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林語堂>>京華煙雲

雲台書屋

第二章 遇亂兵骨肉失散 貼告白沿路尋人


  木蘭與八歲大的妹妹,還有珊瑚姐,在轎車裡藍色硬棉墊子上盤腿坐著,生平頭一次嘗 到北京轎車的顛簸的滋味,也同時分明感覺到在這個茫茫世界上正在冒險趕路。

  不久,木蘭,莫愁,珊瑚姐,開始與車伕攀談起來。車伕為人和氣,告訴她們義和團的 情形,義和團的所做所為,還有哪些事是義和團不做的事,他跟義和團怎樣閒談,談些什 麼,以及天津的戰爭,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大阿哥,以及這段路前面會有什麼狀況等。

  由北京北城進入南城,她們看見好多燒燬的房子殘留的廢址瓦礫。這時順著城牆往西, 在那荒涼廢棄的地區,看見一群人站在一塊空地上,中間是義和團的一個神壇,蓋著紅布, 錫鑞蠟簽兒上面有紅蠟燭。幾個中國人跪在壇前接受審問,因為有二毛子的嫌疑。

  車伕指出幾個義和團的少女與婦人給她們看,都穿著紅小褂兒,紅褲子,紅褲腿下面露 出纏裹的小腳兒,頭髮梳成寬辮子,盤在頭頂上。男的義和團員也是穿紅褂子,有的胸膛上 只是紅前襟,女團員腰上圍著寬帶子,顯得勇武精神。車伕告訴她們這些女義和團員叫做 「紅燈照」和「黑燈照」。白天她們拿一把紅扇子,扇子股兒也油成紅的,夜裡就打著紅燈 籠。「紅燈照」都是少女,「黑燈照」則是寡婦。不裹小腳兒的是招募來的船娘。她們的首 領,稱做「聖母」,原來也是運糧河上一個船娘,但曾坐著黃綾轎由巡撫請進巡撫衙門。那 些少女有些會打拳,但大部分不會。她們有法術。她們必須要學唸咒語。一段短期練習之 後,她們若是要上天的話,一搖動紅扇子就可以飛上天去。她們至少總會爬牆,因為車伕曾 經看見她們站在人家屋頂上。

  車伕看見過他們做法沒有?

  不錯,他看見好多次了。他們先設神壇,點上蠟燭,然後口中唸唸有詞,然後忽而神態 有異,口中說的是法術語言。這時就是神仙附體了,兩眼發直,瞪得又圓又大。接著揮舞大 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但是皮肉不受傷。

  來附體的神仙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這些小說神話,如今木蘭聽來,竟變成了眼前的真實故事。

  天還沒黑,他們早已過了西便門,出了城,來到荒郊野外。

  旅途的前三天還算是輕鬆容易,沒發生什麼事,只是天太熱,車又顛簸得利害。人人都 抱怨腿疼。每天趕早出發,早飯前就趕出十里地,有時二十里地,清早與午後下半天趕的路 最多,中午,人和騾子都要長久的歇息一段。體仁和馮舅爺常下去跟著車走一里地,因為腿 彎曲得太難過。第四天過了之後,身子對車的顛簸似乎已經習慣。

  體仁最不安靜,換了好幾次車;有時要跟母親坐,有時要跟丫鬟坐。母親寵著他,也就 任憑他,不加管束。銀屏比他大三歲,每逢他跟銀屏在一塊兒,他就很快樂;他喜歡瞎扯, 跟錦兒開玩笑。錦兒受不了的時候兒,就到姚太太車上去,幫著照顧小孩子。

  在第四天,也就是離開了涿州兩天,在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正往東南走,一切事情似乎 都不順。謠言滿天飛,說八國聯軍已經進了北京城,亂軍和拳徒正往南撤退。另一個謠言說 總督裕和將軍已經自盡,甘軍正往南撤退。

