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天傍晚,在那個燒磚窯口,我竟然又拾到了錢和糧票!這次拾到的錢和糧票,是裝在一個破舊錢夾裡的,幾乎和上次的那個破鐵合丟在同一地方!
我立刻奇得目瞪口呆:是哪些荒唐鬼在這困難歲月裡這麼不經心自己的錢和糧票呢?而說不定這兩次都是一個人丟的呢!如果是這樣,這個粗心大意的為什麼兩次偏偏把東西丟在同一地方呢?猛地,一個想法像閃電那般掠過我的腦際:天啊,這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錢放在這裡讓我拿呢?
不知為什麼,我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是的,我現在斷定事情肯定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大概為了幫助我,又怕傷了我的自尊心,所以就採取了這麼一個辦法。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事!
這是誰?我立刻有腦子裡搜索所有我認識的人。我很快確定了——這肯定是吳亞玲。是的,這是她!
這時候,我的心馬上沉浸到了一種巨大的激動情緒裡,並且也夾雜著一種莫名的恐懼。
是的,沒有友誼是痛苦的,可友誼一旦來得太突然、太巨在,也叫人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我這樣在生活中受慣歧視的人,接受一個在我看來很有身份的人的友誼,真有點驚慌失措,就像一個需要溫暖的人突然來到火星子亂爆的打鐵爐旁,又生怕燙著一樣。怎麼辦?要麼立即找吳亞玲去,把錢當面交給她;要麼就仍然交給李老師。反正這錢和糧票我是不會拿的。尤其是我現在覺得這錢和糧票是別人專意用這種辦法幫助我的,我就更不能不明不白拿去使用了。
我又想,一下子就去找吳亞玲,可能有點太冒失。萬一不是她呢?這不是叫她和我都太難堪嗎?
那麼,這樣看來,我只得把這些東西再交給李老師了。
對,還是交給他最合適。不過,這閃可千萬不能再叫李老師在班會上表揚我衛。如果他再那樣做,我簡直忍受不了。再說,同學們也會猜疑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文章:為什麼我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拾到了兩次錢和糧票,而且還是在同一個地方拾到的!?這是他李老師也沒辦法解釋清楚的。當然,我也要把自己對這事的真實看法告訴李老師,讓他側面問一下吳亞玲,看這個「魔術」究意是不是她耍的。我想:要是這事的確是她做的,她一定會對李老師承認的;因為她自己的目的並沒有達到——我並沒像她所希望的那樣,不聲不響就把她的饋贈接受了下來。我要採取的措施,就算這樣決定了。但我的心情是不能很快平靜的。對任何人來說,這樣的事都可以看成是極不平常的遭遇。我做夢也想不到這種事竟然能出現在我的生活晨。我震驚、感動;我覺得愉快,又感到憂傷……為了所有這一切,我真想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來!
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沒有立即就去找李老師。我靠著山坡上的一棵老材梨樹、漸漸地,身心就像夏天泡在溫溫的河水裡那般舒坦和愜意了。一片杜梨樹的葉子輕輕地飄落在了我的頭髮上。我取下來,長久地看著它。風霜染紅的葉片,像火苗似的在掌心裡跳動著……
臨近天黑,我才去找李老師。
當我在李老師的門上激動地喊了一聲「報告」後,就聽見裡面彷彿是一個女老師的聲音說:「進來!」
我躊躇了。我想李老師可能正在和旁的老師一塊研究什麼問題哩。有旁的老師在場,我真不好意思開口說我的事。但既然老師已經叫進來,我來不及多想什麼,就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一進門,我不覺大吃一驚:哪裡是什麼女老師,原來是吳亞玲。屋裡只她一個人,李老師不知幹什麼去了。她咯咯地笑著,然後舌頭調皮地衝我一吐,說:「我真不害臊,冒充起老師來了!」我站在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滿臉憋得通紅。
吳亞玲嘴一抿,眼光帶著一點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說:「怎麼?是不是又拾到啥東西來交公來了?」
我的心猛一緊!我捺不住地斜瞥了她一眼:天哪!她此刻手裡正拿著上次我交給李老師的鐵盒子。
