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東阿捨舟登岸,開始坐轎,一直往東奔泰安。在中秋節的夜晚,木蘭在東平湖附
近賞月,覺得真個心曠神怡。第二天下午約三點鐘,他們到了泰安城曾家的住宅。曾老爺的
兩個僕人已經先步行趕去告訴人他們就要到來,連知府知縣都出西門去迎接他們。街上的孩
子,有的一半兒有的完全精光著身子,蜂擁而至,在門口兒圍著他們看,都傳說這轟動全城
的京官兒歸來的消息。木蘭也分享了這份光彩。直到看見曾家這次榮耀還鄉,木蘭才體會到
家庭的重要,跟生在官家的好處。木蘭家雖然家財萬貫,治理有方,他父親和祖父卻從來沒
做過官。
曾家的宅第靠近東門,離城牆很近。宏偉壯觀雖然不能比北京城的幾個王府,也是設計
精巧,建築堅固。在大門前面兩邊伸出長的白牆,也是按照一般府第,門前有兩個石獅子,
油綠的四扇木屏風立在大門之內,擋住外面的視線。屏風之後的前院兒,種有花木,中間一
條石板路,通到前廳,前廳的巨大朱紅柱子和綠椽子,皆極精美。木蘭繞過了屏風之後,聞
到一陣幽香,看見兩株桂樹,桂花正在盛開。她忽然興起一陣奇異的感覺,覺得這應當是她
的家。看來那麼富有一個家的氣氛,那麼投合自己的情懷。
在敞開的大廳的中間立著的,是一個穿著講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拄著紅漆枴杖,頭上
戴著一個黑箍兒,黑箍兒在左右兩邊往下傾斜,正中間有一塊綠玉。這正是祖母。曾老爺趕
緊走上台階兒深深作了個大揖。
老太太說:「哎呀!我為你擔心死了。自從七月初八我聽說你要回來的消息,就天天等
你,現在過了一個月零九天了。」
鄉下老太太都有記日子的本領。
每個女人都上前向老太太行禮。第一件事是把新生的孫女送到老太太跟前看一看。老太
太說孩子長得很好,雖然是個孫女兒,也不錯。桂姐覺得很有面子。
祖母高興得不得了。她的全家骨肉都回到她身邊,她現在才活得有味道。她說孫子們都
長了不少,尤其是平亞。又把胖孫子蓀亞摟在懷裡。她說沒想到桂姐會成了這麼漂亮的女
人,也做了媽媽了。並且說以前是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好像就在前幾天一樣。
老祖母一直說個沒完,大家靜靜的聽著,急於想聽老太太說些什麼。一則她老人家是一
家之長,二則骨肉團聚時說話自然是女人獨佔的事,男人是沒有份兒的。曾文璞跟別人一樣
規規矩矩的在一旁坐著。不過,他把木蘭介紹給老太太,只是三言兩語說明了她是朋友的女
兒,在道兒上迷失了。人把木蘭帶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看了看她,說道:
「這麼個漂亮孩子,真是眉清目秀,給我們曾家做個兒媳婦就好了!」
桂姐說:「老祖宗,您做個媒人就行了。」
大家笑起來,木蘭羞得不敢抬起頭來。
老太太又說:「明天我叫人去接曼娘來,好和木蘭一塊兒玩兒。她也長了不少了。半月
以前她還在這兒呢!你們看,再過幾年,我就要做老奶奶了。」
大家都看著平亞笑,這又該輪到他覺得難為情了。曼娘是曾家孩子的表親,是老太太內
侄的女兒,也姓孫,她父親是個書生,家境清寒。可是老太太愛她長得漂亮,喜歡她聰明解
事,早就有意讓她嫁給平亞。雖然不是真正的「童養媳」,曾家每次若接她來住,又正趕上
她家不需要幫忙做事的時候兒,她就常到曾家來住。曾家在本城是最顯貴的人家,庭園又寬
大又閎壯,曼娘自然喜歡來多住些日子,所以已經跟表兄弟混得很熟。
蓀亞暗暗捏了木蘭一下,帶著她走出來,先走過一個大院子,地上鋪的是又舊又平滑的
石板,是從附近山上採來的。然後到了後一層客廳。木蘭一看,這個第二層院子的客廳比前
面第一個客廳還閎壯,跟第一個大廳比起來,第一個大廳華美精巧,這個大廳則是上等巨大
木材所造,以樸質自然取勝。
往西拐,他倆穿過一個走廊,和裡院兒相接,靠北面也有房子,木蘭看得眼花繚亂。因
為走廊的頂頭,一個門向西開,通到一個花園,裡頭有很多棵梨樹,還有幾棵柏樹。在屋頂
和城牆外的遠處就是泰山在望了。
蓀亞說:「那就是泰山!」
木蘭說:「是泰山?那麼小?」
「你怎麼說小?連孔子都還讚美泰山呢!」
木蘭一看蓀亞不高興,趕緊說:「我說是從遠處看來小,就跟北京的西山一樣。當然我
們走近一看就大了。」「將來你一看就知道了。比北京的西山要大得多。由山頂上可以看見
海。在西山頂上可看不見海呢。」
「可是你還沒見過西山哪。」木蘭的父親在西山有一棟別墅,因此覺得也需要對西山吹
噓幾句才對。但是又說:「找一天咱們去看看你們的泰山好不好?」