  在拳徒與軍隊之間時有戰鬥發生,因為拳徒只有刀槍交戰,吃虧不小。一聽見槍炮聲, 拳徒就四散奔逃。拳徒究竟是什麼性質,老百姓和政府軍隊也弄不清楚。在軍隊之中,一半 人說應當剿滅拳徒,一半說不。拳徒因為燒教堂,殺萬人痛恨的洋人,所以深得民心。朝廷 在春天曾下令收編拳徒;現在又讓軍隊剿滅拳徒;新近朝廷似乎又寵信他們,並採取他們的 排外政策。

  兵和拳徒往下潰散的漸多,搶劫也就日漸增多。路上逃難的百姓人潮洶湧,步行的,坐 轎車的,坐手推車的,騎驢的,騎馬的,樣樣兒都有。農夫有的挑著兩個筐,一頭放幾個小 豬兒,一頭放著個嬰兒。姚家的車遠在這些散兵游勇之前,所以一路上還算平安無事。女人 們開始安心,體仁也慢慢安頓下來。姚大爺吩咐盡量趕路前進,能少歇息就少歇息,指望在 亂兵趕上之前能到了德州。他已經把端王爺發的護照撕碎,因為它根本像廢紙一樣,毫無用 處;並且,看見拳徒或是官兵,反倒引起麻煩。

  那天下午日落之前,他們到了任丘,因為中午打尖只歇息了一小會兒。住了店之後,姚 大爺問店家城裡可有官兵。聽說天津鑲黃旗第六營的徐管帶(營長)正駐紮在此維持治安, 才放了心。此地的天主堂一個月前才遭燒燬,不過徐管帶(營長)進城之後,逮住了幾十個 「大師兄」砍了頭,餘眾逃往鄉下去了。

  一個旅客帶著家眷,兩個婦人,三個孩子,也是逃難而來,比他們到得晚一點兒,帶來 了使人心神不安的消息。那天早晨他離開保定府,一直往南向任丘逃,因為聽說徐管帶(營 長)能在任丘保境安民的緣故。

  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富有的官宦之家正往保定府走。這家一個女人帶著一隻金鐲子。一隊散兵游勇漸漸 行近,看見那個金鐲子就要,那個女人給得不痛快,拖延了一會兒,一個兵就把她的胳膊砍 了下來,拿下鐲子逃跑了。另有一股官兵來了,聽說這件事,好像看見那只鐲子在前面幾個 兵的手裡,追上去把那幾個兵槍殺了。前面那幾個兵當中逃走了幾個,藏身在路旁高粱地 裡。在搶他們的那幾個兵經過之時,又把他們開槍打倒。

  一個金鐲子就要了七、八條人命。

  那幾個同路人低聲說路上發生的這件事,姚大爺一個人聽了默不作聲。他叫家裡人吃晚 飯之後立刻睡覺,孩子丫鬟一概不可出屋去。他們只有一個屋子,要睡十二個人,因為全家 不肯分店去住。那一家來了之後,弄得情形更糟。那間屋子只有一個炕,才十五尺寬,所以 丫鬟必須睡在地上。別人在有急需之時,姚大爺並不是死咬定自己的權利不肯放鬆的。所以 他答應後來的那家的兩個女人睡在他家的小房間裡,而他,馮舅爺,羅東,跟那一批旅客之 中的男人,則都睡在外間,外間是廚房客廳餐廳一屋三用的。

  在裡間,孩子們安然入睡,羅東也鼾聲大作,而姚大爺則不感覺睏倦,也不想睡。他心 中估量明天若起個大早兒出發,日頭西落以前會趕到河間府的。

  暫時,一切總算平靜。爐台子上一盞小油燈,燈火熒熒,美麗而安穩。他拿出煙袋,心 中沉思。這是好久以來他難得享受的寧靜的夜晚了。後來他回想到這天晚上,覺得真是幸福 的天堂一樣,自己的親人在另一間屋子裡安睡,而自己抽著一袋煙,一盞油燈在爐台子上燃 燒著晃動。

  時將半夜,覺得聽見太太在睡夢中驚呼一聲,然後屋裡有騷動聲。他在爐台子上端起油 燈,往那邊門裡一望。姚太太身旁是小孩子,她已經坐起來,正輕拍木蘭的臉,捋順她的頭 發。

