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戲劇,我完全是外行。但遇到研究中國戲劇的文章,有時也看一看。近來
的中國戲是否象徵主義,或中國戲裡有無象徵手法的問題,我是覺得很有趣味的。
伯鴻先生在《戲》週刊十一期(《中華日報》副刊)上,說起臉譜,承認了中
國戲有時用象徵的手法,「比如白表『奸詐』,紅表『忠勇』,黑表『威猛』,藍
表『妖異』,金錶『神靈』之類,實與西洋的白表『純潔清淨』,黑表『悲哀』,
紅表『熱烈』,黃金色表『光榮』和『努力』」並無不同,這就是「色的象徵」,
雖然比較的單純,低級。〔2〕這似乎也很不錯,但再一想,卻又生了疑問,因為
白表奸詐,紅表忠勇之類,是只以在臉上為限,一到別的地方,白就並不像征奸詐,
紅也不表示忠勇了。
對於中國戲劇史,我又是完全的外行。我只知道古時候(南北朝)的扮演故事,
是帶假面的,〔3〕這假面上,大約一定得表示出這角色的特徵,一面也是這角色
的臉相的規定。古代的假面和現在的打臉的關係,好像還沒有人研究過,假使有些
關係,那麼,「白表奸詐」之類,就恐怕只是人物的分類,卻並非象徵手法了。
中國古來就喜歡講「相人術」〔4〕,但自然和現在的「相面」不同,並非從
氣色上看出禍福來,而是所謂「誠於中,必形於外」〔5〕,要從臉相上辨別這人
的好壞的方法。一般的人們,也有這一種意見的,我們在現在,還常聽到「看他樣
子就不是好人」這一類話。這「樣子」的具體的表現,就是戲劇上的「臉譜」。富
貴人全無心肝,只知道自私自利,吃得白白胖胖,什麼都做得出,於是白就表了奸
詐。紅表忠勇,是從關雲長的「面如重棗」來的。「重棗」是怎樣的棗子,我不知
道,要之,總是紅色的罷。在實際上,忠勇的人思想較為簡單,不會神經衰弱,面
皮也容易發紅,倘使他要永遠中立,自稱「第三種人」,精神上就不免時時痛苦,
臉上一塊青,一塊白,終於顯出白鼻子來了。黑表威猛,更是極平常的事,整年在
戰場上馳驅,臉孔怎會不黑,擦著雪花膏的公子,是一定不肯自己出面去戰鬥的。
士君子常在一門一門的將人們分類,平民也在分類,我想,這「臉譜」,便是
優伶和看客公同逐漸議定的分類圖。不過平民的辨別,感受的力量,是沒有士君子
那麼細膩的。況且我們古時候戲台的搭法,又和羅馬不同,〔6〕使看客非常散漫,
表現倘不加重,他們就覺不到,看不清。這麼一來,各類人物的臉譜,就不能不誇
大化,漫畫化,甚而至於到得後來,弄得希奇古怪,和實際離得很遠,好像象徵手
法了。臉譜,當然自有它本身的意義的,但我總覺得並非象徵手法,而且在舞台的
構造和看客的程度和古代不同的時候,它更不過是一種贅疣,無須扶持它的存在了。
然而用在別一種有意義的玩藝上,在現在,我卻以為還是很有興趣的。十月三十一
日。
CC
〔1〕本篇在印入本書前未能發表,參看本書《附記》。〔2〕《戲》週刊第
十一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八日)曾發表伯鴻的《蘇聯為什麼邀梅蘭芳去演戲
(上)》一文,該文先引《申報》「讀書問答」欄《梅蘭芳與中國舊劇的前途(三)》
文中的話說:「中國舊劇其取材大半是歷史上的傳說,其立論大體是『勸善罰惡』
的老套,這裡面既不含有神秘的感情,也就用不著以觀感的具體的符號來象徵什麼……
即如那一般人認為最含有象徵主義意味的臉譜,和那以馬鞭代馬的玩意兒,也只能
說藉以幫助觀眾對於劇情的理解,不能認為即是象徵主義。」於是接著說:「這個
是很正確的了。但是他因否定了中國舊戲是象徵主義,同時否定了中國舊劇採用的
一些『象徵手法』。比如白表『奸詐』,紅表『忠勇』……因為『色的象徵』,還
有『音的象徵』『形的象徵』,也經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使用著……這一些都是象徵
的手法,不過多是比較單純的低級的。」
〔3〕指南北朝時的歌舞戲《大面》。據《舊唐書·音樂志》載:「《大面》
出於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
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麾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
〔4〕「相人術」《左傳》文公元年:「內史叔服來會葬;公孫敖聞其能相人
也,見其二子焉。」又《漢書·藝文志》「形法」類著錄有《相人》一書。
〔5〕「誠於中,必形於外」語出《大學》:「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
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6〕古代羅馬劇場,中間為圓形表
演場地,周圍環繞著台階式的觀眾席,近似現代的體育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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