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進縣城以後,情緒好幾天都不能平靜下來,一切都好像是做夢一樣。他高興得如狂似醉,但又有點惴惴不安。他從田野上再一次來到城市,不過,這一次進來非同以往。當年他來到縣城,基本上還是個鄉下孩子,在城市的面前膽怯而且惶恐。幾年活躍的學校生活,使他漸漸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生活習慣與城市緊密地融合在了一起;他很快把自己從裡到外都變成了一個城裡人。農村對他來說,變得淡漠了。有時候成了生活舞台上的一道佈景,他只有在寒暑假才重新領略一下其中的情趣。正當他和城市分不開的時候,城市卻毫不留情地把他遣送了出來。高中畢業了,大學又沒考上,他只得回到自己已經有些陌生的土地上。當時的痛苦對這樣一個嚮往很高的青年人來說,是可想而知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並不是通常人們說的命運擺佈人。國家目前正處於困難時期,不可能滿足所有公民的願望與要求。
如果社會各方面的肌體是健康的,無疑會正確地引導這樣的青年認識整個國家利益和個人前途的關係。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我國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對於類似社會問題的解決。令人遺憾的是,我們當今的現實生活中有馬佔勝和高明樓這樣的人。他們為了個人的利益。有時毫不顧忌地給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當頭一棒,使他們對生活更加悲觀;有時,還是出於個人目的,他們又一下子把這些人推到生活的順風船上。轉眼時來運轉,使得這些人在高興的同時,也感到自己順利得有點茫然。
高加林現在之所以高興得如狂似醉,是他認識到,這次進縣城,再不是一個匆匆過客了;他已經成了縣城的一員,當然,他一旦到了這樣的境地,就不會滿足一生都呆在這裡。不過,眼下他能在這個城市佔據一個位置,已經完全心滿足了。何況,他現在的這個位置在這個城市是多麼矚目啊!通訊幹事,就是縣上的「記者」;到處採訪,又寫文章又照相,名字還可以上報紙。縣上開個大會,照相機一挎,敢在莊嚴神聖的主席台上平出平進!他知道他今天這一切全仰仗馬佔勝同志。他叔父誠心誠意不給他辦事!但是,他不辦,有人替他辦。他從自己人間天上一般的變化中,才具體地體驗到了什麼叫「後門」——
後門,可真比前門的威力大啊!想到他是從「後門」進來的,心裡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現在到處都在反這東西!
但他很快又想:查出來的是少數!佔勝說,哪個貓都沾腥哩!他讓他放心,說出了事有他哩!於是他就盡量不往這方面想了。他覺得他既然已經成了國家幹部,就要好好工作,搞出成績來。這種心情也是真實的。他有時還把他的變化歸到了的關懷上,下決心努力為黨工作——並且還莊嚴地想:乾脆,明年就寫入黨申請書!
他的領導叫景若虹。老景比他大十幾歲,瘦高個,戴一副白框眼鏡。他文化革命開始那年在省上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在高加林來之前,老景是縣上唯一的通訊幹事。
老景初見見面,給人的印象非常和藹,表面上不多言語,但開口一談吐,學問很大,性格內涵也很深。高加林很快就喜歡上了他,稱他景老師。老景雖然沒任命什麼官,但不用說是他的當然領導。上班後的頭一兩天,老景不讓他工作;讓他先整頓一下自己的行裝和辦公室,沒事了出去玩一玩。
他和老景的辦公室在縣委的客房院裡,四面圍牆,單獨開門。他和老景一人占一孔造價標準很高的窯洞。其餘五孔窯洞是本縣最高級的「賓館」只有省上和地委領導偶爾來一次,住幾天。把通訊幹事安排在這裡辦公,顯示了縣委領導對輿論宣傳工作的重視。這裡條件好,又安靜,適合寫文章。
高加林在外面晾曬完鋪蓋,放好了箱子。老景帶他去縣委辦公室領了一套辦公用具。桌椅板凳和公文櫃在他來的前一天都已經擺好了。所有這些弄好以後,高加林獨個兒在窯裡走來走去,這裡看看,那裡摸摸,忍不住嘴裡哼起了他所喜愛的一首蘇聯歌曲《第聶伯河洶湧澎湃》;或者在鏡子裡照一會自己生氣勃勃的臉。一切都叫人舒心爽氣!西斜的陽光從大玻璃窗房射進來,灑在淡黃色的寫字檯上,一片明光燦爛,和他的心境形成了完美和諧的映照。全部安排好了,在縣委的大灶上吃完下午飯,他就悠然自得地出去散步——先到他的母校縣立中學。
正在假期,校園裡沒什麼人。他徜徉在這親切熟悉的地方,過去生活的全部事情都浮現在眼前了,手風琴的醉心的聲音,學校運動會上的笑語喧嘩,也在衛邊喧響起來。當年同學們的臉龐一個個都歷歷在目。最後,他回憶的風帆才在黃亞萍的身邊停下來。他和她在哪一塊地方討論過什麼問題,說過什麼話,現在想起來都一清二楚。
他在他經常去的幾個地方分別按當年的姿勢坐了坐,或躺一躺,忍不住熱淚盈眶了。所有少年時期經歷過的一草一木,在任何時候都會非常親切地保留在一個人的記憶中,並且一想起就叫人甜蜜得鼻子發酸!