  姚太太問:「這麼大深夜你幹什麼呢?還沒睡呀?」

  丈夫說:「我覺得聽見你在夢裡喊叫了一聲。」「是嗎?嚇了我一大跳。我夢見木蘭在 老遠的一個山谷裡叫我。我一打哆嗦,就驚醒了。還好,幸而只是個夢。」於是看了看木 蘭,又向身邊兒看了看別的孩子。

  姚大爺說:「只是個夢就好了。睡吧。」

  於是走出屋去。

  不多一會兒,來了一陣暴雨,雨聲淅瀝,使姚大爺感到睏倦,不知不覺睡著了。

  七月二十五早晨,姚大爺被屋子裡的聲音吵醒,看見大部分人都已起身,已經洗過臉。 車伕正在門前,說雨後天氣涼爽。天上有雲彩,看樣子要整天陰天。到河間府只有六十里 地,走起來是不難的。因為騾子若不拉太重,一天走一百里很容易。若走長途,拉著車,可 以走六十里,頂多走七十里。有一隻騾子踩到溝裡,差一點兒跪下翻了車,一條前腿似乎扭 了一下。所以今天車自然要走慢一點兒。

  大概八點鐘光景才出發。姚太太叫青霞到她的車上,好抱著孩子。木蘭的轎車上的騾子 有點兒一拐一拐的。

  走了約摸十五里地之後,那隻騾子越發顯得焦躁不安,常常停下來,直喘氣,肚子兩側 時時鼓脹收縮。騾子的身子像馬,頭腦像驢,力量之大像馬,脾氣之倔強也像驢。車伕說那 騾子出了毛病,若不慢走,恐怕要沒命。他說:

  「騾子比君子。一生病,就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這匹騾子早晨只用鼻子聞了聞草 料,嚼了一點兒。空著肚子怎麼趕路?還不是跟人一樣?」

  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二十里地,到了新中驛。大概一點半,大家才下車,餓了,去打 尖。新中驛是個老驛站,給官家傳遞公文,人馬是在這裡換班兒的。官方緊急的公文,從河 間府到京城一百里地,十二小時是可以送到的。附近有個馬房,有三、四匹馬拴在旁邊的樹 上。

  因為他們打算在河間府換幾隻騾子,再走其餘的那段路程,現在這個騾子的車伕決定從 那幾匹馬之中找一匹代用,至少先幫著趕完這一天的路程。他認得驛站上的人,事情當然好 商量。

  午飯之後,大家在涼亭之下歇息,木蘭,莫愁,體仁三個人閒蕩到樹林之下去看馬。體 仁走得離一匹馬太近了,那馬開始亂踢,嚇得木蘭拉著莫愁邊跑邊叫。這些驛馬都是身強力 大的,姚大爺向那邊兒急叫體仁回去。

  姚大爺脾氣急躁。姚太太又已經告訴過他昨天晚上的夢。在夢裡只記得她在山谷裡走, 一條寬大的溪水在山谷中間流,另一邊兒是一帶樹林子。她那時拉著莫愁的手。她覺得聽見 木蘭叫她。她忽然想到木蘭並沒在她身邊兒,似乎好幾天沒見到她了。最初,木蘭的聲音似 乎來自樹頂上;在她轉身進入陰森森的樹林時,發現好多小徑都阻塞不通,正不知如何是 好,又聽見木蘭喊叫,聲音清楚可聞,但是軟弱無力,似乎是從溪流對面傳來。聲音是: 「我在這兒哪!我在這兒哪!」母親一轉身,看見孩子的身影兒,正在溪水對面的草地上摘 花兒。她既看不見船,又看不見橋,心中不由得納悶兒,孩子是怎麼樣過去的呢?她把莫愁 留在岸上,自己在清淺的激流中涉水過去。忽然一股洪流冒起,使她腳下懸了空。一驚醒 來,原來正躺在旅店裡的炕上。

  這個夢讓人聽了,都心裡忐忑不安,但是她說完之後,誰也沒有說什麼。

  那只瘸腿的騾子就暫時留在驛站上,車伕回來時再帶回去。大概三點鐘的時候兒,他們 又啟程出發,新借來的那匹馬拉珊瑚跟木蘭姊妹倆坐的那輛車。那匹馬老是衝到前頭去,車 夫不知道他的脾氣習慣,很不容易控制他。

