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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長舌婦恃恩行無狀 貧家女傾慕富家郎


  曼娘的少女時代就像寒冬臘月盛放的梅花,生在蒼勁曲折的枝頭上,在冬末春初的寒冷 中開放,無綠葉為陪襯,無其他鮮花為伴侶,命中注定幽峭隱退,孤芳自賞;在桃李及其他 春花初開之時,她在蒼老挺硬的枝丫上已度過了夢幻的韶華。

  她到曾家遇著木蘭作客的兩月時光,正如同一場幽美的夢。那時她正十四歲,她的母性 的天性正如花初綻,大姐的天性含而初露,這兩種天性就全傾注在木蘭身上,因為曼娘從來 沒有姐妹,也從來沒有跟別的女孩子同床睡眠,也沒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樣晚上在床上話說個 沒完。她自然是怯生生的,跟男子在一起也不能感到輕鬆自然。在她十歲時,一個弟弟出生 之前,她完全是孤獨一個人,而那個弟弟五歲時又因病夭亡,那是木蘭回到北京後的第二 年。曼娘的叔叔沒有孩子,沒男沒女,收養了一個孩子。曼娘的祖父,就是曾家老太太的哥 哥,把財產花光,窮困而死,留下兩個兒子,就是曼娘的父親和叔叔,由伯母幫助勉強過 活。家就像樹一樣,有的繁盛,有的雖經人照顧,竟漸漸枯萎而死。孫家似乎是要漸漸凋 謝,因為人丁不旺。

  彷彿是天命難逃,曼娘的弟弟死後一年,在初春,她父親也相繼去世,這樣一來,如何 延續孫家的後代,曾老太太可就煞費心思了。

  曼娘於是成為唯一的繼承孫家祖宗香煙的骨肉。曾老太太很發愁,對曼娘也就特別好。

  曾家曾經請曼娘跟她母親搬到曾家來,和曾老太太做伴兒。孫家有幾畝地,還有自己的 一棟房子,再幫人做點兒針線活,母女度日,倒還容易。但是曾家宅第寬大,曾老太太只有 一個老丫鬟李姨媽做伴兒,李姨媽衰老多病,已經是個神經衰弱乾枯萎縮的老太婆了。

  曾老太太不肯跟兒子、媳婦孩子們到北京去。她當年也見過皇家的富貴榮華,現在兒子 飛黃騰達,自己命好,感天謝地,於是篤信佛教,深信行善積福,不但為自己的來世,也是 下蔭子孫。在泰安城西南山下的閻羅寶殿,她捐獻了四根前廊的柱子。她是廟裡和尚的大施 主。因為當初和尚提議重建廟宇(這是和尚化緣一般的借口),她立刻樂捐四根前廊柱子。 柱子雕花兒是纏龍繞柱,那高高的浮雕,完全要符合數里之外曲阜孔廟的氣派。閻羅寶殿這 個名字使她極為動心,她認為這樣會討陰曹地府閻王爺的歡心。大殿的下面是金橋、銀橋、 傷心橋,人死之後往陰間去的路上,都要經過這三座橋。

  所以最好生前及早先熟悉這條路。

  這樣,老祖母就堅持和李姨媽住在老家,兒子的一家住在北京。雖然晚輩都請求老太太 跟他們一齊搬到北京去,曾太太,也跟一般的兒娘一樣,私心暗喜婆婆不去,她一個人樂得 在北京做一家之主。

  曾太太更高興的是撇下李姨媽在家。因為在老太太的背後,全家連下至男女婢僕,都覺 得李姨媽是個害人精。李姨媽的地位本不合情合理,但是偏偏又愛多事,惹人厭惡。她本是 曾家行善救濟的人,但是不知道感恩圖報。她現在是五十歲光景,童年卻不尋常。嬰兒時, 遇上太平軍之亂,跟隨父母由安慶逃到山東。她父親當曾老太太的父親的保鏢,曾經捨身救 主。死了之後,曾老太太家由於感恩圖報,答應把這個孩子扶養長大。後來曾家這位老太 太,當年還是千金小姐,等她嫁到曾家來時,當時李姨媽是個寡婦,就設法把她弄來一起 住,幫著照顧兒子,就是現在的曾文璞。後來雖然再也用不著她,她已經在曾家成了人物, 其地位在曾家人之下,在眾僕婢之上。

