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談到本文以前,我有兩個聲明:第一:我也是一個已經脫離了復旦的學
生。我做這篇東西,絕不參一點主觀見解替復旦無謂吹牛。
第二:馮珧君的名字雖然遍找同學錄都找不出;然而我決不因為作者沒有署真
名,因此輕視了他的言論。
馮珧君在本刊四卷三十二期,做了一篇《談談復旦大學》的文章。內中他列舉
復旦腐敗的事實,總括起來,有:
(一)學校物質設備的不周到:如住室及閱書室的擁擠,飯館的污穢,參考圖
書的不充足。
(二)教授的沒有本領:如胖得不好走路的某文學教授,鄉音夾英語,北京話
夾上海腔的某教授,上課考試媽媽虎虎的某教授。
(三)學校對學生的括削:如圖書費的兩重徵收,新宿舍的多繳宿費,膳費的
必繳銀行,學分補考的包定及格。
(四)學生的不肯讀書:如上課時每人手小說一本,雜誌一本,小報一張,做
成績報告時的請人代替,考試時的要求減少頁數,和作弊偷看書。
(五)學生的強橫:如對好教授的「十大罪狀」,「誓驅此賊」。
(六)學生的浪漫:如「左邊先帝爺下南陽」,「右邊妹妹我愛你」,「樓板
上跳舞」,「大部人臉上滿塗白玉霜」,「量制服停課三天」之類。
(七)學生的懦弱:如對小店的索帳,無抵抗如羔羊。
因為上面這幾點,所以馮君(?)的結論就說「復旦大學已經一落千丈!」就
說「量不到它這樣容易衰老頹敗!」
我以為馮君所講的有些是事實。但是「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而且在整
個中國教育並未上軌道的情形之下,若是我們對這幾十年前有光榮產生的歷史,與
現在有法子可以救藥的復旦,全然抹殺它的優良點。僅僅列舉一二事實為圖文筆的
生辣可喜,放大起來,以定它全部的罪狀,使得它受一個永遠的猛烈的創傷,間接
給萌芽的中國教育之一部以一個致命打擊。我想:這不是馮君的原意。因此,我願
意把我所曉得的復旦大學,全憑著客觀的事實來談一談:講到物質設備,復旦因為
負債十餘萬,最近幾年學校竭全力在休養生息,償清舊債(現在每年可還三萬),
所以完美的設備,實在不能跟隨著學生人數的發達而增加。可是這一點並不是不注
意。今年暑假中的加辟閱書室,和添建將近可容二百人的新宿舍,就是事實。我希
望今後同學不致於再住在鄉村的小屋裡,終日奔走風雨烈日塵沙中。講到伙食,我
一方面希望學校和學生會能夠盡力整頓校內的廚房,一方面希望同學不要再在學校
能力所不及的校外污穢飯館裡去吃價錢較昂貴的飯。講到飯桶教授,在幾十個教授
當中,有幾個確實是如馮君所講。我因為聽了同學的批評,在去年放假時曾一再要
求學校當局徹底破除情面,一面驅逐這些無能力或不負責的教授;一面加聘確有學
問的學者。可是學校當局的答覆是:教授訂聘都是一年,在任期未終了而多數學生
並未有明顯表示時,不能解雇。至於加聘薪水特大的著名學者,則在最近的學校經
濟情形之下,實在難於實行。下期新聘的教授怎麼樣我不得知,可是在馮君那篇文
章沒有發表之前,馮君所舉的那幾個著名飯桶教授,業已決定辭退,則是事實。
講到學校的剝削學生,學生在總圖書費之外,因各科另設圖書室,而別征圖書
費那是事實。但是我在文科記得只交圖書費一元。我想犧牲一塊錢能夠看到若干書,
這個犧牲是有價值的。因此,我所注意的,不在圖書費的本身,而在圖書費的處置
得當。我去年極力主張同學組織圖書委員會,就是這個意思。(本來學校有一個師
生合作的圖書委員會)講到新宿舍宿費的多征三元,據聞是因為設備比其他宿舍特
