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一連十天,大雨傾盆,實在少見,因為在北京,夏天的雨總是來勢洶洶,轉
眼就過。雨一停,全城清涼舒適。連日下大雨,過往應酬都不方便,姚氏姊妹便待在家裡,
跟紅玉一起玩兒,要她說杭州的故事,姚家要給銀屏找個婆家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青霞的耳
朵裡。一天,青霞來串門兒,來與銀屏做個說和人,她答應幫著給銀屏找個合適的丈夫。
大出家人的意外,體仁來的一封信,說他在香港沒趕上船,現在正住在旅館裡。這讓母
親很發愁,這分明是他還不能照顧自己,他父親則大為震怒。信上寫得也不清楚。顯然是他
的行李已經上的船,因為信上說他也經給新加坡的輪船公司打電報,叫公司把他的行李送回
來。這就叫人難解了,因為他坐下一班船到新加坡再取行李,才合乎情理。
事情是,他正在天津開出的船上結識的一個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學生,那個學生告訴他英
國私立學校怎樣欺負新生,打架、受苦,還有新生要給高班學生端飯,擦皮鞋。說話的那個
留英學生為了動聽,自然難免渲染幾分,那種生活聽來當然可怕。當時體仁已經完全忘記他
從《孟子》上引證的那句古話,在「降大任於斯人」之前,一定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了。他拿不定主意。在把行李都送上了船之後,終於決定不去了。
在香港,他有足夠的錢可以用,在前所未有的自由之下,又有了花錢的機會。因為他天
性好交友,又有足夠的錢花,在飯店裡就交了好多朋友,那些朋友就帶著他去花天滿地亂
混。他越看香港的生活,越覺得香港可愛。因為他自己心裡打算怎麼樣,自己也不清楚,自
然在信裡也寫不清楚。
三天以後,家裡收到他的第二封信,告訴家裡他喜愛香港,打算在香港把英文念好再出
洋。他打算進個香港的書院先念英文。他父親更是怒不可遏。
這一次,也有一封信寄給木蘭,說他就要給木蘭和莫愁各寄一套象牙扣子,給銀屏寄一
個銀粉盒兒,他讓木蘭轉交給銀屏。沒有什麼東西寄給父母。姊妹二人想不跟銀屏提這件
事,而把那粉盒兒交給母親,但是又怕體仁既然在香港,不久就得到風聲。
體仁的母親豈止是悔恨羞愧而已。因為在家裡當時的情形之下,給銀屏寄來禮物,分明
是直接存心破壞母親正在進行的計劃。她深怕兒子回來,於是就想把銀屏嫁出去。
但是銀屏卻大為歡喜,決定拖延。一天下午,她在傾盆大雨請假出去看青霞,就是應當
去回拜。可是木蘭心裡想她是出去找人給體仁寄信。
大雨一直下到八月初才停,自從體仁走了之後,立夫始終沒到姚家去,他母親也沒去。
姚家為銀屏的事,忙得也想不到什麼別的事。體仁給曾家少爺們寄回香港的風景明信片,一
個給立夫,由家裡代為轉交。這時姚太太想起立夫來。她說:「孔太太和立夫怎麼好久沒到
咱家來?」所以大雨停了之後,她派了個僕人給孔太太送點兒禮物去,順便邀請他們來坐
坐。僕人回來回稟說,四川會館一棵大樹幹折斷,掉在孔家的屋頂上,砸的個大窟窿,現在
他們在廚房裡住,家裡箱子等都堆在門道裡。
第二天,立夫來道謝。他的前來也一部分是由於僕人透露的體仁放棄到英國的事。他認
為那是不可相信的事。問到他們房子的情形。立夫說那件意外,是夜裡風狂雨暴的時候兒發
生的,房子已經不能住。院子裡也淹的水,南城有些別人家,房子也倒了。
姚先生問:「你們為什麼不搬到別的地方兒去住呢?」「會館裡別的房子都住著人,雨
下個不停,怎麼搬動呢?」
「我們不知道,不然會請你和你媽媽妹妹搬到我們這兒來,你們現在好不好?體仁的房
子是空的,你們三個人可以住。」
立夫說:「多謝您。雨已經停了,我們就可以雇瓦匠把房子修理修理。」
姚太太說:「可是修理也要費幾天工夫。修房子的時候兒,你和你媽媽也不能老住在廚
房裡。請你媽媽搬來住吧,修好之後,可以再搬回去。」
立夫不喜歡這個辦法。他覺得住在富人家不舒服。他於是說他要在家看著工人修理。姚
先生因為是真心關懷這個孩子,他說:「你不能決定,我自己去和你母親說。」
立夫說:「姚伯伯,我告訴我母親好了,您不要為我們的事操心。」
姚先生說:「我也老沒出去。我要出去坐車轉轉。」
所以他同立夫坐馬車回去,勸立夫的母親把東西整頓好之後,盡快搬去。立夫的母親也
是一樣不願意,可是姚先生是真正出於好心腸。因此姚先生說:「您若一定不肯搬到舍下
去,叫我沒臉再見傅先生。」這麼一說,立夫母子才答應搬過去。他們把貴重的東西收拾在
一塊兒,隨身帶著,把其餘的東西交由老門房兒照顧。老門房兒前一天由姚家僕人嘴裡,已
經聽說姚家的情形,現在姚先生又賞了他一個厚禮。在老門房兒眼裡,還有四川會館住的別
人家的眼裡,立夫家的地位忽然升高了。