蓀亞覺得掙回來點兒面子,心情平和下來。他回答說:
「得先問問我父親。你親眼一看泰山就知道了。」
這樣,似乎要成為他倆第一次口角的事情,總算平息下去。蓀亞爬上他爬慣的那棵梨
樹,木蘭在下面看,頗為佩服。木蘭覺得那真是個令人迷戀的地方兒,直到僕人來叫,他們
才回去。
第二天,曼娘來了。曼娘是小鎮上樸實的女孩子,在一個學究的父親教養之下長大的,
受了一套舊式女孩子的教育。所謂舊式教育並不是指她經典上的學問,經典的學問在舊式教
育之中只佔一小部分,而指的是禮貌行為,表現在由來已久的女人的四方面的教育:就是女
人的「德、言、容、工」。這四方面代表大家公認的女人良好教育的傳統,女孩子時期就應
當受此等教育。古代的婦女在少女時期都接受這種教育,並且希望能躬行實踐那些道理規
矩,尤其是以能讀書識字的少女為然。有一種理想,固定分明,根深蒂固,而且有古代賢妻
良母躬行實踐的先例,有一種清清楚楚極其簡明的一套規矩。大概是這樣:禮貌為首要,因
為賢德的女人必有禮貌,有禮貌的女人也決不會不賢德。「婦德」在於勤儉、溫柔、恭順,
與家人和睦相處;「婦容」在於整潔規律;「婦言」在于謙恭和順,不傳是非,不論隱私,
不向丈夫埋怨其姑嫂兄弟;「婦工」包括長於烹調,精於縫紉刺繡,若是生在讀書之家,要
能讀能寫,會點詩文,但不宜於耽溺於詞章以致分心誤事,要稍知歷史掌故,如能稍通繪
事,自然更好。當然這些書卷文墨等事決不可凌駕於婦人分內的事,這些學問只是看做深一
層瞭解生活之一助而已,卻不可過分重視。文學,這樣看來,只是陶情怡性的消遣,是女人
品德上一種點綴而已。另外婦德之中的一點是女人萬不可以嫉妒,所以女人寬懷大量就足以
證明她的賢德,男人有此賢德的妻子,往往對她心懷感激,也自認為有福氣,為朋友們所羨
慕。貞節,不用說,在女人身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過這種事卻不可以期之於男人。貞節
一事,約略說來,未嫁之女十人中有九個多人遵守,雖然在富有之家的丫鬟只有四五個人能
遵守,上等家庭裡則幾乎全都遵守。貞節是一種愛;教育女兒要告訴她這種愛應當看做聖潔
的東西,自己的身體絕不可接觸男人,要「守身如玉」。在青春期,性的理想在少女的信仰
上頗為重要,在她保持貞潔的願望上也有直接的影響。少女時期性的成熟,使她性的特點鮮
明易見,招致「君子好逑」那是事屬當然的。
曼娘正是這類古典女人的好例子,所以後來,在民國初年,她似乎成了個難得一見的古
董,好像古書上掉下來的一幅美人圖。在現代,那類典型是渺不可見,也不可能見到了。曼
娘的眼毛美,微笑美,整整齊齊猶如編貝的牙齒美,還有長相兒美。木蘭初次看見她時,她
十四歲,已經裹腳。木蘭自己活潑爽快,卻喜愛曼娘的恬靜文雅。她倆睡在裡院兒一間屋子
裡,過了不久,曼娘就像木蘭的大姐一樣了。這是木蘭生平第一次交朋友,而且相交愈深,
相慕愈切。木蘭是有深情厚愛的女孩子,除去她妹妹莫愁與父母之外,她從來沒把那腔子熱
情愛過別人。
曾文璞嫌自從義和團之亂發生以來,孩子們就荒廢了功課,於是請了一位老學究來家,
上午下午教孩子們功課。這位塾師姓方,六十歲年紀,已婚,但是沒有孩子。住在曾家東外
院兒的一間屋子裡,就緊接著書房。他梳著個小辮子,戴眼鏡,十分嚴厲,從來就沒有喜歡
孩子的樣子,不過他向女孩子們說話,腔調兒倒還柔和。
早飯之後,孩子們開始上課,大概十一點鐘,女孩子們下課,男孩子要一直念到吃午
飯。男女學生都要念《詩經》,五種遺規。五種遺規裡的文章都是論及生活之道,學校規
則,孝順父母,讀書方法。在功課上,女孩子自然勝過男孩子,不過平亞把書都能背得滾瓜
爛熟。背書時,總是叫女孩子先背,所以開始時老師的脾氣還好,往後,天漸漸晚了,教師
的情緒也就越來越壞。
有人背書時想不起來結結巴巴的時候兒,孩子們就暗中提示,矇混教師。
背書時,學生要走到老師桌子前面,把書交到桌子上,轉身背向教師,開始背誦,盡可
能背得流暢,這時身子左右搖晃,身子的重量在兩條腿上左右交換。這樣搖擺移動,後面的
教師有時會被擋住,背書的人就有機會得到同學的幫助,因為這時可以低聲提示,或是把書
翻開,使背書的人偷偷兒看到。
曼娘有時記錯或跳行,她膽子小,記性又不如木蘭。並且還是在將來的丈夫面前背書
呢。可是平亞要想法幫助她,她就越發慌亂。實際上,她以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儀態高雅大
方,比獲得教師的讚美更重要。
木蘭唸書很少有什麼困難,所以晚上兩個女孩子同床睡覺時,木蘭要問曼娘怎麼裹腳的
