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原攬工的孫少平,已經又換到了另一個地方幹活。
這次他是在城裡一個單位的建築工地上當小工——這單位要修建幾十孔「駁殼窯洞」,因此幾個月內他不會「失業」。他仍然背石頭。
他本以為,他的脊背經過幾個月的考驗,不再怕重壓;而沒想到又一次潰爛了——舊傷雖然結痂,但不是痊癒,因此經不住重創,再一次被弄得皮破肉綻!
這是私人承包的國營單位建築,工程大,人員多,包工頭為賺大錢,恨不得拿工匠當牛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見才收工。因為工期長,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經過激烈競爭才上了這工程的。沒有人敢偷懶。誰要稍不合工頭的心意,立刻就被打發了。在這樣的工程上要站住腳,每一個工匠都得證明自己是最強壯最能幹的。
少平儘管脊背的皮肉已經稀巴爛,但他忍受著疼痛,拚命支撐這超強度的勞動,每一回給箍窯的大工背石頭,他狠心地比別的小工都背得重。這使他贏得了站場工頭的好感。不久,總包工頭宣佈給他和另外兩個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錢。
晚上收工以後,年紀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頭睡了。年輕的小工們還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場電影。
少平倒不急著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裡的路燈下看一會書。上次他給詩人賈冰還那本《牛虻》時,賈老師主動幫助給他在黃原圖書館辦了臨時借書證,這使他能像以前那樣重新又和書生活在一起。只不過現在除過熬苦不說,也沒有多少閒時間,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頁。一本書常常得一個星期才能看完。
但無論如何,這使他無比艱辛的生活有了一個安慰。書把他從沉重的生活中拉出來,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勞動壓得麻木不仁。通過不斷地讀書,少平認識到,只有一個人對世界瞭解得更廣大,對人生看得更深刻,那麼,他才有可能對自己所處的艱難和困苦有更高意義的理解;甚至也會心平氣靜地對待歡樂和幸福。
孫少平現在迷上了一些傳記文學,他已經讀完了《馬克思傳》、《斯大林傳》、《居里夫人傳》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傳記。
他讀這些書,並不是指望自己也成為偉人。但他從這些書中體會到,連偉人的一生都充滿了那麼大的艱辛,一個平凡的人吃點苦又算得了什麼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麼驚人業績,但他要學習偉人們對待生活的態度——這就是他讀這些書的最大收穫……
隨著日月的流逝,街頭的樹葉在秋風中枯黃了。黃原城周圍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大片的黃色所覆蓋。古塔山上,有些樹葉被秋霜染成了深紅,如同燃燒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高遠而深邃,雲彩象新棉一般潔白。黃原河不僅漲寬,而且變得清澈如鏡,映照出兩岸的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場上,瓜果菜蔬驟然間豐裕起來。姑娘們已經穿起了薄毛線衣,街道上再一次呈現出五顏六色的景象。
黃原城地處幾條大川道的交叉口,因此風比較大;早晨或晚間,已經充滿了浸膚的涼意,孫少平身上的單衣裳開始招架不住了。
這一天下午,少平請了半天假。他先到圖書館還了書,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後便遛達著到市中心的商店為自己買了一身絨衣。
買完絨衣後,時間還早,他想到東關郵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話——上次見面後,他還一直沒時間去找過他的朋友。當少平走到黃原河老橋的西頭時,突然被一個人拉住了。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書記。「哈呀,我老遠就認出是你!」曹書記胳膊窩裡夾著一把新買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說。
「我嬸子好著哩?」少平問候。
「好著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裡來?你而今在什麼地方哩?」
「在地區物資局的工地上做活。」
「來,咱到旁邊拉拉話!」曹書記拉著少平的衣袖,把他拉到橋頭邊上的一個欄杆旁。
「我正打問著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書記說著,給少平抽出一根紙煙。
「什麼事?」少平點著煙,疑惑地問。
「你成家了沒?」書記問他。
這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沒……」少平說。
「訂婚了沒?」
「啊?……沒。」
「如果你單身一人,願不願意來我們陽溝落戶?」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書記說的是這麼一回事!「我和你嬸子都看你是個好娃娃,我們都想讓你到我們這裡來落戶……」
