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講過劉庚生的罪名,就想到開口和動筆,在現在的中國,實在也很難的,
要穩當,還是不響的好。要不然,就常不免反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舉幾個例在這裡——
十二年前,魯迅作的一篇《阿Q正傳》,大約是想暴露國民的弱點的,雖然沒
有說明自己是否也包含在裡面。然而到得今年,有幾個人就用「阿Q」來稱他自己
了,這就是現世的惡報。
八九年前,正人君子們辦了一種報〔1〕,說反對者是拿了盧布的,所以在學
界搗亂。然而過了四五年,正人又是教授,君子化為主任〔2〕,靠俄款〔3〕享
福,聽到停付,就要力爭了。這雖然是現世的善報,但也總是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不過用筆的人,即使小心,也總不免略欠周到的。最近的例,則如各報章上,
「敵」呀,「逆」呀,「偽」呀,「傀儡國」呀,用得沸反盈天。不這樣寫,實在
也不足以表示其愛國,且將為讀者所不滿。誰料得到「某機關通知〔4〕:禦侮要
重實際,逆敵一類過度刺激字面,無裨實際,後宜屏用」,而且黃委員長〔5〕抵
平,發表政見,竟說是「中國和戰皆處被動,辦法難言,國難不止一端,亟謀最後
挽救」(並見十八日《大晚報》北平電)的呢?……幸而還好,報上果然只看見
「日機威脅北平」之類的題目,沒有「過度刺激字面」了,只是「漢奸」的字樣卻
還有。日既非敵,漢何雲奸,這似乎不能不說是一個大漏洞。好在漢人是不怕「過
度刺激字面」的,就是砍下頭來,掛在街頭,給中外士女欣賞,也從來不會有人來
說一句話。
這些處所,我們是知道說話之難的。
從清朝的文字獄〔6〕以後,文人不敢做野史了,如果有誰能忘了三百年前的
恐怖,只要撮取報章,存其精英,就是一部不朽的大作。但自然,也不必神經過敏,
豫先改稱為「上國」或「天機」的。
五月十七日。
〔1〕正人君子們辦了一種報指胡適、陳西瀅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在北京創辦
的《現代評論》週刊。陳西瀅曾在該刊第七十四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八日)發表
《閒話》一則,誣蔑進步人士是「直接或間接用蘇俄金錢的人」。「正人君子」,
是當時擁護北洋政府的北京《大同晚報》對現代評論派的吹捧,見一九二五年八月
七日該報。〔2〕正人又是教授,君子化為主任陳西瀅曾任北京大學英文學系主任
兼教授、武漢大學文學院長兼教授。胡適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並於一九三一
年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3〕俄款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革命成功後,蘇俄政府
宣佈放棄帝俄在中國的一切特權,包括退還庚子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一九二四
年五月中蘇復交,兩國簽訂《中俄協定》,其中規定退款除償付中國政府業經以俄
款為抵押品的各項債務外,餘數全用於中國教育事業。一九二六年初,《現代評論》
曾連續刊載談論「俄款用途」的文章,為「北京教育界」力爭俄款。九一八事變後,
國民黨政府以「應付國難」為名,一再停付充作教育費用的庚子賠款,曾引起教育
界有關人士的恐慌和抗議。
〔4〕某機關通知指黃郛就任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後,為討好日本而發
布的特別通知。
〔5〕黃委員長即黃郛。
〔6〕清朝的文字獄清代厲行民族壓迫政策,曾不斷大興文字獄,企圖用嚴刑
峻法來消除漢族人民的反抗和民族思想,著名大獄有康熙年間莊廷鑨《明書》獄;
雍正年間呂留良、曾靜獄;乾隆年間胡中藻《堅磨生詩鈔》獄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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