第二天,立夫的母親和用人,趁著天不下雨,就忙著洗衣裳,那些衣裳已經堆了些日
子,因為到人家做客,總要看來像個樣子。因為天還陰著,孔太太必須費好多時間把洗的衣
裳在火上烤乾,兒子忙著把東西收拾起來,好讓瓦匠修房子。一估價,嚇了母子一跳,因為
要換一根新梁,要一個大工,一個小工,用七、八天才能修好,整個算起來,要用二十塊錢
之多,這筆錢就得動用立夫的學費才成。母親住在姚家總可以省點兒飯錢,再不得已,可以
先向租戶用先借半個月的房租,因為那家租戶錢付得很痛快。
兒子出主意說:「也許傅先生可以跟學校當局說,讓咱們學費晚交幾天。」
母親說:「我可不去說。傅先生聽說之後,他一定要堅持借咱們錢。他過去雖然對咱們
那麼好,我很高興咱們沒有跟他借過一文錢。你父親跟我都下過決心,一生不借債,我們真
就沒跟人借過。你長大成人之後,怎麼報答傅先生的恩情,那都在你了。」
立夫說:「媽,我可以求您答應一件事嗎?」
「什麼事?兒子。」
「我要一毛錢買一盒兒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這種事。可是跟曾家姚家的孩子們在一塊
兒,我這雙不擦亮的皮鞋太顯眼了。」
母親說:「這就是為什麼我老是說洋東西太費錢。若不是學堂上體操要穿洋鞋,我決不
會答應買的。一毛錢夠我兩個月針線錢了。」
但是母親終於答應,立夫出去買他生平第一遭兒買的皮鞋油,回來之後,把皮鞋打得很
亮。
第二天早晨,孔家到了姚家,姚家都到大廳接他們。立夫的妹妹以前從沒到姚家來過。
莫愁問她的名字,她母親說:
「她的名字就是一個字兒,叫環,我們叫她環兒。」莫愁說:「她長得很像您。」孔太
太回答說:「不錯,她很像我,立夫很像父親。」
現在東邊的屋子已經給他們準備好,姚太太帶著他們過去。屋子裡裝飾得很雅氣。有一
個閃亮的鋼絲床,當時算是很新式的東西。立夫在碎冰狀格子玻璃的衣櫥裡,發現了體仁留
下的東西,有很多絲綢袍子,好多中國鞋,外國鞋。屋裡有點兒發暗,對著院子的後面,是
姚家的客廳。立夫覺得那間房子舒服暢快。
客人剛一進了他們住的屋子,莫愁跟木蘭就用胳膊兒觸動對方,彼此都急於告訴對方一
件大消息。莫愁興高采烈的喊道:「你看見他的鞋沒有?擦得那麼亮!」木蘭說:「我沒看
見?他一進來我第一眼就看見了。我也知道昨天晚上他一定鋪著他的藍布大褂兒睡的。還可
以看得見好多褶子呢。」
自從馮舅爺和家眷由南方回來之後,姚先生說全家在一塊兒吃飯,人多才熱鬧。立夫兄
妹母親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個飯廳裡吃午飯。大家都坐好之後,姚先生算了一算圍著圓桌坐
的有十二個人,說說笑笑很熱鬧,姚先生很高興。孔太太非常客氣,桌子中間的菜別人不給
她,自己決不會伸筷子去夾。立夫吃得極快,要自己去添飯,由乳香去添,他覺得有點難為
情,乳香是用金線花紋的大漆盤子端飯的。木蘭姊妹多少有點沉默,眼睛忙著看,感覺到非
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詳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說點兒什麼,也往往微微一笑。
他們正在談論曾家的經亞和牛家素雲訂婚的事。立夫覺得很有趣,他問:「就是牛財神
的女兒嗎?」
姚太太問:「你認得他們?」
「不認得。不過我認得他們家的二兒子東瑜。他跟我在一個學校唸書,只是好久沒看見
他了。」
有人問:「為什麼?」
立夫說:「媽,我可以說嗎?」
他母親說:「最好別說。」
木蘭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說:「說說也沒關係。好在在家裡。我們也不會出去說
的。」
立夫說:「他拿的一個手槍到學校威脅老師,被學校開除了。」
木蘭問:「用手槍威脅老師!怎麼回事?」
「他在每一班都留級好幾年。人很聰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
級一年,所以拿象手槍到老師屋裡,硬要求老師給他及格。老師當時只好屈服,但是後來提
出要辭職。再以後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他從那時候兒就再沒到學校。」
姚太太問:「那麼年輕輕的,怎麼會有手槍呢?」「他總是帶著兩個僕人到學校。一個
人替他拿書,那一個帶著手槍,是保鏢的。最初原本只有一個僕人。他說只要他父親說句
話,校長的飯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負每一個老師,每一個學生。有一二次,他欺負平貴的姐
