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收到四月十八日的《華北日報》〔2〕,副刊上有鶴西先生的半篇《關於
紅笑》的文章〔3〕。《關於紅笑》,我是有些注意的,因為自己曾經譯過幾頁,
那豫告,就登在初版的《域外小說集》〔4〕上,但後來沒有譯完,所以也沒有出
版。不過也許是有些舊相識之故罷,至今有誰講到這本書,大抵總還喜歡看一看。
可是看完這《關於紅笑》,卻令我大覺稀奇了,也不能不說幾句話。為要頭緒分明,
先將原文轉載些在下面——「昨天到蹇君家去,看見第二十卷第一號的《小說月報》,
上邊有梅川君譯的《紅笑》,這部書,因為我和駿祥也譯過,所以禁不住要翻開看
看,並且還想來說幾句關於《紅笑》的話。
「自然,我不是要說梅川君不該譯《紅笑》,沒有這樣的理由也沒有這樣的權
力。不過我對於梅川君的譯文有一點懷疑的地方,固然一個人原不該隨便地懷疑別
個,但世上偏就是這點奇怪,盡有是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不過也許我底過慮是錯
的,而且在梅川君看來也是意想不到的事,那麼,這錯處就在我,而這篇文字也就
只算辯明我自己沒有抄襲別人。現在我先講講事實的經過。
「《紅笑》,是我和駿祥,在去年暑假中一個多星期內趕完的,……趕完之後
就給北新寄去。過了許久才接到小峰君十一月七日的信,說是因系兩人所譯,前後
文不連貫,托石民君校閱,又說稿費在月底準可寄來。以後我一連寫了幾封信去催
問,均未得到回信,……所以年假中就將底稿尋出,又改譯了一遍。文氣是重新順
了一遍(特別是後半部),錯誤及不妥的地方一共改了幾十處,交岐山書局印行。
稿子才交出不久,卻接到小峰二月十九日的信,錢是寄來了,雖然被抹去一點零頭,
因為稿子並未退回,所以支票我也暫時存著,沒有退去,以後小峰君又來信說,原
書,譯稿都可退還,叫我將支票交給袁家驊先生。我回信說已照辦,並請將稿子退
了回來。但如今,書和稿子,始終還沒有見面!
「這初次的譯稿,我不敢一定說梅川君曾經見過,雖然我想梅川君有見到的可
能。自然梅川君不一定會用我們底譯文作藍本來翻譯,但是第一部的譯文,句法神
情都很相似的這一點,不免使我有一點懷疑。因為原來我們底初譯是第一部比第二
部流暢得多,同時梅川君的譯文也是第一部比第二部好些,而彼此神似的又就是這
九個斷片。在未有更確切的證明時,我也不願將抄襲這樣的字眼,加於別人底頭上,
但我很希望對這點,梅川君能高興給一個答覆。假如一切真是我想錯了呢,前邊已
經說過,這些話就作為我們就要出版的單行本並非抄襲的證明。」
文詞雖然極婉委曲折之致,但主旨卻很簡單的,就是:我們的將出版的譯本和
你的已出版的譯本,很相類似,而我曾將譯稿寄給北新書局過,你有見到的可能,
所以我疑心是你抄襲我們的,假如不然,那麼「這些話就作為我們就要出版的單行
本並非抄襲的證明」。
其實是,照原文的論法,則假如不然之後,就要成為「我們抄襲」你的了的,
然而竟這麼一來,化為神妙的「證明」了。但我並不想研究這些,僅要聲明幾句話,
對於兩方面——北新書局,尤其是小說月報社〔5〕——聲明幾句話,因為這篇譯
稿,是由我送到小說月報社去的。
梅川〔6〕君這部譯稿,也是去年暑假時候交給我的,要我介紹出售,但我很
怕做中人,就壓下了。這樣壓著的稿件,現在還不少。直到十月,小說月報社擬出
增刊,要我寄稿,我才記得起來,據日本二葉亭四迷〔7〕的譯本改了二三十處,
和我譯的《豎琴》〔8〕一併送去了。另外有一部《紅笑》在北新書局吃苦,我是
一點都不知道的。至於梅川,他在離上海七八百里的鄉下,那當然更不知道。
那麼,他可有鶴西先生的譯稿一到北新,便立刻去看的「可能」呢?我想,是
不「能」的,因為他和北新中人一個不認識,倘跑進北新編輯部去翻稿件,那罪狀
是不止「抄襲」而已的。我卻是「可能」的,不過我從去年春天以後,一趟也沒有
去過編輯部,這要請北新諸公諒察。
那麼,為什麼兩本的好處有些相像呢?我雖然沒有見過那一譯本,也不知所據
的是誰的英譯,但想來,大約所據的是同一英譯,而第二部也比第一部容易譯,彼
此三位的英文程度又相彷彿,所以去年是相像的,而鶴西先生們的譯本至今未出,
英文程度也大有進步了,改了一回,於是好處就多起來了。
