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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拜天地孤獨不成偶 入洞房淒涼又辛酸


  幸虧木蘭想得周到,曼娘的婚禮才不像最初想的那麼潦草。沒有給親友發請帖,只有木 蘭家,還有一個牛家知道了消息,對事後知道的人,曾氏夫婦都以新郎在病中並沒有設席請 客為借口,向人謝罪。新娘暫住在別人家,就可使花轎儀仗在街上行進,也可以下聘禮,自 然婚禮就顯得鄭重其事了。

  那天下午,木蘭坐著馬車,由她妹妹莫愁和母親的丫鬟青霞陪著,到了曾家。」曾太太 陪著孫太太,桂姐陪著曼娘到大門口兒。全家的丫鬟僕人都出來看曼娘,曼娘覺得大家都把 她當做新娘看待了。

  在門前,曾太太向孫太太重重的道謝,因為除去過去的表親外,現在又是「兒女親 家」。曾太太說怕婚事辦理得不妥當,不周到,預先告罪致謝。並且說這樣匆匆忙忙成親, 實在對不起曼娘,只好將來再補償了。不管以後情形怎麼樣,曼娘總是曾家第一房兒媳婦。

  分手時,桂姐向木蘭和莫愁說:「我們現在把新娘交給你們,新娘若是失了蹤,只好在 你們姐妹倆之中抓一個填補了。」

  木蘭反擊道:「雖然您覺得可以這麼辦,平亞答應不答應還成問題呢。」於是笑著拉住 曼娘的手,要領她上馬車。曼娘把木蘭的手甩開,自己默默的上去。

  她們上車坐好,車輪開始轉動。曼娘說:「我愛你,我也恨你。」

  丫鬟小喜兒跟她們同車,莫愁,孫太太和青霞坐另一輛。

  木蘭說:「別的東西都有東西代替,可是一個人命中的救星卻無可代替。」曼娘不知道 怎麼反駁,只說:「妹妹,你難道當真拿我開玩笑?怎麼不怕你的舌根子爛掉?」

  木蘭說:「新娘說這種話不吉祥!」

  曼娘說:「我想你妹妹莫愁比你老實。」

  木蘭說:「不錯。她比我好。我但願做個男人,她可永遠不要做男人。」

  小喜兒覺得她應當說點什麼,於是說:「我看曾太太和桂姐沒有什麼可愁的。我們小姐 怎麼會想逃跑呢?她若跑,也是跑回曾家去,您說是不是?」

  木蘭噗哧一聲笑起來。「你真是個老老實實的傻丫頭!不老實的是我。你若想跑,就是 在做夢,你的小腳兒也會格得兒格得兒的跑回曾家去的。」

  曼娘最初本來要叫小喜兒的呆話逗得發笑,可是聽了木蘭的話就煩起來,於是咬著嘴唇 說:

  「你們沒有一個正經人。我不跟你們說話。」

  木蘭把曼娘給她的那個玉桃兒是掛在胸前的衣裳下的,現在拿出來說:「好姐姐,這次 原諒我。我只是想逗你高興的。」她用力攥曼娘的手說:「為什麼你不高興的時候兒反倒那 麼美呢?」因為木蘭對曼娘的美是羨慕得五體投地的,羨慕她的櫻桃小口,她那一窪兒秋水 般的眼睛。曼娘也用力攥木蘭的手說:「我總以為你就是那個雪中送炭的黑衣女郎,不過現 在你卻火上加油呢。」

  木蘭說:「真是一副好對聯!雪中送炭,火上加油。平仄押得蠻好呢。」兩人都微微一 笑。

  曼娘母女住姚先生的書房,姚先生暫時到姚太太屋裡去睡。

  姚家房子的大門並不堂皇壯麗,但那只是裡面精美豪華的掩飾而已。她家的房子以壯麗 論,自然不能與曾府的建築相比,但是堅固,格局好,設置精微,實無粗俗卑下華而不實的 虛偽樣子。曼娘這時才開始瞭解木蘭之卓然不群與堅定自信的風度,是由於家庭氣氛所養 成,如天花板,屋子木造部分,窗子帷帳,床罩被褥,古玩陳設架子,字畫條幅,矮腳硬木 桌子,帶有老樹節瘤的花幾花架,以及其他細工精美的,也可說過精美的小什件,件件足以 證明他們生活的舒適安樂。曼娘雖然不知道一個古瓶或是一個小玉印值多少錢,覺得姚家之 富有,真是自己和木蘭之間的隔閡障礙。她心裡但願自己生在這樣富有之家,或是木蘭也生 在像自己那樣寒素的家庭。

