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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會 作者:廬隱


  正是秋雨之後,天空的雨點雖然停了,而陰雲兀自密佈太虛。夜晚時的西方的天,被東京市內的萬家燈火照得起了一層烏灰的絳紅色。晚飯後,我們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這時地上的雨水還不曾干,我們各人都換上破舊的皮鞋,拿著雨傘,踏著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雲的松林裡。林木中間有一座土地廟,平常時都是很清靜地閉著山門,今夜卻見廟門大開,門口掛著兩盞大紙燈籠。上面寫著幾個藍色的字——天主社,——廟裡面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正殿上搭起一個簡單的戲台,有幾個戴著假面具穿著綵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像龜精鱉怪,有的像判官小鬼,大約有四五個人,忽坐忽立,指手畫腳地在那裡扮演,可惜我們語言不通,始終不明白他們演的是什麼戲文。看來看去,總感不到什麼趣味,於是又到別處去隨喜。在一間日本式的房子前,圍著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柵欄,裡面設著個神龕,供奉的大約就是土地爺了。可是我找了許久,也沒找見土地爺的法身,只有一個圓形銅製的牌子懸在中間,那上面似乎還刻著幾個字,離得遠,我也認不出是否寫著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徵罷了。在那佛龕前面正中的地方懸著一個幡旌似的東西,飄帶低低下垂。我們正在仔細揣摩賞鑒的時候,只見一位年紀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龕面前,將那幡旌似的飄帶用力扯動,使那上面的銅鈴發出零丁之聲,然後從錢袋裡掏出一個銅錢——不知是十錢的還是五錢的,只見他便向佛龕內一甩,頓時發出鏗鏘的聲響,他合掌向神前三擊之後,閉眼凝神,躬身膜拜,約過一分鐘,又合掌連擊三聲,這才慢步離開神龕,心安意得地走去了。

  自從這位老者走後,接二連三來了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尚在娘懷抱裡的嬰孩也跟著母親向神前祈禱求福,凡來頂禮的人都向佛龕中捨錢佈施。還有一個年紀二十多歲的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圍裙,手中捧著一個木質的飯屜,滿滿裝著白米,向神座前貢獻。禮畢,那位道袍禿頂的執事僧將飯屜接過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滿面欣慰地退出。

  我們看了這些善男信女禮佛的神氣,不由得也滿心緊張起來,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們的權威足以支配昏昧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開路,見廟燒香,便可獲福無窮了。不然,自己勞苦得來的銀錢柴米,怎麼便肯輕輕易易雙手奉給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釋的人心!

  我正在發呆思量的時候,不提防同來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聲,出竅的魂靈兒這才復了原位,我便問道:「怎麼?」建含笑道:「你在想什麼?好像進了夢境,莫非神經病發作了嗎?」我被他說得也好笑起來,便一同離開神龕到後面去觀光。嚇!那地方更是非常熱鬧,有許多情裝艷服,腳著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裡購買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還有幾個西裝的少女,腳上穿著長統絲襪和皮鞋,——據說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叢裡擠來擠去,說不定是來參禮的,還是也和我們一樣來看熱鬧的。總之,這個小小的土地廟裡,在這個時候是包羅萬象的。不過倘使佛有眼睛,瞧見我滿臉狐疑,一定要瞪我幾眼吧。

  迷信——具有偉大的威權,尤其是當一個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時候,或者在心靈失卻依據徘徊歧路的時候,神明便成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時也曾經歷過這種無歸宿而想像歸宿的滋味,然而這在我只像電光一瞥,不能堅持久遠的。

  說到這裡,使我想起童年的時候——我在北平一個教會學校讀書,那一個秋天,正遇著耶穌教徒的復興會,——期間是一來復。在這一來復中,每日三次大祈禱,將平日所做虧心欺人的罪惡向耶穌基督懺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惡便從此洗滌盡淨,——哪怕你是個殺人放火的強盜,只要能侮罪便可得救,雖然是苦了倒霉釘在十架的耶穌,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來捨身救世的,這是耶穌的光榮,人們的福音。——這種無私的教理,當時很能打動我弱小的心弦,我覺得耶穌太偉大了,而且法力無邊,凡是人類的困苦艱難,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當我被他們強迫的跪在禮拜堂裡向上帝祈禱時,——我是無情無緒的正要到夢鄉去逛逛,恰巧我們的校長朱老太太顫顫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並且撫著我的肩說:「呵!可憐的小羊,上帝正是我們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的面前去罷,他是仁愛的偉大的呵!」我聽了她那熱烈誠摯的聲音,竟莫名其妙的怕起來了,好像受了催眠術,覺得真有這麼一個上帝,在睜著眼看我呢,於是我就在那些因懺悔而痛哭的人們的哭聲中流下淚來了。朱老太太更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說道:「不要傷心,上帝是愛你的。只要你虔心地相信他,他無時無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後她又問我:「你信上帝嗎?……好像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塊手巾嗎?」我簡直不懂這話的意思,不過這時我的心有些空虛,想到母親因為我太頑皮送我到這個學校來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歡我的,倘使有個上帝愛我也不錯,於是就回答道:「朱校長,我願意相信上帝在我旁邊。」她聽了我肯皈依上帝,簡直喜歡得跳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擦著眼淚……從此我便成了耶穌教徒了。不過那年以後,我便離開那個學校,起初還是滿心不忘上帝,又過了幾年,我腦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後我成了個無神論者了。

  但是在今晚這樣熱鬧的廟會中,虔誠信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覺生出無限的感慨,同時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實,覺得大千世界的無量眾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憐的不能自造命運的生物罷了。

  在我們回來時,路上依然不少往廟會裡去的人,不知不覺又聯想到故國的土地廟了,唉!……

           (原載1930年《婦女雜誌》第16卷第1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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