時候兒,曼娘忽然問木蘭書上哪一句接哪一句,於是倆人就討論《詩經》上老師不肯解釋的
文句,談論有關男女私奔的章節,討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返側」,還
有婦人有子七人還想再嫁的事,於是說得熱鬧異常。老師講書時把這些文句故意跳過不講,
只讓學生背過就算了。經亞要使幾個女孩子臉上難為情,故意問老師為什麼有子七人的母親
還「不安於室」。老師僅僅用簡短的幾句,告訴他那是諷刺不忠之臣,就算了。
在私塾之中,曼娘感覺不安,感到不快,是顯而易見的。老師離開他們到他個人屋裡去
時,這時學生按理是讀新課,或是練習寫字,可是男孩子就專說引起曼娘臉上發紅的話。十
一點左右,她跟木蘭下學走開時,她心裡最快樂。女孩子在私塾中唸書的時候兒還短些,這
是祖母堅持女孩子不應當多唸書的緣故,怕是多唸書學問太大了,有傷純樸自然,並且,她
們還有那麼多針線活要做。所以木蘭和曼娘常到裡院兒曾夫人屋裡,或是老祖母的屋裡去做
針線。她倆一邊兒做針線,一邊兒聽說家裡近來有什麼事情。
這時曼娘覺得很快活,因為這才是女兒家應該做的事。木蘭喜歡繡花,因為她喜歡顏
色,對那些色彩鮮艷的絲線愛得著迷。她喜歡所有一切的顏色——如彩虹的顏色,紅霞的顏
色,雲彩的顏色,玉和寶石的顏色,鸚鵡的顏色,雨後花朵兒的顏色,即將成熟的玉蜀黍的
顏色,琥珀半透明的顏色,她常常往父親送給她的三稜鏡中窺看。三稜鏡反射出的光譜,是
她百觀不厭的神秘。
有一天,蓀亞從私塾裡偷偷兒溜走,到母親屋裡和幾個女孩子廝混。母親問他為什麼離
開私塾,他說他肚子疼。桂姐說:「他那麼小,不應當整天唸書。十一歲大的孩子,要把天
下的書都念完,簡直沒道理。」
蓀亞說:「好姐姐,你跟父親說一說好不好?我平常到這時候兒就把書念會了。坐在那
兒好無聊。我又不念《幼學瓊林》和《孟子》,那是大哥跟二哥念的。」
桂姐微笑說:「你心裡想的就是和木蘭玩兒,是不是?」
現在蓀亞非常喜歡木蘭,不過木蘭並不特別喜歡他,他太淘氣。他看見木蘭正在繡一個
小煙荷包,他過去說他也想繡。木蘭不給他,他伸手搶,線就由針眼裡抻了出來。
木蘭說:「你看!你把線抻出來了,你再給穿進去。」
蓀亞穿了又穿,也穿不進去。惹得幾個女孩子和他媽發笑。
蓀亞對曼娘說:「好嫂子,替我穿上吧,只麻煩您這一次。」
經亞和蓀亞常叫曼娘嫂子這樣逗弄她,因為她是平亞的未婚妻。
曼娘咬著牙說:「我從沒見過別的孩子像你們弟兄的。」其實她心裡倒滿喜歡人這樣叫
她,這樣就使她在曾家的地位格外分明了。
木蘭也說:「嫂子,替他穿上吧。」她這是說錯了話,因為木蘭跟曾家沒有什麼親戚關
系。
曼娘向木蘭說:「你也叫!有一天我真會做你嫂子的。」桂姐說:「也許有一天你會
呢。那時候兒她不也成了我們曾家的人了嗎?」
木蘭羞紅了臉。現在有人開她的玩笑了,曼娘洋洋得意。曼娘從蓀亞手裡把線拿過來,
穿上了針,還給木蘭。可是蓀亞並不就此甘心罷手,又去搶煙荷包,非要繡一繡不可。木蘭
噘著嘴把針和線扔給他說:
「這個煙荷包是老太太的。你可別弄壞了。」過了一會兒,蓀亞不要了。
桂姐說:「這不是男孩子做的事。你要真想做什麼,還是學打花結子編穗子吧。」
這是木蘭和蓀亞第一次的合作。穗子是很可愛的東西,跟繡花兒一樣,也是顏色鮮艷,
可以用各種顏色配合的。扇子上也墜穗子,煙荷包上也墜穗子,水煙袋上也墜穗子,床上帳
勾兒上墜穗子,老太太的眼鏡盒兒上也墜穗子,是用根絲繩子掛在褂子右肩的扣子上的。有
各種深淺不同的彩色線,如綠、桃色、藍、紅、黃、桔黃、白、紫、黑等各色線,可以選
擇,可以配色,另外還有金銀光澤的線。在繡不同的圖樣時,要用細繡花線,而穗子則用比
較結實粗重的線,所以做穗子孩子們做著還容易。木蘭與蓀亞都學做結子,也只是用繡花線
縛在特別的金屬絲上。有好多花樣兒可做——如蝴蝶結子,梅花結子,圓結子,雙喜結子,
八寶結子(也就是法輪結子),蚌殼兒結子,傘形結子,華蓋結子,蓮花結子,花瓶結子,
鯉魚結子,還有無首無尾的神仙結子。木蘭和蓀亞都特別喜愛古錢穗子,因為又美又簡單。
那就是把不同顏色的絲線纏在銅錢上,成為一個固定圖樣,而且有機會配顏色,那個結子連
在一捆穗子上。他倆每個人都要做一個給曾太太看,二人比賽,看誰做的整潔,誰配的顏色
美。
曾太太對最年小的兒子蓀亞,有點驕縱。她看著蓀亞和木蘭天真無邪的一塊兒玩耍,一
塊兒做結子做穗子,看出來木蘭比自己兒子聰明,毫無疑問。於是她心裡想到一件事,對木
蘭不知不覺越發疼愛,越發關心。
吃了午飯之後,曼娘又拿起東西來繡,曾夫人說:「曼娘,剛吃完飯怎麼又繡花兒呢?