  曾太太最初發現李姨媽遇事護著她丈夫,她只好對她的多事,隱忍不言,後來反倒比對 自己婆婆忍讓得更多了。再後來,曾文璞越發官運亨通,李姨媽那副樣子就像曾家應當養她 一輩子,因為曾文璞是由她扶養長大的。在曾文璞,則只好對她寬容,免得有人說他忘恩負 義,再說,多養活一口人也養得起,所費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一天一天過去,李姨媽越來越沒有什麼事可做,反倒越來越需要僕人去伺候她。她常常 以為自己受欺負,以為別人對她沒有敬意,為一丁點兒雞毛蒜皮的事,就埋怨僕人。曾太太 只好說是僕人的不是,不然的話,李姨媽就鬧脾氣,說曾家現在用不著她了。老太太偏袒著 她,因為要表示富有的士大夫之家對僕婢的寬厚,也護著她護慣了。在垂暮之年,老太太有 她也好有個說話的人。李姨媽太愛說太平軍之亂和她父親當年的功勳,說個沒完,後來孩子 們把太平軍和那些虎狼之將的故事,聽都聽煩了。

  在曼娘的父親去世之時,曾老太太決定把曼娘和她長孫的訂婚鄭重其事的辦一下。她把 平亞自北京召回泰安,因為按照她老人家的計劃,訂婚禮要很隆重,平亞回來一趟,訂婚禮 就接在曼娘父親的葬禮之後舉行,平亞同時也參加曼娘父親的喪禮。

  那年春天,平亞的教育程序完全弄亂了,因為中國的教育制度正在改變。義和團之失 敗,也就是極保守派之失敗,同時也是開明的王公大臣當政之開端。滿漢通婚的禁令解除 了,纏足的風俗禁止了,廢科舉,開學校,設大中小各級學校。經過考試及格的畢業生給予 貢生、舉人、進士的學術頭銜。所研習的學科也改變了,文官考試時的八股文改成了時事政 治論文。各處紛紛開辦學校,學校講授些什麼課程,正在意見分歧,莫衷一是。曾文璞自己 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讓兒子學習什麼學科以便將來進入仕途。所以暫時讓兒子先回山東, 他母親與他同行。

  曾家老太太認為在葬禮之前讓曼娘母女在曾家守喪七七四十九天,最為方便。所以在此 四十九天一開始曼娘和她母親就搬入了曾家。老太太吩咐把東院兒撥給孫家母女住,也供暫 時停靈之用。在停靈的大廳之前掛著兩個大油紙燈籠,上面各有一個大黑字「孫」,上面兩 張白紙條兒交叉貼上,擋住了字的一部分,用以表示這是孫宅的喪事,並且是在孫宅舉行的 意思。老太太指派幾個男僕和幾個女僕來幫忙,這樣使母女二人辦起事來便很容易了。這個 喪禮,地方上人都知道是曾家的外親,地方官及士紳都來弔祭。老太太讓人在院子裡設下祭 壇,請和尚唸經,超度亡魂。

  在「雙七」這些日子,曼娘始終穿一身白孝服,夜裡她和母親在靈堂帳幕後面奪靈。最 初,在黑夜裡,黑帳幕,棺材,那些蠟燭,她看來心中怕得顫抖,緊緊縮在母親身旁。在白 天,她們得照顧和尚的飯食,親友的僕人送禮來時要賞腳力錢,以及其他一切一切的事情, 所以她真是累得精疲力盡。可是她心裡實在悲傷,四十九天整個喪禮的氣氛,使她對父親的 死亡感覺得倍加深切。

  曾老太太,經平亞的母親同意之後,做了一件不同流俗的事情。那時平亞頂多是個未婚 夫,曼娘認真說,還不算過門。但是老太太一心要使這個內侄的喪禮之中有「女婿」參加。 在「開吊」的那一天,許多客人來弔祭,一定得有一個男人接待客人。最要緊的是客人在靈 前行禮的時候,棺材旁邊兒要有人還禮。夜裡,平亞看見母女二個已經十分疲勞,他提說他 要代替守靈。

