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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



  這半年來,不知怎的連養老堂裡也不大平靜了,一部分的老頭子,也都交頭接 耳,跑進跑出的很起勁。只有伯夷〔2〕最不留心閒事,秋涼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 就整天的坐在階沿上曬太陽,縱使聽到匆忙的腳步聲,也決不抬起頭來看。

  「大哥!」

  一聽聲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齊。伯夷是向來最講禮讓的,便在抬頭之前,先站起 身,把手一擺,意思是請兄弟在階沿上坐下。

  「大哥,時局好像不大好!」叔齊一面並排坐下去,一面氣喘吁吁的說,聲音 有些發抖。

  「怎麼了呀?」伯夷這才轉過臉去看,只見叔齊的原是蒼白的臉色,好像更加 蒼白了。

  「您聽到過從商王〔3〕那裡,逃來兩個瞎子的事了罷。」

  「唔,前幾天,散宜生〔4〕好像提起過。我沒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訪過了。一個是太師疵,一個是少師強,還帶來許多樂器〔5〕。 聽說前幾時還開過一個展覽會,參觀者都『嘖嘖稱美』,——不過好像這邊就要動 兵了。」

  「為了樂器動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說。

  「也不單為了樂器。您不早聽到過商王無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腳骨, 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爺的心來,看它可有七竅嗎?〔6〕先前還是傳聞,瞎子 一到,可就證實了。況且還切切實實的證明了商王的變亂舊章。變亂舊章,原是應 該征伐的。不過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來的烙餅,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來確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 說。「但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說話,仍舊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

  「是……」叔齊是很悌的,應了半聲。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裡其實並不服氣,便接著說。「我們是客人,因 為西伯肯養老〔7〕,呆在這裡的。烙餅小下去了,固然不該說什麼,就是事情鬧起 來了,也不該說什麼的。」

  「那麼,我們可就成了為養老而養老了。」

  「最好是少說話。我也沒有力氣來聽這些事。」

  伯夷咳了起來,叔齊也不再開口。咳嗽一止,萬籟寂然,秋末的夕陽,照著兩 部白鬍子,都在閃閃的發亮。




  然而這不平靜,卻總是滋長起來,烙餅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來了。養老堂的 人們更加交頭接耳,外面只聽得車馬行走聲,叔齊更加喜歡出門,雖然回來也不說 什麼話,但那不安的神色,卻惹得伯夷也很難閒適了:他似乎覺得這碗平穩飯快要 吃不穩。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裡,聽了一聽, 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 得通紅,嘴裡一陣一陣的噴著白蒸氣。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聲說,聲音有 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願意這麼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愛的,看見兄弟著急,只好 把牙齒一咬,坐了起來,披上皮袍,在被窩裡慢吞吞的穿褲子。

  「我剛要練拳,」叔齊等著,一面說。「卻聽得外面有人馬走動,連忙跑到大 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總該有八十一人抬著罷,裡 面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後面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 伐紂了。現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會, 我就跑回來,不料我們養老堂的牆外就貼著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倆走出屋子,就覺得一陣冷氣,趕緊縮緊了身子。伯 夷向來不大走動,一出大門,很看得有些新鮮。不幾步,叔齊就伸手向牆上一指, 可真的貼著一張大告示〔8〕:

  

  「照得今殷王紂,乃用驛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

  正,離逖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

  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

  不可三!此示。」

  兩人看完之後,都不作聲,逕向大路走去。只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洩 不通。兩人在後面說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鬚老者,便照文王 敬老的上諭,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面。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 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 肩著九旒雲罕旗〔9〕,彷彿五色雲一樣。接著又是甲士,後面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 的文武官員,簇擁著一位王爺,紫糖色臉,絡腮鬍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 威風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10〕。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 不提防叔齊卻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 嚷起來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 嗎?……」

  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裡的白牛尾巴也歪 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嘩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 上砍下來。

  「且住!」

  誰都知道這是姜太公〔11〕的聲音,豈敢不聽,便連忙停了刀,看著這也是白 須白髮,然而胖得圓圓的臉。

  「義士呢。放他們去罷!」

  武將們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帶上。一面是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 叔齊立正,舉手,之後就兩個挾一個,開正步向路旁走過去。民眾們也趕緊讓開道, 放他們走到自己的背後去。