少平立刻動心了——能在黃原城邊落戶口,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猶豫地說:「我願意……就怕你們隊的人不接受。」
「他同意了,其他人為難一些,但不會反對!」曹書記權威地說。「只是土地怕一時不好給你分,城邊上地缺。不過,先把戶口安下再說!長遠你不要怕!你先可以像現在一樣在城裡攬活做……當然,只能落你一個人的戶口,家裡其他人恐怕不行。」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戶口,以後慢慢再說,山不轉水轉,他把根扎牢了。到時其它事說不定都可以解決……他對書記說:「叔叔,能行!就按你說的來!我樂意到陽溝村落戶。有你和嬸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著哩!」「那好,你要是不忙,現在就跟我去一趟陽溝,我給你想辦法開准遷證。」曹書記看來非常熱心給他幫這個忙。少平想了想,覺得這事太突然,他需要再細考慮一下,於是就對曹書記說:「我現在要到東關去辦點事,過兩天我一定去你們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弄妥當,你什麼時間來都可以拿手續!」
曹書記和他很熱情地握了手,就告辭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沒挪動腳步,他怎麼也反應不過來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書記怎對他這個攬工小子關懷到這種程度呢?
其實,曹書記有曹書記的打算。
陽溝的這個精能人只生了兩個女兒。他的大女兒菊英已經十八歲,但念不進去書,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級再留一級;看來只能勉強初中畢業,高中的門是進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時候,他老兩口一下子就看中了這娃娃。少平離開後,他們商量,想叫這後生將來和他們的菊英成親。做個上門女婿。他們沒生養兒子,有個女婿在身邊,老人就有人照顧了。因此,多少天來,曹書記跑著在各處的工地上打問他未來的「女婿」,卻想不到今天無意中在街上碰見了孫少平……少平對這一切當然毫無所知。他現在立在黃原河橋頭,只是對曹書記的一片好心充滿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現了這樣的轉機。他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吧?
現在,這個突然被命運之神寵愛的青年,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過了黃原河大橋,去找他的朋友金波。路過東關橋頭的時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個親切的「王國」——那裡永遠躺著、坐著、站著許許多多等待勞動機會的同伴……他在郵政局找到金波,還沒來得及說他的高興事,金波就給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說:「我父親前幾天就捎來了。我到處打問找不見你。你快拆開看看!是不是家裡有什麼緊事……」
少平認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體。他的手忍不住微微發著抖,拆開了那封信——他們家的信大概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好消息。
信很簡單——
少平兒:
自從你離家以後,一直沒有音訊,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裡有些事,需要你很快回來一下。請你收到信馬上反(返)回來。
家裡一切都好,不要掛念。
父親
雖然信上沒有具體說家裡出了什麼事,但少平心裡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沒什麼吧?」金波觀察著他的臉色。
「沒什麼……家裡讓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麼時間走,你可以搭我父親的郵車。」「我得收拾兩天。」
金波和上次一樣,先不再說什麼,趕緊出去做飯——他知道少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頓飯。
兩個人吃完大半臉盆揪白面片後,少平就把曹書記要他落戶到陽溝的事,給金波細說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說:「啊呀,這是好事!在城邊上當個莊稼人,也比一輩子呆在雙水村強!旁的不說,看個電影也方便!這樣,你實際上就活在城市裡了。」
金波這麼一說,少平再一次興奮起來。
兩個好朋友高興的是,他們又要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有個什麼事,互相也可以照應。誰知世事今後還會怎樣變化!黃原是個大地方,只要他們有能耐,盡可以在這個天地裡揚胳膊伸腿!
這樣,孫少平就下了決心,準備將自己的戶口遷到黃原來了。他想,過幾年他鬧好了,還可以把父母的戶口也遷過來。世界這麼大,哪裡也可以活人!另外,從發展的眼光看,城邊上當個農民,鬧騰家業的出路也多。好,他應該當機立斷,馬上行動,千萬不敢失去這個一生難逢的好機會!
