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先生:
我常常看《濤聲》,也常常叫「快哉!」但這回見了周木齋先生那篇《罵人與
自罵》〔2〕,其中說北平的大學生「即使不能赴難,最低最低的限度也應不逃難」,
而致慨於五四運動時代式鋒芒之銷盡,卻使我如骨鯁在喉,不能不說幾句話。因為
我是和周先生的主張正相反,以為「倘不能赴難,就應該逃難」,屬於「逃難黨」
的。
周先生在文章的末尾,「疑心是北京改為北平的應驗」,我想,一半是對的。
那時的北京,還掛著「共和」的假面,學生嚷嚷還不妨事;那時的執政,是昨天上
海市十八團體為他開了「上海各界歡迎段公芝老大會」〔3〕的段祺瑞先生,他雖
然是武人,卻還沒有看過《莫索理尼傳》。然而,你瞧,來了呀。有一回,對著請
願的學生畢畢剝剝的開槍了〔4〕,兵們最受瞄準的是女學生,這用精神分析學來
解釋,是說得過去的,尤其是剪髮的女學生,這用整頓風俗〔5〕的學說來解說,
也是說得過去的。總之是死了一些「莘莘學子」。然而還可以開追悼會;還可以游
行過執政府之門,大叫「打倒段祺瑞」。為什麼呢?因為這時又還掛著「共和」的
假面。然而,你瞧,又來了呀。現為黨國大教授的陳源先生,在《現代評論》上哀
悼死掉的學生,說可惜他們為幾個盧布送了性命;〔6〕《語絲》反對了幾句,現
為黨國要人的唐有壬先生在《晶報》上發表一封信,說這些言動是受墨斯科的命令
的。這實在已經有了北平氣味了。
後來,北伐成功了,北京屬於黨國,學生們就都到了進研究室的時代,五四式
是不對了。為什麼呢?因為這是很容易為「反動派」所利用的。為了矯正這種壞脾
氣,我們的政府,軍人,學者,文豪,警察,偵探,實在費了不少的苦心。用誥諭,
用刀槍,用書報,用段煉,用逮捕,用拷問,直到去年請願之徒,死的都是「自行
失足落水」,連追悼會也不開的時候為止,這才顯出了新教育的效果。
倘使日本人不再攻榆關,我想,天下是太平了的,「必先安內而後可以攘外」
〔7〕。但可恨的是外患來得太快一點,太繁一點,日本人太不為中國諸公設想之
故也,而且也因此引起了周先生的責難。
看周先生的主張,似乎最好是「赴難」。不過,這是難的。倘使早先有了組織,
經過訓練,前線的軍人力戰之後,人員缺少了,副司令〔8〕下令召集,那自然應
該去的。無奈據去年的事實,則連火車也不能白坐,而況乎日所學的又是債權論,
土耳其文學史,最小公倍數之類。去打日本,一定打不過的。大學生們曾經和中國
的兵警打過架,但是「自行失足落水」了,現在中國的兵警尚且不抵抗,大學生能
抵抗麼?我們雖然也看見過許多慷慨激昂的詩,什麼用死屍堵住敵人的炮口呀,用
熱血膠住倭奴的刀槍呀,但是,先生,這是「詩」呵!事實並不這樣的,死得比螞
蟻還不如,炮口也堵不住,刀槍也膠不住。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9〕我並不全拜服孔老夫子,不過覺得這話是對的,我也正是反對大學生「赴難」
的一個。
那麼,「不逃難」怎樣呢?我也是完全反對。自然,現在是「敵人未到」的,
但假使一到,大學生們將赤手空拳,罵賊而死呢,還是躲在屋裡,以圖倖免呢?我
想,還是前一著堂皇些,將來也可以有一本烈士傳。不過於大局依然無補,無論是
一個或十萬個,至多,也只能又向「國聯」報告一聲罷了。去年十九路軍的某某英
雄怎樣殺敵,大家說得眉飛色舞,因此忘卻了全線退出一百里的大事情,可是中國
其實還是輸了的。而況大學生們連武器也沒有。現在中國的新聞上大登「滿洲國」
〔10〕的虐政,說是不准私藏軍器,但我們大中華民國人民來藏一件護身的東西
試試看,也會家破人亡,——先生,這是很容易「為反動派所利用」的呵。
施以獅虎式的教育,他們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們到萬分危急時
還會用一對可憐的角。然而我們所施的是什麼式的教育呢,連小小的角也不能有,
