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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孫少安回家後,天還沒有黑。家裡人已經吃完了晚飯——給他留下的飯在鍋裡熱著。父親碗一放就到院子的旱煙地忙去了。秀蓮正給虎子洗臉——她等他吃完飯,就準備一塊相跟著回田家圪嶗的飼養院。

  少安把衣袋裡的水果糖給兒子掏在炕上,然後抱歉地對家裡的其他大人笑笑,說:「我有些事,回來得忙,沒顧上給你們買個什麼……」

  大人們都沒言傳,甚至也沒認真聽他說這話——他們壓根兒就不會想趕一回集還要買個什麼。

  少安接著匆忙地扒拉了兩碗飯,對妻子說:「你先回去,我和爸爸有個事要商量一下。過會就回來了。」

  秀蓮把虎子親了親,就起身走了。虎子一直是跟爺爺奶奶在這面睡的。

  少安放下碗把嘴一抹,走到院子裡,對忙活的父親說:「爸,我有個事想和你拉談一下……」

  孫玉厚老漢拍打著一雙沾泥帶土的手,從旱煙地裡轉出來,和兒子面對面蹲在院子的空場地上。

  少安捲好一支旱煙卷,等父親把煙鍋裝起後,一根火柴點著了兩個人的煙。

  接著,他就把公社劉根民給他說的事,一五一十給父親轉述了一遍。

  孫玉厚聽兒子說完,迷瞪了半天;然後不由自主地用手指頭在地上劃開了道道——這是進行計算活動。他劃的不是數字,而是一些像古星像圖似的點點槓槓;除了他,誰也看不懂其中的奧妙。平時簡單的帳玉厚老漢都用心算;一遇較複雜的數字,他就手指頭在地上劃開了這種「星像圖」。孫玉厚在地上划了一會,抬起頭,說:「除去了沓雜,一天能賺不少錢。」

  這筆帳孫少安早就算過了,他說:「就是的。」「可是牲口買不起啊!」孫玉厚看著兒子說。「這活苦重,驢不行,得用個騾子;可這得千兒八百才能買來!咱們借百二八十手都抖得哩。這麼多錢怎敢借?要是公家都貸了款還好說。可人家只給七百塊,剩下的就要向私人錯。私人誰有那麼多錢?就是別人有,咱能借來嗎?總不能再向金俊海家開口吧?你結婚時借下的錢,要不是少平教書有兩個補貼,恐怕現在都還不了人家……話又說回來,就是公家的貸款,也是限時間還,而且要扛利息……」

  「不管怎樣,只要能買了牲畜,干一兩個月活,這些帳債開過,還能賺不少錢呢!」少安看出父親借債借怕了,把他剛算過的那筆有利的帳忘記了。

  孫玉厚才又反應過來,這次借債和少安結婚借債不一樣——這是借本賺利呢!

  不過,他還是憂心忡忡地對兒子說:「這可是一筆大錢!我借錢借怕了,誰知道這事裡有沒有凶險?另外,幾百塊錢你向誰借?」

  少安再不言語了。他能向誰借這幾百塊錢呢?他長歎了一口氣,把煙屁股一丟,雙臂抱住膝蓋,深深地埋下了頭,他只聽見父親在他旁邊「叭、叭」地使勁吸煙。在一片沉寂中,遠處東拉河的河道裡,傳來一聲牛的哞叫。

  天色暗下來了。

  過了一會,少安抬起頭,對父親說:「那我明天給根民捎個話,讓他另找別人攬這活去。」

  父親無可奈何地說:「就叫人家干吧。沒有金剛鑽,攬不了磁器活……」

  孫少安回到飼養院那邊的家裡後,秀蓮已經躺在被窩裡,但還沒有入睡,燈一直點著。

  少安一邊脫衣服,一邊對她說:「你怎睡下還點燈熬油呢?」

  「我一個人怕……」妻子說。

  和秀蓮躺在一塊的時候,少安仍然為丟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收入而忍不住歎息起來。

  秀蓮警覺地瞪起一對大花眼睛,問丈夫:「你怎麼啦?」少安於是又把拉磚的事給妻子說了一遍。

  秀蓮聽他說完,在被窩裡抬起半個光身子,高興地說:「如果能賺這麼大一筆錢,那咱們不光能打土窯,就是硬箍幾孔石窯洞也夠了!」

  她一下又想到她的「主題」上了。

  少安親暱地把妻子扳倒在被窩裡,說:「你看你!小心涼了……這都是空說哩!什麼地方去借那幾百塊錢買牲畜?」

  興奮的秀蓮又一次爬起來,兩隻手托在丈夫結實的胸脯上,說:「這事你別熬煎!咱們給山西我爸寫個信,讓他想辦法給咱轉借這錢!我知道哩,我姐夫手頭有點積攢哩!」

  少安聽秀蓮這麼一說,也一閃身從被窩裡坐起來,說:「這門路倒能試一下!」

  夫妻兩個於是光身子坐在被窩裡,商量開了從秀蓮娘家那裡借錢的事。

  「乾脆!咱現在就給家裡寫信,明天就郵出去!」性急的秀蓮說著,便身上一條線不掛跳下炕,從對面的土台子上找出少安上學時的那支爛桿鋼筆,又把蘭香作業本後面寫剩的幾張白紙撕下來。她回到炕上,把煤油燈往被窩旁邊挪了挪。

  這樣,兩個小學畢業生就趴在被窩裡,把紙壓在枕頭上給山西的賀耀宗寫起了信。秀蓮知道怎樣才能打動她爸的心,因此由她口授內容,少安執筆書寫。夫妻倆折騰了好一陣才把信寫完。