老這麼坐著不動也會坐病了的。今天是白露,帶著妹妹弟弟到花園兒去看看仙鶴,撿幾根仙
鶴落下來的翎毛。你跟木蘭好幾天沒到花園兒去了。」
雖然花園兒四周有高牆圍繞,曼娘認為若沒有別人相伴,決不自己一個人去,這是女兒
當遵守的禮法。因為她聽見父親說中國唱戲說書裡,女子的墮落和風流事之開端,都是與後
花園兒有關係的。花園兒裡有男孩玩耍時,她也不喜歡去,尤其平亞一個人在花園裡的時候
兒,更不應當去。
她問木蘭:「你願不願去?你若去,我就去。」曾太太說:「去吧,木蘭。也叫他們兄
弟幾個人一塊兒去。可是誰也別再逮蛐蛐兒。就是逮住了,也不許帶回屋裡來。」
前幾天出了一件事,惹曾先生生了一頓氣。
幾個禮拜之前,他剛剛到家來,立刻穿上官衣戴上官帽在土地爺生日去參加祭典。這一
天有時在秋分以前,有時在秋分以後,總是在八月。俗語說,秋分在土地爺生日前,那年好
收成;秋分來晚了,那年是歉年。今年土地爺生日晚,老百姓是歡天喜地。
祭神之後,曾文璞回家來,把官衣官帽放起來。在曾家,若是有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
西,那就是他的官衣官帽了。孩子們是嚴禁去動的。經常都是曾太太親自經管,不許別人
動,因為官衣官帽是權威的表記,又是家庭地位的象徵,並且也是皇帝的賞賜,一向是與官
靴,雅扇放在一個特製的櫥子裡。那裡也有祖父的遺物,祖父當年是戶部侍郎。孩子對那些
東西都敬而遠之,從來沒想去動過。
後來,一位欽差大臣過境,曾文璞拿出帽子衣裳來,大吃一驚。原來不知什麼蟲子把官
帽上的孔雀花翎咬壞了。帽邊兒磨損,帽子皺褶,頂上的高脊低垂下來。曾先生追問是何緣
故。曾太太嚇得好可憐,也不能說出是什麼原因,因為以前從來沒出過這種事情。忽然曾先
生聽見櫥邊兒有蟲叫聲,捉到一個蛐蛐兒。隨即在下面架子上發現了一個洞,蛐蛐兒大概從
洞裡爬進去。
「怎麼會有蛐蛐兒進屋裡來呢?」
蓀亞好害怕,趕緊說:「是我養的,可是不知道怎麼會由蛐蛐罐兒裡逃出來的。」蓀亞
那時沒跑開,站在那兒看著父親把蛐蛐兒扔在地上用官靴踩死了。那個蛐蛐勇敢善鬥,曾經
咬敗過經亞的蛐蛐兒。蓀亞雖然痛心之至,但是嚇得也不敢哭出來,那個蛐蛐到底是怎麼由
罐兒裡跑出去鑽到櫥子下去的,他也不知道。
父親問他:「你難道沒有別的地方兒養蛐蛐兒,非要拿到屋裡來不行嗎?」倘若不是這
個小兒子,而是兩個大的,就不會只挨頓責罵就算了。因為蓀亞小,父親多少偏愛幾分。
事情過了,但是曾先生第二天還怒氣未消。因為在筵席上他那孔雀翎上的皺褶教同僚看
見,自然感覺狼狽不安,當然沒有人說什麼。
曼娘、木蘭、蓀亞、愛蓮四個人,一同到花園裡去玩兒。他們一直走過橋,到了花園兒
的那一頭,那兒養著兩隻仙鶴。看完了仙鶴,又到草坪上去散步。曼娘是在留心找鳳仙花
兒,用鳳仙花兒的汁淚可以染紅指甲。蓀亞無心找仙鶴的翎毛,也不在乎染指甲的花兒,他
是一心一意想再找個蛐蛐兒,所以一個人兒就遊蕩到橋的那一邊兒,細心聽牆根兒的石頭底
下蛐蛐兒的鳴聲。
幾個女孩子忽然聽見洪亮的鳥聲。回頭一看,平亞經亞來了,剛才的鳥聲是平亞吹的,
緊接著經亞吹了一聲口哨兒。男孩子們向他們這邊猛衝過來,喊著說那天放假,因為老師得
了痢疾,回家養病去了。蓀亞叫他們不要吵嚷,因為他想恐怕要找到一個身體強壯鳴聲響亮
的蛐蛐兒了。因為單憑蛐蛐兒的叫聲,就能知道是個好蛐蛐兒還是個壞蛐蛐兒。蛐蛐兒的頭
大腿粗,一定是個善鬥的,叫做「將軍」。
女孩子還繼續找鳳仙花兒。曼娘找到一朵,木蘭問她怎麼樣用鳳仙花兒染指甲。
曼娘說:「得要找到好幾朵兒才行。要把這些花砸成爛泥,加點兒明礬,把花泥擦在無
名指和小手指上,要擦好幾天早晨,要用露水,這樣擦擦就染紅了。」木蘭很羨慕曼娘,因
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學問知識她都知道。雖然以前看見過青霞也染過手指甲,但是青霞
沒告訴她用什麼東西染的。珊瑚是個寡婦,向來不染紅指甲的,而木蘭的母親已經四十幾
歲,不屑於弄這些小姑娘兒的無聊的事。
不久,女孩子們聽見歡呼的聲音,大家跑去看蓀亞。原來蓀亞已然捉到一個上好的蛐蛐
兒,個子大,頭生得周正,兩腿堅強有力,須特別長而直。全身紅棕色。平亞說那種蛐蛐兒
叫「紅鐘」,又能叫又能鬥,立刻跑回屋去拿他那個善鬥的蛐蛐兒來跟這個鬥。但是蓀亞不
願意叫他的蛐蛐兒立刻就鬥,可是又不能不接受這種挑戰,所以讓那個蛐蛐兒由一個手心爬