  將近五點,離河間城只有十二、三里地了。他們看見在左方遠處,有軍隊橫越田野而 來。姚大爺說他要到前面車上坐坐,但那走了多年的古道比平地低三、四尺,到寬廣的平地 以前,根本沒法子錯車,而且在他們前後百碼之遙的地方也有別的難民。

  忽然聽到一聲槍響。附近的田地都是由一丈來高的高粱形成的青紗帳。這時他們正在低 窪的地方,看不見兵究竟在何處,只是聽見說話聲越來越近。又聽見幾聲槍響。他們既不能 轉車倒退,又不知道往何處走,這時聽見似乎兵是自前後兩路而至。他們到了平地,有七、 八個逃兵在十字路口兒跑過去,還看見有成隊的兵離他們左邊五十碼遠。所有的車都停住 了,姚夫人向珊瑚喊,教把她們姐妹倆送到她的車上。

  珊瑚裹著小腳兒,從騾子車下來,不是件容易事,不過她是照吩咐辦了。她下到地上, 向莫愁伸出胳膊,把她抱下來。她把莫愁抱到姚太太車上,打算回來再抱木蘭。這一停就阻 斷了十字路口車輛的交通,擋住了後面的難民,後面的車伕又罵又喊,吵做一團。

  這時,又聽見槍聲,有幾個兵騎著馬,在他們正前面急馳而過。驛馬吃了一驚,開始向 前飛跑,木蘭的車就隨著一群兵馬疾馳而去。

  在一陣混亂之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群兵似乎只是急於逃命,並不太存心想 搶劫。姚家,受阻於前面來往越來越多的人馬,後面又有車擁擠上來,真正是夾在了中間, 這時騾馬散亂奔馳。混雜囂亂,塵土飛揚,簡直伸手不見五指。珊瑚正匆匆忙忙爬到姚夫人 的車上,幾個騎馬的官兵在她身旁飛馳而過。她剛一定神,一想木蘭還猶自一個人兒在那輛 車上。她尖聲喊叫:「木蘭!」木蘭的母親不加思索,立刻就要往車下跳。但是在眨眼之 間,所有的車都動起來。她能看見的只是人、車、馬蹄,在她前面亂做一團,她自己的車也 隨同著向前衝下去。騾馬一旦放開腿跑,你再喊叫指揮它們,那就如同向火車頭喧叫一樣無 效了。前面有十幾輛車。她一心指望其中有一輛拉的是木蘭。這時姚大爺幾乎還不知道木蘭 是一個人兒在車上。因為官兵沒停下來搶,他還滿以為災難已經過去了。

  幾輛車正向前奔馳之時,姚大爺一心想趕緊離開官兵,越快越遠越好,然後再查看一下 有什麼損失沒有,心裡還以為全家還正往一個方向走呢。木蘭的母親簡直想要身份兩處:一 是到前面去認一下兒木蘭的車跟那個車伕;一是慢下來察看一下後面的車輛。可是實際上, 她卻一籌莫展。路只能容單向行車。她幾次想跳下車來,幸虧珊瑚拉住了她。

  她著急過了七、八分鐘後,騾子漸漸慢了下來。舉目四望,也看不見官兵的蹤影了。離 開了那個十字路口至少已經有二里地。一輛車栽到路旁的濠溝中,摔下來的那個婦人幾乎被 後來的車軋過去。另有一輛車駛來,一個客人認識那個人,就跳下車,但是那輛車卻停在路 當中。當然姚家的車也被擋住了。馮舅爺就各處跑去打聽。姚太太簡直急瘋了。珊瑚跟青霞 一直哭。姚太太指著那在前面還在走而且漸漸消失了蹤影的幾輛車,喊說木蘭的車也許在當 中,他們必須追上去,不能停在那兒不動。

  她喊說:「木蘭一個人兒在車上呢!」

  父親知道了這件可怕的事,當時也來不及問為什麼木蘭是一個人在車上。他抓住了一匹 馬,從車上解下來,縱上去,飛馳經過人群,追向前面的難民。但是只是一路空追,徒勞無 功。

