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歷來算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作一個笑柄。最顯著的,則有刺陳眉公
的「翩然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至今也還有人提及。〔2〕我以為
這是一種誤解。因為一方面,是「自視太高」,於是別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
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
非隱士的心目中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世間是
不會知道的。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則即使他並不「飛去飛來」,也一定難免有些
表白,張揚;或是他的幫閒們的開鑼喝道——隱士家裡也會有幫閒,說起來似乎不
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閒的,這叫作「啃招牌邊」。
這一點,也頗為非隱士的人們所詬病,以為隱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則隱士之闊綽可
想了。其實這也是一種「求之太高」的誤解,和硬要有名的隱士,老死山林中者相
同。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歲」〔3〕的幸福的。
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那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閒暇?
陶淵明〔4〕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自然,他並不
辦期刊,也趕不上吃「庚款」〔5〕,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候的奴子,是不但侍
候主人,並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
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
邊餓死了。
所以我們倘要看看隱君子風,實際上也只能看看這樣的隱君子,真的「隱君子」
〔6〕是沒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棟〔7〕,但我們可能找出樵夫漁
父的著作來?他們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魚。至於那些文士詩翁,自稱什麼釣徒樵子的,
倒大抵是悠遊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嘗捏過釣竿或斧頭柄。要在他們身上賞鑒隱逸
氣,我敢說,這只能怪自己糊塗。
登仕,是*n飯之道,歸隱,也是*n飯之道。假使無法*n飯,那就連「隱」也隱
不成了。「飛去飛來」,正是因為要「隱」,也就是因為要*n飯;肩出「隱士」的
招牌來,掛在「城市山林」裡,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n飯之道。幫閒們或
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只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
不外乎*n飯之道。漢唐以來,實際上是入仕並不算鄙,隱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
窮,必須欲「隱」而不得,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詩人左偃〔8〕,自
述他悲慘的境遇道:「謀隱謀官兩無成」,是用七個字道破了所謂「隱」的秘密的。
「謀隱」無成,才是淪落,可見「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至少是不必十分掙
扎謀生,頗有悠閒的餘裕。但讚頌悠閒,鼓吹煙茗,〔9〕卻又是掙扎之一種,不
過掙扎得隱藏一些。雖「隱」,也仍然要*n飯,所以招牌還是要油漆,要保護的。
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苟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夥的,則雖
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於宇宙之滅
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其實連和蒼蠅也何嘗有什麼相關。〔10〕明白這一點,
對於所謂「隱士」也就毫不詫異了,心照不宣,彼此都省事。
一月二十五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上海《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
一期,署名長庚。
〔2〕陳眉公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華亭(今上
海市松江)人。明代文學家、書畫家。曾隱居小昆山,但又常周旋官紳間。「翩然
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是清代蔣士銓所作傳奇《臨川夢·隱奸》一出出場
詩的末兩句,全詩為:「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
士虛聲盡力誇。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隻雲間鶴,飛去飛來宰
相衙。」按松江古名雲間,所以這詩曾被人認為是刺陳眉公的。一九三五年一月十
六日《申報·自由談》刊登再青(阿英)的《明末的反山人文學》一文中,曾引用
這一首詩。
〔3〕「悠哉游哉,聊以卒歲」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詩曰:『優哉
游哉,聊以卒歲』。」按現在的通行本《詩經》中並無「聊以卒歲」句;「優哉游
哉」則見於《小雅·采菽》。〔4〕陶淵明參看本卷第173頁注〔5〕。南朝梁
鐘嶸在《詩品》中稱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5〕「庚款」指美英等國退還的庚子賠款。一九○○年(庚子)八國聯軍入
侵我國,次年強迫清政府訂立《辛丑條約》,其中規定付給各國「償款」銀四億五
千萬兩。後來英、美等國宣佈將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退還」,作為在我國興辦
學校、圖書館、醫院等機構和設立各科學術文化獎金的經費。
〔6〕「隱君子」即隱士。語見《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老子,隱君子也。」
〔7〕汗牛充棟語出柳宗元《陸文通先生墓表》:「其為書,處則充棟宇,出
則汗牛馬。」
〔8〕左偃南唐詩人。《全唐詩》載有他的詩十首。「謀隱謀官兩無成」,原
作「謀身謀隱兩無成」,是他的七律《寄韓侍郎》中的一句。〔9〕讚頌悠閒,鼓
吹煙茗周作人、林語堂等人長期提倡悠閒的生活情趣。一九三四年林語堂創辦《人
間世》半月刊,更大肆提倡「以閒適為格調」的小品文。在他所辦的《人間世》、
《論語》等刊物上,經常登載反映閒適生活的談煙說茗一類文字。
〔10〕《人間世》的《發刊詞》中,曾說該刊內容「包括一切,宇宙之大,
蒼蠅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為人間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