姐,平貴是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平貴約了幾個歲數大的同學,找機會在暗處埋伏等著他,
揍了他一頓。所以後來多了一個保鏢的陪著他。」
「校長被革職了沒有?」
「沒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裡,也不知道是誰。」姚太太說:「這話簡直不可
信!上次我看見牛太太。她說她的二兒子現在在他父親的衙門裡頭做事。說著他這個二兒
子,還得意洋洋的呢。」
木蘭說:「不錯。您還記得她說什麼來著?『您看他,那麼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就在
北京做起官來了。誰對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禮立正,一直到他過去了很遠才稍息。甚至有
些老前輩還跟他交往,對他很親切。』牛太太那麼得意,那麼自滿,也沒有誰頂撞她呢。」
立夫說:「這就是中國敗給日本的原因。」
立夫的母親連忙道歉說:「在長輩面前這麼亂說話,請您原諒他。」
姚先生說:「幹什麼這麼客氣?這樣兒才好,就像一家人。
在我們家,我不堅持什麼規矩。」
午飯之後,阿非央求他父親帶他去看水。他聽說北城給水淹了,因為什剎海的水已經漲
出來。父親問兩個女兒,還有立夫,是不是也願意去。立夫說再沒有比看水他更喜歡的,並
且要帶他妹妹去。莫愁說大水依然是水,沒看頭,她要在家燙衣裳。結果由姚先生帶著木
蘭,立夫,三個小孩子,紅玉也在內。坐馬車太擠,他們坐四輛人力車。紅玉和阿非坐一
輛,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輛。
他們這一批人走後,姚太太和莫愁坐著說話。過了一會兒,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親,莫
愁說到她要燙衣裳。
孔太太問:「有那麼多用人丫鬟,你幹什麼要自己燙衣裳?」
莫愁解釋說:「我們姊妹一向自己燙衣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別人。有時候兒,我爸
爸媽媽特別一點兒的東西,也是我們倆燙。這是姑娘家當做的事。」
「我越看你們姐妹,我越覺得稀奇。你們能做菜,做衣裳,能洗,能燙,同時還能跟男
孩子書念得一樣的好。」莫愁說:「女孩能唸書的時候兒,就唸書,不過做菜做衣裳則是女
人份內的事。不然,怎麼能管家呢?」
「這都是你母親教導有方。在別的像你們一樣富的人家,小姐們就不做這些事。」
莫愁說:「孔伯母,您有沒有東西要燙。您給我,我給您燙。」
「多謝你,姑娘,我的東西不燙。只有為特別典禮穿的絲綢衣裳才燙呢。」
但是莫愁那麼討人喜愛,一定要幫著孔太太燙東西,孔太太只好去找了一件黑綢子衣
裳,那是她帶來的最講究的衣裳,另一件是立夫最好的綢子大褂兒。立夫最好的衣裳和曾家
姚家男孩子最好的衣裳的差別,就是立夫從來不燙,只是疊起來的時候兒壓平而已。燙衣裳
在用得起男女僕人的家庭是件奢侈的事。莫愁不久就發現她燙的那件衣裳是個男孩子的大褂
兒,因為袖子很瘦。她用力燙平燙光滑,又拿針線來修了一下微微發松的扣眼兒,然後送給
立夫的母親。木蘭回來之後,莫愁沒把這件事告訴她。
姚先生帶著幾個年輕人去看的大水,是在紫禁城北邊兒。由家去只走了十幾分鐘。由他
們家往北走,到鐵獅胡同往左轉,然後順著紫禁城的北牆走,不久右邊就看見那一片水,那
一帶水叫什剎海,是個小湖,實際上和中南海、北海相連,堤岸上的楊柳和水池中的荷花吸
引不少遊人,那片地方便形成了民眾消夏的處所。夏天下午,有說書的,練把式的,唱歌唱
戲的,賣酸梅湯的。不過在早晨遊人很少,頗富有山林自然風光之美。
那天下午,因為洪水氾濫,完全冷落無人。混濁的池水幾乎漲到高與岸齊,往北和飯莊
子,寺廟,連成一片。有幾個女人坐在木桶裡在水面漂浮,想採下沒被洪水毀壞或沒有飄走
的蓮蓬。從北邊兒的路上,木蘭看得見遠方蔚藍的西山,而會賢堂飯莊則隱藏在雨後青翠的
楊柳之後。一隻小船拴在岸上,顯出特別的幽靜之美。為要到對面去,必須順著堤岸走,所
以拉洋車的車伕,便從泥水裡濺著水拉過去。
到了北岸,他們下了洋車,步行走到會賢堂飯莊。跑堂的認得姚先生,前來歡迎。姚先
生說:「我們要樓上走廊的房子,外面對著什剎海,孩子們要看大水。」
跑堂的說:「老爺,您精神真好。這幾天一個客人也沒有。
您幾位是我們第一批客人。」
跑堂的把他們幾個人帶到樓上,在走廊上坐下。姚先生要了一壺龍井茶,還有瓜子兒,
新鮮的蓮蓬。天氣晴朗,由水面望過去,看得見就在附近的那高大正方的鼓樓,還看得見那
形狀奇特的北海小白塔,高高的聳立天空。