  丫鬟這時都下車來問,聽了這個消息,臉嚇得慘白,說不出一句話來。珊瑚簡直真從車 裡滾下來了。為什麼在過去十五分鐘內那輛車裡只有三個女人兩個孩子,誰也說不清楚。母 親把莫愁緊緊的抱在懷裡,青霞抱著小孩子。莫愁最初怕得說不出話來,現在開始哭。別的 難民擠過來看看又過去了。有人站住看由車上掉下來的女人。那個女人彷彿是因為她的騾子 腿上中了子彈,要從翻了的車上解開套把它鬆開,可不是容易的事。也有人停下來,聽說一 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與大人失散的事。有人顯得傷心,有人無動於衷走過去。

  體仁說他曾看見木蘭車上那匹驛馬隨著官兵往右方跑去,不過看得不太清楚。若當真如 此,木蘭已然離開了他們走的那條路,大概是隨著一群官兵跑去了。但是車上還有車伕呢? 他會把車趕向河間府,也許會追上他們,在路上也許會碰見的。

  大家正在心緒紛紛,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木蘭的車伕手中拿著鞭子從後面跑來,一邊跑 一邊喊。大家一看有車伕沒有車,不由臉色變了。

  「孩子沒出事吧?」

  「誰知道?我們叫官兵一衝,驛馬受了驚,怎麼也勒不住它了……」

  「她現在在哪兒?」

  「她跑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把車丟了呢?」

  車伕之茫無頭緒,正跟問他話的人一樣。他的車是被兵馬衝到右方去,然後走上右邊的 一條路,離開了官兵;等他看見離開了人群,下車想把馬拉住。馬力氣太大,他拉不住韁 繩,馬就向前跑去了。

  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那就是木蘭還在車裡。還有,那輛車並沒往河間府去,因為車伕 最後看見車轉彎兒消失在青紗帳裡時,車是向北方回去的。他相信那匹驛馬還會自己認路奔 回新中驛。他出於一片老實忠厚的心腸,才跑來告訴木蘭的父母的。

  大家無可奈何,等了幾個鐘頭之後,姚大爺騎著馬回來了。每輛車他都看過,繞著彎兒 察看過,甚至直到跑近看見了河間府的城牆,才放棄了追尋。

  姚大爺覺得車伕的想法滿有道理,那匹馬會尋路返回新中驛的。

  太陽快落了。姚大爺要坐著他那輛車回到新中驛,車伕去找他的車和馬,父親去找自己 的女兒。別的人只得繼續奔向河間府,因為河間府的城門快關閉了。車伕告訴她們在河間府 城內要住的那家旅店的名字,他們就在那家旅店等消息。

  木蘭的母親整夜沒睡,只是暗自流淚。黎明,她叫羅東跟他哥哥起床到北門去找木蘭。

  第二天早晨約摸九點鐘,姚大爺回來了。馬和車已經回去了,但是沒有孩子。他曾經折 回去,在十字路口兒一帶去尋找,什麼也沒找到。

  這個消息真像晴天劈雷。木蘭是丟了,還有什麼疑問?母親嚎啕大哭:「木蘭,我的孩 子呀,你不應當這麼離開我呀!你不應當去找你妹妹目蓮呀!你現在若離開我,我這日子還 有什麼過頭兒哇!我還要這條老命幹什麼?」

  珊瑚勸道:「媽,一切都是天意,萬事順逆好壞,人不能預知。您不要太傷心,免得有 傷身體。這條旅途往前還遠呢。這些人的命都要靠著您呢。您若沒災沒病的,我們孩子們的 擔子也就減輕了。木蘭是不是丟了,也還不能太一定;我們還要接著往各處去找她。這都是 我的不好。我千不該萬不該把她一個人兒留在車上!」

  姚太太勉強抑制住悲傷,回答說:「這不能賴你,是我命不好,才招出這個亂子。我不 應該叫你去把她們倆抱過來。可是誰會知道發生這種意外呢?若是木蘭出了什麼差錯兒,讓 人拐跑了,讓人賣了的話……」說著又哭做一團兒。姚大爺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木蘭是她 最心愛的孩子,若是真的丟了,他可傷透了心。他一聽到「拐跑」這兩個字,立刻走開,就 像個受傷的禽獸一樣。