到另一個手心,這樣爬了好久,好把他激怒。於是這個蛐蛐兒的兩根須立起來眼睛發亮了,
兩隻大門牙一張一合,看來果然凶狠,動作的快慢威武而規律。
他們在干地上清理出一塊地方,把兩個蛐蛐兒面對面擺好。但是不立刻讓雙方衝過去,
等彼此相向抖擻精神發動威風一會兒之後,才把它倆放開。雙方分明不成對手。在正式比賽
時,這是不許的,因為兩個交戰的蛐蛐兒一定上戥子稱份量,必得份量相當才行。雖然平亞
那較小的「將軍」漆黑油亮,身體勻稱,也滿有戰鬥精神,幾個回合之後,斷了一根須。
木蘭過敏善感,覺得那種戰鬥不啻是可怕的屠殺。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之中,那就是真正
龐大的野獸,身披戰甲,巨口獠牙就是吞吃對方的武器,而腿上有刺如利齒,可以割傷敵
手。她簡直跟看猛獅互鬥一樣。蛐蛐的身子構造完美,頭光滑晶亮,背上的鎧甲的顏色深淺
變化,精緻而完美,兩條腿就像福州漆那樣黑亮。木蘭不忍心看見兩個之中誰受傷,可是她
深信那個子小的一定會送命的。所以她叫愛蓮一同走開了。
曼娘又不同。她膽子小,連蟲子蝴蝶都不敢碰。但是她還接著看,因為平亞的蛐蛐兒快
要敗了。她想叫他們終止戰鬥,她央求平亞。可是平亞的將軍卻打了勝仗,那個大蛐蛐兒的
頭碰傷了,似乎真正發了怒。平亞想看個水落石出,於是戰鬥繼續下去。男孩子用一端弄軟
了的草撥弄兩個蛐蛐的須。最後平亞的將軍傷了一條後腿,滾翻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立起
來,被那個大蛐蛐猛咬。曼娘嚇得拉緊平亞的胳膊,心裡很難過。
小蛐蛐兒終於又站起來,但是已經精疲力盡,不久就被敵方的大牙咬死了。勝利者昂然
站立,得意洋洋。
曼娘喊叫了一聲,緊拉著平亞,眼睛濕濕的。平亞從地下站起來,垂頭喪氣,抬眼一
望,見曼娘正瞅著他,也正在傷心。
曼娘說:「我告訴你不要再鬥了,你不聽。這不公平啊。」
這時,平亞第一次感覺到曼娘的美了。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蘊藏著青春的熱情,現在正
籠罩在長而潮濕的眼毛之後。
平亞對她說:「這種小東西,還為這個哭?」
「你為什麼當初不聽我說呢?」
平亞說:「下次聽你好了。」
平亞伸出兩隻手,握住曼娘的手。他若不這麼做就好了。
因為這兩個人的手那種溫柔的緊握喚醒了畢生的熱情。正在那時,一個聲音喚醒了他倆
的青春夢。他倆一轉身,聽見愛蓮喊叫,說木蘭摔倒了。他們跑去看,看見經亞正在跑,跑
進房子裡去不見了。
木蘭跟愛蓮走了之後,經亞因為自己沒有值得斗的蛐蛐兒跟他們的將軍去比賽,就跟木
蘭她們一起去了。經亞的智力平平,不像他哥哥、弟弟那樣坦白,那樣自在輕鬆,那樣隨
和。他天性事事顧慮,猶豫不決,說話時自然也不痛快果斷。他沉默的時候兒多,說話也不
乾脆爽快,有時話說了再說一遍,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話說對了沒有,由於父親的嚴厲,他更
覺得受到壓抑,越發缺乏自信。這個世界對他已然夠難的了,事務如何決斷,都大費躊躇。
在他頭腦裡,就是這樣想:
「我沒有一個好蛐蛐兒,是不是?像蓀亞那樣好的蛐蛐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想我是
找不到的。我能找到一個。但是,大概我找不到那麼好的。也許我能,但是十之八九辦不
到。費事去找也沒用。即便找到一個,也不會那麼好。並且……」他心裡就把自己限制住
了,事情都懸而不決,只是想辦法再換另外的事。
他去果園的樹林中找到了木蘭,他想他們倆可以去找蟬蛻。蟬是在那個月份蛻皮,然後
從外皮裡慢慢脫身而出,正如女人從她那緊身的外衣裡慢慢把身子褪出來一樣。蟬身子褪出
來時,是從背上一個小縫裡脫出,之後,把干的外殼兒,連同頭,身子,腿,腳,一齊完完
整整的留在樹枝上。與女人脫緊身衣裳所不同的是,蟬脫下來的外殼是透明的。經亞看見棗
樹上有一個蟬脫下來的殼兒,他就爬上樹去,這一爬樹,他想起一個鬼主意來捉弄木蘭。最
低的樹枝子離地有七、八尺高,但是木蘭叫他說動了,也要往樹上爬。
木蘭從沒有上過樹,經亞的主意她倒覺得很新鮮。經亞扶著她爬上了一個樹枝子之後,
自己忽然爬下樹,樹上只剩下木蘭一個人兒。
她嚇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腳一滑,她趕緊抓到上面一個樹枝子,想用腳登住
