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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姐姐已經二十七歲了,按說早該出嫁——在鄉下人的眼裡,二十七歲的女子還守在娘家的門上,簡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村裡早已經有人敲怪話了,而這種怪話比打你一個耳刮子都使人難受。

  自從母親在前年病故後,不愛說話的父親就變得更不愛說話了。他除過埋頭下地勞動,家裡的事看來什麼也無心過問,對於姐姐的婚事,不知為什麼,他似乎一直是漠不關心的。

  我愛我的姐姐。她溫柔、純潔、像藍天上一片潔白的雲彩。誰都說她長得好看。這是真的。我們這裡雖說是窮鄉僻壤,少吃沒穿,可哪個村裡也都有幾個花朵一樣的俊姑娘。她們像我們這裡的土特產黃花和紅棗一樣,聞名遠近的山鄉城鎮,就連省城裡的人也都知道。不信你查問去。

  不是我誇口,我姐姐是我們周圍村莊數一數二的俊女子。

  我從小愛美術,所以愛美觀念很強;我為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姐姐在內心裡是很驕傲的。聽媽媽和爸爸捨不得離開,硬是沒讓去。

  她已經高中畢業幾年了。連續考了幾次大學,每次就差那幾分,回回都考不上姐姐上中學時,正鬧「文化革命」,根本就沒學什麼。現在又加上考外語,她一點也沒學過,看來上大學就更沒指望了。現在農村也不招工——就是招,我們家又沒「後門」根本輪不上。她看來一輩子就得在農村裡勞動了。姐姐對這好沒什麼。她一直在我們這窮山溝裡長大,什麼下苦活都能幹,村裡人都說她勞動頂個男人。

  我知道,這些年來為姐姐說媒的人不少,說的對象大部分還都是縣上和外地的一些幹部或者工人,可姐姐全為什麼二十七歲了還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實際上,除過我,大概誰也不知道:我的姐姐已經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姐姐愛的男人就是最後離開我們村的那個省裡來的插隊知識青年,他叫高立民。聽說他父親原來是我們省的副省長,母親是一個什麼局的局長,「文化革命」一開始就都被關了禁閉。聽說他拉是一個特務集團的頭頭。

  和高立民一同來我們村插隊的十幾個人,不是被推薦上了大學,就是去當了工人,先後都走了。他因為父母親的問題,不光走不成,就是當個農民也不得安生——公社和縣上常叫去訓斥他。那些年這個人是夠西惶的了。老百姓把特務看得比反革命分子還要嚴重,所以村裡大部分人都不敢理這個「特務兒子」,生怕惹來橫禍。高立民孤孤單單的,像一隻入不了群的乏羊。他經常穿一身叫化子都不如的爛髒衣服。他也不會做飯,時常吃生的,在山裡常肚子疼得滿地打滾。

  我姐姐心7善,看見這個人苦成那個樣子,就常去幫助他。她給他做飯,縫補爛衣服,拆洗被褥。逢個過年過節,還常把這個誰也不敢理的「特務兒子」叫到我們家來,盡拿好東西給他吃——我甚至覺得姐姐對他比對我還要好哩!

  我父母親也都是些善人,他們從來也沒有因為這事而責備過姐姐。可是,村裡有人卻風一股雨一股地傳播說,我姐姐和立民關係不正常。

  我那時年齡還小,別人不敢當著我父母和姐姐說這些話,就常對我說。我總是氣得分辯說:「我姐姐和立民關係那麼好,你們為什麼說他倆關係不正常?」這話常常讓別人笑半天。

  不過,我自己在心裡也納悶姐姐為什麼對立民那麼好。要知道,他可是個特務兒子呀!

  有一次,我背過爸爸和媽媽,偷偷問姐姐:「姐姐,高立民是特務兒子,人家誰也不理,你為什麼要這樣關心他呢?你不怕人家說咱路線覺悟低,和階級敵人劃不清界線嗎?」

  姐姐手指頭在我鼻子上按了按,笑了:「看你!比咱公社劉書記都革命!立民可不是階級敵人,咱和他劃的什麼界線?

  你看他多可憐!寶娃,咱奶奶在世時,不是常對咱說,碰見遇難人,要好好幫扶呢;要不,作了孽,老天爺會拿雷劈的!

  咱們這裡有家,他無依無靠,又在難處,難道能眼看著讓這個人磨難死嗎?別人願放啥屁哩,咱用不著怕!」

  我立刻覺得,姐姐的話是對的。姐姐也真不怕別人說閒話。在知識青年就留下立民一個人的時候,她對他比以往更關心照顧了。

  記得有一次,立民病得起不了床,姐姐就在他屋裡守了一天。她還把家裡的白面、芝麻、醃韭花拿過去,給他□細麵條吃。要知道,我們一個人一年才分十幾斤麥子,吃一頓白面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啊!