  到得背後,甲士們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們倆的脊樑上一推。兩 人只叫得一聲「阿呀」,蹌蹌踉踉的顛了周尺一丈〔12〕路遠近,這才撲通的倒在 地面上。叔齊還好,用手支著,只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比較的有了年紀,腦袋又 恰巧磕在石頭上,便暈過去了。




  大軍過去之後,什麼也不再望得見,大家便換了方向,把躺著的伯夷和坐著的 叔齊圍起來。有幾個是認識他們的,當場告訴人們,說這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兩位 世子,因為讓位,這才一同逃到這裡,進了先王所設的養老堂。這報告引得眾人連 聲讚歎,幾個人便蹲下身子,歪著頭去看叔齊的臉,幾個人回家去燒薑湯,幾個人 去通知養老堂,叫他們快抬門板來接了。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狀並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 又好久,才有兩個老頭子抬著一扇門板,一拐一拐的走來,板上面還鋪著一層稻草: 這還是文王定下來的敬老的老規矩。板在地上一放,空嚨一聲,震得伯夷突然張開 了眼睛:他甦醒了。叔齊驚喜的發一聲喊,幫那兩個人一同輕輕的把伯夷扛上門板, 抬向養老堂裡去;自己是在旁邊跟定,扶住了掛著門板的麻繩。

  走了六七十步路,聽得遠遠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薑湯來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裡端著一個瓦罐子, 向這面跑來了,大約怕薑湯潑出罷,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只得停住,等候她的到來。叔齊謝了她的好意。她看見伯夷已經自己醒來 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勸他仍舊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 辣,一定不肯喝。

  「這怎麼辦好呢?還是八年陳的老薑熬的呀。別人家還拿不出這樣的東西來呢。 我們的家裡又沒有愛吃辣的人……」她顯然有點不高興。

  叔齊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勸伯夷喝了一口半,餘下的還很多,便說自 己也正在胃氣痛,統統喝掉了。眼圈通紅的,恭敬的誇讚了薑湯的力量,謝了那太 太的好意之後,這才解決了這一場大糾紛。

  他們回到養老堂裡,倒也並沒有什麼余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夠起床了,雖 然前額上腫著一大塊——然而胃口壞。官民們都不肯給他們超然,時時送來些攪擾 他們的消息,或者是官報,或者是新聞。十二月底,就聽說大軍已經渡了盟津,諸 侯無一不到。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鈔本來。〔13〕

  這是特別鈔給養老堂看的,怕他們眼睛花,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一般大。不過 伯夷還是懶得看,只聽叔齊朗誦了一遍,別的倒也並沒有什麼,但是「自棄其先祖 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14〕這幾句,斷章取義,卻好像很傷了自己的心。

  傳說也不少:有的說,周師到了牧野,和紂王的兵大戰,殺得他們屍橫遍野, 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彷彿水上的草梗一樣;〔15〕有的卻道紂王的兵雖然 有七十萬,其實並沒有戰,一望見姜太公帶著大軍前來,便回轉身,反替武王開路 了。〔16〕

  這兩種傳說,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勝仗,卻似乎確實的。此後又時時聽到 運來了鹿台的寶貝,巨橋的白米〔17〕,就更加證明了得勝的確實。傷兵也陸陸續 續的回來了,又好像還是打過大仗似的。凡是能夠勉強走動的傷兵,大抵在茶館, 酒店,理發鋪,以及人家的簷前或門口閒坐,講述戰爭的故事,無論那裡,總有一 群人眉飛色舞的在聽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覺得怎麼涼,往往到夜裡還講得 很起勁。

  伯夷和叔齊都消化不良,每頓總是吃不完應得的烙餅;睡覺還照先前一樣,天 一暗就上床,然而總是睡不著。伯夷只在翻來覆去,叔齊聽了,又煩躁,又心酸, 這時候,他常是重行起來,穿好衣服,到院子裡去走走,或者練一套太極拳。

  有一夜,是有星無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靜靜的了,門口卻還有人在談天。叔齊 是向來不偷聽人家談話的,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腳步,同時也側著耳朵。

  「媽的紂王,一敗,就奔上鹿台去了,」說話的大約是回來的傷兵。「媽的, 他堆好寶貝,自己坐在中央,就點起火來。」

  「阿唷,這可多麼可惜呀!」這分明是管門人的聲音。

  「不慌!只燒死了自己,寶貝可沒有燒哩。咱們大王就帶著諸侯,進了商國。 他們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們招呼他們道:『納福呀!』他們就都磕頭。 一直進去,但見門上都貼著兩個大字道:『順民』。大王的車子一徑走向鹿台,找 到紂王自尋短見的處所,射了三箭……」

