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單是呵斥,原意不需答覆,本無揭載的必要;但末後用了「激將法」,要求發表,
所以便即發表。既然發表,便不免要答覆幾句了。
來信的最大誤解處,是我所批評的是社會現象,現在陳先生〔2〕根據了來攻難的,卻
是他本身的態度。如何是社會現象呢?本志前號《克林德碑》〔3〕篇內已經舉出:《新武
術》序說,「世界各國,未有愈於中華之新武術者。前庚子變時,民氣激烈……」〔4〕序
中的庚子,便是《隨感錄》所說的一千九百年,可知對於「鬼道主義」明明大表同情。要單
是一人偶然說了,本也無關重要;但此書是已經官署審定,又很得教育家歡迎,——近來議
員〔5〕又提議推行,還未知是否同派,——到處學習,這便是的確成了一種社會現象;而
且正是「鬼道主義」精神。我也知道拳術家中間,必有不信鬼道的人;但既然不見出頭駁
斥,排除謬見,那便是為潮流遮沒,無從特別提開。譬如說某地風氣閉塞,也未必無一二開
通的人,但記載批評,總要據大多數立言,這一二人決遮不了大多數。所以個人的態度,便
推翻不了社會批評;這《隨感錄》第三十七條,也仍然完全成立。
其次,對於陳先生主張的好處,也很有不能「點頭」的處所,略說於下:
蔡先生〔6〕確非滿清王公,但現在是否主持打拳,我實不得而知。就令正在竭力主
持,我亦以為不對。
陳先生因拳術醫好了老病,所以讚不絕口;照這樣說,拳術亦只是醫病之術,仍無普及
的必要。譬如烏頭,附子,雖於病有功,亦不必人人煎吃。若用此醫相類之病,自然較有理
由;但仍須經西醫考查研究,多行試驗,確有統計,才可用於治療。不能因一二人偶然之
事,便作根據。
技擊術的「起死回生」和「至尊無上」,我也不能相信。東瀛的「武士道」〔7〕,是
指武士應守的道德,與技擊無關。武士單能技擊,不守這道德,便是沒有武士道。中國近來
每與柔術混作一談,其實是兩件事。
美國新出「北拳對打」,亦是情理上能有的事,他們於各國的書,都肯翻譯;或者取其
所長,或者看看這些人如何思想,如何舉動:這是他們的長處。中國一聽得本國書籍,間有
譯了外國文的,便以為定然寶貝,實是大誤。
Boxing〔8〕的確是外國所有的字,但不同中國的打拳;對於中國可以說是「不
會」。正如拳匪作Boxer〔9〕,也是他們本有的字;但不能因有此字,便說外國也有
拳匪。
陸軍中學裡,我也曾見他們用厚布包了槍刃,互相擊刺,大約確是槍劍術;至於是否逃
不出中國技擊範圍,「外行」實不得而知。但因此可悟打仗衝鋒,當在陸軍中教練,正不必
小學和普通中學都來練習。
總之中國拳術,若以為一種特別技藝,有幾個自己高興的人,自在那裡投師練習,我是
毫無可否的意見;因為這是小事。現在所以反對的,便在:(一)教育家都當作時髦東西,
大有中國人非此不可之概;(二)鼓吹的人,多帶著「鬼道」精神,極有危險的豫兆。所以
寫了這一條隨感錄,倘能提醒幾個中國人,則縱令被罵為「剛毅〔10〕之不如」,也是毫
不介意的事。
三月二日,魯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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