  傍晚,立民發起了高燒,姐姐就仍然守在他身邊。點燈時分,姐姐還沒有回來,媽媽急了,只好自己也過去陪姐姐直守了他一夜。

  姐姐和立民的關係多麼好啊!誰說他們的關係「不正常」呢?

  過了不久,我才知道姐姐和立民是怎樣的「關係不正常」了。

  那是一個夏末的傍晚,西邊天上的紅霞像火一樣燒了一會,便變成了柴灰一般的雲朵。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拿了幾件並不太髒的衣服到村前的小河邊去洗——你們知道,我是個愛美觀念很強的孩子。

  當我路過我們隊打麥場上面的小路時,突然聽見麥秸垛後面有兩個說悄悄話——聽聲音還是一男一女。

  孩子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躡手躡腳從麥秸垛旁邊繞了過去。

  我的心立刻縮成了一團,渾身發抖,馬上連滾帶爬退回到原來的地方。天啊!沒想到這兩個人竟然是立民和我姐姐;我剛才看見立民把姐姐抱住,在她臉蛋上沒命地親哩!

  我立在小路上,心怦怦的直往嗓門眼上跳。我想馬上跑開,但聽見他倆又說開了話,便忍不住想聽聽他們到底說些什麼。

  就聽見立民說:「……小杏,你真好!我愛你,永遠也離不開你。沒有你,我簡直就活不下去了。你答應我吧,小杏!

  你說呀,你愛我嗎?唉,愛我的什麼哩……我父母已經坐了六七年禁閉,年埡我要當一輩子反革命的兒子了,你大概怕……」

  「不怕!就是你坐了禁閉,我也會永遠等著你的!」這是姐姐的聲音。

  接下來就聽見立民哭了。哭了一陣後,聽見他又對姐姐說:「我要永遠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你!我會永遠得得,你在一個什麼樣的時候,把你的愛情給我的呀!唉,我從小沒受過苦,一輩子當個農民也當不好,你跟上我要吃苦的……」

  就聽姐姐說:「不怕!立民,只要我們一輩子真心相愛,就是你以後討吃要飯,我也會永遠跟著你的!」

  聽見立民又哭了,像娃娃一般嗚咽著。接著,聽見姐姐也哭了——但那哭聲聽起來根本不是傷心的。

  不知為什麼,眼淚也從我的眼睛裡湧出來了——我也哭了。

  我抹著眼淚來到了靜悄悄的小河邊。我呆呆地立在黃昏中,望著遠處朦朧的山影出了老半天神。我好長時間弄不清楚我為什麼哭。後來慢慢盤算,我才模模糊糊覺得,我是受了感動:我的好姐姐!立民已經是一個狼不吃狗不聞的人了,誰都躲著他走,生怕把「反革命」傳染上,可她竟然這樣去愛這個人!我當時還並不懂得多少男女之間的事,我只從我自己一顆孩子的心判斷,我的親愛的姐姐她做了一件好事!

  那天,姐姐把立民帶到家裡來,她自己親自張羅著包了一頓餃子。過日子很仔細的父母親好幾次嘮叨著問姐姐:今天既不逢年,也不過節,為什麼要吃好的呢?

  姐姐和立民大概都在心裡偷著笑。可他們並下知道,偷著笑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後來,生活猛然間發生了大變化。「四人幫」完蛋後,聽說受了冤屈的立民父母親平了反,從禁閉裡放出來了。第二年,姐姐就鼓動立民去考大學,她自己也去考了。結果立民考上了北京的一個大學,姐姐差幾分,沒有考上。

  立民走後,全村人議論了許多天,都說世事又變了,苦難的立民翻了身,展開了翅膀。姐姐看來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立民上了大學;而難受純粹是為了他們的分離。我已經長大點了,再有二年就要上初中,已經朦朧地知道了一些愛情的奧妙。我知道立民一走就是好幾年,姐姐那麼喜歡他,他一走,她心裡會有多麼寂寞和難受啊!而要是姐姐難受了,那我心裡是很不好受的。

  但我沒想到,這一切還有彌補的好辦法。

  好長的時間來,大概村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姐姐總是定期到村對面的公路上,從鄉郵員老李叔叔的手裡接回一封又一封立民從北京寄來的信;同時,她也把一封又一封的信交給李叔叔,向北京寄去了。姐姐大概和老李叔叔達成了「協議」,讓他保密,所以村裡人都是不知道這事的。但可沒瞞過我的眼睛。