  「為什麼呀?怕他沒有死嗎?」別一人問道。

  「誰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輕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黃斧頭,嚓!砍 下他的腦袋來,掛在大白旗上。」

  叔齊吃了一驚。

  「之後就去找紂王的兩個小老婆。哼,早已統統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 拔出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黑斧頭,割下她們的腦袋,掛在小白旗上。這麼一來……」 〔18〕

  「那兩個姨太太真的漂亮嗎?」管門人打斷了他的話。

  「知不清。旗桿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時金創還很疼,沒有擠近去看。」

  「他們說那一個叫作妲己〔19〕的是狐狸精,只有兩隻腳變不成人樣,便用布 條子裹起來:真的?」

  「誰知道呢。我也沒有看見她的腳。可是那邊的娘兒們卻真有許多把腳弄得好 像豬蹄子的。」

  叔齊是正經人,一聽到他們從皇帝的頭,談到女人的腳上去了,便雙眉一皺, 連忙掩住耳朵,返身跑進房裡去。伯夷也還沒有睡著,輕輕的問道:

  「你又去練拳了麼?」

  叔齊不回答,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彎下腰,告訴了他剛才聽來 的一些話。這之後,兩人都沉默了許多時,終於是叔齊很困難的歎一口氣,悄悄的 說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規矩……你瞧罷,不但不孝,也不仁……這樣看來,這 裡的飯是吃不得了。」

  「那麼,怎麼好呢?」伯夷問。

  「我看還是走……」

  於是兩人商量了幾句,就決定明天一早離開這養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餅;東 西是什麼也不帶。兄弟倆一同走到華山去,吃些野果和樹葉來送自己的殘年。況且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20〕,或者竟會有蒼朮和茯苓之類也說不定。

  打定主意之後,心地倒十分輕鬆了。叔齊重複解衣躺下,不多久,就聽到伯夷 講夢話;自己也覺得很有興致,而且彷彿聞到茯苓的清香,接著也就在這茯苓的清 香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兄弟倆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畢,毫不帶什麼東西,其實也並無東 西可帶,只有一件老羊皮長袍捨不得,仍舊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餅, 推稱散步,一徑走出養老堂的大門;心裡想,從此要長別了,便似乎還不免有些留 戀似的,回過頭來看了幾眼。

  街道上行人還不多;所遇見的不過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邊打水。將近郊外, 太陽已經高昇,走路的也多起來了,雖然大抵昂看頭,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見他們, 卻還是照例的讓路。樹木也多起來了,不知名的落葉樹上,已經吐著新芽,一望好 像灰綠的輕煙,其間夾著松柏,在朦朧中仍然顯得很蒼翠。

  滿眼是闊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齊覺得彷彿年青起來,腳步輕鬆,心裡也 很舒暢了。

  到第二天的午後,迎面遇見了幾條岔路,他們決不定走那一條路近,便檢了一 個對面走來的老頭子,很和氣的去問他。

  「阿呀,可惜,」那老頭子說。「您要是早一點,跟先前過去的那隊馬跑就好 了。現在可只得先走這條路。前面岔路還多,再問罷。」

  叔齊就記得了正午時分,他們的確遇見過幾個廢兵,趕著一大批老馬,瘦馬, 跛腳馬,癩皮馬,從背後衝上來,幾乎把他們踏死,這時就趁便問那老人,這些馬 是趕去做什麼的。

  「您還不知道嗎?」那人答道。「我們大王已經『恭行天罰』,用不著再來興 師動眾,所以把馬放到華山腳下去的。這就是『歸馬於華山之陽』呀,您懂了沒有? 我們還在『放牛於桃林之野』〔21〕哩!嚇,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飯了。」

  然而這竟是兜頭一桶冷水,使兩個人同時打了一個寒噤,但仍然不動聲色,謝 過老人,向著他所指示的路前行。無奈這「歸馬於華山之陽」,竟踏壞了他們的夢 境,使兩個人的心裡,從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心裡忐忑,嘴裡不說,仍是走,到得傍晚,臨近了一座並不很高的黃土岡,上 面有一些樹林,幾間土屋,他們便在途中議定,到這裡去借宿。

