未經的辛酸。

  在蘇州,他們停下來到莫愁家探視。立夫和孩子們到火車站迎接。蓀亞和立夫很親熱。 立夫雖走起路來還有點兒瘸,一定要幫著蓀亞把行李提到馬車上去。木蘭看見立夫比在北京 時面色蒼白,立夫看見木蘭和以前一樣活潑愉快,只是在蘇州人眼裡看來,穿著打扮得太講 究了。立夫只穿著一件布大褂兒,布鞋,戴著眼鏡,看來就像個學者。他說自從來到蘇州, 他一直沒穿過西服。

  他們雇了一條船,可以輕鬆自如的到城西莫愁的家。在河上乘舟而行,木蘭和孩子都感 到新奇,十分高興。過了好多半圓形的橋,河面展寬,岸上越發顯出田園風光,莫愁的家就 在這一帶的岸上。

  立夫的母親和妹妹在後門兒等著他們呢。環兒現在回來和母親住,丈夫陳三在軍隊裡做 上尉軍官。蓀亞和木蘭把行李一直托運到杭州,只帶了幾件小口袋,打算住一夜。

  木蘭極想看看立夫的書房,還沒有吃麵,就要到書房去看。蘇州的房子裡院子很多,因 此立夫用一整個院子做書房。屋裡陳設稀疏,光線很好。在靠牆的長案上有一尊兩尺高的西 藏佛像。在書架上,還是他生物學的舊書,好多中國舊書,都有很好的布套。封底的書名, 都是陳三工楷寫的,有的字不夠工整,那是性急的人寫的,當然是立夫自己。他從事古文字 學研究,自然與金石學發生了關聯。蓀亞看到幾本書,書名是《西清古鑒》,《金石錄》, 另有一堆古物的拓片兒。在一個有抽屜的書櫥裡,有立夫自己搜集到的甲骨。在西藏佛爺的 一旁,放著一塊巨大的骨頭,上面刻著字,顯然是巨獸的肩甲骨。靠近北窗,那窗子正對著 他妻子的庭院,有一塊未經油漆的舊木板,就是他的書桌,桌子前頭有一把棕色光亮的籐椅 子。

  木蘭問:「你就坐在這兒做事?」

  立夫點頭兒說:「是。」

  她認出來一個粗脖子的玻璃瓶子,裡頭放著煙頭兒煙灰,那是在北京立夫實驗室裡的舊 東西,因為這個煙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裡頭煙灰堆積的情形,令人心裡很暢快,也 因為在這樣煙缸子裡煙灰不會亂飛,莫愁很喜愛。立夫有一次說這個想法很別緻,而且不費 一文錢。

  木蘭問:「你的稿子呢?我沒看見。」

  立夫回答說:「都放在抽屜裡了。」

  現在莫愁來叫他倆去吃麵。而今正是春天,面是春雞肉白面。木蘭把湯裡的白肉蘸了點 兒醬油吃下去,立刻就覺得蘇州生活滿合乎自己的習慣。

  立夫很得意的說:「吃雞,蘇州第一;做雞湯,我母親第一。」

  莫愁說:「男人在家吃得好,寵著,慣著,立夫第一。」

  他們又接著談論立夫的治學,何時可以把書寫好。立夫說:「這本書很大,印起來,也 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誰會看。出版之後,恐怕三年也賣不了兩百 部。」

  木蘭問:「就因為這個你才慢下來嗎?」

  立夫說:「也不是。還有幾點我不很清楚,還要研究。就是最難最有興趣的那些字之 中,還有幾個問題。你知道這會推翻經書上的文句的。在大學上,有『湯之盤銘曰:苟日 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據甲骨文,應當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 把甲骨文念錯了。這一定是他們老師教錯的。在孔夫子的時候兒,甲骨文已經一千多年 了。」環兒開玩笑說:「你的著作裡若有好多這種說法,人家要說你是共產黨了。」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說:「應當有一種共產黨語言學,另一種民主語言學,法西斯語言 學。」那時候兒,民主主義,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在讀書人嘴上漸漸成為口頭禪了。