下面一個樹枝子,但是腳登不到。她正在身子懸在半空中的時候兒,經亞拍手笑,因為他在
地上能看見木蘭短褂子下的身子,覺得好有趣兒。木蘭嚇得厲害,手又抓不住,就從十來尺
高處摔到地上。她的頭碰到橫伸出來的一塊石頭,躺在地上昏了過去。愛蓮趕緊喊人來救。
經亞一看木蘭鬢角兒上流出血來,立刻拔腿跑了。
平亞、蓀亞、曼娘看見木蘭摔得人事不知,嚇壞了。木蘭臉上血跡模糊,地也染紅了。
愛蓮嚇哭了,男孩子跑到房子裡去尖聲喊叫說:「木蘭摔死了。」
男僕人急跑到花園去,後面跟著曾太太和丫鬟。曾文璞本來正在睡覺,也叫醒了,隨後
跟了來。桂姐趕巧正在前院兒,是最後聽見消息的。當時她正在喂鸚鵡,一聽說,心想木蘭
死了,一盆水從手裡落了地,濺得上衣和褲子滿是水,邁動嬌嫩的小腳兒,三步挪做兩步往
前走,手扶著牆,扶著走廊的柱子。
把木蘭抬到曾夫人的屋裡,老太太正焦急的等著呢,把木蘭放在炕上。男孩子們都嚇傻
了,在後面跟著。曼娘不住的哭。桂姐開始給她洗臉上的傷。屋裡的人擠得滿滿的。
曾夫人說:「這孩子若有什麼不幸,咱們有什麼臉見姚家?」
曾文璞問那幾個男孩子:「這是怎麼發生的?」
平亞說:「我們沒看見她摔下來。經亞跟愛蓮跟她在一塊。」
「經亞呢?」
「我們看見他跑了。」
曾文璞叫人立刻把經亞找來。
曾文璞問愛蓮:「你看見了,是不是?」
「二哥叫木蘭姐爬上樹去拿那個蟬殼兒。他自己爬下樹來,樹上就剩下木蘭姐。木蘭姐
害怕,二哥拍手笑。她就越發害怕亂喊,就摔下來了。」
曾文璞怒吼道:「小壞貨!」
桂姐聽了她小女兒說的話,心裡非常不安。於是說:
「也不要全信孩子的話。說得也許對,也許不對。」
曾文璞說:「拿家法!」指的是那根籐子棍兒。
屋裡立刻鴉雀無聲。
曾夫人求情道:「經亞來了之後,你也得聽聽他怎麼說呀。」
「他犯了錯兒。不然,為什麼藏起來不敢露面兒呢。」
經亞被拉進屋裡來的時候兒已經哭了,僕人告訴他老爺發了脾氣。
一見面兒,父親在他左右臉上先打了兩個嘴巴。然後揪著他一個耳朵拉到院子裡,叫他
跪在地上。管家代為求情,老爺不聽。
家法拿來了,母親聽到三聲籐棍子,然後是孩子在地上的哭聲。她趕緊跑到院子裡,用
身子擋住孩子。
「打死孩子以前,你先打死我!這麼個小孩子,你打得那麼重!」
老太太也來了,叫兒子住手。
「你瘋了?孩子若犯了錯兒,有我還活著呢,你應當先告訴我。你不要為別人家的孩子
打起我孫子來。」
父親扔下籐子棍兒,轉過身來畢恭畢敬的說:「媽,這孩子現在若不教訓他,將來大了
還得了?」
正在這個過節兒,桂姐喊道:「老爺別生氣了,孩子醒過來了,別擔心了。」
丫鬟簇擁過去,把太太從地上扶起來,男僕人把經亞抱到屋裡去,經亞還沒停止哭聲。
桂姐撩起經亞的衣裳,看見他背上打了幾條印子,又紅又紫。曾夫人一見,心立刻軟下來,
不由得哭道:「我的兒!遭罪呀!怎麼就打成這個樣兒?」
桂姐轉過臉兒看她的小女兒愛蓮,用力在她頭上打了幾下子,這是給曾夫人看的,因為
經亞的挨打都是愛蓮的話引起的。
桂姐說:「都是你嚼舌根子!」
愛蓮給弄糊塗了,不知道為什麼挨打,哭喊道:「我都是說的實話呀。別人那時候兒正
在捉蛐蛐兒呢。」
桂姐給嚇著了。趕緊攔住愛蓮不要再多說。「你若再說一句話,我撕你的嘴。」
曾夫人道:「對孩子不要太厲害。」
木蘭模模糊糊中聽見這些吵鬧。她記得當時怎麼摔了下來,於是睜開眼睛說:「為什麼
您打愛蓮?」她想坐起來,但是被人按住。曼娘把頭靠近她,看見木蘭甦醒過來,不覺喜極
而泣。
曾文璞這時躲到前院去了,心想自己對兒子也有點兒嚴厲得過分。把家法請出來的時候
兒,那幾個男孩子都躲到廚房去了。後來聽見父親已然離開,什麼事都完了,他們才回到母
親的屋裡,發現木蘭和經亞都躺在炕上。經亞側著身子躺,愛蓮正在哭,更添了幾分雜亂。
平亞跟蓀亞都進去看經亞,問他怎麼樣,但是曾太太向他們喊說:「還晃來晃去的?去唸書
去!」兩人偷偷兒的溜走,但是不知道該去念什麼書,可是心裡也朦朦朧朧知道,這一天下
半天兒唸唸書總可以落得個平安無事。
老太太叫人煎了碗湯藥,叫木蘭和經亞吃下去壓壓驚。曾太太說經亞那天晚上跟她自己
睡,擔心怕她兒子嚇壞了,誰都知道,受驚嚇是會引起別的病的。木蘭流了不少血,但是她
的情形倒還算輕,那天晚上還是叫她照常跟曼娘一起睡。那一天家裡鬧得沒得個安靜,桂姐
整個傍晚都忙個不停,不時給經亞背上換膏藥。
事後三、四天都沒上學。老師也還沒好。經亞躺在炕上,木蘭不上學,曼娘也就不肯
