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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做起小說來?


  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這來由,已經在《吶喊》的序文上,約略說過了。這 裡還應該補敘一點的,是當我留心文學的時候,情形和現在很不同:在中國,小說 不算文學,做小說的也決不能稱為文學家,所以並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 我也並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裡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

  但也不是自己想創作,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於短篇,特別 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 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的。所以「小說作法」之類,我一部都沒有看過,看短篇小 說卻不少,小半是自己也愛看,大半則因了搜尋紹介的材料。也看文學史和批評, 這是因為想知道作者的為人和思想,以便決定應否紹介給中國。和學問之類,是絕 不相干的。

  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於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 以及巴爾幹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也曾熱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 得不到。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NAGogol)和波蘭的顯克 沃⑶□華Sie*睿耄椋澹鰨椋簦E玻病場H氈鏡模祁洎渴味X蛻D竿狻玻場場 回國以後,就辦學校,再沒有看小說的工夫了,這樣的有五六年。為什麼又開手了 呢?——這也已經寫在《吶喊》的序文裡,不必說了。但我的來做小說,也並非自 以為有做小說的才能,只因為那時是住在北京的會館〔4〕裡的,要做論文罷,沒 有參考書,要翻譯罷,沒有底本,就只好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塞責,這就是《狂 人日記》。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此 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

  但是《新青年》的編輯者,卻一回一回的來催,催幾回,我就做一篇,這裡我 必得記念陳獨秀〔5〕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

  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麼」做小說罷, 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 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閒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閒」 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 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 寧可什麼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 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於我的目的,這方法是 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後,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 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只有自己懂得或流自己也不 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這一節,許多批評家之中,只有一個人看出來 了,但他稱我為Stylist〔6〕。

  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採取 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 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 起來的腳色。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

  不過這樣的寫法,有一種困難,就是令人難以放下筆。一氣寫下去,這人物就 逐漸活動起來,盡了他的任務。但倘有什麼分心的事情來一打岔,放下許久之後再 來寫,性格也許就變了樣,情景也會和先前所豫想的不同起來。例如我做的《不周 山》,原意是在描寫性的發動和創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報章,見了一位道 學的批評家攻擊情詩〔7〕的文章,心裡很不以為然,於是小說裡就有一個小人物 跑到女媧的兩腿之間來,不但不必有,且將結構的宏大毀壞了。但這些處所,除了 自己,大概沒有人會覺到的,我們的批評大家成仿吾先生,還說這一篇做得最出色。

  我想,如果專用一個人做骨幹,就可以沒有這弊病的,但自己沒有試驗過。

  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 〔8〕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髮,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 我常在學學這一種方法,可惜學不好。

  可省的處所,我決不硬添,做不出的時候,我也決不硬做,但這是因為我那時 別有收入,不靠賣文為活的緣故,不能作為通例的。

  還有一層,是我每當寫作,一律抹殺各種的批評。因為那時中國的創作界固然 幼稚,批評界更幼稚,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將這些放在眼裡,就要自 命不凡,或覺得非自殺不足以謝天下的。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於作者 有益。

  但我常看外國的批評文章,因為他於我沒有恩怨嫉恨,雖然所評的是別人的作 品,卻很有可以借鏡之處。但自然,我也同時一定留心這批評家的派別。

  以上,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後並無所作,也沒有長進,編輯先生要我做一點這 類的文章,怎麼能呢。拉雜寫來,不過如此而已。

  三月五日燈下。

  BB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六月上海天馬書店出版的《創作的經驗》一書。

  〔2〕顯克微支(1846—1916)波蘭作家。作品主要反映波蘭農民的 痛苦生活和波蘭人民反對異族侵略的鬥爭。著有歷史小說三部曲《火與劍》、《洪 流》、《伏洛竇耶夫斯基先生》和中篇小說《炭畫》等。〔3〕夏目漱石(186 7—1916)日本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我是貓》、中篇小說《哥兒》等。森 鷗外(1862—1922),日本小說家、文學評論家,著有小說《舞姬》等。

  〔4〕會館指北京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縣館」。一九一二年五月至一 九一九年十一月作者曾在此寄住。

  〔5〕陳獨秀(1880—1942〕字仲甫,安徽懷寧人,原為北京大學教 授,《新青年》雜誌的創辦人,「五四」時期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人物。中國共 產黨成立後任黨的總書記,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後期,推行右傾投降主義路線,致 使革命遭到失敗;以後他成為取消主義者,並與托洛茨基分子相勾結,成立反黨小 組織,一九二九年十一月被開除出黨。「五四」時期,他在致周作人的函件中,極 力敦促魯迅從事小說寫作,如一九二○年三月十一日信:「我們很盼望豫才先生為 《新青年》創作小說,請先生告訴他。」又八月二十二日信:「魯迅兄做的小說, 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

  〔6〕Stylist英語:文體家。作者這裡所指似為黎錦明。黎在《論體 裁描寫與中國新文藝》(見《文學週報》第五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二月合訂本) 一文中說:「西歐的作家對於體裁,是其第一安到著作的路的門徑,還竟有所謂體 裁家(Stylist)者。……我們的新文藝,除開魯迅葉紹鈞二三人的作品還 可見到有體裁的修養外,其餘大都似乎隨意的把它掛在筆頭上。」

  〔7〕一位道學的批評家指胡夢華。他在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時事新報 ·學燈》上發表《讀了〈蕙的風〉以後》,攻擊汪靜之作的詩集《蕙的風》,認為 其中某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參看《熱風·反對 「含淚」的批評家》。〔8〕這是東晉畫家顧愷之的話,見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 語·巧藝》:「顧長康(按即顧愷之)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 『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阿堵,當時俗語: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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