  離土岡腳還有十幾步,林子裡便竄出五個彪形大漢來,頭包白布,身穿破衣, 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個都是木棍。一到岡下,便一字排開,攔住去路,一同 恭敬的點頭,大聲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們倆都嚇得倒退了幾步,伯夷竟發起抖來,還是叔齊能幹,索性走上前,問 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

  「小人就是華山大王小窮奇〔22〕,」那拿刀的說,「帶了兄弟們在這裡,要 請您老賞一點買路錢!」

  「我們那裡有錢呢,大王。」叔齊很客氣的說。「我們是從養老堂裡出來的。」

  「阿呀!」小窮奇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那麼,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 大老也』〔23〕了。小人們也遵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 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道:「如果您老還要謙 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

  伯夷叔齊立刻擎起了兩隻手;一個拿木棍的就來解開他們的皮袍,棉襖,小衫, 細細搜檢了一遍。

  「兩個窮光蛋,真的什麼也沒有!」他滿臉顯出失望的顏色,轉過頭去,對小 窮奇說。

  小窮奇看出了伯夷在發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說道:

  「老先生,請您不要怕。海派會『剝豬玀』〔24〕,我們是文明人,不幹這玩 意兒的。什麼紀念品也沒有,只好算我們自己晦氣。現在您只要滾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沒有話好回答,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好,和叔齊邁開大步,眼看著地,向前 便跑。這時五個人都已經站在旁邊,讓出路來了。看見他們在面前走過,便恭敬的 垂下雙手,同聲問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麼?」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齊且走且說,一面不住的點著頭。




  「歸馬於華山之陽」和華山大王小窮奇,都使兩位義士對華山害怕,於是從新 商量,轉身向北,討著飯,曉行夜宿,終於到了首陽山〔25〕。

  這確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沒有大樹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強盜: 是理想的幽棲之所。兩人到山腳下一看,只見新葉嫩碧,土地金黃,野草裡開著些 紅紅白白的小花,真是連看看也賞心悅目。他們就滿心高興,用拄杖點著山徑,一 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頭,好像巖洞的處所,坐了下來,一面擦著 汗,一面喘著氣。

  這時候,太陽已經西沉,倦鳥歸林,啾啾唧唧的叫著,沒有上山時候那麼清靜 了,但他們倒覺得也還新鮮,有趣。在鋪好羊皮袍,準備就睡之前,叔齊取出兩個 大飯團,和伯夷吃了一飽。這是沿路討來的殘飯,因為兩人曾經議定,「不食周粟」, 只好進了首陽山之後開始實行,所以當晚把它吃完,從明天起,就要堅守主義,絕 不通融了。

  他們一早就被烏老鴉鬧醒,後來重又睡去,醒來卻已是上午時分。伯夷說腰痛 腿酸,簡直站不起;叔齊只得獨自去走走,看可有可吃的東西。他走了一些時,竟 發見這山的不高不深,沒有虎狼盜賊,固然是其所長,然而因此也有了缺點:下面 就是首陽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並且有進來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 果子之類,一顆也找不出,大約早被他們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雖然有松樹,卻不是古松,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 即使有,自己也不帶鋤頭,沒有法子想。接著又想到蒼朮,然而他只見過蒼朮的根, 毫不知道那葉子的形狀,又不能把滿山的草都拔起來看一看,即使蒼朮生在眼前, 也不能認識。心裡一暴躁,滿臉發熱,就亂抓了一通頭皮。

  但是他立刻平靜了,似乎有了主意,接著就走到松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松針, 又往溪邊尋了兩塊石頭,砸下松針外面的青皮,洗過,又細細的砸得好像麵餅,另 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著回到石洞去了。

  「三弟,有什麼撈兒〔26〕沒有?我是肚子餓的咕嚕咕嚕響了好半天了。」伯 夷一望見他,就問。

  「大哥,什麼也沒有。試試這玩意兒罷。」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松針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 實在是許多工夫,才聽得濕的松針面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 倆嚥口水。叔齊高興得微笑起來了,這是姜太公做八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他去拜壽, 在壽筵上聽來的方法。

  髮香之後,就發泡,眼見它漸漸的幹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著 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終於拗下一角來,連 忙塞進嘴裡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嚥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 叔齊道:

  「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裡,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 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然而還在想,掙扎的想,彷彿是在爬 出一個深潭去。爬著爬著,只向前。終於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 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保姆是鄉下人,在和他講故事:黃帝打蚩尤,大禹捉無支祁, 還有鄉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而且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忽然覺得有了氣 力,立刻站起身,跨進草叢,一路尋過去。

  果然,這東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他還是在溪水裡洗了 一洗,這才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松針面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 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裡,閉著眼睛,只是 嚼。

  「怎麼樣?」伯夷焦急的問。

  「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嘗烤薇菜;伯夷多吃了兩撮,因為他是大哥。

  他們從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齊一個人去採,伯夷煮;後來伯夷覺得身體健 壯了一些,也出去採了。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 生曬嫩薇葉……

  然而近地的薇菜,卻漸漸的採完,雖然留著根,一時也很難生長,每天非走遠 路不可了。搬了幾回家,後來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新住處也逐漸的難找了起來, 因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這樣的便當之處,在首陽山上實在也不可多得的。 叔齊怕伯夷年紀太大了,一不小心會中風,便竭力勸他安坐在家裡,仍舊單是擔任 煮,讓自己獨自去採薇。

  伯夷遜讓了一番之後,倒也應允了,從此就較為安閒自在,然而首陽山上是有 人跡的,他沒事做,脾氣又有些改變,從沉默成了多話,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訕,和 樵夫去扳談。也許是因為一時高興,或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緣故罷,他竟說出了他 們倆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兒子,他老大,那一個是老三。父親在日原是說要傳位給 老三的,一到死後,老三卻一定向他讓。他遵父命,省得麻煩,逃走了。不料老三 也逃走了。兩人在路上遇見,便一同來找西伯——文王,進了養老堂。又不料現在 的周王竟「以臣弒君」起來,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陽山,吃野菜活命……等 到叔齊知道,怪他多嘴的時候,已經傳播開去,沒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麼埋怨他; 只在心裡想:父親不肯把位傳給他,可也不能不說很有些眼力。

  叔齊的預料也並不錯:這結果壞得很,不但村裡時常講到他們的事,也常有特 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有的當他們名人,有的當他們怪物,有的當他們古董。甚至 於跟著看怎樣采,圍著看怎樣吃,指手畫腳,問長問短,令人頭昏。而且對付還須 謙虛,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發脾氣」。

  不過輿論還是好的方面多。後來連小姐太太,也有幾個人來看了,回家去都搖 頭,說是「不好看」,上了一個大當。

  終於還引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27〕。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 做著祭酒〔28〕,因為知道天命有歸,便帶著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來投明主 了。可惜已在會師盟津的前幾天,兵馬事忙,來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車 貨物和七百五十個奴婢,另外給子兩頃首陽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裡研究八卦學。 他也喜歡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 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做好一本詩集 子。

  然而談過之後,他一上轎就搖頭,回了家,竟至於很有些氣憤。他以為那兩個 傢伙是談不來詩歌的。第一、是窮:謀生之不暇,怎麼做得出好詩?第二、是「有 所為」,失了詩的「敦厚」;第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29〕尤其可 議的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於是他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30〕,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這時候,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這並非為了忙於應酬,因為參 觀者倒在逐漸的減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經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 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掉在井裡面的時候,上面偏又來了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來 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先前是沒有見過的,看她模樣,好像是闊人家裡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叔齊仰起臉來,連忙陪笑,點點頭。

  「這是什麼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麼吃著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周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一個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聰明得很,已經懂得了。 她冷笑了一下,於是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31〕

  伯夷和叔齊聽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發昏; 待到清醒過來,那鴉頭已經不見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 也害羞,連要去搬開它,也抬不起手來,覺得彷彿有好幾百斤重。




  樵夫偶然發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後的石洞裡,是大約這之後 的二十天。並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並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著, 不知道弄到那裡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裡,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 一直鬧到夜。結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 碑,刻上幾個字,給後來好做古跡。

  然而合村裡沒有人能寫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裡來,倒也罷了,可又 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裡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 發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 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強盜來代強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神農虞夏一下子過去了, 我又那裡去呢?唉唉死罷,命裡注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麼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 『罵』了。沒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況只有罵。即使放開文學不談,他們撇 下祖業,也不是什麼孝子,到這裡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