  曼娘自然是千恩萬謝。有表親家幫忙,喪事可以辦得風光體面,真是存亡均感。再一個 感激的理由是出喪之時,平亞要身穿女婿的孝,並且他已經代替她母女守靈,分擔了母女的 沉痛不少。她再感激的理由是父親去世之後,寡母孤女,煢煢無依,家裡添了個男人,心中 極感安慰。再一件令她感激的理由,是遵照祖母的意思,平亞不再叫她母親「舅母」,而改 叫「媽媽」了。這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因為已經正式結過婚的女婿,這樣叫起來還感覺不 自然呢。還有再讓她感謝的,是平亞為人正派大方、年輕、英俊、斯文。所以這兩個人,男 十八、女十六,都穿著白孝服,在「七七」居喪期間,每逢在早晨或在靈堂昏黃的燭光之中 相遇時,曼娘的眼睛裡總是濕濕的,誰也不能說那是守喪中的眼淚,是感激的眼淚,是悲傷 的眼淚,還是幸福快樂的眼淚。

  尤其是,曼娘聽見平亞叫她「妹妹」,或是她叫平亞「平哥」的時候兒,她的芳心萬分 感動。因為她是曾家的表親,不是同姓一族,所以不能與曾家的女兒同排位次而叫「大 姐」、「二姐」、「三姐」,叫曼妹也聽著不好,所以曼娘的母親就教平亞叫曼娘「妹妹」。

  在此等情形之下,索性把這些顧忌拋在九霄雲外,這兩個年輕的表兄妹走親密一點兒也 不妨。可是曾太太很嚴謹,曾經告誡兒子,不可不拘禮法。

  曾太太說:「平兒,你天天看見你妹妹,她那麼有教養,我很喜歡她。可是你若尊重你 這位未來的妻子,就不能不守禮法。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曾太太出身於讀書人家,像 「相敬如賓」這種典故是掛在嘴邊兒上的。

  結果是一對青年男女反倒越來越顯得疏遠,而實際上則傾慕日深。

  有一次,平亞向曼娘表示親近,碰了曼娘的釘子。一天晚上,只有他們倆在供桌前面, 曼娘的母親剛巧到廚房去了。他們倆又談到木蘭跟他那一段兒短短的私塾生活。平亞說他在 北京見過木蘭,現在比以前長高了一點兒。他不明白為什麼女人悲傷時會比高興時更美,並 且他納悶兒為什麼曼娘穿著白孝服會有一種幽靈般的美。他看來曼娘似乎像個觀音菩薩,那 麼遙遠得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她的聲音卻聽來熟悉自然,又因為她那些日子哭得太多,以致 說話有鼻音,那種聲音不是來自幽靈界,而是來自這個凡世人間的。

  平亞說:「妹妹,自從我上次見你,這兩年你也長了。」

  曼娘的眼睛躲避開平亞的目光。

  平亞問:「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冷淡,對我這麼疏遠?」曼娘的眼睛抬起來。這分明是心 中不服。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她停了一下才說:「平哥,不要冤枉我。你給亡父 這麼盡心幫忙,母親跟我是終生難報的。」

  平亞仍憤憤的說:「但是你對我太疏遠了。到了這個時候兒,你還是文質彬彬咬文嚼字 兒的跟我說終身難忘。我做這一切,還不分明都是為了你?在我心裡,你家我家完全是一件 事。為了你,我願穿三年孝,不要說是一百天了。你若是對我不那麼冷淡疏遠,對咱們倆不 是都好嗎?」

  曼娘的強硬在心裡軟下來,她只是微笑說:「咱們倆的好日子還有一輩子呢。」

  曼娘的聲音笑貌暫時滿足了平亞的心,他向意中人表明了情愫,覺得自己是獲得了一位 凌波仙子。

  曼娘想藉著再談木蘭,好改變話題。她吐露了心中的機密,說她和木蘭是結拜的姐妹, 於是進屋去把一個玉墜兒拿出來,說在山東她送給木蘭一個玉桃兒時,木蘭後來回贈她的。

  她一邊兒往裡走一邊兒說:「閉上眼。我出來以前不許動。」

  她出來時,走近平亞身旁,叫他睜開眼看她手裡的寶貝。

  那塊玉的光澤刻工美得出奇。

  她說:「你說好看不好看?」

  平亞說:「當然好看。不過你要看看木蘭收藏的那全部的玉雕小玩藝兒吧——小老虎 兒、小象、小兔兒、小鴨子、小船兒、小塔、蠟燭、小寺院、小菩薩——我一輩子也沒見過 那麼好的。」