去。到木蘭跟經亞都能上學了。花園兒裡已經下了霜,秋風已起,樹葉子已然變得金黃。老
太太說,遵照古風俗,是女孩子應當做針線活兒,婦人應當夜裡紡織的季節了。這個季節蛐
蛐兒出現,就是提醒女人要織布了,蛐蛐也叫促織,叫的聲音也像織布機的聲音。
木蘭在山東短促的私塾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她每天在飯桌兒上和下學之後,還看得見那
些男孩子,但是經亞老是繃著個臉兒。他正是在男孩子厭惡女孩子的年齡,並且他由經驗得
到教訓,知道女孩子是會招惹麻煩的。木蘭想跟他和好,可是他毫無反應。後來他這種態度
一生沒變,所以此後永遠對木蘭沒有好感。
木蘭再沒到花園兒去,因為曼娘不去,天又漸漸冷起來。
除去九月九重陽節到泰山去了一趟,女孩子們一直沒再出去。那一天,全家一齊上泰山
去了,只有曾夫人和桂姐的孩子們留在家裡。曾夫人要桂姐去,她自己願在家裡照顧嬰兒,
因為今年一入秋,她的腿又犯了毛病。甚至老祖母也去了,一則因為她老人家喜歡家人團
聚,又因為她信神,願到山上去燒香。孩子們又恢復了精神,木蘭認為上南天門的那一段旅
途是畢生難忘的。當時最後一段山坡路她跟蓀亞坐一頂轎子,那段山路幾乎是直上直下的,
她覺得她像懸在半天空一樣,一直把蓀亞抱得緊緊的。後來她再與蓀亞游泰山時,情形就大
為不同了。
過了接近南天門那段搖搖欲墜的陡直路,木蘭不得不向蓀亞承認蓀亞家鄉的泰山是比西
山高;而蓀亞,勉強裝做成年人的樣子,向木蘭說了句表示道歉的話,說他希望敝處的卑微
的小山不負貴賓光臨之盛意。
桂姐曾經聽見兩個孩子一部分的談話,她們到了玉皇寶殿,她學給老祖母聽。老太太
說:「那麼倆小孩子,已經學會說做官的應酬話了!」
祖母大笑,向蓀亞道:「小三兒,你還沒做官就說官場應酬話了。你若做了官兒,我會
想辦法教木蘭當個有封號的夫人呢。」年長位尊的女人說這樣打趣的話是不礙事的。曼娘
說:「那我就要來向官太太請安了。」這話也是開木蘭的玩笑。
這話引起了曾老爺一點感想。原來在泰山頂上玉皇寶殿的院子裡時,他想到曾家的祖
先,心裡盤算並且也盼望能親眼看見三個兒子長大後做官。他覺得彷彿已經能看到他們三個
人穿戴上靴帽袍套做官的那個樣子。他覺得平亞是三個孩子之中最高尚正派的孩子,做官不
如做學者有成就。蓀亞,最小的,隨和寬大,容易與人相處的;經亞老二,不多說話,沉默
寡言的後面兒,還滿肚子詭詐機巧,做起官兒來會成功的。不過對他得嚴加訓導,得把聰明
用於正途才行。又想到,曼娘可以幫助平亞,若使曼娘嫁到曾家,嫁給平亞,這個兒媳婦倒
滿好。給木蘭和蓀亞撮合成婚,大概不會太難,並且木蘭天生聰慧。他對木蘭這一番搭救之
後,姚思安若不答應曾家的求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由過去發生的事情看來,姚曾這兩
家的親事似乎已是天意。他用這種想法看木蘭,覺得自己就和木蘭的父親一樣,彷彿有一副
千金重擔子要由木蘭去擔,自己兒子將來的幸福也就在木蘭身上。等他六十歲辭官歸隱的時
候兒,他們曾家應當是個興旺的家庭。他又想到經亞,覺得想像中這幅全家福上還不夠齊
全,他很想知道誰是他將來的二兒媳婦,這個兒媳婦會是個什麼樣子。
所以,他對經亞顯得溫和親切,在廟裡吃午飯的時候兒,他做了一件在家裡從來沒有做
過的事,他用他的筷子夾起一塊肉遞給經亞。經亞覺得受此寵愛頗為感動,老太太和桂姐在
一旁看著,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她倆知道經亞已經得到父親的寬恕了。
在孩子面前,曾文璞一向是不誇獎孩子的,這是他的習慣。男孩子不犯過錯時,一律是
「壞蛋」;犯了過錯,一律都是「孽種」。即便他太太有什麼請求,他也不說一聲「好」。
只要他不反對,或是沉默無言,他太太知道,那他就是同意。他寧可跟曼娘說話,因為曼娘
不是他兒子,他用不著用為父者威嚴的腔調兒。所以飯後,他向曼娘說:
「你和幾個男孩子出去玩兒吧,可別走近捨身崖。」捨身崖是個懸崖,有人曾在那兒跳
下去自殺。
對孩子們來說,這可以說是一張最後的赦罪券,他們覺得一向嚴厲的父親,那天對他們
額外的溫和疼愛。那次出外遊歷可以說是十全十美。下山時似乎用不到一個鐘頭。他們看見
縣城在山下的平原上,成一個正方圈。他們到家時,已經是暮色昏黃萬家燈火了。
