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蒼從獄中寄來的信。
這陰森慘淒的四壁,只有一線的亮光,閃爍在這可怕的所在。暗陬裡彷彿獰鬼睜視,但是朋友!我誠實的說吧,這並不是森羅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層地獄,這原來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人間喲!
你應當記得那一天黃昏裡,世界逞一種異樣的淆亂,空氣中埋伏著無限的恐懼,我們正從十字街頭走過。雖然西方的彩霞,依然罩在滴翠的山巔,但是這城市裡是另外包裹在黑幕中,所蓄藏的危機時時使我們震驚。後來我們看見槐樹上,掛著血淋淋的人頭,峰如同失了神似「哎喲」一聲,用雙手掩著兩眼,忙忙跑開。回來之後,大家的心魂都彷彿不曾歸竅似的。過了很久峰如才舒了一口氣,淒然歎道:「為什麼世界永遠的如是慘淡?命運總是如餓虎般,張口向人間搏噬!」自然啦,峰當時可算是悲憤極了。不過朋友你知道吧!不幸的我,一向深抑的火焰,幾乎悄悄焚燬了我的心,那時我不由地要向天發誓,我暗暗咒詛道:「天!這縱使是上蒼的安排,我必以人力挽回,我要掃除毒氛惡氣,我要向猛虎決鬥,我要向一切的強權抗衡……」這種的決心我雖不曾明白告訴你們,但是朋友只要你曾留意,你應當看見我眼內爆烈的火星。
後來你們都走了,我獨自站在院子裡,只見宇宙間充滿了冷月寒光,四境如死的靜默,我獨自廝守著孤影。我曾懷疑我生命的榮光,在這世界上,我不是巍峨的高山,也不是湛蕩的碧海,我真微小:微小如同陰溝裡的螢蟲,又彷彿塚間閃蕩的鬼火,有時雖也照見蘆根下橫行跋扈的螃蟹,但我無力使這霸道的足跡,不在人間踐踏。
朋友!我獨立淒光下,由寂靜中,我體驗出我全身血液的滾沸,我聽見心田內起了爆火。我深自驚訝,呵!朋友!我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天在馬路上所看見的慘劇,你應也深深的記得:
那天似乎怒風早已詔示人們,不久將有可怕的慘劇出現,我們正在某公司的樓上,向那熱鬧繁華的馬路瞭望,忽見許多青年人,手拿白旗向這邊進行。忽然間人聲鼎沸如同怒潮拍岸,又像是突然來了千軍萬馬,這一陣紊亂,真不免疑心是天心震怒,我們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忽聽霹拍一陣連珠炮響。呵,完了!完了!火光四射,赤血橫流,幾分鐘之後,人們有的發狂似的掩面而逃,有的失神發怔,等到馬路上人眾散盡,唉!朋友!誰想到這半點鐘以前,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竟成了新戰場!愁雲四裹,冷風淒淒,魂凝魄結,鬼影憧憧,不但行人避路,飛鴉也不敢停留,幾聲啞啞飛向天閶高處去了。
朋友!我恨呵!我怒呵!當時我不住用腳跺那樓板,但是有什麼用處,只不過讓那些沒有同情的人類,將我推搡下樓。我是弱者,我只得含著眼淚回家,我到了屋裡,伏枕放量痛哭,我哭那錦繡河山,污濺了凌踐的血腥,我哭那皇皇中華民族,被虎噬狼吞的奇辱,更哭那睡夢沉酣的頑獅,白有好皮囊,原來是百般撩撥,不受影響,唉!天呵!我要叩穹蒼,我要到碧海,虔誠的求乞醒魂湯。
可憐我走遍了荒漠,經過崎嶇的山巒,涉過洶湧的碧海,我尚未曾找到醒魂湯,卻惹惱了為虎作倀的厲鬼,將我捉住,加我以造反的罪名,於是我從料峭山巔,隕落在這所謂人間的人問。
朋友!在我的生命史上,我很可以驕傲,我領略過,玉軟香溫的迷魂窟的生活,我作過遊山逛海的道人生活……現在我要深深嘗嘗這囚牢的滋味,所以我被逮捕的時候,我並不詛咒,做了世間的人,豈可不遍嘗世間的滋味?……當我走這剛足容身的牢裡的時候,我曾酣暢的微笑著。呵!朋友這自然會使你們懷疑,坐監牢還值得這樣的誇耀?但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我將坦白地告訴你說,世界最苦痛的事情,並不是身體的入牢獄,只是不能舒展的心岳,這話太微妙了。但是朋友!只要你肯稍微沉默地想一想,你當能相信我不是騙你呢。
這屋子雖然很小,但他不能拘虛我心,不想到天邊,不想到海角,我依然是自由。朋友你明白嗎?我的心非常輕鬆,沒有什麼鉛般的壓迫,有,只是那麼瀝盡的熱血在蒸沸。
今天我伏在木板上,似憂似醉的當兒,我的確把世界的整個體驗了一遍。哎!我真像是不流的死溝水,永遠不動的,伏在那裡,不但骯髒,而且是太有限了。我不由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氣,但是我感謝上帝,在我死的以前,已經覺悟了。即使我的壽命極短促,然而不要緊,我用我純摯的熱血為利器,我要使我的死溝流,與蕩蕩的大海洋相通,那麼我便可成為永久的,除非海枯石爛了,我永遠是萬頃中的一滴。朋友!牢獄並不很壞,它足以陶溶精金。
昨夜風和雨,不住地敲打這鐵窗,也許有許多的罪囚,要更覺得環境的難堪,但我卻只有感謝,在鐵窗風雨下,我明白什麼是生命的光榮。
按罪名我或不至於死,不過從進來時,審問過一次後,至今還沒有消息。今早峰替我送來書和紙筆,真使我感激,我現在不恐懼,也不發愁。雖然想起蘭為我擔驚受怕,有點難過,但是再一想「英雄的忍情,便是多情」的一句話,我微笑了,從內心裡微笑了。蘭真算知道我,我對她只有膜拜,如同膜拜純潔聖靈的女神一般。不過還請你好好地安慰她吧!倘然我真要到斷頭台的時候,只要她的眼淚滴在我的熱血上,我便一切滿足了。至於兒女情態,不是我輩分內事……我並不急於出獄,我雖然很願意看見整個的天,而這小小的空隙已足我游仞了。
我四周圍的犯人很多,每到夜靜更深的時候,有低默的嗚咽,有浩然的長歎,我相信在那些人裡,總有多一半是不願犯罪,而終於犯罪的。哎!自然啦,這種社會底下,誰是叛徒,誰是英雄,真有點難說吧!況且設就的天羅地網,怎怪得弱者的陷落。朋友!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該做什麼?讓世界永遠埋在陰慘的地獄裡嗎?讓虎豹永遠的猖獗嗎?朋友呵!如果這種恐慌不去掉,我們情願地球整個的毀滅,到那時候一切死寂了,便沒有心焰的火災,也沒有凌遲的恐慌和苦痛。但是朋友要注意,我們是無權利存亡地球的,我們難道就甘心做芻狗嗎?唉!我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喲。
我在這狹逼囚室裡,幾次讓熱血之海沉沒了,朋友呵!我最後只有禱祝只要懇求,青年的朋友們,認清生命的光榮……
(選自《曼麗》,北平古城書社1928年1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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