  文盲們不大懂得他的議論,但看見聲勢洶洶,知道一定是反對的意思,也只好 作罷了。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有時還談起他們的事情來。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 病死的,有人說是給搶羊皮袍子的強盜殺死的。後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 的,因為他從小丙君府上的鴉頭阿金姐〔32〕那裡聽來: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經 上山去奚落他們了幾句,傻瓜總是脾氣大,大約就生氣了,絕了食撒賴,可是撒賴 只落得一個自己死。

  於是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說她很聰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並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係的。自然,她上山去開了幾 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僅是推笑。那兩個傻瓜發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 事實,不過並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老天爺的心腸是頂好的,」她說。「他看見他們的撒賴,快要餓死了,就吩 咐母鹿,用它的奶去餵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 柴,只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裡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 他叫什麼呀,得步進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裡想,『這鹿有這麼胖, 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面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 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 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33〕您瞧,他們還不只好餓死嗎?那裡是為了我的 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呵!……」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歎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 輕鬆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 下,正在張開白鬍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

  〔2〕關於伯夷和叔齊,《史記·伯夷列傳》中有如下的記載:「伯夷、叔齊, 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 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 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 『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 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 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 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3〕商王指商紂,姓子名受,是商代最末的一個帝王。

  〔4〕散宜生周初功臣。商代末年往歸西伯(周文王),以後曾似武王伐紂。

  〔5〕關於太師疵和少師強,《史記·周本紀》載:「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 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而奔周。」太師、少師都是樂官名。 據《周禮·春官》鄭玄注,凡擔任這種官職的,都是盲人。

  〔6〕關於紂王砍腳、剖心的事,《尚書·泰誓》有如下記載:「今商王受…… □(斫)朝善之脛,剖賢人之心。」《太平御覽》卷八十三引《帝王世紀》:「帝 紂□朝善之脛而視其髓。」又《史記·殷本紀》也記有比干被剖心的事:「紂愈淫 亂不止。……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強諫紂。紂怒曰:『吾聞 聖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

  〔7〕西伯肯養老西伯即周文王姬昌;商紂時為西伯,死後謚為文王。《史記》 的《周本紀》和《伯夷列傳》都說「西伯善養老」。《周本紀》說他「篤仁、敬老、 慈少」。

  〔8〕大告示《史記·周本紀》載武王率師渡過盟津以後,曾發佈誓師辭,即所 謂《太(泰)誓》。這裡的「告示」,除首尾「照得」「此示」數字外,都是《太 誓》的原文。「毀壞其三正,離□其王父母弟」,意思是毀壞了天、地、人的正道, 拋棄他的祖輩和弟兄不用。

  〔9〕九旒雲罕旗《史記·周本紀》載武王克商後舉行祭社典禮,有「百夫荷罕 旗以先驅」的記載;南朝宋裴駰《集解》說:「蔡邕《獨斷》曰:『前驅有九旒雲 罕。』」據《文選·東京賦》薛綜注,雲罕和九旒,都是旌旗的名稱。

  〔10〕周王發即周武王姬發,文王之子。《史記·周本紀》記有武王出兵的情 形:「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九年,武王上祭於畢,東觀兵, 至於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 專。……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 曰:『女(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 於是武王遍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車三百乘, 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又以下記牧野誓師時情形,有「武王 左杖黃鉞(黃斧頭),右秉白旄(白牛尾)」的句子。

  〔11〕姜太公即姜尚。《史記·齊世家》說文王在渭水之濱遇見姜尚:「與語 大悅,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 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文王死後,他佐武王滅紂,封於齊。

  〔12〕周尺一丈約當現在的七市尺。

  〔13〕關於周師渡盟津,《史記·周本紀》載:「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 盟津,諸侯鹹會。」按盟津亦名孟津,在今河南孟縣南。武王伐紂,由陝西進入河 南,在此渡過黃河,至朝歌近郊牧野,擊敗紂兵,便佔領了紂的都城朝歌(故城在 今河南湯陰縣)。

  〔14〕「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等語;見《史記·周本紀》:「二月甲子昧爽, 武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 家之索。」今殷王紂維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遺其王父 母弟不用。』」按小說中所說的《太誓》,應為《牧誓》;《尚書·牧誓》作: 「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

  〔15〕關於牧野大戰的情況,《尚書·武成》中有如下的記載:「甲子昧爽, 受率其旅若林,會於牧野。罔有敵於我師,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血流漂杵。」

  〔16〕關於紂兵倒戈的事,《史記·周本紀》中有如下的記載:「帝紂聞武王 來,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紂師雖 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

