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文人,輕個不完,弄得別一些作者搖頭歎氣了,以為作踐了文苑。這自然
也說得通。陶淵明先生「采菊東籬下」,心境必須清幽閒適,他這才能夠「悠然見
南山」,如果籬中籬外,有人大嚷大跳,大罵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卻「悠然」不
得,只好「愕然見南山」了。現在和晉宋之交有些不同,連「象牙之塔」〔2〕也
已經搬到街頭來,似乎頗有「不隔」〔3〕之意,然而也還得有幽閒,要不然,即
無以寄其沉痛,文壇減色,嚷嚷之罪大矣。於是相輕的文人們的處境,就也更加艱
難起來,連街頭也不再是擾攘的地方了,真是途窮道盡。
然而如果還要相輕又怎麼樣呢?前清有成例,知縣老爺出巡,路遇兩人相打,
不問青紅皂白,誰是誰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輕的文人們縱有「肅靜」「回
避」牌,卻無小板子,打是自然不至於的,他還是用「筆伐」,說兩面都不是好東
西。這裡有一段炯之〔4〕先生的《談談上海的刊物》為例——
「說到這種爭鬥,使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
年來的爭鬥成績。這成績就是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丑角,等於木偶戲的
互相揪打或以頭互碰,除了讀者養成一種『看熱鬧』的情趣以外,別無所有。把讀
者養成歡喜看『戲』不歡喜看『書』的習氣,『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
多少的主要原因。爭鬥的延長,無結果的延長,實在可說是中國讀者的大不幸。我
們是不是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結
起賬來若只是這些精巧的對罵,這文壇,未免太可憐了。」(天津《大公報》的
《小公園》,八月十八日。)「這種鬥爭」,炯之先生還自有一個界說:「即是向
異己者用一種瑣碎方法,加以無憐憫,不節制的辱罵。(一個術語,便是『鬥爭』。)」
雲。
於是乎這位炯之先生便以憐憫之心,節制之筆,定兩造為丑角,覺文壇之可憐
了,雖然「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年來」,似乎
不但並不以「『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簡直不
登什麼「文壇消息」。不過「罵」是有的;只「看熱鬧」的讀者,大約一定也有的。
試看路上兩人相打,他們何嘗沒有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觀者往往只覺得有趣;就是
綁出法場去,也是不問罪狀,單看熱鬧的居多。由這情形,推而廣之以至於文壇,
真令人有不如逆來順受,唾面自乾之感。到這裡來一個「然而」罷,轉過來是旁觀
者或讀者,其實又並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擬定的混沌,有些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斷的。
所以昔者古典主義者和羅曼主義者相罵,甚而至於相打〔5〕,他們並不都成為丑
角;左拉遭了劇烈的文字和圖畫的嘲罵〔6〕,終於不成為丑角;連生前身敗名裂
的王爾德〔7〕,現在也不算是醜角。
自然,他們有作品。但中國也有的。中國的作品「可憐」得很,誠然,但這不
只是文壇可憐,也是時代可憐,而且這可憐中,連「看熱鬧」的讀者和論客都在內。
凡有可憐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憐的時代。昔之名人說「恕」字訣——但他們說,
對於不知恕道的人,是不恕的〔8〕;——今之名人說「忍」字訣,春天的論客以
「文人相輕」混淆黑白,秋天的論客以「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丑角」抹
殺是非。冷冰冰陰森森的平安的古塚中,怎麼會有生人氣?
「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
生問。有是有的。縱使名之曰「私罵」,但大約決不會件件都是一面等於二加二,
一面等於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較近於「公」,在「罵」之中,有的較合於
「理」的,居然來加評論的人,就該放棄了「看熱鬧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
說出你究以為那一面較「是」,那一面較「非」來。
至於文人,則不但要以熱烈的憎,向「異己」者進攻,還得以熱烈的憎,向
「死的說教者」〔9〕抗戰。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
能生與愛,才能文。彼兌飛〔10〕說得好:
我的愛並不是歡欣安靜的人家,花園似的,將平和一門關住,其中有「幸福」
慈愛地往來,而撫養那「歡欣」,那嬌小的仙女。
我的愛,就如荒涼的沙漠一般——一個大盜似的有嫉妒在那裡霸著;他的劍是
絕望的瘋狂,而每一刺是各樣的謀殺!
九月十二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四號「文學論壇」
欄,署名隼。
〔2〕「象牙之塔」原是十九世紀法國文藝批評家聖佩韋批評同時代消極浪漫
主義詩人維尼的用語,後來用以比喻脫離現實生活的文藝家的小天地。
〔3〕「不隔」見王國維《人間詞話》:「間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
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又:「如霧裡看花,終隔一
層……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4〕炯之即沈從文。
〔5〕關於古典主義者與羅曼主義者相罵,一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果的
浪漫主義劇作《歐那尼》在巴黎法蘭西劇院上演,觀眾中支持古典主義的頓足、起
哄,擁護浪漫主義的則狂熱喝采,雙方的喧嚷聲混成一片,甚至引起鬥毆。羅漫主
義,今譯浪漫主義。〔6〕左拉(mZola,1840—1902)法國作家。一
八九四年,*太血統的法國軍官德萊孚斯被誣洩露軍事機密罪判處終身苦役。左拉於
一八九七年對此案材料作了研究後,給法國總統佛爾寫了一封《我控訴》的公開信,
為德萊孚斯辯護,控訴法國政府、法庭和總參謀部違反法律和侵犯人權,以致被控
誹謗罪而逃亡倫敦。在這一事件中,法國報刊不斷刊載攻擊他的文字和漫畫。直至
左拉死後四年(1906),該案終於真相大白,撤銷原判,德萊孚斯恢復軍職。
〔7〕一八九五年馬奎斯指摘王爾德與其子艾爾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戀,道德
敗壞。王爾德在道格拉斯的慫恿下,控告馬奎斯誹謗自己。因證據對王爾德不利,
結果他被判兩年苦役,於一八九五年五月入獄。出獄後流寓國外,死於巴黎。
〔8〕指新月社的人們。參看《三閒集·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
〔9〕「死的說教者」參看本卷第5頁注〔6〕。〔10〕彼兌飛即裴多菲,
匈牙利詩人。這裡所引是《我的愛——並不是……》一詩的最後兩節。魯迅曾譯有
全文,發表於《語絲》週刊第九、第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二十六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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