  平亞一接那塊玉,他乘機會就攥曼娘的手,曼娘很快把手縮回去,那塊玉差一點兒掉在 地上。

  曼娘羞得臉紅,斥責平亞道:「你怎麼這樣兒!」平亞反駁說:「斗蛐蛐兒的那一天, 我的蛐蛐兒被咬死之後,你怎麼讓我攥你的手呢?」

  曼娘說:「此一時,彼一時。」

  「那有什麼分別?」

  「現在我長大了,不能再跟你手攥手了。」

  「咱們倆不是你我是一體了嗎?」

  曼娘往後稍退一點兒說:「平哥,天下什麼事都有個規矩。不錯,我的整個身子也是你 的,不過時候兒還沒到。不要急躁。還有一輩子呢。」

  曼娘的話是教訓人的大道理。平亞覺得眼前是一個能教訓自己的小姐,而且話說得也不 錯。後來,在早晨,在下午,在夜裡,不管是在山東還是在北京,平亞的耳邊兒都聽見有 「還有一輩子呢」。這聲音好像是他四周飛舞的一個精靈說出來的。

  「造物就是這樣戲弄人」,就憑少女的一句低聲細語,或細如柔荑的玉手的輕輕一按, 就創造出人世一生的深情,而這種深情就引起重要的後果。有愛情有痛苦的一生是否不如無 愛情無痛苦的一生,誰也不敢確言。在曼娘的情形上看來,我們倒易於相信有愛情與痛苦的 一生,究竟是值得的。

  又過了三夜,發生了一件事,使平亞和曼娘不得不再接近了一步。那是守喪的第三十五 天,也就是「五七」,和尚們要盛唸經超度亡魂。請來唸經的和尚之中,有一個二十歲左右 的,他的兩隻眼睛轉來轉去,曼娘看著就不順眼。在唸經時,他的眼睛應當閉著,兩手應當 在胸前合十為禮,可是他不住偷看曼娘。這種舉動女孩子是立刻會注意到的,她把那個和尚 的一雙賊眼,告訴了母親。

  那天晚飯之後,李姨媽又大大的發作了一陣子。曾太太一直一個人準備那天晚上唸經的 事,若有什麼事,她一定去請示老太太。老太太喜歡這樣大舉辦喪事,這可以破除她生活上 的單調無聊,李姨媽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重要事做,是受了冷落。那時她正在吃齋,她平常吃 齋的日子很多。大概別人都已經吃完晚飯,她在地上摔了個跤,於是眼珠子亂轉,兩眼發 直。尖聲號叫,用手撕亂了頭髮之後,就好像魔鬼附體一樣,說起話來。端著死去的孫先生 的架子,拿著孫先生的腔調兒,她向老太太叫「大姑」。她喊叫道:「大姑,救救我!救救 我!我滾到『火沙谷』裡了。熱死人哪!我快要憋得喘不過氣來了。救命啊!救命啊!」然 後又向曾太太說:「表哥為什麼不來參加我的喪禮呢?」

  這麼一來,曼娘的母親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兒哭一邊兒說:「哎呀!我的男人,你為什 麼把我們母女扔下不管了呢?」曾太太立刻想到在前面唸經的和尚,他們要在這裡整夜做法 事呢。於是叫人去找他們來唸咒驅邪。她又勸曼娘的母親。老祖母這時深信她是向她死去的 侄子的魂靈說話呢,就勸解鬼魂附體的李姨媽,說他們一定要多唸經文超度亡魂。問到曼娘 的父親是不是看見了他那一年前死去的兒子。李姨媽回答道:「我向幾個小鬼打聽他,他們 說地獄是個大地方兒,要憑面貌長相找人,那得用好多日子。那些小鬼都要錢,他需要錢賄 賂他們。你們一定要多燒紙錢給他使用。」祖母問這個附體的鬼魂是不是口渴,於是端水給 「他」喝,李姨媽接過去喝了。她的抽搐漸漸停止,躺在那裡昏迷過去,口中唸唸有詞,也 漸漸停了。

  曼娘和她母親平常都是在自己屋裡吃飯,可是今天晚上在祖母院子裡特別開了一席,她 們過去吃飯,留下一個女僕看守靈堂。剛剛吃完,曼娘就離席回到自己的院子裡,那是在整 個宅院的東南角兒上,所以一定要在黑暗中經過幾個走廊。走了一半兒,一個男僕追過她, 說李姨媽原是有鬼附體,他到南屋去請和尚去。曼娘很害怕,真正發生的是什麼事,她並不 清楚,她還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通往東邊院子的圓月亮門兒。在門口兒,她看見幾個和尚 向她走來。她猶疑了一下,心中想是否跟和尚們一塊兒回去,但是終於打定主意還是到靈堂 守靈要緊。所以站在旁邊兒,讓和尚們過去。