  自從立民上了大學,村裡人也就再不說姐姐和他的閒話了。我知道姐姐是個很靦腆的人,不願讓別人知道這些事。要是村裡人知道了真情,常常會動不動就開一些秀粗魯的玩笑,這種玩笑會使任何一個害羞的姑娘都難為情。

  爸爸看來也不清楚——他看來只知道關心土地和莊稼,對旁的事都是麻木不仁的。不過,我有時也看見他用一種可憐和憂鬱的目光,盯著姐姐的背影出半天神;但也不說什麼話,只是歎一口就完了。

  我知道,姐姐每次接到立民的信,就常躲到村前打麥場的麥秸垛後面去盾(一想起那地方我就心跳臉燒)。

  看完信回來時,她總是滿臉喜氣洋洋,不住點地唱一些叫人很愉快的歌子。姐姐的嗓子是挺棒的,像收音機裡那些人唱的一樣好聽。

  就在姐姐最高興的時候,爸爸就顯得更不痛快了。他總是煩躁地打斷姐姐的歌聲,拉著像要哭一樣的音調央求姐姐說:「好娃娃哩,別唱啦,我這陣兒心口子疼得要命……」

  每當這時,我總是在心裡埋怨爸爸,嫌他老是在姐姐最高興的時候,心口子就疼,把姐姐的興致全破壞了。但我也對爸爸充滿了愛和同情。自從媽媽死後,他變得多麼可憐啊。

  看,他的頭髮都快全白了!

  但是,在姐姐高興的時候,我的心情也是很好的。我表面上裝得一無所知,但一背轉人,也不由得笨嘴舌唱起歌來。

  我本來只愛畫畫,並不愛唱歌,但在這樣的時候,我還是要唱幾聲——為了祝福親愛的姐姐。不論是誰,只要他自己有姐姐,他就會知道:儘管他表面上對自己姐姐的婚事不好說什麼,但他實際上是怎樣在內心裡關懷著她的幸福啊!

  元旦又來臨了。

  我們鄉下人一般是不過這個年的。在我們看來,這個節日是屬於城裡人的。我們鄉下人過年就是過春節。

  對於老百性來說,過節日的主要標誌就是吃好的。今天,村裡家家戶戶仍然像往日一樣,都是粗茶淡飯,誰家也沒顯出一絲節日的氣氛來。

  唯獨我們家與眾不同,竟然像城裡人一樣,張羅著過這個「洋」歷年了。其實,這事主要是姐姐在張羅。自從媽媽死後,家務事都是由姐姐作主的。爸爸是不管這些事的,他照舊一聲不吭,清早起來就上山砍柴去了。

  我知道,姐姐今天是很高興的,因為她昨天又接到了立民的信。但我心裡也忍不住嘀咕:姐姐,你也高興的有點過分了。為了慶賀你收到立民的一封信,今天就破費著包餃子吃嗎?你知道,咱家囤裡的白面可是不多了!

  但我並不反對姐姐今天包餃子;只要姐姐樂意的事,我從來都是支持她的。

  姐姐一打早就到菜窖裡挖了許多胡蘿蔔回來,準備做餡。

  她把蘿蔔不知在水裡洗了多少遍,就在鐵擦子上擦成絲,放在開水鍋裡一冒,撈出來捏成疙瘩,放在了白瓷盤裡。接著她又搗蒜、搗胡椒、剝蔥,忙了好一陣。畢了,她給我塞了兩塊錢,叫我到鎮子上去買二斤羊肉回來。

  我很高興為姐姐跑這個差,趕忙拿了個尼龍網兜就起身。

  我剛出門,姐姐又追了出來。不知為什麼,她笑盈盈地用兩條胳膊抱住我的肩頭——我感到那胳膊微微地有些顫抖。

  她臉紅得像一片早晨的霞,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把嘴貼到我的耳朵上,悄悄說:「路上別玩,買了肉就趕快回來,姐姐等著包餃子呢。今天咱們家要來客人。你知道是誰嗎?是高立民。就是那個插隊知識青年。他上個月從北京來咱們省上的工廠實習,昨天來信說元旦要回村來看看……」

  我感到一種火一樣熱烈的感情通過姐姐的胳膊傳導到我身上來了。我抬頭看了看姐姐,見她眼睛裡竟然噙著淚水。我這時才發現,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新剪了頭髮,雪一般潔白的脖頸和桃花一樣粉艷的臉蛋,在烏黑髮亮的頭髮襯托下,漂亮的像國畫上的仙女。我望著幸福的姐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對她點了點頭,就飛一般向遠處的鎮子上跑去。

  我現在才明白了,姐姐為什麼今天包餃子。我還見她把過端陽包粽子的糯米、紅棗,過六月六的蕎麥涼粉糝子都搬到太陽地裡曬;還把花生豆呀,葵花籽呀,統統拿出來用簸箕簸了一遍。而這些珍貴的吃食姐姐平時連我都不讓動——原來她是藏著等立民回來吃呀!