  書房有三間屋子。在北京一所屋子裡,所謂一間屋子其大小都有一定的格局。靠東那一 間有隔扇斷開,是臥室,另兩間用格子細工分開,這種房子的結構叫「兩明一暗」。正中那 一間的後面,有一個硬屏風,有六、七尺寬,擋住後門。屏風上鑲嵌著宋朝的宮殿圖,閣樓 飛脊,聳入雲漢,山巒遠列,秋雁橫空,樓中宮女,頭梳高鬟,衣著低領,或坐而吹簫,或 立畫廊觀魚戲蓮池。全部為半透明的白、綠、粉三色的精巧的圖形,背影為晶亮的黑漆。這 個屏風上是用紫水晶、瑪瑙、電氣石,鑲成宮女的衣裳,綠翡翠鑲成荷葉,玫瑰紅的寶石鑲 成蓮花,用珍珠母鑲成魚,在水中閃耀。在屏風的右邊是一大塊淡黃色的凍石做為岸上蒲葦 的穗子,藉以表示正是深秋景色,而蒲葦低垂的姿態好像不勝秋風蕭瑟的寒意。這一個屏風 就彷彿人間世上的繁華夢。

  不知為什麼,曼娘在木蘭家裡感到一種不同一般的氣氛,在這種氣氛裡,比在曾家時, 覺得可以令人的行動更為自由輕鬆。這是更適於女人生活的所在。木蘭的母親似乎是一家之 主,其次是珊瑚,就是守寡的義姊。木蘭的小弟阿非才六歲;她哥哥體仁沒有什麼重要,也 不常在家,剩下就只有莫愁了。另外一種感覺,就是父母兒女之間沒有什麼拘束。曼娘看見 姚先生跟孩子們開玩笑,跟珊瑚閒談,不由得大驚。

  比起態度文雅身體矮小的曾太太來,姚太太是更為獨斷固執,可是姚先生對家裡的事, 全遵照道家哲學,採取無為而治的辦法,已覺十分滿意。於是由姚太太管理家事,而他對自 己的某些權利則堅持不容侵佔,其中有一項就是要暗中破壞太太對孩子們的嚴加管教。這 樣,他就使他太太心中以為自己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則讓她丈夫心中想像他是一家之主。 實際上,姚先生對孩子們的影響力比他太太大,而曾太太對孩子影響力也比曾先生大。在關 系密切的家庭裡,人格的交互影響就是這樣,結果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權威人物。不過在舊 式家庭裡,男人總是個滑稽可笑無足輕重的角色,不管是像姚家也罷,像曾家也罷。

  來到姚家住,在這個新環境裡遇見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娘心裡的刺激變化,幾乎使 她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平亞也似乎相隔得遙遠了。後來曼娘和她母親正在自己屋裡歇息,一 個丫鬟端來了一碗當歸燉的雞湯,特別是給新娘做的。曼娘喝完後,摘下首飾,正在屋裡, 羅東掀開簾子說蔣太醫來了。羅東剛從外面跑了一趟差使回來,不知道曼娘母女已經搬來, 剛才是帶著太醫到書房來見姚先生的。一聽見太醫的名字,曼娘走出屋去,太醫誤以為曼娘 是個丫鬟,問曼娘姚先生在何處。曼娘說他在裡院兒。但是曼娘立在屋裡不走,太醫又弄得 莫名其妙。因為曼娘是一位女客,她不應當到外書房來,她若是個丫鬟,她應當進去通報醫 生來到才是,太醫想大概她是個客人,不是丫鬟。於是不再跟她說話,獨自到西屋西邊牆下 去坐,坐在那兒,假裝什麼也沒看。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那個少女向他走過去。

  她問:「太醫,我可以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嗎?」

  太醫從眼鏡裡往外一看,看見一個漂亮的臉。這個漂亮的臉以前在姚府從來沒見過。

  他用醫生的態度說:「當然可以。這兒可是誰病了嗎?」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一個兒子的病。」

  那位年邁的醫生越發糊塗了。他知道新娘已經來到北京,但是她是住在曾家。難道這是 一個丫鬟,或是平亞的情人?

