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君寄給我一封剪下來的報章。這是近十來年常有的事情,有時是雜誌。閒暇
時翻檢一下,其中大概有一點和我相關的文章,甚至於還有「生腦膜炎」〔2〕之
類的惡消息。這時候,我就得預備大約一塊多錢的郵票,來寄信回答陸續函問的人
們。至於寄報的人呢,大約有兩類:一是朋友,意思不過說,這刊物上的東西,有
些和你相關;二,可就難說了,猜想起來,也許正是作者或編者,「你看,咱們在
罵你了!」用的是《三國誌演義》上的「三氣周瑜」或「罵死王朗」的法子。不過
後一種近來少一些了,因為我的戰術是暫時擱起,並不給以反應,使他們諸公的刊
物很少有因我而蓬蓬勃勃之望,到後來卻也許會去撥一撥誰的下巴:這於他們諸公
是很不利的。M君是屬於第一類的;剪報是天津《益世報》〔3〕的《文學副刊》。
其中有一篇張露薇〔4〕先生做的《略論中國文壇》,下有一行小注道:「偷懶,
奴性,而忘掉了藝術」。只要看這題目,就知道作者是一位勇敢而記住藝術的批評
家了。看起文章來,真的,痛快得很。我以為介紹別人的作品,刪節實在是極可惜
的,倘有妙文,大家都應該設法流傳,萬不可聽其泯滅。不過紙墨也須顧及,所以
只摘錄了第二段,就是「永遠是日本人的追隨者的作家」在這裡,也萬不能再少,
因為我實在捨不得了——
「奴隸性是最『意識正確』的東西,於是便有許多人跟著別人學口號。特別是
對於蘇聯,在目前的中國,一般所謂作家也者,都懷著好感。可是,我們是人,我
們應該有自己的人性,對於蘇聯的文學,尤其是對於那些由日本的淺薄的知識販賣
者所得來的一知半解的蘇聯的文學理論家與批評家的話,我們所取的態度決不該是
應聲蟲式的;我們所需要的介紹的和模仿的(其實是只有抄襲和盲目的應聲)方式
也決不該是完全出於熱情的。主觀是對於事物的選擇,客觀才是對於事物的方法。
我們有了一般奴隸性極深的作家,於是我們便有無數的空虛的標語和口號。
「然而我們沒有幾個懂得蘇聯的文學的人,只有一堆盲目的讚美者和零碎的翻
譯者,而讚美者往往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胡說,翻譯者又不配合於他們的工作,不得
不草率,不得不『硬譯』,不得不說文不對題的話,一言以蔽之,他們的能力永遠
是對不起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意識』雖然正確了,可是他們的工作卻永遠是不正
確的。
「從蘇聯到中國是很近的,可是為什麼就非經過日本人的手不可?我們在日本
人的群中並沒有發現幾個真正瞭解蘇聯文學的新精神的人,為什麼偏從淺薄的日本
知識階級中去尋我們的食糧?這真是一件可恥的事實。我們為什麼不直接的瞭解?
為什麼不取一種純粹客觀的工作的態度?為什麼人家唱『新寫實主義』,我們跟著
喊,人家換了『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我們又跟著喊;人家介紹紀德,我們才叫;
人家介紹巴爾扎克,我們也號;然而我敢預言,在一千年以內:絕不會見到那些介
紹紀德,巴爾扎克的人們會給中國的讀者譯出一兩本紀德,巴爾扎克的重要著作來,
全集更不必說。
「我們再退一步,對於那些所謂『文學遺產』,我們並不要求那些跟著人家對
喊『文學遺產』的人們擔負把那些『文學遺產』送給中國的『大眾』的責任。可是
我們卻要求那些人們有承受那些『遺產』的義務,這自然又是談不起來的。我們還
記得在慶祝高爾基的四十年的創作生活的時候,中國也有魯迅,丁玲一般人發了慶
祝的電文;這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事情。然而那一群簽名者中有幾個讀過高爾基的十
分之一的作品?有幾個是知道高爾基的偉大在那兒的?……中國的知識階級就是如
此淺薄,做應聲蟲有餘,做一個忠實的,不苟且的,有理性的文學創作者和研究者
便不成了。」
五月廿九日天津《益世報》。
我並不想因此來研究「奴隸性是最『意識正確』的東西」,「主觀是對於事物
的選擇,客觀才是對於事物的方法」這些難問題;我只要說,誠如張露薇先生所言,
就是在文藝上,我們中國也的確太落後。法國有紀律和巴爾扎克〔5〕,蘇聯有高
爾基,我們沒有;日本叫喊起來了,我們才跟著叫喊,這也許真是「追隨」而且
「永遠」,也就是「奴隸性」,而且是「最『意識正確』的東西」。但是,並不
「追隨」的叫喊其實是也有一些的,林語堂先生說過:「……其在文學,今日紹介
波蘭詩人,明日紹介捷克文豪,而對於已經聞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厭為陳腐,不
欲深察,求一究竟。……此種流風,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於學。」(《人間世》
二十八期《今文八弊》中)南北兩公,眼睛都有些斜視,只看了一面,各罵了一面,
獨跳猶可,並排跳舞起來,那「勇敢」就未免化為有趣了。
不過林先生主張「求一究竟」,張先生要求「直接瞭解」,這「實事求是」之