木蘭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剝蓮蓬,從朱紅的欄杆中望著什剎海的水面。紅玉是在杭州長大
的,對楊柳湖水看慣了,所以一直用靈巧的手指頭只顧剝蓮蓬,她是和阿非、環兒坐在一張
高桌子上。姚先生躺在一張大籐躺椅上。立夫在走廊上靠近木蘭坐著,看她剝蓮蓬。他吃過
冰糖蓮子,可是從來還沒吃過剛從蓮蓬裡剝出來的蓮子,所以聚精會神的看。
他傻里傻氣的問:「蓮子能這麼生著吃嗎?」
木蘭說:「當然了。」說著把剛剛剝出的一個蓮子遞給立夫。立夫嘗了之後說:「好
吃,不過和用糖醃過的不一樣。非常之嫩,簡直不覺得像嘗到什麼東西。」
木蘭:「就是這種感覺,吃蓮子就是為了蓮子的鮮嫩,外帶一點兒香,所以粗心大意的
人嘗不出蓮子的味道。你吃蓮子的時候兒,心裡千萬什麼也別想。」
木蘭叫他看怎麼剝蓮子。立夫吃了一個之後,喜而歡呼。
木蘭說:「若是喊叫,你就嘗不出蓮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個一個的吃,過了一小
會兒,再喝一點點兒好茶,會覺得兩頰留香,舌顎芬芳,久之不散。」
這樣,品茗,吃蓮子,看採蓮的女人坐在木桶裡飄泛而過,他們上下古今無所不談,談
到各自求學的計劃。最後,話題轉到體仁身上。
立夫說:「他有機會到英國去唸書,竟會不去,簡直無法相信。」
姚先生說:「木蘭,立夫,你們年輕人給他寫信去勸勸他。
我不願再跟他說什麼話。」
木蘭說:「我們勸過他。在他去的前兩夜,妹妹跟我和他說過,妹妹說到最後自己都快
哭了。」
父親問:「他說什麼?」
「他說,他跟別人一樣,也有心有志氣。告訴我們不用擔心,發誓到了英國,一天十二
個鐘頭要埋頭唸書,取得高分數給我們看看。您知道他。他若對您有所求,他會什麼都答
應,會說得您眼花繚亂。爸,您必須也跟他說。他回來之後,您必須跟他說——可是,他是
不是在香港待下去呢?」
父親說:「我寫過信給一個朋友,看看現在他到底正在幹什麼。除去倫敦的支票之外,
他身上有一千二百塊錢。等他的錢用完,我想也不會很久,等他再寫信跟我要錢,我再決定
怎麼辦。可是,我怎麼跟他說呢?每次我看見他,我就生氣。比方他真回來了,你還願跟他
說話嗎?他還能叫個人嗎?」想到體仁,父親又是一肚子氣。木蘭看見父親的大眼睛,灰頭
發,高高前額上的粗筋,覺得父親確是很傷心……父親又接著說:「也許沒有什麼關係。他
沒到英國去也未嘗不好。會給我省下不少錢。他到了英國之後,也許只能學會怎麼玩照像
機。真是孽種!可是,若是有錢人家的兒子都好,富人不就永遠富,窮人不就永遠窮了嗎?
天理循環。」
一陣惱怒過去之後,他轉過身來和阿非玩兒,彷彿根本沒事一樣。他一定正在想二兒子
的將來,還有女兒的將來。立夫一直沉靜著沒說話。立夫之在此,無形中更襯托出體仁的不
在。木蘭心裡想倘若她哥哥能像立夫那麼好,這一家該多麼快樂,而她自己又該多麼得意。
木蘭心裡覺得百思莫解的是,一個男孩子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卻和富有人家的兒子一
樣有教養。立夫的一身衣裳雖然觀之不雅,卻叫人覺得天性高雅,氣派堂堂。她心想正月在
白雲觀她和立夫倆人初次相逢,都投錢中的,是否透露一線天機,心中狐疑不定。立夫對山
中一片廢基殘壘所讚美的話,她一直不能忘記。
木蘭問:「立夫,你喜愛廢基殘壘,古堡遺跡?」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那天說的話。他回答說:「是啊。但並不是說那些石頭那些磚頭本身
可愛;是因為那些是古代的遺物。」
木蘭說:「找一天咱們到圓明園的舊址去看看,好不好?」
立夫說:「好哇,若是能進得去,我願意去。」正在這時候兒,聽見下面一陣喊叫紛
亂。他們衝下樓去,聽說一個女孩子採蓮蓬的時候兒,掉下水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
聽見她尖聲喊救命,她浮上來一兩次,就沉下去不見了。家裡人去搶救,已經來不及。那個
女孩子的母親哭哭啼啼,周圍的人說什剎海有好多水鬼,因為水裡淹死過不少的女人。紅玉
原是個神經過敏的孩子,一聽,臉就變得慘白。這件不幸給她的印象極深,好幾天之後,她
還不斷的問那個女孩子淹死之後,家裡怎麼樣,後來她母親不許她再提這件事才算完。
他們那一批高樓看水的人也就乘車回家,因為遇見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難過,心裡不安。
立夫回去,告訴母親他看見的事情。他母親告訴他說:「你要改改。這是你的新大褂
兒,都給你燙好了。在別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樣才好。」