  從月亮門兒往南轉,再穿過遊廊,她到了轉兩個彎兒的地方,有一條有牆封閉約有四十 尺長的小巷,隔斷了她與通到她住的院子的後門。在她那院子的後門口兒,她看見一個人影 兒,正是那個年輕的和尚向外偷窺。她立刻把身子縮回去,藏在一個牆角兒,嚇得心裡怦怦 的跳。那個和尚正幹什麼?他要準備幹什麼?她不敢再往前走,又不敢退回去,怕是他會追 上去。她停住呼吸靜靜等了幾分鐘,又探頭兒看看,那個年輕的和尚還在那一頭兒偷看。又 等了幾分鐘,她再望望,看不見他了。她心想那個和尚已經回去。趕緊走過那條短路回到自 己屋裡去,應當是平安無事。但是剛走了那段窄巷子的一半兒,看見那個和尚從巷子的後入 口兒向她猛衝過來。那個和尚也似乎出乎意料,會在那兒遇見她,立刻站住,兩個小賊眼冒 出凶光,看來十分可怕。

  曼娘大叫,向後跑去。她覺得和尚在後面追,她又不敢回頭看。在黑暗之中,她跑了又 跑,跑得越快越害怕。忽然她聽見一聲叫:「妹妹,什麼事?」平亞正站在她面前,相距十 尺遠。曼娘還來不及思索,已經撲到平亞的懷裡。

  她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怕什麼?」

  「那個年輕的賊禿驢!他沒在後頭追我嗎?」

  平亞回頭看了看。

  他說:「沒有人。妹妹,不用怕,有我呢。」平亞在無限柔情之下低下頭去,聲音溫 和,聽了頗使女人安心。曼娘的恐懼既已煙消雲散,這才想到自己剛才的行動。她怎麼樣投 入了平亞的懷抱,自己全然不知。她覺得這樣是違背了禮法,羞愧難當,趕緊將身子離開。 讓一個男人那麼緊緊摟著自己的身子那種親暱,跟允許男人吻自己又有什麼不同呢?

  但是平亞不放開她。「來,咱們倆在一起好了。我原來是擔心你媽不在你害怕;後來看 見那個年輕和尚沒跟那幾個和尚一齊來,我就溜出來找你。」

  他倆走到曼娘住的院子,平亞這時仍然拉著曼娘的手,曼娘也還激動未息,手仍然叫平 亞拉著,曼娘認為身子已然叫平亞抱了,拉手還有什麼大關係。這樣讓平亞拉著,曼娘也感 到心中竊喜,即便她羞紅了臉,在黑暗中也沒人看見。於是倆人繼續向前走,曼娘把剛才看 見的事向平亞說。平亞說:「傻妹妹,你那麼容易吃驚,以後,我總是跟你在一起,一直一 輩子。」曼娘又向平亞靠近了點兒,雖然心怦怦的跳,但是有一種美妙的感覺。

  他們到了院子裡,一切如常,那個年輕的和尚顯然已經回到屋裡去。女僕鬆了口氣說: 「您可來了。和尚都走了。我看見一個男人好幾次從窗子的花格子後面往屋裡偷看。」

  不久,和尚們又回到靈堂裡,幾個僕人打著燈籠,曾太太和曼娘她媽也一起來的。和尚 念了唸咒,李姨媽就甦醒過來。她說她剛才說什麼做什麼,自己完全不知道,人把她送到床 上休息。和尚們說那天晚上在靈前誦經要特別提早,於是靈堂裡我點了蠟燭,屋裡照得通 明。和尚開始敲起了木魚,念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經聲,靈堂中一片喧囂。

  曾太太在屋裡陪曼娘她母親,坐了一個多鐘頭。

  曾太太說:「這『五七』三十五天已經平平安安的過去,這也是意想不到的。家裡倒沒 有什麼重要事情,只是有意想不到的煩心的事。陰魂附體,一定大有原因,一定是要訴委 屈。不是我說大話,在我給表親辦理這件喪事,是盡心盡力,沒有一點滴兒欠缺。若不是老 太太慷慨大義,每一件事都不會辦得這麼好。由設供桌兒,請和尚唸經,到點香燒紙,守 靈,連教平兒穿孝,沒有一件事辦得不妥當。我想表弟的魂靈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她說這 話,也就有點兒暗示李姨媽的陰魂附體不見得是真的。