  環兒,可以說思想本來左傾,現在有點兒厭惡那種激進思想,往往出語諷刺挖苦。國民 革命把軍閥政府推翻之後,國共分裂,國民政府開始剿共,國民黨成了右派,青年人成了左 派,共產思想則轉入地下活動。木蘭聽說在政府剿共期間,黛雲一度坐監,後來被釋出獄, 現在藏在上海公共租界,沒有舉行結婚典禮,和一個叫羅曼的男人志同道合,二人同居。那 時左派作家中有不少人起的名字,好像是從歐洲人名譯成的中文,好像這樣才夠革命。羅 曼、巴金就是此類。

  那天晚上,他們雇了蘇州河上一個有房間的大船,在月光之下,大家宴敘。這些船以前 是官人用的,或是舉子往北京去趕考時在運糧河上用的,現在主要往太湖遊玩時才乘坐,有 時也充做水上飯館之用,因為船上的廚師多以精於烹調出名。這種船使木蘭和蓀亞想起了逃 拳亂時的那段日子。月亮升起得很早,船划行出去,不是往繁華的萬年橋,而是往鄉間去, 河道漸寬,岸上陸地寬闊,在月光之下,一片恬靜。一個船娘會吹簫。飯後,木蘭只想要月 光,令人把一切燈光完全滅去。然後由船內移到船頭上坐,女人坐著,立夫躺在光亮的甲板 上,兩隻腳高高放在欄杆上。木蘭因為是生平第一次欣賞到江南之美,深信舉家南遷之得 策。蘇州周圍地區沒有一點兒北平的富麗堂皇之美。但是空氣濕潤,鄉間的風光有誘人的溫 柔,蘇州的女人之美,據說與當地的水軟氣潤大有關係。蘇州方言的水汪汪兒的柔弱的味 道,也正跟當地的河渠縱橫水稻盈野相符合。這種吳儂軟語出諸青春的蘇州船娘之口,使木 蘭聽了簡直著迷。莫愁的孩子,尤其是最幼小的,也學會了蘇州話。在這幾個孩子之中,木 蘭很喜愛的是最大的那一個,就是肖夫。肖夫今年十四歲,立夫說他已經能認八千個字,因 為父親是用一種新方法教他的,用的是合乎科學的偏旁分類法。

  夜漸深,人真正浸潤在朦朧的月色和柔美的語音中。木蘭漸漸輕鬆下來,先是用一個肘 斜支著身子躺著,最後平躺在甲板上,身旁是她的孩子,孩子再過去躺的是立夫。不過莫愁 因為蓀亞在,為一個禮字,還仍然坐著。

  螢火蟲自岸上飛來,落在他們身上。一個在木蘭伸出的胳膊上爬。莫愁伸手打下去。木 蘭喊說:「你一定打死它了。

  你打得那麼重!」

  木蘭坐起來,看看那個受傷的螢火蟲,已經滾在甲板上。

  轉眼之間,那光亮消失了。

  木蘭很難過地喊:「你打死它了!」

  莫愁回答說:「那有什麼關係?只是個螢火蟲兒罷了。」

  木蘭說:「但是多麼美呀!」

  立夫說:「她常那麼弄死昆蟲。」

  莫愁不服說:「一個蟲子又有什麼關係?」

  木蘭很傷心的說:「妹妹,你的確不應當。它也是一條生命。」

  這件小事算過去了,但是木蘭還難過了幾分鐘,沒再躺下去。立夫開始說飛螢和火螢的 分別,還有那種光的神秘,那種沒有熱的光,科學家還不能製造。由螢火蟲他又說到電鰻, 電鰻能發電電死敵對的動物,孩子們坐著聽得出神。他們大約十一點才回到家裡,小孩子已 經睡著。第二天,蓀亞和木蘭向立夫家告別,往杭州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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