  曼娘接著又問:「他現在怎麼樣?會不會好?」

  「他現在病情好轉。大概會好。」

  曼娘又問,聲音發顫:「您真是這樣想嗎?」這樣關心那個病中的青年,認真說起來, 算是有點失禮。可是醫生樂意和這個面容漂亮的姑娘說話,於是抱著試試這個姑娘的想法, 又往下說:「像這種病,也是半由人力半由天。一半靠藥力,一半靠病人的元氣。他已經病 了這麼久了。」說完這話,他看見那位姑娘聽了之後,忐忑不安,他心裡猜到幾成這位姑娘 也許就是那位新娘。

  他微笑問道:「您是他的親戚吧?」

  曼娘羞紅了臉,猶猶疑疑的說:「噢,是。」

  這時候兒,羅東進來送茶,看見如此一位少女和那位老醫生正在說話,不覺大驚。

  他問:「您是孫小姐吧?您已經來了,我怎麼不知道!給您恭喜。」

  醫生也大驚站起來說:「您就是孫小姐。我們等您好像等待雲中月出,現在您一來,您 表哥的病就要好了。您比我們都靈啊。那麼大喜的日子也不過就剩幾天了吧?」

  曼娘十分難為情,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母親:「蔣大夫在這兒呢。」說完,溜進自己 屋裡去,猶如魚之潛入池塘深處。

  第二天,珊瑚,木蘭,她妹妹莫愁,一大早就過來跟曼娘母女商量籌備婚禮的事。珊瑚 給曼娘「絞臉」,這是新娘上轎前必須照例要做的,別人則在一邊兒坐著說閒話兒。給女人 修面不用刀子,而是用蘸過水的粗綿線,線上結個圈兒,左手兩個手指頭捏住,反線拉緊, 線的一頭兒用牙咬緊,另一頭兒放在右手裡。線交叉的地方緊貼著新娘臉上。右手一動,線 就在交叉處擰動旋轉,臉上的細毛就連根拔下來,珊瑚手很巧,曼娘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他們怎麼能把新娘的衣裳準備好呢?曼娘的母親很發愁。把曼娘這個新娘打扮成什麼樣 子呢?頭上戴什麼首飾,穿什麼褂子,什麼裙子?在全部嫁妝裡,單說她怎麼給女兒準備十 二雙新鞋呢?首飾和別的珠寶怎麼辦呢?要裝多少箱子在街上抬著走呢?她又拿什麼去裝 呢?要擺出多少床被褥呢?新郎家固然答應辦理一切,可是這一切當中,哪些個是應當指望 由新郎那邊兒辦的呢?

  不久之後,曼娘的臥室便擺得像個珠寶店了,一盤子,一盒子的玉石,珍珠,金子的裝 飾品,這是因為木蘭和她妹妹這時候兒正為曼娘挑選送新娘的禮物。曼娘自己沒有什麼珠 寶,也從來沒夢見過這些東西。更沒想到木蘭家對她這麼慷慨。木蘭和莫愁每個人送她一對 耳環,一個金別針兒,上面鑲著珠子。一對耳環是老銀子的,上面鑲著天藍色的翠鳥毛,另 一對是老金子的,是用真金環兒精巧交錯編成的花紋。珊瑚送給她的是一個簪子,是用珍珠 盤成的一個吉字,配著下面翠藍的底子,這表示吉祥的開始。她們相信婆家是會送鐲子的。 挑選完了之後,大家高高興興去吃飯,好像看了一場戲那麼累。曼娘生平頭一次覺得自己也 是一個富有之家的人了。

  午飯後,桂姐帶著女兒來了,還有丫鬟香薇和一個男僕相陪,男僕帶著四個嶄新的灑金 紅皮箱,上面的銅鎖閃爍發亮,這是婆家的禮物。

  桂姐說:「太太說,因為措手不及,什麼都不齊備。最重要的是新娘用的東西。其餘的 慢慢再添吧。」

  她從褂子裡掏出一包銀子,交給新娘的母親,說那是「門包兒」,是賞給娘家的僕人 的,也就是給姚家的僕人的。其次,她又給了一個紅包,裡面有錢莊的六百兩銀子的莊票, 是聘禮,平常是婚禮幾個月前婆家送新娘家給新娘添製衣裳首飾的,婆家送的衣物另在外。 她又叫香薇打開一個紅包袱,裡面有一個梳妝匣子,有幾個小抽屜。就當著姚太太和孫太 太,她拿出珠寶和首飾。接待桂姐是在裡院兒的客廳,曼娘正藏在自己的院子裡,木蘭這時 飛跑去叫她來看那些珠寶。那些珠寶是一對真金鐲子,一對光亮耀眼的綠玉鐲子;一個鑽石 戒指,一個土耳其戒指兒,一個藍寶石戒指兒,一個綠寶石戒指兒,一對小梨形精巧的紅寶 石耳環;一對頭髮上帶的珠花,還有一個玉簪子,上面雕刻著凸出的心心相印;一對有小鈴 的金腳鐲子。這些禮物是比一般婆家送給新娘的要多多了,不過這其中有一個意思,就是因 為曼娘的母親客居北京,不能自己去買辦的緣故。