告別金波後的當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頭,說他家裡有事,要結算工錢,不準備再上這工了。
工頭看來非常遺憾失了一個好小工。結算完工錢後,工頭破例把他帶到廚房,讓他做飯的親戚給少平切了一碗肥豬肉片子,算是對他曾經賣命幹活也表示一點犒勞。一碗豬肉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陽溝。
曹書記一家人熱情地接待了他。這次見面,雙方已經不是當初那種主僕關係,而像是親朋好友一般。
曹書記立刻出去為他辦准遷證。書記的老婆就及時抓住機會,讓少平給女兒菊英補習中學語文課。在少平開始為菊英補習功課的時候,菊英她媽推說到鄰居家取東西,溜出去半天沒有回來。
十八歲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淨的臉蛋,彎彎的眉毛,一對清澈活潑的眼睛,很崇拜地聽少平頭頭是道地講解課文。她看起來很聰敏,但學習實在遲笨;少平說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驚訝地看著他,帶著一臉的疑問:你這麼能行,為什麼要攬工呢?當然,這女孩子也並不知道,這個她難以理解的鄉下後生,已經被父母「內定」為她的女婿……
在曹書記家愉快地逗留了幾個小時,少平就懷揣著那張准遷證,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從頭到腳換上了新衣服,然後到街上去給家裡人買東西。他身上現在破天荒揣著二百多元錢,像個財主似的在商店裡闊視。他給全家每個人都買了一件衣服,又買了許多吃食。那個爛黃提包顯然不能再提回去,於是又買了一個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裡和村裡人顯示,他在門外幹得不錯!
買完東西後,身上還有一百多元錢。走在黃原街上,他心裡充實而自豪。
一切辦理好以後,他到理發館去理了個發。
現在,他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身上的傷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來;臉乾乾淨淨,頭髮整整齊齊,儼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頭!
晚上,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上,來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這裡過一夜,明天早晨就搭郵車回雙水村。
第二天天還不明,他就爬起來,把那卷行李和裝爛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給金波——這說明他還要回到這個城市來,然後他就提著那個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門,走到城外的公路邊上等金俊海的郵車。郵車按規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裡上車。
不一會,他就坐在郵車駕駛樓助手的位置上,離開了夜色還沒有褪盡的黃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緒萬千。從春天離家以後,一晃就半年了。半年來,他感到比以往他度過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長。酸甜苦辣,一切都無法用語言概述,不論怎樣,他沒有退縮,也沒有倒下。現在,他並不是兩手空空回來了——這也不只是說他賺了幾個錢,買了點東西;不,他半年的收穫決不僅僅是這些!
現在他才感到,他離家的時間也的確不短了。這期間,他也沒給家裡人寫信。誰知家裡成了什麼樣子?父親寫信讓他「馬上返回」——出了什麼緊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會在信上寫明的,看來家裡一定有什麼不幸了,父親怕他著急,才用了這麼含糊的口氣給他寫信。
但是,他的心臟也開始健強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來,也按塌下來處理,熬煎也沒有用!
汽車過了分水嶺,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來。公路兩邊熟悉的山山□□都親切地出現在視野之內。他看見,東拉河兩岸的溝道和山頭。莊稼再不像往年一樣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種類。現在,各種作物一塊塊互相連接而又各自獨成一家。每一塊地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主人的個性。個把地塊莊稼長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個勤快人。
樹莊裡,有的秋莊稼已經上了禾場。金黃的顆粒被赤膊的莊稼人一掀掀揚向蔚藍的天空;碎雨似的五穀落下來,撒在嬉鬧的孩子們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農婦們顫動著肥大的乳房,挑著送飯罐悠悠閒閒地走著。溝道裡牛、羊、驢、馬,成群結隊的很少;往往三三兩兩,被一些大孩子放牧著——少平知道,這些孩子都是剛剛退學的。各個村莊裡,看來沒有什麼人閒呆著。新的生活和勞動是平靜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對於每個家庭來說,那一天中的節奏充滿了忙亂和緊張……
親愛的雙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過車窗,遠遠地望見他家的窯頂上飄曳著一柱灰白的柴煙;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和甜蜜剎那間湧上他的心頭,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幾乎要哭了。
哦,家鄉,永遠叫人依戀和動情的家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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