立夫說:「您什麼時候兒燙的?我穿上不像個褲褲子弟了嗎?」
他母親說:「穿上!穿上!這是他們三小姐給你燙的。」
立夫穿上那件新綢子大褂兒和光亮的皮鞋,卻使他儀表變了樣子。吃飯的時候兒,莫愁
看見立夫穿上了她親手燙平的綢子大褂兒,心中很覺得滿意,不過只把這種滿足之感深藏在
自己的芳心之內。
他們買了一條大鰻魚,是隨著洪水由山上池塘流出來的,大家都享受這珍奇的異味。飯
後,大家坐在客廳裡。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姚太太屋裡去閒談,可是現在人那麼多,姚太
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廳打開,大家在那兒喝茶。那個客廳很高大,有普通兩間屋子
大,格調兒是淳樸,古雅,大方。三尺高的宮燈由頂棚上垂下來,光亮照在深藍色雲龍花樣
的地毯上,照在鮮綠的窗簾兒上。靠西頭兒有一把巨大的黑香柏木長椅子,上面鋪著藍緞子
的硬墊子,前面擺著一張黑香柏木茶几,旁邊兒有兩個腳凳。一切都是巨大,淳樸,嚴肅。
一張高的紅木桌子,用直條紋的木頭做的,立在北牆之下,上面只擺了三件古玩。一件擺在
中間,是鑲有金線的古景泰藍鼎。另外有一塊大理石板,兩尺見方,自然的花紋是煙雨迷濛
的風景,其中有山頂,林木,半隱於雲霧裡,令人幾乎不能相信的是,竟會有兩隻漁船,形
狀逼真。另一塊大理石板,上面的花紋完全像一隻大鴨子,鴨子的頭,嘴,頸,幾乎到完美
如真的程度,另有微微淡一點兒的線條,滿像身子的輪廓,一片棕黃色正好像鴨子的腳。長
椅子上面的牆上,掛的是山水畫立幅,出自宋朝米襄陽的手筆,有十五尺,由於年代古遠,
綾子面兒和墨跡相混,呈現大理石的條紋,但是仍富有米氏濃墨的光彩,墨黑如漆,筆畫遒
健。屋子的四周,還有若乾硬木的直椅子,幾個廣東製造的硬木安樂椅。在大理石和紅木
上,表現出來整個的氣氛,是堂皇崇高,是淳樸淡雅。
那天晚上,事情有點不尋常。莫愁精神愉快,木蘭沉靜無言,似有心事沉思。太太們一
起閒談,父親坐在硬木安樂椅上一邊抽紙,一邊和舅爺說話。木蘭獨自坐著,在一個矮椅子
上,彎著身子,低著頭,似乎沒有聽別人說話。」
珊瑚問她:「你怎麼了?」
「今天晚上不想說話。也許是吃了鰻魚,太油膩。」
實際上,木蘭是心緒煩亂。她不斷想採蓮蓬時落水淹死的女孩子,又想剝蓮蓬吃時的情
形。自己剝的那蓮蓬,說不定就是那個女孩子親手採的呢。心裡又想到立夫和體仁,這兩個
人在她心裡不住的轉換地位,她甚至把立夫和銀屏會弄混亂了。她心想:「我簡直要瘋了,
一定是吃鰻魚吃的。」她心裡也有所憂慮。她母親告訴她青霞來過,青霞給銀屏提親。說對
方是個經營麥子的商人,她知道她母親要趕快把銀屏嫁出去。而且,她母親禁止她向體仁洩
露一個字,千萬不能叫體仁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從父親口中聽說體仁也許不久就
回來。萬一他回來,而銀屏在他不在時,那麼快就嫁了出去,家裡一定有一場大風波。
立夫常在早晨或是下午回家去,看看房子修理的情形。在晚上,他家和姚家,經常是湊
在客廳裡,說話說到很晚,阿非和紅玉有時候兒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常使大家覺得熱鬧有
趣。紅玉新學的北京話,常使人覺得十分意外,她有時候兒說出很特別的話來。她說的最讓
人驚異的,是關於眼淚的話。她說:「淚從鼻子裡流出來,所以眼睛和鼻子是通著的。
可是人抽煙的時候兒,為什麼煙不從眼裡出來呢?」莫愁覺得怪有趣兒,就問她:「你
怎麼知道淚從鼻子裡出來?」
七歲大的那麼個孩子只是回答說:「因為我知道。」
那些天的晚上,大家都是閒談,吃飯,立夫對全家人都熟悉之後,漸漸覺得自然跟在家
一樣了。大家散了之後,他就和母親,妹妹,一同回到他們自己的屋裡去,在床上看書,一
直看到很晚。有時從後窗子裡往外望,看見小姐房裡的燈還亮著,也看得見她們的影子投照
在窗紗上。一天早晨,木蘭問他夜裡看什麼書看到那麼晚,他知道小姐也在看他,於是就不
敢再向窗外偷窺。
有幾天早晨,他漫步到姚先生的書齋,細看姚先生的藏書和古玩。立夫不懂古玩,不過
姚先生搜集的古印卻使他讚歎不已。一天下午,木蘭帶著他去看她父親搜集的甲骨,他一看
就著了迷。先是吃飯的時候兒,立夫偶爾提到許慎的《說文》,這部研究中國文字進化的
書,已經是一種專門的學問。立夫只是讀了《說文》上的五百四十個部首,可是這卻把他對
中國文字的結構和變化的興趣喚起來,而且對普通字也有了較深一點兒的瞭解。甲骨文的研
究當時剛開始,那門學問還沒有專著出版。這些早期的中國文字的形式,更讓他愛好。他資
稟很高,心想徹底研究這些髒骨頭上的文字之後,對中國文字的瞭解,一定會超過漢朝的