  曼娘的母親趕緊對曾家這一場喪事的一切幫忙,表示千恩萬謝。但是她為人慎重,對李 姨媽的事,一字沒提。

  平亞把那個年輕和尚的事告訴了母親。曼娘,她母親以及老媽子又都添上了她們的所聞 所見。曾太太說:「這沒有什麼難處。明天我告訴老方丈,找個借口,教那個年輕和尚走就 算了。」曼娘她媽覺得她說話真像個官宦之家的太太,很羨慕她那一副高雅貴尊,從容鎮定 的樣子。在十一點左右曼娘和她母親離開之前,曾太太另外派了兩個僕人在靈堂門附近去守 著。

  那一夜,曼娘不能入睡。母親以為單是因為她心裡害怕,但是在曼娘心的深處,她覺得 是感情的混亂,深沉,奇怪,不可以言喻。她並不是心中思想什麼。她是以女人的天性覺醒 時那種無思想的語言,在體味人生。人生,她覺得又奇妙,又可怕,又美麗,又可悲,而且 這幾種性質是同時並存的。

  在一個嚴格舊禮教中撫養長大的姑娘,叫男人一抱,那就一生非他莫屬了。按照孔門禮 教來說,她已經不是白璧無瑕了。她的身體就像一張照相的底版,一旦顯露給某一個男人, 就不能再屬於另外一個男人。這當然不能持此以論現代的小姐,和現代咖啡館中的女侍。但 是曼娘是由孔門儒者的父親教養長大的,她懂得那套道理。所以她暗中靜悄悄的自言自語 說:「平哥,我是你的人了。」

  平亞與母親回到北京時,已經是春末。平亞在離泰安返抵北京之前,在「五七」那天晚 上,因意外的緣故,得躍進一步與曼娘親近之後,在愛情上再無任何進展。因為曼娘又很矜 持,很羞慚。這一對青年男女相見時,總是若即若離,似曾親密又似乎生疏。所以平亞是以 不可得到的精神之美想曼娘,而愛伊人之心則熱情似火熊熊難滅。其實在他看來,曼娘也並 非十全十美,也並非神聖非凡。曼娘也是一般的血肉之軀,羞怯而消瘦,曾一連咳嗽了十幾 天。可是那樣反倒顯得更美。曼娘也很嫉妒,這上點兒他已經看出來。有時平亞談到北京的 繁華熱鬧,談到宴會,節日,朋友們的往還,若是偶爾提到一個陌生女孩子的名字,曼娘就 會同:「她是誰呀?」嘴唇立刻顫動,眼睛向他很銳利的望著,然後又望向遠處。她自己以 為自己是個鄉下姑娘,是平亞的一個清貧的表妹而已。她相信平亞愛她,自己的教育也是可 以配得上。可是她一想到平亞在北京遇到的,或是可能遇到的那衣著華麗的富家小姐,不由 得自己打個寒噤。平亞在北京過的是富貴的社會生活,她自己偏偏還得在小鎮上的家裡過清 苦的日子,還是個鄉下姑娘。

  自外面看來,她的確沒有什麼可以責備平亞的。「七七」過完之後,平亞也參加了送 殯,在靈的前頭走,穿的是正式的女婿的孝,白衣白帽子,因為平亞自己的父母還健在,他 的白腰帶上有個紅花結。最使曼娘高興,最使她安心的是把靈牌安放在祖廟時,在靈牌的左 邊兒,刻著「女曼娘及婿曾平亞同叩。」這樣安排是老太太的意思,這樣寫就使平亞的女婿 地位合法有效。即使老太太死在他倆的婚禮之前,他倆的婚約也是沒問題的。

  他倆之間的大障礙就是二個不能書信往還。曼娘心想總有時候兒老太太會讓她代筆往北 京家中寫信,但是她卻絕不可以給平亞個人寫信。她代筆寫的信只是冷冰冰談正經事,不能 涉及個人。他倆談過通信這件事,曼娘說她可以暗中教木蘭轉遞。她也說過平亞可以向父母 請求讓曼娘到北京去和木蘭一同上學。但是這些辦法都沒有實現,她呆在家裡,跟平亞一別 兩年。她曾希望第二年春天平亞可以借回家掃墓的理由,返里一行,但是平亞的父母不讚 成,說路途太遠,耽誤學業。那年夏天,桂姐帶著三歲的孩子單獨回到泰安一次。曼娘只能 極力從桂姐口中打聽曾家幾個男孩子的情形,他們的朋友和新的丫鬟的名字,也只能如此而 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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