  這下兩個人都睡不著了,乘著興致幹完了恩愛之事,又摟著拉了半晚上的話。兩個人興奮地回憶了他們過去的相識,談了他們眼下的生活,設計了他們未來的光景……第二天吃早飯時,少安把他給丈人寫信借錢的事告訴了父親。

  孫玉厚說:「你丈人家也不是銀行!能拿出那麼多錢來嗎?如果他能給你借這筆錢,那你按你的想法去做,爸爸不管你。」「如果我包工外出,馬上就是秋收大忙,你得受累。另外,還不知組裡其他幾家人願不願意讓我走……」

  「他們怎不願意?你給組裡交包工錢,年底眾人還能分一點現金。一眼看見,今天下來吃的問題不大,但錢和以住一樣缺,眾人巴不得有個來錢處呢!至於秋收,這和過去生產隊不一樣,都經心著哩!用不了幾天,大頭就過去了。咱家裡我一個勞力滿能行。只要你能買得起牲畜。你走你的!再說,你又不是常年包工,那活一兩個月不就幹完了嗎?」少安說:「按現時包工行情,一個月交隊五十元,我多交上十元……」

  父親的態度使少安另外一些擔心消除了。他現在只是等著山西那裡的回信。

  但是,他和秀蓮對家裡給他們借錢是不是過於自信?丈人家有沒有這筆錢?就是有這筆錢,會不會給他們借?常有林是上門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幫扶他們,「挑提」會不會從中作梗?自秀蓮和他結婚後,他們還一直沒回過山西,那裡的情況他們現在兩眼墨黑……幾天以後,山西的信終於來了。

  這封信把少安和秀蓮高興得眉開眼笑!信是常有林給他們寫的。姐夫在信中告訴他們,家裡接到信後,都十分樂意幫扶他們這筆錢。常有林並告訴他們,他已經打問過,山西這面的大牲畜價錢要比他們這面便宜,因此他建議少安把貸到的款拿上,到山西來一趟。由他幫他們買一頭好騾子……少安接到信後,和家裡人商量了一下,立刻去石圪節找到了劉根民。根民當下幫助他在公社信用社貸了七百元款,並把少安將要來拉磚的事告訴了縣高中他的表哥。少安裝起貸款,拿了上次丟在根民辦公窯的羊毛口袋,先跑到下山村用七十塊錢買了一輛架子車,趕天黑才返回到雙水村。第二天,他就坐公共汽車去了山西老丈人家。

  到山西後,常有林從家裡拿出四百元錢,引著少安到柳林鎮用九百九十元錢買了一頭三歲口的鐵青騾子……從山西返回來的時候,少安就不用坐公共汽車了。他在騾子背上搭了一條線口袋,騎著這頭牲畜往回走。這頭騾子體魄雄壯,口青力大,毛色光亮如綢緞,一路上到處被人誇讚。快過黃河時,有人就出價一千一百元要買它。但再大價少安現在也不會賣。

  第二天下午,少安騎著騾子來到了黃河大橋。

  以前幾次走山西往返都是坐汽車,經過大橋時,不能好好瞧瞧黃河,很急人。現在他迫不及待地從騾子背上跳下來,把牲口拴在一塊石頭上,就懷著一股難言的激動,走到大橋中間,伏在橋欄杆上。

  他立刻感到一陣眩暈和心悸……眼前是一片麥芒似的黃色。毛翻翻浪頭象無數擁擠在一起奔跑的野獸吼叫著從遠方的峽谷中湧來,一直湧向他的胸前。兩岸峭壁如刀削般直立。岩石黑青似鐵,兩邊鐵似的河岸後面,又是漫無邊際的黃土山。這陣兒,西墜的落日又紅又大又圓,把黃土山黃河水都塗上一片桔紅。遠處翻流的浪頭間,突然一隱一現出現了一個跳躍的黑點,並朦朧地聽見了一片撕惱裂膽的叫喊聲。漸漸看清了,那是一隻吃水很深的船。船飛箭一般從中水線上放下來,眨眼功夫就到了橋洞前。這是一隻裝石炭的小木船,好像隨時都會倒扣進這沸騰的黃湯之中。船工們都光著身子,拚命地喊著,穿過了橋洞……

  少安立刻調過身,看見那船剎那間就到了下游——下游水面開闊,船行走得似乎慢了下來。

  這時候,他看見另一隻上行的船正在河邊象甲蟲似的慢慢向大橋這裡移動。牽著船的那根繩索象繃緊的弓弦似的向河岸的峭壁上扣在一串光身子縴夫的肩膀裡。這些人幾乎是在半崖羊腸小道上手腳並用爬著走;呻吟般的「嗯喲」聲象來自大地深處……在這令人痛苦的呻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經漂到了一片平靜的水面上;接著便傳來了艄公那無拘無束的歌聲——

  你曉得,

  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

  幾十幾道灣裡幾十幾條船?

  幾十幾條船上幾十幾根桿?

  幾十幾個艄工來把船扳?

  船工們的應合聲如同悶雷一般——我曉得,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九十九道灣裡九十九條船,九十九條船上九十九根桿,九十九個艄工來把船扳!

  船和歌聲都漸漸遠去了……孫少安立在大橋邊上,兩隻手緊緊摳著橋欄杆,十個指頭似乎都要鉗進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裡火燒火燎,口也有點乾渴。他的心中騰躍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湧不息的河水已經流進了他的血管!

  他離開橋邊,走過去解開牲口的韁繩,一翻身騎上去,風一般迅疾地穿過大橋,向黃河西岸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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