  〔17〕鹿台和巨(鉅)橋,都是商紂的倉庫。前者貯藏珠玉錢帛,故址在今河 南湯陰朝歌鎮南;後者貯藏米谷,故址在今河北曲周東北古衡章水東岸。《史記· 殷本紀》:「帝紂……厚賦稅以實鹿台之錢,而盈鉅橋之粟。」

  〔18〕關於紂王自焚和武王入商等情形,《史記·周本紀》中有如下的記載: 「紂走反入,登於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於火而死。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諸侯, 諸侯畢拜武王,武王乃揖諸侯,諸侯畢從;武王至商國,商國百姓鹹待於郊,於是 武王使群臣告語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遂入, 至紂死所,武王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縣大白之旗; 已而至紂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經自殺。武王又射三發,擊以劍,斬以玄鉞,縣其頭 小白之旗。」

  〔19〕妲己商紂的妃子。《史記·殷本紀》:「帝紂……好酒淫樂,嬖於婦人, 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武王克商,「殺己。」又明代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 六:「商妲己,狐精也,亦曰雉精,猶未變足,以帛裹之。」在長篇小說《封神演 義》中也有類似的傳說。

  〔20〕「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語見《老子》七十九章。又《史記·伯夷列傳》 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積仁潔 行如此而餓死!……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

  〔21〕「歸馬於華山之陽」二語,見《尚書·武成》:武王克商後,「乃偃武 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22〕小窮奇窮奇,我國古代所謂「四凶」(渾沌、窮奇、檮杌、饕餮)之一。 《左傳》文公十八年:「少皋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謂之窮奇。」小窮奇,當是 作者由此虛擬的人名。

  〔23〕「天下之大老也」原是孟軻稱讚伯夷和姜尚的話,見《孟子·離婁》: 「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

  〔24〕「剝豬玀」舊時上海盜匪搶劫行人,剝奪衣服,稱為「剝豬玀」。豬玀, 江浙一帶方言,即豬。

  〔25〕首陽山據《史記·伯夷列傳》裴駰《集解》引後漢馬融說:「首陽山在 河(黃河)東蒲阪,華山之北,河曲之中。」蒲阪故城在今山西永濟縣境。

  〔26〕撈兒也作落兒。北方方言,意為物質收益。這裡指可吃的東西。

  〔27〕小丙君作者虛擬的人名。

  〔28〕祭酒古代L宴時,先由一個年長的人以酒沃地祭神,故尊稱年高有德者 為祭酒。漢魏以後,用為官名,如博士祭酒、國子祭酒等。

  〔29〕「敦厚」「溫柔」語出《禮記·經解》:「孔子曰:溫柔敦厚,詩教也。」 據孔穎達疏說,所謂「溫柔敦厚」就是「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的意思;這一直 成為我國封建時代文學創作和批評的一種準則。

  〔30〕「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語見《詩經·小雅·北山》,「普」原作「溥」。

  〔31〕關於伯夷、叔齊由於一個女人的話而最後餓死的事,蜀漢譙周《古史考》 中記有如下的傳說:「伯夷、叔齊者,殷之末世,孤竹君之二子也。隱於首陽山, 采薇而食之。野有婦人謂之曰:『子義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於是餓死。」 (按《古史考》今不傳,這裡是根據清代章宗源輯本,在清代孫星衍所編《平津館 叢書》中。)

  〔32〕阿金姐作者虛擬的人名。

  〔33〕關於鹿奶的傳說,漢代劉向《列士傳》中有如下的記載:「伯夷,殷時 遼東孤竹君之子也,與弟叔齊俱讓驛位而歸於國。見武王伐紂,以為不義,遂隱於 首陽之山,不食周粟,以微(薇)菜為糧。時有王糜子往難之曰:『雖不食我周粟, 而食我周木,何也?』伯夷兄弟遂絕食,七日,天遣白鹿乳之。逕由數日,叔齊腹 中私曰:『得此鹿完噉之,豈不快哉!』於是鹿知其心,不復來下。伯夷兄弟,俱 餓死也。」(按《列士傳》今不傳,這是從《琱玉集》卷十二所引轉錄。《琱玉集》, 輯者不詳。宋代鄭樵《通志·藝文略》著錄二十卷,現存殘本二卷,在清代黎庶昌 所編《古逸叢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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