別好,學校想彌補經濟上損失的原故。講到膳費的必繳銀行,這是因為學校與銀行
借款時合同上註明「全繳」「透支」的原故,假若在三年內把銀行債款還清,這個
不平等條約當然可以取消。講到學分補考的包定及格,則第一,補考並非給教授;
第二,補考不一定可以及格,我有一個同學就是重讀的一人;第三,學校每屆假期,
平均要開除幾十個成績不好的學生,足以證明學校並非唯利是視。至於同鄉會是自
由加入的機關,募捐處則並沒有這個名義。
講到學生的不肯讀書,上課時每人都看小說或小報,那全不是事實。復旦因交
通關係,小報銷買極少,在課堂上則我在復旦時,從沒有看見人挪起過,就是小說
雜誌也是極少,血滴子,紅玫瑰的名字,我還沒有聽見過。
馮君下一個「每人」都看小說雜誌或小報的肯定語,不知何所據而云然,我要
替復旦同學叫屈!講到成績報告請人代做,這是在各校都可能的事,但是我相信肯
代做的人很少,因為大家忙於預備自己的考試,專門犧牲自己來做人家的工具,世
界上不會有這樣的阿木林。講到考試時要求減少頁數和作弊看書,我想這在那少數
的飯桶教授面前是容易辦到,而在多數的肯負責的教授面前是絕對不可行,這是我
很久觀察的事實,自問沒有多大錯誤(我去年曾建議排定講堂座位,不久或可實行);
而且我還有一種觀察:覺得復旦雖濫收了許多非以讀書為目的的公子少爺,然而勤
奮讀書的同學,卻一天一天的加多,拿過去一個閱書室儘夠應用,現在七八個閱書
室的尚形擁擠,及過去成績超過B者不過數十人,現在成績超過B者竟超過兩百的
事實一看,就可以作個證明。
講到學生的強橫,隨便對教授,發十大罪狀,誓驅此賊,據我的觀察,實得其
反。我以為復旦同學只有在課後對教授作消極的零碎的閒談式的批評,絕沒有把自
己的態度積極地具體地有條理地向學校當局表示過。我記得去冬我根據輿論去要求
當局撤退那幾個飯桶教授時,因為沒有旁的同學響應我,當局竟懷疑我對他們有私
人惡感,結果,對我的話不信任,這裡就足以證明同學負責任的對教授「發十大罪
狀,誓驅此賊」,是不會有的事了!
講到學生的浪漫,那些「先帝爺下南陽」「妹妹我愛你」普遍著全上海的靡靡
之音,在每晚七時自修以前的復旦,確是到處可聞的。可是「樓板上跳舞」「大部
人臉上滿塗白玉霜」則不是事實。講到假期太多,則我也確實認為春季假期太多。
但是馮君所說「量制服停課三天」則不盡然,因為那是在五三後全上海各學校為著
遊行演講等事而起的一致行動,而不是復旦單獨為量制服而起的行動。
講到放假時學生受小店逼迫,懦如羔羊,這件事我也看不過眼。不過我以為如
果禁止賒賬,則同學必感不便,如果禁止討賬,則小店又要罵我們強橫,所以確實
沒有想到一個好的法子。
講到復旦為什麼還能存在,馮君以為由於已往出了幾個商人,及做了很多廣告
和閃金的年鑒。我想這也不盡然,我也是一個看不慣大馬路商人氣的樣子因而從商
科轉到文科的人。但是我又想在今日中國,無論甚麼東西,都是需要人讀的,上海
為全國商業中心,商科自然有特殊的發展。但是說復旦之存在全靠幾個商人,那卻
不是事實。至於講到廣告和年鑒,據我所知復旦發的廣告並不異於其他各學校,特
別有吸引能力;年鑒則已經停辦了兩年,更不足以炫耀人了。我以為復旦的不僅能
存在,而且近年學生陡增,有下列幾個原因:(一)它是中國第一個反抗宗教教育
的學校,它的產生,富有革命意味,因此,在時代潮流中這一點光榮歷史,受了青
年的崇拜。
(二)它有六科,六科的課程,總計超過了兩百,這樣多的課程,據我所知,
在上海沒有人與它一樣。我是從S教會大學轉學復旦的人,我嘗說如果那個人要被
動地受極少數課程——如英文,聖經,——的嚴格訓練(intensivere