心,兩位是大抵一致的,不過張先生比較的悲觀,因為他是「豫言」家,斷定了
「在一千年以內,絕不會見到那些紹介紀德,巴爾扎克的人們會給中國的讀者譯出
一兩本紀德,巴爾扎克的重要著作來,全集更不必說」的緣故。照這「豫言」看起
來,「直接瞭解」的張露薇先生自己,當然是一定不譯的了;別人呢,我還想存疑,
但可惜我活不到一千年,決沒有目睹的希望。
豫言頗有點難。說得近一些,容易露破綻。還記得我們的批評家成仿吾〔6〕
先生手掄雙斧,從《創造》的大旗下,一躍而出的時候,曾經說,他不屑看流行的
作品,要從冷落堆裡提出作家來。這是好的,雖然勃蘭兌斯曾從冷落中提出過伊孛
生和尼采,但我們似乎也難以斥他為追隨或奴性。不大好的是他的這一張支票,到
十多年後的現在還沒有兌現。說得遠一些罷,又容易成笑柄。江浙人相信風水,富
翁往往豫先尋葬地;鄉下人知道一個故事:有風水先生給人尋好了墳穴,起誓道:
「您百年之後,安葬下去,如果到第三代不發,請打我的嘴巴!」然而他的期限,
比張露薇先生的期限還要少到約十分之九的樣子。
然而講已往的瑣事也不易。張露薇先生說慶祝高爾基四十年創作的時候,「中
國也有魯迅,丁玲一般人發了慶祝的電文,……然而那一群簽名者中有幾個讀過高
爾基的十分之一的作品?」這質問是極不錯的。我只得招供:讀得很少,而且連高
爾基十分之一的作品究竟是幾本也不知道。不過高爾基的全集,卻連他本國也還未
出全,所以其實也無從計算。至於祝電,我以為打一個是應該的,似乎也並非中國
人的恥辱,或者便失了人性,然而我實在卻並沒有發,也沒有在任何電報底稿上簽
名〔7〕。這也並非怕有「奴性」,只因沒有人來邀,自己也想不到,過去了。發
不妨,不發也不要緊,我想,發,高爾基大約不至於說我是「日本人的追隨者的作
家」,不發,也未必說我是「張露薇的追隨者的作家」的。但對於綏拉菲摩維支
〔8〕的祝賀日,我卻發過一個祝電,因為我校印過中譯的《鐵流》。這是在情理
之中的,但也較難於想到,還不如測定為對於高爾基發電的容易。當然,隨便說說
也不要緊,然而,「中國的知識階級就是如此淺薄,做應聲蟲有餘,做一個忠實的,
不苟且的,有理性的文學創作者和研究者便不成了」的話,對於有一些人卻大概是
真的了。
張露薇先生自然也是知識階級,他在同階級中發見了這許多奴隸,拿鞭子來抽,
我是瞭解他的心情的。但他和他所謂的奴隸們,也只隔了一張紙。如果有誰看過菲
洲的黑奴工頭,傲然的拿鞭子亂抽著做苦工的黑奴的電影的,拿來和這《略論中國
文壇》的大文一比較,便會禁不住會心之笑。那一個和一群,有這麼相近,卻又有
這麼不同,這一張紙真隔得利害:分清了奴隸和奴才。
我在這裡,自以為總算又鉤下了一種新的偉大人物——一九三五年度文藝「豫
言」家——的嘴臉的輪廓了。八月十六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十月五日《芒種》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發
表時題目下原有小註:「一至三載《文學》,四不發表。」按《「題未定」草(四)》
實系擬寫未就。
〔2〕「生腦膜炎」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五日偽滿《盛京時報》第三版載《魯
迅停筆十年,腦病甚劇亦不能寫稿》消息一則:「上海涵雲,左翼作家魯迅近染腦
病,亦不能執筆寫作,據醫生診稱,系腦膜炎之現象,苟不速治,將生危險,並勸
氏今後停筆不作任何文章,非休養十年,不能痊癒雲。」同年三月十日天津《大公
報》據以轉載。〔3〕《益世報》天主教教會報紙,比利時教士雷鳴遠(後入中國
籍)主辦。一九一五年十月創刊於天津,一九四九年一月天津解放時停刊。
〔4〕張露薇原名賀志遠,吉林人,曾主編北平《文學導報》,後成為漢奸。
《略論中國文壇》一文共分三段,第一段和第三段的題目分別為《意識正確的文魔
們的新夢》和《茅盾先生的法寶》。〔5〕紀德(AGide,1869—195
1)法國作家。著有小說《窄門》、《地糧》、《田園交響曲》等。巴爾扎克(H
deBalzac,1799—1850)法國作家。他的作品總題為《人間喜劇》,
包括長篇小說《歐也妮·葛朗台》、《高老頭》、《幻滅》等九十多部。〔6〕成
仿吾湖南新化人,文學評論家。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7〕關於祝賀高爾基創作
四十年一事,上海《文化月報》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曾刊出
由魯迅、茅盾、丁玲、曹靖華、洛揚等人署名的《高爾基的四十年創作生活——我
們的祝賀》一文,並不是祝電。
〔8〕綏拉菲摩維支(ACCepadMpGMZ,1863—1949)蘇聯作家。
他的長篇小說《鐵流》由曹靖華譯成中文,魯迅寫了《編校後記》,一九三一年十
一月以三閒書屋名義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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