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應有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這是不錯的。文人應更有分明的是非,和
更熱烈的好惡,這也是不錯的。但天下的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除了是非之外,
還有「似是而非」的「是」,和「非中有是」之非,在這當口,我們的好惡,便有
些為難了。
譬如有一種人,他們藉著一個好看的幌子,做其為所欲為的勾當,不論是非,
無分好惡,一概置之在所排擠之列,這叫做玉石俱焚,在他自己的心目之中,已先
無是非之分。但他還要大言不慚,自以為是。於是其所謂「是」,不免似是而實非
了。這是我們在談話是非之前,所應最先將它分辯明白的。次則以趣觀之,往往有
些具著兩張面孔的人,對於腰骨硬朗的,他會伏在地下,打拱作揖,對於下一點的,
也會裝起高不可扳的怪腔,甚至給你當頭一腳,拒之千里之外。其時是非,便會煞
時分手,各歸其主,因之好惡不同,也是常事。在此時際,要談是非,就得易地而
處,平心而論,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原非確論。
至於非中之是,它的是處,正勝過於似是之非,因為其猶講交友之道,而無門
閥之分。凡人在落難時節,沒有朋友,沒有六親,更無是非天道可言,能與猿鶴為
伍,自然最好,否則與鹿豕為伍,也是好的。即到千萬沒有辦法的時候,至於躺在
破廟角裡,而與麻瘋病菌為伍,倘然我的體力,尚能為自然的抗禦,因而不至毀滅
以死,也比被實際上也做著騙子屠夫的所誘殺臠割,較為心願。所以,倘然要講是
非,也該去怪追奔逐北的好漢,我等小民,不任其咎。但近來那般似是的人,還在
那裡大登告白,說是「少卿教匈奴為兵」,那個意思,更為兇惡,為他營業,賣他
朋友,甚而至於陷阱下石,望人萬劫不復,那層似是的甜衣,不是糖拌砒霜,是什
麼呢?
總之,文人相輕,不外乎文的長短,道的是非,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
之分,則空談是非,何補於事!已而已而,手無寸鐵的人呵!
七月一日,《芒種》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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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二號「文學論壇」
欄,署名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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