  然後,又有一個紅盒子,是新娘的鳳冠,是用小珠子做成的。鳳冠下面另有珠子與細翡 翠相混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狀,還垂著一串一串色澤鮮艷的寶石。還有一個玉如意,雖然是純 粹的點綴性質,卻是婚禮中重要而正式的東西,往往擺在桌子上給大家看,也是取「吉祥如 意」之意。這種怪樣子的東西的本義已經湮沒難考,即使做個指揮棒用都嫌太拙笨。箱子裡 是繡著一對荷花的紅綢子的褂子,是新娘穿的,另有一個繡有雜色祥雲花樣的披肩,還有一 件海藍色緞子百褶裙,下面繡著簡單但是寬大的海水江波,灰綠與藍色的寬條相間隔,做為 裙子的底邊兒。還有小喜兒的一件新衣裳。梳妝匣子,玉如意,四個大衣箱,普通都是抬著 在大街上走,在送嫁妝的行列中露在外面,供人觀看,是很風光的事。這幾件禮物命僕人這 樣送來,就因為曾氏夫婦暫時要把這件婚事保密之故。

  但是曼娘的快樂卻是轉瞬即逝。留下她母親照顧這些禮品,她帶著愛蓮溜到自己屋裡 去,說是她要讓愛蓮看木蘭莫愁送給她的禮物。

  她問小愛蓮:「平亞怎麼樣了?」

  「聽說他今天不怎麼好。今天早晨太太匆匆忙忙派人去請醫生。」

  「醫生說什麼?」

  「我不知道。」

  這時桂姐在和曼娘的母親與姚太太正商量事情。婚禮要在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左右舉行。 珊瑚和姚太太決定,因為新娘不高,所以頭髮要梳成盤龍式,就是在頭頂上盤成若干圈兒。 小喜兒要陪著新娘,做為新娘的隨身侍婢,雪花幫忙照顧。然後就說到新娘的母親,她在婚 禮中的任務。

  桂姐說:「我想現在這種情形,一切可以不必拘於常禮。

  新娘的母親一同來就可以了。」

  珊瑚說:「那怎麼可以?孫太太身為新娘的母親,根本不能在新娘的婆家的。」

  木蘭說:「可是他們是親戚呢,而且是親上加親。對新娘,我們應當做到盡善盡美才 好。」

  莫愁說:「你的意思,當然不是要新娘的母親扶新娘下花轎吧。」

  孫太太說:「莫愁說得對。我想我還是一同過去。我若是待在這兒,我放心不下。我心 裡有這麼個想法。曼娘的婚姻現在還缺個媒人,做這個媒人,誰也沒有姚太太更恰當了。在 婚禮進行的時候兒,她可以陪著曼娘,需要時,好指點她。」

  木蘭的母親說:「這件事我願意做。至於孫太太,我不知道她應當多少天不在曾家。我 看這要以新郎的病況如何而定了。」

  曼娘的母親問:「他現在怎麼樣?」大家也都焦急,急於想得到這點兒消息。

  桂姐慢慢回答說:「不怎麼好呢。」又不願瞞著她們,又不願引起她們焦慮。又說: 「昨天夜裡,他睡不著。今天早晨說嗓子發乾,兩眼無神。我們請醫生給他看了。」

  大家鴉雀無聲。桂姐又說:「這最好不要叫曼娘知道。」

  曼娘的母親說:「我想現在這個時候兒,大家都不要拘禮。

  我應當陪著她。最好聽聽曼娘自己怎麼說。」

  小喜兒去把曼娘找了來。她進屋的時候兒,眼睛還發紅。這時再沒有別人提平亞的病。 曼娘主張母親陪著她,即使不隨花轎,至少單獨去也可以。

  木蘭的母親說:「不管怎麼說,你們總是親戚。只要自然就叫合乎禮。」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那一天整個下午,曼娘一直沉思憂鬱。在情緒和這種不適宜的措置,以及對將來的預測 的交集矛盾之下,她比以前更覺得自己是在受命運的捉弄,知道別無辦法,將來吉凶禍福, 只有聽之於天。她已經忘記了那些珠寶。她對婚禮的想像已經變了樣子。她覺得自己就要做 的只是個照顧病人的看護,不是什麼新娘。她若不像要做新娘的人那樣驚喜不安,自然也沒 有什麼可怕的了。

  那天夜裡,木蘭一定要曼娘跟她在一間屋子裡睡。在床上,新娘告訴她:

  「妹妹,這次你這麼大力相助。若不是你和你父母,我和我媽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誰不 願要一個漂亮風光的婚禮呢?可是,這一次,一切俗禮必須擱開,幸福快樂的想法也只得擱 下。你想我會打扮得花枝招展過三、五天嗎?像一般新娘受人家注視,使人感到快樂有趣 嗎?一成親,我就得脫下新娘的衣裳照顧他,給他端湯端藥。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我媽在我身 邊兒的緣故。我也想過,我們母女,小喜兒,雪花,我們四個人要在夜裡分班兒照料他。他 若是病好了,自然有快樂甜蜜的日子。他若好不了,我要為他燒香,念佛吃素,繡佛像,一 直到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天。他父母不會叫我挨餓的。」

  木蘭從來沒有聽見做新娘的人說出這樣驚人的話,對曼娘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是曼娘出嫁的日子。她母親請珊瑚、木蘭幫著整理東西,也正 等著花轎準時到來的時候兒,曾家則忙得一團亂,千百件為新娘的事在等著辦,紅帶子,絲 綢彩飾,紅燈籠都要懸掛,新郎的屋子要裝飾。一切都要煥然一新。桌子,蠟簽兒,臉盆、 痰盂,平亞床上的帳幔,被褥,除去他還躺在上面的床,可以說件件要換新。五月節大門上 換的艾蒲也要拿下來,在原地方兒與門框上要掛上紅彩綢。在五月節,都按老規矩在房裡點 艾草驅邪避蟲,孩子們在胸前要戴五彩絲綢的小包,叫「方勝兒」,裡面裝著香料以防夏天 的疾病。所以平亞搬進他的新屋子之前,也得要用煙熏,現在尤其是為了使病房氣像一新, 處處都是喜氣洋洋的紅顏色,要驅除一切不祥之氣。

  縱然大家準備這些事忙得不可開交,平亞的病卻日形嚴重。他說眼睛看不清楚,大便不 通,舌苔很厚,內部發熱,四肢發冷。脈搏微弱而遲滯。醫師必須把三個手指頭按在手腕子 上才摸得到脈跳,這是血虧的徵兆。有經驗的老中醫之看脈搏的「韻」,也可以辨別出脈跳 動下細微的差別,正如西醫之看體溫表;不過手指頭的感覺很細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平 亞一上午一下午,始終躺在床上,是半睡狀態,對今天是他的花燭大喜之日,只是影影綽綽 的感覺到而已。

  門外雖然看不出什麼辦喜事的樣子,家裡卻喜氣洋洋。僕人、丫鬟都穿上了新衣裳,甚 至雪花的頭髮上都戴了花兒,耳朵上也戴上耳環。曾先生沒去辦公,經亞、蓀亞沒去上學, 都受差遣去買東西,包括買鞭炮在內。在前院兒要有吹鼓手奏樂歡迎花轎來臨,在平亞的院 子裡,則只有笙管笛簫琵琶月琴等細樂。請來了一個職業性的贊禮,一個職業性的伴娘,在 複雜的儀式之中隨時陪伴新娘,隨時指點新娘。

  那天午飯吃得早,好有時間給新娘梳頭,戴首飾,因為這就得費幾個鐘頭。花轎一到, 要戴上鳳冠,臉前要蒙一塊紅綢巾,就沒人可以看見她了。她母親並不必拘什麼禮儀,先早 一點兒出發。木蘭的母親坐著媒人轎在大隊中一齊走。新娘的轎蓋得很嚴密。她在裡頭絲毫 看不見街上的情形,也不知道人把自己抬往何處去,街上的人誰也看不見新娘。

  在新娘的婆家,全家連僕人在內,都在前廳等待新娘花轎的來臨。屋裡擠滿了女人,有 幾位是牛家來的,因為牛大官人和曾文璞是要好的官場朋友。

  愛蓮和姐姐麗蓮到大門口兒去觀望。不久,她們看見儀仗隊來了,前面是吹鼓手。鞭炮 立刻響起來。大門裡頭的樂隊也立刻吹打起來。有三尺寬的長紅布,從大門經過院子,一直 鋪到大廳外的台階兒,這是給新娘走的。愛蓮見不到新娘,只見到金線繡花的紅花轎。鄰近 的孩子和女人跟著花轎蜂擁而來,愛蓮和她妹妹幾乎被擠了出去。