  陰得很重的天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飄起了雪花。我跑著,跳著,向鎮子上飛奔而去。越來越密的雪花像瀑布似的在虎前流瀉著。田野裡靜悄悄的,只聽見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響聲。一片迷迷中,瞧見遠處山尖上已經開始白了。我在風雪中跑著,像個小瘋子似的手舞足蹈,高興得張開嘴「啊啊」的狂叫著。我是多麼的興奮啊,因為姐姐想念了許久的那個人就要回來了!當年,他在村裡是一個被人看不起的人。

  這次回來,他可是個排排場場的大學生了。他是在北京上大學呀!北京,那可是容易去的地方嗎?我是去過的——是在夢中。我要叫立民好好給我講一講北京的事情。我在內心裡也充滿了對立民的相信和愛,因為他將是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想,他這次回來,一定會像人家的姐夫一樣,和姐姐舉行個訂婚儀式,請村裡的人吃喝一頓。這樣,姐姐就再不會被村裡人笑話二十七歲還沒男人。親愛的姐姐為了這,是受了許多委屈的。女大不嫁,別人是多麼小看呀……

  我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沒覺得就跑到了鎮子上。

  我很快到店舖裡去買肉,可公家的羊肉早賣完了。於是又跑到鎮子外面河灘裡的自由市場上買了二斤羊肉,折轉身上了公路,就往家裡跑。

  突然,我聽見背後有人喊我的小名。

  我停住腳,回頭一看,原來是鄉郵員老李叔叔。李叔叔一直在我們這川道裡送信,大人小孩他都認識。姐姐每次就是從他手裡接回立民的信。

  李叔叔已經走過來了,狗皮帽子和肩膀上落了一層雪。他把一封信遞到我手裡,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回去給你姐姐!」

  說完就轉身走了。

  我看了看信皮子,的確是給姐姐的;是省上一個什麼化工廠寄來的。我猛然想起姐姐剛才說過,立民已經從北京來信小上一個工廠實習來了,是不是他給姐姐的信呢?可又一想:立民不是今天要來嗎?姐姐昨天不是收到了他的信嗎?但是,我們在省裡又沒熟人和親戚。誰給姐姐寫信呢?除過立民,再不會是其他人!他為什麼又寫了封信呢?不是是他出了什麼事?

  我由於心急,也沒考慮什麼就把信很快拆開了。

  當我看見開頭「親愛的小杏」一句話,便嚇得出了一身汗,不敢看了。天哪,我做了一件多麼荒唐的事!我怎能偷看姐姐的戀愛信呢?

  我想,既然把信拆開了,我就是說我沒看,姐姐也是不會相信的。再說,第一次看亦愛信,這誘惑力太大了,我根本抗拒不了。我於是決定要看這封信——我想姐姐是會原諒我的,她那樣親我。再說,我是個嘴牢的孩子,不會給別人說的,連父親也不會給說的。姐姐她不知道,就是她和立民親嘴的事,我也是沒給任何人露一個字的。

  我於是在路邊找了一個既避風又避人的地方,看起了這封信——

  「親愛的小杏:

  你好!

  我想還是直截了當把一切都說清楚吧!由於痛苦,我無法寫長信。昨天發出的信,你在元旦前一天大概已經收到了。

  我本來是想利用元旦的假期回來一趟的,想當著你的面把一切說清楚,但我想我們都會無法忍受這種面對面的折磨。因此,我決定不回來了,覺得還是信上說這事為好。

  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父母親不同意咱們的婚事(你大概在省報上看見了,我父親又當了副省長)。他們主要的理由是:你是個農民,我們將來無法在一起共同生活。

  我提出讓他們設法給你安排個工作,但他們說他們不能違背《準則》,搞「走後門」這些不正之風,拒絕了我的請求。父母親已經給我找了個對象,是個大學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老虞友,前幾年又一同患過難。親愛的小杏,從感情上說,我是愛你的。但我父母在前幾年受盡了折磨,現在年紀又大了,我不能再因為我的事而傷他們的心。再說,從長遠看,咱們若要結合,不光相隔兩地,就是工作和職業,商品糧和農村糧之間存在的現實差別,也會給我們之間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困難。由於這些原因,親愛的小杏,我經過一番死去活來的痛苦,現在已經屈服了父母——實際上也是屈服了另一個我自己。我是自私的,你恨我吧!啊,上帝!這一切太可怕了……」

  我看到這裡,頭上立刻像響了一聲炸雷!這信上有些話雖然我不太能讀懂,但最主要的我已經看明白了,立民他已經不要我的姐姐了!