因為鶴西先生的譯本至今未出,所以也無從知道類似之度,究竟如何。倘僅有
彼此神似之處,我以為那是因為同一原書的譯本,並不足異的,正不必如此神經過
敏,只因「疑心」,而竟想入非非,根據「世上偏就是這點奇怪,盡有是讓人意想
不到的事情」的理由,而先發制人,誣別人為「抄襲」,而且還要被誣者「給一個
答覆」,這真是「世上偏就是這點奇怪」了。
但倘若很是相同呢?則只要證明了梅川並無看見鶴西先生們的譯稿的「可能」
以後,即不用「世上偏就是這點奇怪」的論法,嫌疑也總要在後出這一本了。
北平的日報,我不寄去,梅川是決不會看見的。我就先說幾句,俟印出時一併
寄去。大約這也就夠了,阿彌陀佛。四月二十日。
寫了上面這些話之後,又陸續看到《華北日報》副刊上《關於紅笑》的文章,
其中舉了許多不通和誤譯之後,以這樣的一段作結:「此外或者還有些,但我想我
們或許總要比梅川君錯得少點,而且也較為通順,好在是不是,我們底譯稿不久自
可以證明。」那就是我先前的話都多說了。因為鶴西先生已在自己切實證明了他和
梅川的兩本之不同。他的較好,而「抄襲」都成了「不通」和錯誤的較壞,豈非奇
談?倘說是改掉的,那就是並非「抄襲」了。倘說鶴西譯本原也是這樣地「不通」
和錯誤的,那不是許多刻薄話,都是「今日之我」在打「昨日之我」的嘴巴麼?總
之,一篇《關於紅笑》的大文,只證明了焦躁的自己廣告和參看先出譯本,加以修
正,而反誣別人為「抄襲」的苦心。這種手段,是中國翻譯界的第一次。四月二十
四日,補記。
這一篇還未在《語絲》登出,就收到小說月報社的一封信,裡面是剪下的《華
北日報》副刊,就是那一篇鶴西先生的《關於紅笑》。據說是北平寄來,給編輯先
生的。我想,這大約就是作者所玩的把戲。倘使真的,蓋未免惡辣一點;同一著作
有幾種譯本,又何必如此惶惶上訴。但一面說別人不通,自己卻通,別人錯多,自
己錯少。而一面又要證明別人抄襲自己之作,則未免惡辣得可憐可笑。然而在我,
乃又頗歎紹介譯作之難於今為甚也。為刷清和報答起見,我確信我也有將這篇送給
《小說月報》編輯先生,要求再在本書上發表的義務和權利,於是乎亦寄之。
五月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九日《語絲》週刊第五卷第八期,
後印入梅川所譯《紅的笑》一書,最後一節是印入該書時所加。
《紅笑》,即《紅的笑》,俄國安德烈夫的中篇小說。梅川的譯本於一九三○
年七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2〕《華北日報》國民黨在華北地區的機關報。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在北平
創刊,一九三七年七月蘆溝橋事變後停刊。一九四五年八月復刊,一九四九年北平
解放後查封。
〔3〕鶴西即程侃聲,湖北人,當時在《小說月報》上發表過一些詩作。他的
《關於紅笑》一文連載於一九二九年四月十五日、十七日、十九日《華北日報》副
刊。
〔4〕《域外小說集》魯迅和周作人在日本用文言翻譯的外國短篇小說選集。
一九○九年三月、七月先後出版兩冊,共收十六篇,由日本東京神田印刷所印行。
〔5〕《小說月報》一九一○年(清宣統二年)七月創刊於上海,商務印書館
出版。最初由惲鐵樵主編,一九一八年起,改由王蘊章(西神)主編,成為禮拜六
派主要刊物之一。一九二一年第十二卷第一期起,由沈雁冰主編,內容大加改革,
一九二三年第十四卷第一期起改由鄭振鐸主編。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卷
第十二期停刊。
〔6〕梅川即王方仁,浙江鎮海人。魯迅在廈門大學、廣州中山大學任教時的
學生,「朝花社」成員。
〔7〕二葉亭四迷(1864—1909)原名長谷川辰之助,日本作家、翻
譯家。著有長篇小說《浮雲》、《面影》等。翻譯過屠格涅夫、果戈理等俄國作家
的作品。
〔8〕《豎琴》蘇聯作家理定(G.[.QJeJU)的短篇小說。卵傅囊胛目r賾諞
瘓哦z拍*一月《小說月報》第二十卷第一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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