  轎子一直抬到第二層院子,把轎子放低,兩根長的大轎桿抽出去,換上兩根短的。姚太 太是大媒,先下來,有人恭獻上一碗桂圓湯,這時新娘仍然藏在黑黑的轎子裡,又熱,又 暈,不知身在何處。有人告訴姚太太,典禮不久就在平亞那個院子正面的曾氏宗祠舉行。因 為新郎不能出來參加典禮,在祖宗牌位前的禮儀,就越發鄭重,才算合宜。因為新娘的花轎 必須穿過旁門兒,穿過走廊,所以要繞很遠,而那些女人們則匆匆忙忙抄捷徑過去,鄰居的 孩子們已被趕了出去成群的女人,丫鬟,孩子們,在花轎出現及停在大廳的台階之前,老早 就在那兒等著。室內樂開始,贊禮戴著金葉紅花的烏紗帽,高聲念了四句詩,然後唱道: 「新娘下轎,步步高陞!請!」

  贊禮一唱完,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轎前,打開小轎的簾子,拿下小轎裡放手臂休息的橫 板,去接引新娘。曼娘被沉重的首飾壓得快喘不上氣兒來了,現在才呼吸自由,但是紅色的 蒙頭巾還蒙在臉上,什麼也看不見。由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攙著,她慢步下轎,頭低垂著。

  她被領著走上石頭台階兒。這時音樂響動,鞭炮點著,劈啪的響。木蘭走近,低聲說: 「姐姐,我媽跟我都在這兒。」曼娘眼睛能看見地上的女人的腳,她能看見木蘭那雙沒裹起 來的天足。

  木蘭感覺到婦人,小姐,丫鬟,還有男孩子的眼睛在看她。在這類情形下,平常男女之 間的界限是暫時拆除了。日常深居閨房的千金小姐,現在陌生男人也可以仔細觀看。大家淑 女也可以向附近的陌生男人注目而視。因此,木蘭的五官都機敏的活動起來。她看群眾,感 覺群眾,不僅僅用眼睛,而且用耳朵,用鼻子,用渾身的汗毛眼兒,用每一根神經的末梢。 木蘭所感覺到的,莫愁及每一個別的女孩子,每一個丫鬟,也同樣感覺到了。女人不用很明 顯的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感官自然能感覺到屋裡,誰對她友善,誰和她敵對,這種官能西洋 人很神秘的稱為第六感,這在女人身上真是一種完美的官能。在那種情形之下,女人能同時 聽見兩個人說話,同時看見別的女人的衣服,鞋,耳環,從頭看到腳,完全和富有才智的學 者能一目十行一樣。這就是婚喪典禮對女人的天性特別富有刺激性的緣故。

  在整個人群之中,木蘭特別感覺到牛太太的眼睛。牛太太那老女人的正方臉,狹窄而低 的前額,長的嘴唇,寬而敏感的嘴,整個的臉,看來是有權有勢的神氣,也就是通常稱為馬 臉,在眼睛和嘴之間那一段相當的長。那樣的臉據說是精明的婆婆臉,也是掌權主事者的 臉,清朝西太后的臉就是那樣。男人有那種臉也是上等掌權主事的人。但是在女人,若集此 奇異的感性,治國處世的才幹,以及強烈的情愛,深沉的仇恨於一身,其結果就令人不寒而 栗了。此等人通常都是精明強幹,風度可喜,圓滑隨和。但是一旦決心要抓取權力,掠奪金 錢,便如黃河決堤,天下無一物能阻止得住她。過去多少宮廷佳麗,其美貌雖遠超過此等女 人之上,但鬥心機才智,則居於下風,終遭此等女人所誅除削減,多少青春王子也遭此等女 人謀殺了!

  曼娘天性不喜歡這樣的人群。她覺得這只是要往某處進行的一種壯大熱鬧的活動,是去 完成她無能為力的大事情,不過這種情況倒不無莊嚴肅穆,神聖堅決之感,她覺得是去應驗 她生來人世的命運,是早在她降生之前在天上就已經注定的命運。萬事有其必然——萬事悉 由天定。未來之事固然不可知,但是在她心裡,卻沒有懷疑,沒有困惑。

  伴娘近前來,把她的蒙頭紗掀開一個角兒,因為新郎不能來;新郎的母親和曾太太拿著 一個裹了紅紙的新秤,用秤桿兒的一頭兒,把新娘臉上的蒙頭紗挑了下來。用掛著秤鉈的秤 這樣做,是為了吉祥,因為是取個萬事「稱心」、「稱意」、「萬事如意」的意思。這時觀 眾雖多,卻是靜悄悄的,隨之立刻聽到低細的讚歎之聲,就如同一座十全十美的大理石雕像 揭開了幕布。

