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並非自己的發見,是在內山書店裡聽著漫談的時候拾來的,據說:像日本
人那樣的喜歡「結論」的民族,就是無論是聽議論,是讀書,如果得不到結論,心
裡總不舒服的民族,在現在的世上,好像是頗為少有的,雲。
接收了這一個結論之後,就時時令人覺得很不錯。例如關於中國人,也就是這
樣的。明治時代的支那研究的結論,似乎大抵受著英國的什麼人做的《支那人氣質》
〔2〕的影響,但到近來,卻也有了面目一新的結論了。一個旅行者走進了下野的
有錢的大官的書齋,看見有許多很貴的硯石,便說中國是「文雅的國度」;一個觀
察者到上海來一下,買幾種猥褻的書和圖畫,再去尋尋奇怪的觀覽物事,便說中國
是「色情的國度」。連江蘇和浙江方面,大吃竹筍的事,也算作色情心理的表現的
一個證據。〔3〕然而廣東和北京等處,因為竹少,所以並不怎麼吃竹筍。倘到窮
文人的家裡或者寓裡去,不但無所謂書齋,連硯石也不過用著兩角錢一塊的傢伙。
一看見這樣的事,先前的結論就通不過去了,所以觀察者也就有些窘,不得不另外
摘出什麼適當的結論來。於是這一回,是說支那很難懂得,支那是「謎的國度」了。
據我自己想:只要是地位,尤其是利害一不相同,則兩國之間不消說,就是同
國的人們之間,也不容易互相瞭解的。
例如罷,中國向西洋派遣過許多留學生,其中有一位先生,好像也並不怎樣喜
歡研究西洋,於是提出了關於中國文學的什麼論文,使那邊的學者大吃一驚,得了
博士的學位,回來了。然而因為在外國研究得太長久,忘記了中國的事情,回國之
後,就只好來教授西洋文學。他一看見本國裡乞丐之多,非常詫異,慨歎道:他們
為什麼不去研究學問,卻自甘墮落的呢?所以下等人實在是無可救藥的。
不過這是極端的例子。倘使長久的生活於一地方,接觸著這地方的人民,尤其
是接觸,感得了那精神,認真的想一想,那麼,對於那國度,恐怕也未必不能瞭解
罷。
著者是二十年以上,生活於中國,到各處去旅行,接觸了各階級的人們的,所
以來寫這樣的漫文,我以為實在是適當的人物。事實勝於雄辯,這些漫文,不是的
確放著一種異彩嗎?自己也常常去聽漫談,其實負有捧場的權利和義務的,但因為
已是很久的「老朋友」了,所以也想添幾句壞話在這裡。其一,是有多說中國的優
點的傾向,這是和我的意見相反的,不過著者那一面,也自有他的意見,所以沒有
法子想。還有一點,是並非壞話也說不定的,就是讀起那漫文來,往往頗有令人覺
得「原來如此」的處所,而這令人覺得「原來如此」的處所,歸根結蒂,也還是結
論。幸而卷末沒有明記著「第幾章:結論」,所以仍不失為漫談,總算還好的。
然而即使力說是漫談,著者的用心,還是在將中國的一部分的真相,紹介給日
本的讀者的。但是,在現在,總依然是因了各種的讀者,那結果也不一樣罷。這是
沒有法子的事。據我看來,日本和中國的人們之間,是一定會有互相瞭解的時候的。
新近的報章上,雖然又在竭力的說著「親善」呀,「提攜」呀〔4〕,到得明年,
也不知道又將說些什麼話,但總而言之,現在卻不是這時候。
倒不如看看漫文,還要有意思一點罷。
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魯迅記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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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印入《活中國的姿態》。
《活中國的姿態》,日本內山完造著,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東京學藝書院出版;
有尤炳圻的中文譯本,書名改為《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一九三六年八月開明書
店出版。本篇原以日文寫成,由作者自譯為中文,參看本書《後記》。
內山完造(1885—1959)日本人。一九一三年來華,先經營藥品,後
在上海開設內山書店,經售日文書籍。一九二七年十月與魯迅結識後常有交往,一
九四五年回國。
〔2〕《支那人氣質》長期旅居中國的美國傳教士斯密斯(AHSmith,
1845—1932)著,日本有愛江保譯本,一八九六年東京博文館出版。參看
《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七月二日)》。〔3〕指日本安岡秀夫著《從小說看
來的支那民族性》(一九二六年四月東京聚芳閣出版)一書中對中國人的隨意誣蔑。
該書《耽享樂而淫風熾盛》一篇中甚至說:「彼國人的嗜筍……也許是因為那挺然
翹然的姿勢,引起想像來的罷。」參看《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七月二日、四
日)》。
〔4〕「親善」、「提攜」一九三五年一月日本外相廣田弘毅在議會發表「中
日親善」、「經濟提攜」的演說,以欺騙中日人民,蔣介石即就此發表談話:「此
次日本廣田外相在其議會所發表對我國之演詞,吾人認為亦具誠意,吾國朝野對此
當有深刻之認識……制裁一切衝動及反日行為。」在這以前,一九三四年五月間日
本公使有吉明已經與黃郛在上海進行「中日親善」談判;六月間有吉明又到南京見
汪精衛,商談「中日提攜」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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