則大難臨頭,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自然,就是逃也不見得安穩,誰都說不出那
裡是安穩之處來,因為到處繁殖了獵狗,詩曰:「□E□Es賜茫唾t箔@~薄玻保薄
常r酥芫旬fH輝蛉踙*計,固仍以「走」為上計耳。
總之,我的意見是:我們不可看得大學生太高,也不可責備他們太重,中國是
不能專靠大學生的;大學生逃了之後,卻應該想想此後怎樣才可以不至於單是逃,
脫出詩境,踏上實地去。
但不知先生以為何如?能給在《濤聲》上發表,以備一說否?謹聽裁擇,並請
文安。
羅憮頓首。一月二十八夜。
再:頃聞十來天之前,北平有學生五十多人因開會被捕,可見不逃的還有,然
而罪名是「借口抗日,意圖反動」,又可見雖「敵人未到」,也大以「逃難」為是
也。二十九日補記。
BB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上海《濤聲》第二卷第五期,署
名羅憮。原題為《三十六計走為上計》。〔2〕周木齋(1910—1941)江
蘇武進人,當時在上海從事編輯和寫作。他的《罵人與自罵》,載《濤聲》第二卷
第四期(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其中說:「最近日軍侵佔榆關,北平的大學
生竟至要求提前放假,所願未遂,於是紛紛自動離校。敵人未到,聞風遠逸,這是
絕頂離奇的了。……論理日軍侵榆,……即使不能赴難,最低最低的限度也不應逃
難。」又說:「寫到這裡,陡然的想起五四運動時期北京學生的鋒芒,轉眼之間,
學風民氣,兩俱不變,我要疑心是『北京』改為『北平』的應驗了。」
〔3〕「上海各界歡迎段公芝老大會」段祺瑞(字芝泉)於一九三三年一月二
十四日去上海時,上海市商會等十八個團體於二月十七日為他舉行歡迎會。
〔4〕指三一八慘案。參看本卷第249頁注〔6〕。〔5〕整頓風俗段祺瑞
政府曾多次頒行這類政令,如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發佈的「整頓學風令」;一
九二六年三月六日,西北邊防督辦張之江致電段祺瑞,主張「男女之防」「維風化
而奠邦本」,段政府復電表示「嘉許」,並著手「根本整飭」。
〔6〕陳源於三一八慘案發生後,在《現代評論》發表《閒話》,誣蔑愛國學
生是被人利用,自蹈「死地」,還誣蔑所謂「宣傳赤化」的人是「直接或間接用蘇
俄金錢」(見一九二六年五月八日《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七十四期的《閒話》)。
〔7〕「必先安內而後可以攘外」蔣介石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國民黨政
府外長顧維鈞宣誓就職會上的「親書訓詞」中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統一方能御
侮。」(見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一日《中央日報》)此後,它成為國民黨政府一貫奉
行的反共賣國政策。〔8〕副司令指張學良。他在一九三○年六月被任命為國民黨
政府陸海空軍副司令。
〔9〕「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語見《論語·子路》。〔10〕「滿洲國」
日本帝國主義侵佔我東北後於一九三二年三月製造的傀儡政權。
〔11〕「□E□Es賜茫唾t箔@~薄∮錛}妒曖W☉擰ザ裳浴貳ZOE□E,跳
躍的樣子;s賜茫{*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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