《說文》作者許慎。木蘭說:「你想想,這些骨頭有四千年了。不懂這種東西的人,一百個
銅錢一斤還不肯買呢。」
他們繼續觀賞珍奇的古墨,有的上面刻著以前出名的主人的名字,又觀賞書家真跡,看
了好久,比較字體風格的不同,並且看名碑的拓片兒。立夫喜愛秀麗圓潤的趙字,木蘭則喜
愛魏碑,那麼遒健堅硬,稜角兒分明。立夫很坦白的解釋說,男人喜愛秀麗的,女人喜愛堅
強的!就像「男孩子喜愛女孩子,女孩子喜愛男孩子」一樣。木蘭聽了,滿臉羞紅。
立夫從來沒有想過男女之愛,甚至對於女人的美也是無動於衷的。可是他喜愛木蘭,只
因為木蘭懂得這些東西,並且智慧高,精神好。他覺得跟木蘭可以長談忘倦,木蘭的秀雅之
美正和趙松雪的字一樣,只是為這個而已。在感情方面,木蘭雖然和立夫同歲,可是比立夫
早熟兩年,女孩子當然如此。
一天早晨,立夫想起來姚先生叫他們給體仁寫信,勸他改過向上。立夫在客廳剛剛開始
寫,因為客廳這些日子經常開著。木蘭看見他,問他正在寫什麼,他告訴了木蘭。這正是自
己文章書法的一項考驗。木蘭說她和她妹妹也正在寫。木蘭讓錦兒去叫莫愁。莫愁來的時候
兒,穿著白褂子,頭梳得很光亮,她微笑一下說:「你們倆在這兒幹什麼哪?」木蘭手裡一
邊兒玩弄自己的辮子一邊兒說:「立夫哥要給哥哥寫信,我想咱們倆也該給他寫了。」
莫愁說:「對呀,咱們早就應當寫了。媽說咱們給哥哥寫信的時候兒,不要提起銀屏的
事。告訴他不要很快就回來。」莫愁向立夫瞥了一下兒。木蘭說:「沒關係;立夫哥也知道
銀屏就快要嫁出去了。只是銀屏自己還不知道。」立夫說:「寫信勸導人是很難的,尤其是
我所處的地位。
我說什麼呢?」
木蘭說:「我有個主意。我最恨的就是按照《秋水軒尺牘》的格調兒寫。咱們按照明人
的小品尺牘,或是清人小簡的風格寫吧!擺脫答套,單刀直入,要一針見血。誰寫的也不要
超過一百個字。這樣才簡短有力,照著舊的老套兒寫,怎麼也寫不好的。」
莫愁說:「好主意。有沒有時間限制?」
立夫說:「點一柱香,作為時間的限制如何?」
三個人都同意。於是筆墨紙硯都拿進客廳,一炸香也點上,信紙是花紋箋。立夫和莫愁
在一張桌子上坐下,木蘭則在屋中徘徊,搔動一下兒頭髮,有時向掛有窗簾兒的窗子外面窺
看。
莫愁說:「你坐下好不好?你弄得別人也緊張。」但是木蘭只是微微一笑,手指尖兒穿
過辮子梢兒的頭髮。
立夫先寫完。莫愁寫完的時候兒,香已經著得不長了。莫愁向木蘭警告,木蘭走近桌子
說:「天哪!我還沒研墨呢。」莫愁說:「用我的。」於是木蘭開始振筆如飛,片刻之後,
信已寫完。她倆先念立夫的信:
立夫頓首:
吾兄乘長風破萬里浪。快何如之!令人羨煞!弟侷促如轅下之駒。夏雨破屋,弟與家慈
舍妹現暫居貴府。付修繕費用之後,如能湊足大學學費,即雲幸矣。謹祝吾兄鵬程萬里。弟
愚鈍,恐長將如調轍之魚,搖尾濡沫已矣。
莫愁說:「好!你是從側面進言。文中無一廢字。」
其次,看莫愁的信:
妹莫愁鞠躬。誦來信,知滯留香江。孟子雲
「拂亂其所為」,此之謂乎?天意料已改變,將降大任於我兄。但拂亂雖自天來,自強
仍在人心。
高堂憂心,日形消瘦。南方苦熱,善自珍攝。
立夫說:「措詞極好!文章高貴。」再後,看木蘭的:
妹木蘭鞠躬。承允自葡萄牙國寄下書信,今事
如何?
是否葡萄牙將易為香江牙?但不論葡萄牙,香江牙,甚至黑豆牙,但幸勿易牙過於頻
數。收到象牙鈕扣,敬致謝意。
但為何獨無一物孝敬慈親,何故?連雨多日,天氣轉涼。如能共此筆墨,樂何如之!
立夫道:「真美!」三人都大笑起來。
這時,乳香進來,拿著一大把桂花,說是曼娘來了。因為是熟客,曼娘已在後面跟進
來,在門口兒站住。
曼娘喊道:「木蘭!幹什麼哪?那麼開心!」
木蘭大喜,向她跑過去說:「你老沒來了。」
曼娘說:「你又不肯去看我。我從花園子裡折了幾枝桂花來。大部分桂花都叫雨泡壞。
這些也沒有什麼香味了。」木蘭向曼娘說:「你已經見過孔少爺吧。因為他們的房子叫雨毀
壞了,現在住在這兒。」
曼娘說:「當然。我都知道你們一同去看過大水。」
木蘭問:「你怎麼知道?」
「有人告訴我。」
立夫站在那兒,鞠了個躬。
木蘭這時想起來,他們在什剎海會賢堂前看那被水淹死的女孩子的母親時,曾家的門房
兒也在那兒,並且還站住向他們說過話。他回去說他曾經看見姚家大小姐,還有一個男孩子
陪著她,曼娘就決定來看立夫。她知道一定是立夫,因為她小叔子曾經告訴她在火車站送體
仁時遇見立夫的事。
他們談到體仁和家裡別的事情。曼娘回家時,對立夫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決定急速進行。
曼娘走了之後,莫愁向木蘭微笑道:「你的好姐姐來偵察你來了。她當然不是來送桂花
的。」
木蘭回答說:「有什麼可偵察的?」
立夫顯得茫然不解的樣子。
一天,立夫從四川會館回到姚家,報告一件好消息。他向母親說:「您信不信?四川會