ading),則不如到S大學;如果他想要由自由意志選擇很多種類的東西,作
extensivereading〔4〕,那還是來復旦好,我想不甘讀呆板板
幾本書,也是學生進復旦的原因。
(三)它既不如官立學校有政治上的派別,也不如教會學校,有特殊的使命;
它又不是那一個私人辦的,有造成學閥之可能。因此學生在復旦,思想言論行動,
都有比較的自由。我以為只要在小學與中學受過嚴格的訓練,大學自由一點,也無
妨害,這裡許多同學的心理,恐怕也如此。
(四)在已往發展的過程中,它不僅出了幾個商人,而且各科都有舉業的同學,
在社會上能得相當的信任。(五)在校學生的社會活動力(如參加政治活動的,與
專門的運動家,我並不是贊成那種出風頭的特殊階級,但我以為這也是普遍現象,
不僅復旦如此)引起社會的注意。
(六)在過去與現在的復旦,雖然因為沒有政府的津貼,教會的年金,資本家
的捐款,感受著嚴重的經濟壓迫,以致進步很慢;但是這種壓迫,一天一天的減輕,
只要大家多努力一點,復旦的發揚光大,就在最近的將來,所以有許多青年仍舊願
意進去共同努力。
以上所講,把馮君對復旦的批評更正了若干,但是我並不是一個滿意復旦的人,
我對整個復旦的批評,是:(一)在精神方面學校當局對教育沒有甚麼主義,他們
的目的只在傳授學生以書本上的智識,而許多學生進去,也急急於獵取文憑,但是
金錢與文憑的交換,實是今日中國整個教育的一個根本問題,而不是復旦的單獨現
象,所以我以為要糾正復旦美國化商業化的趨勢,最要緊的還在確立全中國的教育
方針。
(二)在物質方面,設備太不夠用了。因想要還清債務,不得不多收學生(據
我所知,今秋招收學生,比去年嚴格得多了),學生增加,而住室圖書等不能比例
地增加,在別校住慣了舒服房子和看慣了充量圖書等的同學,當然極感痛苦。不過
在負債過鉅,元氣大傷之後,學校只能一步一步改良而不能突飛猛進,卻也有其苦
衷。
總之,我拿著復旦廿幾年的歷史看一看,我覺得復旦仍舊是在進化,不過這種
進化,是比較的緩慢,並未達到它應當進化的地位,假使學校當局與同學肯一心一
德的大家負起責任,拚命地努力地幹,我相信復旦的發展一定不止於此。至於馮君
說「復旦已經一落千丈」,「量不到它這樣容易衰老頹敗」,我根本就看不出過去
甚麼是復旦的黃金時代,甚麼是復旦的青春時期,馮君在復旦的真正歷史外,臆造
出一個理想時代,未免有點帶主觀,質之馮君以為何如?
最後我還是講一句話:復旦仍舊是在曲線般進化的,假若學校當局和同學肯特
別負責加倍努力,它的進化,一定不止這樣,望復旦當局和同學們注意。尤其望引
用馮君那篇憤慨話,作今後革新的龜鑒,須知這是逆耳的忠言。
EE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九月十日《語絲》週刊第四卷第三十七期。
〔2〕指馮珧的《談談復旦大學》,載《語絲》第四卷第三十二期(一九二八
年八月六日)。馮珧,即徐詩荃,湖南長沙人。當時是復旦大學學生。
〔3〕指潘楚基,湖南寧鄉人。一九二八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文科,隨即入大學
院(當時國民黨政府教育部改名為大學院)當研究生,住在復旦大學。
〔4〕extensivereading英語:泛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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