不知為什麼,我認為事情已經確定了——這一切就是她做的!我於是很快掏出了剛才拾到的那個錢夾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對她說:「……吳亞玲,你……你再不要捉弄我了……」她立刻驚訝地看著我,說:「捉弄?哎呀!馬建強,我真難過!我想不到又傷了你的自尊心!請你千萬不要見怪……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這人的脾氣;我知道這樣做也的確不很恰當。但我想給你一點幫助,可再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了。我要當面送你這些東西,你肯定不會收的。後來,我知道你一個人常去咱們學校後邊的那個燒磚窯,就……唉,你這樣下去怎辦呢?你看你的臉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絕症的病人一樣。你不知道,我們家就三口人,飯量都很小,我爸爸工資又高,錢糧都是有餘的。建強,我求求你,你就把這些東西收下吧!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喜歡和欽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學習精神;我想你不至於認為我這樣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幹事,我有責任關心有困難的同學……你就把這些收下吧!班上誰也不會知道這事的!請你相信我……」她從桌子上撿起了那個錢夾子,連同手裡的小鐵拿一起遞到了我面前,兩隻眼睛真誠地望著我。「不!」我固執地說,把頭扭到一邊去。
她又轉到我的正面來,同親固執地把這些東西再一次遞到我面前,甚至有點生氣地說:「你非收下不可!你這個脾氣怎這麼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氣說:「這樣行不行?這些東西就算是我借給你的,你以後有了辦法還給我不行嗎?」「不……」我又把頭扭到另一邊去,兩顆淚珠忍不住已經從眼角時溢出來了。我聽見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坐到了原來坐著的那把椅子裡。這時候,李老師回來了。
我趕忙擦了擦眼睛,嘴唇發著顫,正想開口說明這一切,但李老師一隻手在我肩膀上按了按,已經說話了:「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他轉過頭對吳亞玲說:「咱們商量的意見,我剛才去了一下教導處,幾個領導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視鏡,又轉過頭對我說:「馬建強,學校已經同意再給你每月增加兩元助學金。想再多增加一點,可按國家規定,這已經是最高一級了……」我明白這也是吳亞玲的主意。這是我無法拒絕的。我的感情洶湧澎湃,無法用語言表達。我只默默地對李老師點點頭,就很快從他的房子裡出來了。
我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走著。寒風吹著尖利的忽哨,帶著沙粒、枯樹葉向我臉上打來,但我絲毫感覺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隻拳頭堵在嘴巴上——我怕我忍不住哭出聲來。當我沿著校園路邊矮矮的磚牆走著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堵在了我面前。黑暗中我一時辨不清這個人的面容,但憑身形的輪廓我判斷是她。是她——因為她已經說話了。「……馬建強同學,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嗎?是這樣,武裝部最近有些零碎活準備僱人哩,你願不願意用課外時間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呢?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回去給我爸爸說一下,你去做!如果你做的話,我也想做哩!咱倆乾脆把這活包下來……你不相信我也幹這事吧?其實你還不完全瞭解我的性格。我這人有時候挺瘋的。我想,我這麼大了,從來還沒花過自己掙的一分錢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掙的錢買個什麼東西一定很有意義……對於你來說,這個收入一定能解決我不少困難哩。這錢可不是誰送你的,這是你自己勞動掙的!這你也反對嗎?……你說話呀!究意願不願意去?」
我聽見她的聲調都有點哽咽了。
我是再不能拒絕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有過這樣的想法:到哪裡做點零工掙幾個錢,好解決一下我的困難。
我對她說:「我願意去。」
她高興地說:「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裝部來吧,我等著你!」就在吳亞玲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一道手電光從側面照來,先在吳亞玲的臉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臉上晃了晃,接著,就聽見周文明那陰陽怪氣的音調:「咦呀,我當是誰格來!原來是你們倆!」「討厭!」吳亞玲罵了一句,很快轉身走了。
「九九那個艷陽天哪!十八歲的哥哥……」周文明胡亂哼著歌,手電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裡有一股鹹味——大概是牙齒把嘴唇咬破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