  錦兒,原本靜悄悄的倚著牆站著,忽然大哭起來。她今年十四歲,差不多跟木蘭一起長 大的。她教給木蘭一切的遊戲,唱搖籃曲,從小就跟木蘭在一塊兒玩,木蘭待她就像親姐姐 一樣。剛才一提到「拐賣」兩個字,她立刻想到自己的命運,想到自己父母的杳無消息。她 倒在床上,哭個沒完。看見她哭,體仁跟莫愁也哭起來,於是屋裡哭喊吵鬧,亂到極點。青 霞走近,把錦兒拉起來說:

  「太太剛忍住哭,你又大號起來,招得少爺跟莫愁也哭,快別哭了。」

  錦兒坐起來,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是還用手揉哭得通紅的眼睛。銀屏向來不喜歡錦兒, 看見就褒貶她說:「自從今天早晨她就一直一個人坐著。莫愁也沒梳頭,也沒洗臉,後來我 幫她穿好衣裳的。他們倆那麼好,當然她很難過了。」錦兒走出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 一邊走一邊說:「我哭我的。我愛哭與你什麼相干?我喜歡木蘭小姐又不干你的事!」

  銀屏怒沖沖的說:「我們同是伺候太太、少爺、小姐的,誰也管不著誰。」

  姚太太喊道:「你們造反了!」

  珊瑚連忙跑到另一間屋子去。她說:「現在是鬧事的時候嗎?難道現在還不夠嗎?」

  錦兒一邊哭泣一邊說:「我也不想要哭,我是想起木蘭小姐來。太太一提到拐賣,我又 想到我自個兒。哎呀!媽呀,你若活著,我也不致這麼受人家欺負哇!」

  珊瑚安慰錦兒說:「當然我們大家都難過,當然是會哭的,你也是情不由己呀。」

  錦兒惡狠狠的說:「若是體仁少爺丟了,你看她哭不哭?」

  銀屏原來在外面聽著呢,現在邁步進來。珊瑚轉身把她推了出去,叫兩個人誰也不許再 開口。

  現在父母在想像中的恐怖,想到像木蘭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的姑娘丟了之後會發生什麼 事情,那種恐怖簡直比死還可怕。心中的狐疑不定,心中驅之不去的恐懼,無法猜測她現在 的情形,還有能在河間府城裡或別的地方會找得到她,這難得實現的希望,這一切一切,使 他們的頭腦麻木癱瘓了。那天早晨,姚太太不再說別的,只是說:「不管死活,我總要找到 她。」她簡直變成了呆子,心裡只有一件事,對別的一切,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

  中午,擺上飯菜之後,她呆呆的走到桌子那兒。她吃東西,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吃飯。還 有,錦兒正在安靜的吃飯,忽然把飯碗放下,抽抽搭搭的哭起來,離開了桌子。

  姚太太這種異乎尋常的沉靜,真使珊瑚害怕。她說:「媽,您得多歇息歇息。您昨天晚 上沒有睡覺。現在各處去找也得找上好幾天。咱們自己也得保重才是。」姚太太像機器一 樣,就由珊瑚引到床邊兒去,半句話也沒說。

  河間府城有五千居民,這片地方坐落在一帶低窪地的中央,周圍有一條大河的支流向東 北流向天津。東邊三十里以外就是滄州,正在運糧河的岸上。往南四十里地就是德州,正在 這塊三角地帶的頂尖兒上,往北幾乎距離滄州河間一樣遠,往河間府要走旱路,往滄州走運 糧河。

  他們尋找木蘭只得在客店,城門,通往城鎮的路上貼尋人告白。告訴人家他們旅店的地 址,懸賞尋人。賞錢是二百兩銀子。女人要停留在店裡,父親、馮舅爺、僕人羅東,以及趕 車的,帶著賞錢,要到全城及四鄉去尋找。木蘭的母親則變得堅強有力,默默的滿街滿巷徘 徊尋找,還往河裡看,不分晝夜的尋找,尋找她的骨肉。