  我腦子裡像鑽進了一群蛀子,嗡嗡直響;感到天也旋來地也轉,好像雪是從地下往天上飄。我趕忙把信塞在衣兜裡,拔腿就往家裡跑……

  我跑進院子,站住了。

  我聽見姐姐正在屋子裡唱歌。歌聲從屋子裡飄出來,熱辣辣的,在風雪裡傳蕩著:「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不論是狂風暴雨,不論你到天涯海角,這一顆心,永遠和你在一道……」

  我知道,這是一乎電影插曲,姐姐最喜歡唱的一首歌。淚水在我的臉上唰唰地淌著。密密的雪花在天空飄飛旋轉,大地靜悄悄的和我一起聽姐姐唱歌。

  我在院子裡立了一會,用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淚水,腿上像綁了石頭似的,一步一步挪回了屋子。

  姐姐正在灶火圪土勞軍炒花生豆,鍋裡煙氣大冒,畢畢剝剝直響。

  她大概看見我的神色不對,就走過來,驚訝地打量了我一下,突然問:「寶娃,你買的羊肉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兩隻空手,才知道羊肉已經丟在看信的地方了!

  我什麼也沒說,掏出那封信交給了姐姐,便忍不住撲在炕攔石上,「哇」一聲哭了!

  我趴在炕攔石上哭了好一陣。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姐姐早已經不在屋子裡了。地上散亂地丟著那幾頁信紙。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很嗆人的味道——大概是鍋裡的花生豆焦糊了。

  姐姐到哪裡去了呢?我的心忍不住一緊。我什麼也不顧地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風雪更大了,地上已經積起了厚厚一層荒雪。山白,川白了,結了冰的小河也白了。遠遠近近,白茫茫一片。

  大地上一切難看的東西,都被這白雪遮蓋了。

  姐姐呀,你在哪裡呢?

  我順著打麥場上面的小路,出了村子,穿過那一片開闊的川地,盲目地向小河那邊走去;我在瀰漫的風雪中尋找著姐姐,腳下打著滑溜,時不時就栽倒在地上。

  當我跌跌爬爬走到小河邊的時候,突然看見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渾身上下覆蓋著雪,像堆起來的雪人一般。這不是姐姐嗎?

  這正是我親愛的姐姐。她兩條胳膊抱著膝蓋,一雙失去光彩的眼睛迷惑地望著風雪模糊了的遠方。她好像已經停止了呼吸,沒有了活人的氣息,變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麗的塑像。

  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邊,把頭輕輕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嗚咽起來。天漸漸昏暗下來。風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兒在黃昏裡靜悄悄地降落著。歸牧的羊群從對面山裡漫下來。在風雪緩緩向村子裡移動。

  姐姐伸過來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顫抖著,撫摸著我的頭。我仰起臉在昏暗中望了望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歲!我依稀看見她額頭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細細的皺紋。我的親愛的苦命的姐姐!

  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時候站在我們面前的。他帶著一身山裡的黃土,臉上流著汗道道,落了雪的頭髮純粹是白的的。

  他不出聲地彎下腰,拍去了姐姐和我身上的雪,從胳膊窩裡拿出我的皮帽子給我戴上,又拿出姐姐的那條毛圍巾,給她圍在脖子上;然後用粗大的手掌輕輕拂去了姐姐間發上的雪花——那實際上是在輕輕的,慈愛地撫摸著姐姐。爸爸,我知道了,你不僅愛土地和莊稼,你實際上是多麼地愛我們啊!

  姐姐站起來,頭一下子埋在爸爸懷裡,大聲地哭起來了。

  爸爸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怕你傷心,爸爸不願和你說……我知道人家終究會嫌棄咱們的……天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無聲地向這個世界上降落著。

  就像在我們小時候一樣,爸爸一隻手牽著姐姐的手,一隻手牽著我的手,踏著鬆軟的雪地,領著我們穿過田野,向村子裡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嘴裡嘟嘟囔囔地說:「……好雪啊,這可真是一場好雪……明年地裡要長出好莊稼來的,咱們的光景也就會好過了……噢,土地是不會嫌棄我們的……」

  姐姐,你聽見了嗎?爸爸說,土地是不會嫌我們的。是的,我們將在這親愛的土地上,用勞動和汗水創造我們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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