  曼娘一直低著頭,往前機械般的移動,受人指示而行動。贊禮高唱:「下跪!叩頭!再 叩頭!三叩頭!起立!下跪!叩頭!再叩頭!三叩頭!」她的膝蓋就不由得彎下去。她覺得 似乎是向曾家祖宗牌位行禮。雖然她沒有新郎陪著,而是自己一個人行禮,不是站在正中 間,而是稍微偏右,地上靠左有一個下跪的墊子,原是新郎用的。

  這時有兩把椅子放在大廳的中間,新郎的父母請到上面去就座,接受新娘的跪拜禮。公 婆二人都穿正式官衣。戴著官帽,足穿官靴,胸前繡著正方形的彩龍花紋,看來人既魁梧, 又莊嚴,但是倆人都笑容滿面,贊禮又高聲唱新娘跪下叩頭,曼娘又跪下叩頭,又遵命站起。

  她站起來,又遵命向西而立,對著親友。因為新郎染病在床,新郎新娘相向互拜自然免 除,她只奉命行深深的鞠躬禮,先向媒人姚太太,後向桂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們也都還 禮。

  然後,贊禮又高唱喜歡,祝新婚夫婦百年偕老,多子多孫,瓜籐綿綿。

  新娘由伴娘陪同,後面跟著侍婢雪花小喜兒,被引領在鋪的紅布上,穿過後面一個門, 進入後院兒之時,又樂聲大作,鞭炮響起。在一段典禮進行時,曼娘的母親一直以閒散之 身,在旁觀看,現在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去。曼娘緩緩邁步走過那個院子。三天以前,在一個 安靜的黃昏,就在那座院子裡,一切她都覺得那麼神秘。現在想起,猶如隔世。

  她走上台階兒之時,只覺得一片金紅耀眼,牆上掛滿了絲綢紅帳子,閃爍著大金字。桌 子椅子也鋪著大紅繡花兒布。門口掛著紅綠彩綢,台階兒上的地氈之上,也鋪的是紅布。一 對新的紅蠟燭,三尺長,上面有銀字,插在中間桌子上的蠟簽兒上,左右有景泰藍的花瓶兒 和鼎。雖然是白天,蠟還點著,中間牆上掛著紅帳子,上面是個雙喜字,有三尺高。放炮竹 後空氣裡瀰漫著硫磺氣味,似乎使曼娘覺得有幾分昏昏欲醉。

  婚禮進行之時,平亞的母親和桂姐必須離開平亞的屋子,雪花也充當新娘的丫鬟。新娘 轎子一到,雪花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得忙著到前院兒去,留下一個女僕照顧 平亞。新娘一進入平亞的院子,雪花又往前院去看為新娘準備的一切要齊全完備。照平常, 一群女客是隨著新娘擠進洞房的,但是曾太太和桂姐安排好,只許有幾個人進去,向親友解 釋說人太多會打擾新郎,那天她是特別小心,口頭上是避免說一個「病」字兒。必須先進去 的是伴娘,小喜兒,雪花。大家又商量好,隨後進去的是桂姐,再後是木蘭,莫愁。可是木 蘭的母親一定要借這個機會看看平亞,自然曾家同意。曾太太則陪同別的客人到第三客廳, 大家在那兒喫茶點。

  平亞躺在床上,蓋著粉紅的新被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感覺到屋裡的一切都 成了紅顏色,那桌子上高燒著一對喜燭,蘆葦的燭心偶爾會劈啪響一聲。外面準備東西的聲 音使他覺得有點兒厭倦。那天早晨也沒敢給他換衣服。新娘的花轎來臨,絲絃樂器的演奏, 鞭炮的響聲,把他從瞌睡中吵醒。雪花曾進去告訴他婚禮即將開始,她要離開一會兒。十分 鐘之後,沒有什麼動靜,他覺得沒精打采,又打瞌睡,直到後來聽見音樂聲,鎮定了一下 兒,知道自己清醒過來,知道那是他婚禮中的音樂,心中納悶兒。雪花走了多久,自己睡了 多久,為什麼新娘還沒進來。過了一會兒。女僕進來用手輕輕觸動他,告訴他新娘就要進來 了。這時才算真正清醒過來。

  他看見新娘由人陪伴著走進屋來。曼娘的新娘面紗已經摘下了,看見這屋子改變得這麼 多,簡直沒法子認出來。伴娘把她一直引到床前,因為按照習俗應當讓新人坐在床下。平亞 想動一下兒。桂姐制止他,他又躺回去,氣喘吁吁的。伴娘在這種時候兒,有好多吉祥話 兒,合轍押韻的詞句掛在嘴邊兒上。她說了「鸞鳳和鳴」等詞句,又說因為新郎新娘沒曾交 拜,現在新娘應當拜新郎。曼娘雙手提襟,屈膝為禮,然後轉身坐在床上,免得全身使新郎 難堪。