館要付修理費呢。是真的!門房兒老王親口告訴我的。他對我好客氣,把四川會館董事寄來
的信給我看。」
母子二人百思莫解,心想必然又是傅先生的關係。可是他怎麼會知道呢?他們沒往天津
給他寄過信。幾天之後,傅先生來了,因為他常常往返京津兩地。這一次也是像往常一樣,
來看看姚先生。他看見立夫和他母親,姚家這樣關心照顧,他心裡非常歡喜。孔太太說起四
川會館的事,又說:「我想又是您幫助我們母子。真不知道怎麼向您道謝才是。」傅先生
說:「你們要道謝,那就謝謝姚先生。」於是他透露出來,他們在姚家住,他也全知道。因
為姚先生當時就寫信告訴了他。他又說姚先生告訴他,姚先生要暗中向四川會館捐助兩百塊
錢,用那筆錢付孔家房屋的修理費,但是不許透露他的姓名。
立夫的母親問:「受姚先生恩惠太多,我們怎麼辦呢?」傅先生說:「你要謝就謝他。
我想我走漏這個消息,他也不會怪我。」
立夫母子去向姚先生道謝時,姚先生說:「那不是為你們。我早就要向四川會館捐一筆
錢。你們知道我虧欠四川多大一筆債嗎?我藥鋪裡的藥材大部分來自貴省啊。」
這樣就讓立夫母子大大的放了心。這件事慢慢的人都知道了,在四川會館門房兒和會館
裡的住戶的心目中,孔太太和他兒子的地位高起來,受到了尊敬,因為他們和會館兩位有勢
力的贊助人有很密切的關係。
中秋節是一年的大節,傅先生應邀來姚家吃飯,也是立夫母子在姚家住的最後一個晚
上。姚先生買了兩大簍子最好的螃蟹。持蟹賞菊度中秋,是中國的老風俗。
姚先生出主意把飯桌擺在石板鋪地的院子裡,更適於賞月,可是珊瑚說天氣已經轉涼,
並且有點兒潮濕,何況螃蟹又是寒性兒,最好在屋裡吃,要看月亮的話,可以拉開窗簾兒。
結果桌子上擺的是溫過的酒,每人面前一小盤薑醋醬酒油調好的佐料兒,這種熱性的佐料正
好和螃蟹的寒性兒互相抵消。
全家人人都喜愛的一餐,沒有勝過一桌螃蟹席的了,每逢吃螃蟹,總是熱熱鬧鬧的。一
點兒不錯,螃蟹是講究美食的人最貪最迷的東西,香味,形狀,顏色,都異乎尋常。在中
秋,螃蟹正肥,這一年,夏季雖然多雨,對螃蟹這一道美味並沒有害處。但是另有一種令人
興奮的理由就是吃螃蟹不同於吃別的飯那樣由僕人伺候,由僕人端送,而是每個人都得自己
忙,自己動。吃螃蟹本身倒還不如準備吃時,那份兒忙亂熱鬧有趣,經過自己一陣子忙亂,
就使每一口螃蟹吃到嘴裡越發覺得味美。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有人愛吃蟹黃,有人愛
吃蟹肉,有人不嫌費事愛慢慢吃螃蟹腿。就和打牌一樣——各人的脾氣都受到試驗。有人把
肉吃得很乾淨,有人狼吞虎嚥,不細分別。這種飯吃完,總是狼藉不堪,蟹殼兒蟹腿在桌子
中間堆得高高的。
大家都落座之後,一個直徑一尺大的綠盤子,上面放滿漂亮的螃蟹,端到桌子上來。全
桌的人都驚呼了一聲「啊!」傅先生和姚先生都捲起袖子。傅先生叫立夫捲起兩隻袖子來,
立夫說:「咱們比孔夫子的辦法還好,因為他老人家只有右邊的袖子是短的呀。」
莫愁說:「那是因為孔夫子只是寫作的緣故。他若吃螃蟹,他也會把兩個袖子弄短的。」
人人都大笑。傅先生說:「這就證明孔夫子從來不吃螃蟹。」
木蘭說:「我可以證明他也吃螃蟹。」
「你怎麼證明?」
「您記得孔子總是愛吃姜。那他就有愛吃螃蟹的嫌疑。」
立夫說:「你雖信口胡謅,倒也滿有趣味。」
木蘭接著說:「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千字文第一句『天地元黃』,元黃就指說的是蟹
黃的顏色。這就證明自有天地以來,就有蟹黃。像孔子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知道怎麼吃
螃蟹?」
於是大家笑得越發響亮。珊瑚笑得很厲害,竟把蟹黃抹到臉了。
莫愁問:「要照你這麼說,為什麼《論語》上沒有記下來?」木蘭說:「孔子的弟子也
不能把件件事情都記下來。也許記下來的被秦始皇焚書給燒燬了。在讀古書之時,應當運用
想像力。」說完挑了一隻螃蟹腿,又接著說:「我想孔夫子的太太必須給她丈夫做一件專穿
來吃螃蟹的衣裳,因為他在家有一件家裡穿的袍子,這件袍子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這
種丈夫多麼難伺候!做聖人妻子好難哪!」
傅先生說:「說正經的,我想考考你。你說『元黃』就是蟹黃的典故,出自何書?」
木蘭立刻回答說:「《紅樓夢》上薛寶釵的詠螃蟹詩,有這樣的句子: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裡春秋空黑黃
木蘭的母親說:「木蘭,你別忘記吃,你的話說得太多了。」
誰都看得出來,木蘭的臉有一點兒發紅,比平常話說得多。
木蘭又說:「還早呢。我妹妹吃一個螃蟹的工夫兒,我可以吃下三個呢。」