  但是河間府擠滿了難民和走失的孩子。並不止木蘭一個走失的。有幾次是來虛報消息 的。木蘭的母親甚至於到西門外河邊去看一個姑娘的死屍。

  姚大爺騎著馬到四鄉去找,別的人往東走到沙河橋,往西走到肅寧縣。

  但是找不到木蘭的蹤影。

  這個孩子也許已經落到販賣童奴的賊匪手裡。這種情形有八九成。木蘭總會值一百兩銀 子,雖然誰也不敢這麼說。馮舅爺一天回來說,人販子都在運糧河上跟那些船娘做生意。錦 兒本來就是被人拐賣的,她說在河上販賣人口是真的。並且說當年那船娘待她很好。那些 年,運糧河是由北京到南方的交通要道。青幫霸佔著運糧河,他們有一套完善的組織。在津 浦鐵路修建之後,運糧河失去了生意,青幫才加入了紅幫,在長江上稱為青幫,後來在上海 法租界還統領著盜賊、鴉片煙販子、妓院。他們是以拐賣、綁架、搶劫出名的,不過他們也 慷慨行善。他們的首腦人物充當工部局的顧問,領導水災旱災賑濟,每逢他們的生日,官方 高級人員還親身前往拜壽。這一組織是個自衛、互助、合作的秘密團體,對低級失業的大眾 保障其生活,大家公平分享,彼此之間十分慷慨大方,共同遵守榮譽義氣的門規,這種組織 實際上導源於一千年前的秘密會社。稗官野史上的英雄就是他們崇拜的神,還有忠貞的戰 將,劫富濟貧的俠盜,群眾仰慕的好漢都是。

  義和團本也是一個秘密的組織,是白蓮教的一支。明亡之後,他們是要推翻滿清的。但 是歷史環境卻使他們變成扶清滅洋的一股力量,引起了國際間的大事。

  姚家既然深信木蘭是被拐賣了,於是搜尋幾天得不到結果之後,就決定往運糧河上去 找。馮舅爺自請往東到滄州,只有一日的行程,順著運糧河往下去,在市鎮上,渡口上,都 停下來尋找線索,大家則繼續趕路,約好在德州等他。

  只有兩件事,似乎顯得有一線希望。第三天,姚太太找來一個算命的瞎子,向他問丟了 個孩子的事。她把木蘭的生辰年月按天干地支說明。算命的說木蘭的八字兒有福氣,有雙星 照命,所以十歲時該有磨難,但因命好,自會逢凶化吉。並且,她運交得早,雖然不為高官 顯宦的夫人,一輩子也不愁吃不愁喝的。問他這個孩子是否可以找得回來,他則深不可測的 說:「有貴人相助。」總之,因為木蘭的八字兒太好,所以卦金他索要大洋一元,姚夫人則 給了他兩元。

  這樣,姚夫人心情好了許多,她到城隍廟去燒香。說也怪,兩個杯筊,在神前扔了三 次,都是大吉。

  那天晚上,做母親的做了一個夢,跟以前夢見的一樣。她分明聽見木蘭叫:「我在這 兒,我在這兒!」於是又看見女兒在溪流的對面草地上摘花兒,跟木蘭在一起的是另外一個 女孩子,她不認識,以前沒見過。母親叫木蘭過來。木蘭在那邊兒喊:「您到我這兒來啊! 我們的家在這兒。您在的那邊兒不對呀。」母親想找一個渡船,或是找個橋,但是沒有。於 是似乎覺得自己在水面上安然行走,往下,往下,再往下,順流而下的好快,這時已經忘記 了女兒。她經過了城鎮、村莊、山頂的佛塔,正漂近一座橋時,看見一個老翁在橋上疲憊而 行,一看,原來是自己的丈夫。她還看見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攙扶著丈夫,而那個女人不是別 人,正是木蘭。她在河上向他們呼叫,但是他們好像沒聽見,還是照舊一直往前走。她兩眼 盯著她不放鬆,不料自己碰到橋柱子上,不能在水上漂了,往下一沉,就醒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夢告訴了丈夫,兩個人都大為振奮。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