從學校裡出來,他又去了縣體育場——他是體育愛好者,是學校許多項運動隊的隊員。尤其是籃球,他和克南都是校隊的主力。他曾在這裡度過許多激動人心的傍晚!
他從體育場轉出來,從街道上走了過去,像巡禮似的反丑裡主要的地方都轉游了一遍,最後才爬上東崗。
東崗長滿了一片一片的小樹林,有的樹還是當年他們在清明節栽下的。山頂上是烈士陵園,埋葬著一百多名解放這座縣城犧牲了的戰士。那已經有些斑駁的石碑告訴人們,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個年頭。
這是縣城風景最優美的地方。一般的市民興趣都在劇院和體育場上。經常來這裡的大部分是中學教師、醫院裡的大夫這樣一些本城的知識。山崗很大,沒幾個人來,顯得幽靜極了。高加林坐在一棵大槐樹下。透過樹林子的縫隙,可以看見縣城的全貌。一切都和三年前他離開時差不多,只是街面上新添了幾座三四層的樓房,顯得「洋」了一些。縣河上新架起了一座宏偉的大橋,一頭連起河對面幾個公社通向縣城的大路,另一頭直接伸到縣體育場的大門上。
西邊的太陽正在下沉,落日的紅暈抹下一片瓦藍色的建築物上。城市在這一刻給人一種異常輝煌的景象。城外黃土高原無邊無際的山嶺,像起伏不平的浪濤,湧向了遙遠的地平線……當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城裡亮起來的時候,高加林才站起來,下了東崗。一路上,他忍不住狂熱地張開雙臂,面對燈火閃閃的縣城,嘴裡喃喃地說:「我再也不能離開你了……」
縣城南面的一場暴風驟雨,給高加林提供了第一次工作的機會。暴雨是早晨開始下的。城裡雨也不小,但根據電話匯報,雨最大的地方是南馬河公社。那時好幾個村莊都被洪水淹沒。初步統計,有三十多個人被洪水沖走,至今沒有一點蹤影;窯洞和房屋被水沖垮,許多人無家可歸;全公社已經展開緊張的救災活動……為了及時報道救災情況,正在患感冒的景若虹決定當天親自去南馬河公社。高加林堅決不讓老景去;因為雨仍然在下著,老景感冒很重,淋雨根本不行。
加林硬不讓老景去,而要求老景讓他去。他對老景說,他第一次出去搞工作,這正是一個老驗,就是稿子寫不好,他也可以把材料收集回來讓老景寫。景若虹只好同意了。
高加林沒騎自行車,因為聽說南馬河的大部分路都被沖壞了。他穿了一件公用雨衣,褲子挽在半腿把上,冒雨向南馬河公社趕去。他一路上熱血沸騰。他性格中有一種冒險精神——也可以說是英雄主義品格。這種精神在無聊的鬥毆中顯示是可悲的,但遇到這樣的情況,卻顯得很可貴了。
他在這種時候,精力充沛,精神集中,動作靈敏,思路清晰,一剎那間需要犧牲什麼,他就會獻出什麼!
他是黃昏前出發的,出城沒走幾里路,天就黑了。
雨在頭上澆蓋著,天黑得伸出手看不見巴掌。他儘管路不熟,但仍然幾乎是小跑著向南馬河走。嗓門肯渴得像要燒著水,他就隨便伏在路的水邊坑裡喝上幾口。腳不知什麼時候碰破了,連骨頭都感到生疼。但所有這一切反而增加了他的愉快心情——這決不是誇大的說法!真的,高加林此刻感動他真正像個新聞記者了。他儘管一天記者也沒當,但深刻理解這個行業的光榮就在於它所要求的無畏的獻身精神。他看過一些資料,知道在激烈的戰場上,許多記者都是和突擊隊員一起衝鋒——就在剛攻克的陣地上發出電訊稿。多美!