莫愁說:「你不算是吃螃蟹。你吃螃蟹像吃白菜豆腐那樣亂吞。」
莫愁這時還沒吃完一個螃蟹,倒真是吃螃蟹的內行。她把螃蟹的每一部分都吃得干乾淨
淨,所以她那盤子裡都是一塊塊薄薄的,白白的,像玻璃,又像透明的貝殼兒一樣。
現在一個丫鬟端來一個熱氣騰騰的新菜,把螃蟹殼兒收拾下去。莫愁說:「等一等,剩
下的腿還夠我嚼十幾分鐘呢。」
姚先生說:「不要捨不得那些腿。讓丫鬟和用人拿去吃吧。」
珊瑚說:「我給他每個人都留了兩個呢。」
現在木蘭才開始真正大吃起來。
她先喝了一杯酒,隨後喝了第二杯,話又多起來。她再要喝第三杯時,姚先生說:「你
今天晚上興致這麼好!別喝了。」木蘭說:「我很好哇。」她喝完第三杯。她酒量不壞,不
過她鬧鬧嚷嚷,已經有點兒醉,嘴裡隨便說話,說傻話,也會說出有才氣的妙語警句。她
說:「若夫螃蟹之為物也,非常物可比。若夫螃蟹之為物也,非常物可比。」
立夫和木蘭互相舉杯敬酒。幸福與憂愁,快樂與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誰也不
敢說木蘭是快樂,還是傷心。
不久之後,大家離席洗手,用的是野菊葉子泡的水,全桌子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擺上了
素淡的白米稀粥,鹹蛋,醃鹹菜。
席將散時,傅先生說:「現在學校不教學生作詩,非常遺憾。不然,這種時光,一邊兒
吃螃蟹一邊兒作詩,才真是一大快事。」
珊瑚說:「我有一個主意。咱們來玩兒『折桂傳杯』吧。前天曼娘送來了桂花。這個游
戲是把一枝子桂花圍著桌子傳,同時一個人打小鼓兒。到鼓聲一停,桂花在誰手裡,誰就得
喝一口酒,說一個笑話兒。」
於是開始玩這個遊戲,由阿非打鼓。第一次鼓聲停時,桂花在傅先生手裡,他得說個故
事。他開口道:「從前有一個教書的,沒有學生找他去唸書,他決定做醫生。因為他念過點
兒醫書,就開始為人看病。不幸第一個病人吃了他的藥,就一命嗚呼。病人的家屬要去告他
庸醫殺人,後來醫生願出喪葬費,事情就算了結。因為他窮,出不起錢雇承辦埋葬的,只好
由他太太,他兒子,把死屍送往墳地。死人有兩百斤重,他太太要在路上停下來歇息一下
兒。在她太太立起身來再抬死屍之前,歎了一口氣,向丈夫說道:『老頭子,下次你出診的
時候兒,找個身子瘦點兒的病人吧。』」
大家哄然大笑,於是遊戲又接下去。第二次鼓聲停時,桂枝正好在木蘭手裡。她吃了好
多橙子,仍然覺得酒後的精神煥發。她開始說:「從前有一大隊螃蟹兵,龍王爺要他們把守
海口。螃蟹將軍天天在海邊沙灘上把這群螃蟹兵勤加操練,人都可以看得見那些小螃蟹演習
列陣交戰。一個大蛇精在海裡造了反,這時正好趕上螃蟹將軍生了病,龍王爺派珍珠仙母去
領兵。她就浮出水面兒,站在海裡一大塊石頭上,臉向沙灘下命令,叫螃蟹兵站立成排。螃
蟹兵都從窟窿裡鑽出來,站好了排。舉目右看,站得齊齊整整,珍珠仙母大為吃驚。她喊口
令:『向前走!』螃蟹兵不能向前往海裡走,卻向沙灘右邊兒走去。珍珠仙母弄得毫無辦
法,就是不能讓他們往前走下海去。於是她問一個螃蟹軍官如何是好。軍官請准代為發號施
令。他說:『向左轉,向前走!』看哪!螃蟹兵一直往前,走向海水裡。珍珠仙母大惑不
解,求螃蟹軍官說明緣故。螃蟹軍官回答道:『他們都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呀。』」
每個人立刻明白,大笑起來,因為英文叫蟹行文字,是橫著寫的。
下一次鼓停止時,桂枝是在珊瑚手裡,珊瑚說:「我沒有笑話說。」
大家亂喊道:「誰也不能不說。只要說得惹人笑就可以。」
珊瑚說:「說個繞口令兒可以嗎?」大家答應了。於是珊瑚說:
山前有個崔粗腿,
山後有個粗腿崔。
二人山前來比腿。
也不知崔粗腿的腿比粗腿崔的腿粗,
還是粗腿崔的腿比崔粗腿的腿粗。
所有他們,自紅玉,環兒到姚太太,甚至馮舅爺都想把這個繞口令說熟說快。只有小阿
非和紅玉說得好,姚太太把崔粗腿和粗腿崔說亂了。
珊瑚說:「你看,還是兩個孩子說得好。」
姚先生正在來回溜躂,停在窗前說道:「你們看,月亮有兩圈兒暈。」
珊瑚說:「咱們都忘記看月亮了。」於是大家都往外看,只見月亮周圍有一堆白的雲
彩,靠近中間有兩圈月暈。
傅先生說:「這是國家不幸的預兆。一個朝代的末期,總有異象出現。這不是個太平時
代,只是不知道有什麼事發生罷了。」
姚先生說:「天下紛紛,來自人心。」於是引證了山上關口旁亭子牆上的一首詩:
天平地平
人心不平
人心能平
天下太平
大家又說了一會子話兒,然後就回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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