那天到家,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有一封木蘭的父親來的電報。是一個禮拜以前由杭州
發的,由省城再郵寄來的。電報在當年是極其新奇的東西,全家都不信七天的工夫兒由杭州
就能來個信息,大家都要看看電報是個什麼樣子。電報上的話是說,曾先生的大恩大德,姚
思安來生變做犬馬也難報還,真是千恩萬謝;並且說木蘭一定像在家一樣舒服,他十分安
心,又說在小雪到後,大概十月中旬他要到曾府向曾文璞和全家人道謝。又告訴木蘭說他家
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木蘭應當把曾先生曾太太看做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要服從,要
聽話。
那天晚上,木蘭興奮得無法入睡。她說跟父親回杭州,又說將來回北京。她說北京城的
掌故,使曼娘聽得無法入睡。於是曼娘,也跟鄉下姑娘一樣,一心想到北京去。
木蘭說:「你總會到北京去的。會有人來用紅花轎接你到北京去的。」
曼娘喊說:「蘭妹妹,咱們倆拜成乾姐妹吧。」
那只是孩子們隨便約定的。也沒有燒香,也沒到院子裡去向天跪拜,也沒有交換生辰八
字兒。她倆彼此拉著手,在菜油燈前發誓,說終身為姊妹,患難相扶。曼娘給了木蘭一個小
玉桃兒,木蘭沒有什麼東西回送曼娘。
兩人這樣盟約密誓之後,曼娘就把她心裡的隱秘向木蘭吐露了。盟誓之後,曼娘向木蘭
說的第一件事是:「長大之後,你若嫁了蓀亞,我們就是妯娌,一同在一個家裡過一輩子。」
木蘭說:「我想做你的妯娌,可是不願嫁給蓀亞。」
「那麼嫁給經亞。」
木蘭說:「不,當然不。」
「你若不嫁曾家的兒子,那麼你怎麼做我的妯娌呢?」
「我只願一直跟你生活在一塊兒,曾家的兒子誰我也不願嫁。」
「你難道不喜歡蓀亞嗎?」
木蘭年歲還太小,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只是覺得結婚好玩兒而已。她只是微笑。
「我只是喜歡平亞。他好斯文。」
曼娘說:「那我讓你嫁平亞,我就給他做妾好了。」
木蘭說:「我怎麼能呢?你比我大。」木蘭停了一下兒又說:「總而言之,我不喜歡男
孩子。最好我自己是男孩子。」
「蘭妹妹,你說的是什麼呀?」曼娘女人氣那麼重,她自然不瞭解女孩子想做男孩子這
種想法。她說:「是男是女全是前生注定的,人是不能更改的呀。」
木蘭又說,把心裡的想法說得更痛快了:「我願當個男孩子。一切便宜他們都佔了。他
們可以出門會客。他們可以去趕考做官。可以騎馬,坐藍絨的轎。他們能遍游天下名山大
川,能看天下各式各樣的書。就像我哥哥體仁,我媽什麼都許他做,他還能管我和我妹妹。
他常常說『你們女孩子』,我一聽這話就生氣。」
這是曼娘第一次聽見木蘭提到他哥哥。她問木蘭:「你哥哥好不好?」
「他很壞。我媽慣著他,因為他在兩年前我弟弟生下來之前,我們家就是他一個男孩
子。他常常鬧脾氣,一鬧脾氣就要摔東西,有一次他真踢了錦兒一腳,錦兒是我們的丫鬟,
又把錦兒端的盤子扔出去,盤子裡的東西濺了錦兒一身。」
「你爸爸也不管管他?就由他鬧?」
「我爸爸不知道。我媽也怕我爸爸,可是我媽老是護著他。媽對我們女孩子非常之嚴。
我也怕我媽,可是我不怕我爸爸。」
「你說你爸爸不讓你裹腳?」
「是啊。我媽要給我裹,我爸爸因為看了些新派的書,他說他要教養我成一個新式兒的
女孩子。」
曼娘說:「這都是命啊。就像我遇見你一樣。你若不出岔子迷失了,我怎麼會遇得見你
呢?咱們的命都受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支配。不過我不明白,什麼是新式的女孩子呢?你若不
裹腳,將來怎麼嫁人呢?」
木蘭心裡忽然閃過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姐姐,我倒想試試。你給我裹裹腳看看。」
這個主意,曼娘也不能拒絕。她倆關上門,好叫別人看不見。木蘭吃吃的笑,伸出了
腳。曼娘給木蘭脫下鞋,襪子,用兩條長白裹腳布給木蘭裹腳,除去那大腳趾頭之外,把其
余的腳趾頭用盡力氣裹了起來。木蘭覺得兩隻腳都僵硬了,再沒法子動。
第二天,木蘭決定不裹了,更希望長成男孩子的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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