高加林是縣上第一個到達南馬河公社的幹部。縣委副書記率領的救災隊伍比他遲到了整整五個鐘頭——已經臨近天明了。加林到南馬河時,公社幹部誰也不認識他。他自己給他們介紹說,他是縣上新任通訊幹事,趕來採訪報道救災情況的。大家一看這個二十剛出頭的青年人渾身糊成個泥圪塔,腳上還流著血,立刻深受感動,趕忙給他做飯吃。公社幹部們也是剛從災情最重的一個大隊回來,吃完飯,準備又起身到另一些大隊去。他們一個個也都是渾身透濕,臉被泥糊得只露兩隻眼睛。公社書記劉玉海渾身負了七處傷,都用紗布纏著,簡直就像剛從打仗的火線上下來一般。
他們硬讓加林換身衣服,把腳包紮一下,然後由公社文書在家向他匯報情況,其餘的人又都出發出做救災工作了。
加林堅決不依,硬要跟大家一塊去。他只從提包裡拿出塑料袋包的筆記本和鋼筆,就強行跟著他們出發了。公社文書開玩笑說,他要先給縣上的通訊幹事寫一篇報道,表揚他的這種工作精神。半路上,這支滿身泥巴的隊伍分成了幾組,分別到幾個大隊去查看情況,組織救災。
高加林和文書小馬跟書記劉玉海到寺佛大隊去。一路上,他們誰也看不見誰,摸索著相跟前進。河道裡山洪的咆哮聲震耳欲聾,雨仍然瓢潑似地傾瀉著。公社文書一邊跌跌爬爬,一邊給他談全公社已知的受災情況和公社的救災措施。高加林在心裡記錄著。書記劉玉海一聲不吭,走在前邊。
到寺佛大隊後,他們剛一落腳,村裡就跑來許多人,一個個哭鼻流水,紛紛告訴劉玉海塌了多少窯,沖走了多少牲口,毀壞了多少莊稼……劉玉海胳膊腿都纏著紗布,臉黑蒼蒼的,大聲問隊幹部:「人怎樣?」大家回答:「人都在哩!」
劉玉海沒受傷的左胳膊一掄,吼雷一船喊道:「只要人在,什麼也不怕!」
這一聲把大家頓時喊得精神振奮了起來。劉玉海馬上把隊幹部們拉在公窯的灶火圪土勞裡,在地上圪蹴成一圈,商量起了救急的辦法。高加林也被劉玉海這一聲喊叫強烈地震動了。他側過頭,看見圪蹴在莊稼人中間的劉玉海,形象就像《紅旗譜》裡的朱老忠一樣粗獷和有氣魄。他看到他渾身都帶著傷,還這樣操心老百姓的事,心裡非常感動。生活中有馬佔勝、高明樓這樣的奸猾幹部,同時也有劉玉海這樣的好幹部啊!馬佔勝雖然給他走了後門,但他在內心裡並不喜歡他。劉玉海雖然第一次見面,他就被這個人強烈地吸引住了。
他想起剛才老劉那聲喊叫,靈感立刻來了。他把筆記本和鋼筆從塑料袋裡掏出來,寫下了他的第一篇報道的題目:《只要有人在,大災也不怕》。
他就著公窯裡微弱的燈火,專心寫起了這篇報道。外面嘩嘩的大雨和河道裡的山洪聲喧囂成了一片巨大的聲響,但他都聽不見。他激動得筆桿抖顫,在本子上飛快地寫著。消息報道的門路架數他都懂得——他經常讀報,各種體早都在心中熟悉了。寫完稿子後,他就跟劉玉海到救災現場,泥一把水一把地和眾人一起幹了起來。第二天早晨,他把他的報道托公社的郵遞員送到了老景的手裡。晚上,他和劉玉海、文書一同回到公社,參加了一次緊急會議。會上,各隊回來的幹部分別匯報了情況。高加林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但他毫不拘束地向許多人提問,搜集具體的情況和一些英雄模範事跡。
會後,除過值班人員外,劉玉海給大家安排了三個鐘頭的睡覺時候,然後半夜裡又準備出發。
高加林沒有睡。他在煤油燈下又連續寫了三篇短通訊和一篇綜合報道。他寫完後,出來站在公社門前,舒展了一下胳膊腿。
這時候,縣上的有線廣播開始播音。首先是本縣節目,廣播上傳來報黃業萍圓潤洪亮的普通話:「……員同志們,現在請聽加林采寫的報道:《只要有人在,大災也不怕》……」亞萍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激動,尤其是讀到劉玉海那一段事跡時很動感情;播音節奏似乎也比平時要快一點。
高加林站在窯簷下,心咚咚地跳著,一直聽完了他的第一篇報道——尊敬的景老師連一個字都沒改!
一種幸福的感情立刻湧上了高加林的心頭,使他忍不住在嘩嘩的雨夜裡輕輕吹起了口哨。
第二天,加林收到老景一張紙條,上面簡短寫著幾個字;你幹得很出色。等著你的下一批報道。什麼時候回縣城,由你決定……高加林遵照老景的指示,把南馬河抗災的報道一篇又一篇發回到到上。晚上和早晨,有線廣播不時傳來黃亞萍圓潤洪亮的普通話聲:「……現在播送加林從南馬河抗災第一線采寫的報道……」一直到第五天,高加林才隨縣委的慰問團一起回到了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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