  按禮俗,新娘應當默然靜坐,不應當說話。新郎自然也不能說話。曼娘坐在床上,才覺 得好像到了個事情的結束,不管是什麼事情吧。說也怪,她並沒有像事先想像中那麼害怕, 而現在緊張可怕的事情已然完畢。一看屋裡都是熟悉要好的人的面容,心裡很喜歡。最讓她 覺得心裡安慰的,是看見木蘭的臉,木蘭正看著她微笑,她看了看木蘭,也微笑一下。曼娘 覺得以前在這個屋子待過,頗覺可喜。桂姐,雪花也都是熟人,自然比一般新娘所見的一切 都是陌生,要好得多。木蘭過來向新娘新郎道喜,別人隨後也過來道喜。

  木蘭的母親來問候新郎,平亞這時頭腦清楚,能夠認出她來,用微弱的聲音稱呼她。他 說話清楚了,人人都歡喜。木蘭的母親說:「平亞,給你道喜。你有這麼個好新娘,靠了她 的好運,你很快就好了。」

  這時候兒,曼娘按規矩,始終不應當看新郎一眼;現在她既然開口說話,她有機會向他 那邊兒瞟了一眼。她看見了眼前躺著的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照顧他早日康復也是最重 大的責任,她覺得心情特別寧靜,也覺得非常欣慰。平亞現在是在她手心裡,萬一平亞的病 不能好,也不是她的過錯。

  平亞回答姚太太說:「多謝您。我好了之後過去給你道謝。」他的胳膊動了動,他說: 「我能起來坐一坐嗎?」

  大家都說:「不要。」

  現在按照習俗,新娘新郎該同進合歡酒,是一杯酒,一碗豬心湯,湯裡自然還有別的東 西,取二人同心和好之意。別的風俗可以不管,這個不能不照辦。合歡酒是新郎新娘兩個人 單獨在屋裡時,才聯杯共飲的。雪花搬進一個炕桌兒來,放在床上,一切準備好之後,大家 退出。伴娘想在屋裡伺候,桂姐把她叫出去,自己進屋告訴曼娘這只是個形式,平亞隨便嘗 一點兒就可以。

  門關上之後,曼娘坐了一會兒,向平亞看看,滿臉含羞,心裡猛跳,說不出話來。平亞 向她伸過手來,她忙把自己的手給他,平亞軟弱的握住說:「妹妹,現在你不能離開我 了。」曼她說:「你趕我走,我也不走的。我是來伺候你的。為了我,你也得要好。我什麼 都願為你做。我寧願不眠不休,一直把你伺候好。」

  平亞細聲說:「我不能起來跟你一同行婚禮,心中真覺得對不起你。你看,我這麼軟 弱。」

  曼娘說:「你不要想這個。」

  「一切都順當吧?」

  她回答:「一切都順順當當的。」

  「妹妹,為難了你。」

  「你靜靜的躺著,什麼都會平平安安的。」

  曼娘站得貼近他,但是床上有炕桌兒,她頭上又戴著好高的鳳冠,上面有好多珠串穗 子,動作好不方便。

  她說:「咱們倆必須進合歡酒。」說著拿起兩個酒杯,把一個交平亞說:「你能拿 嗎?」平亞接過去,手發顫。曼娘拿起另一個酒杯,很快碰了碰平亞手裡的酒杯。沒等平亞 的酒灑出來,就接過來,把兩個酒杯放在桌子上,因為她不會喝酒。

  她又拿起湯勺兒來,從碗裡舀了一片豬心,一點兒湯,把碗端近平亞,想餵他。可是平 亞躺著,她的鳳冠又沉重,她實在沒辦法餵他。她的手激動得發顫,剛讓平亞喝了一點兒 湯,湯就從他嘴裡流出來,她連忙想把碗放下,湯就灑在新被子上。她把碗放在炕桌上,從 上面架子上拿下一塊毛巾來擦他的臉和脖子,發現自己的衣裳也弄髒了。

  平亞說:「再給我一點兒心。」

  曼娘說:「剛才我本想給你。」於是用象牙筷夾了一片心給平亞。可是平亞說:「你先 咬一點兒。」曼娘咬了一點兒,把其餘的遞給平亞,平亞吃下去。

  平亞說:「今天以後,只要你伺候我。」

  婚禮就這樣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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