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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絲雜感

  以下這些話,是因為見了《語絲》(一四七期)的《隨感錄》(二八)
  〔2〕而寫的。
  這半年來,凡我所看的期刊,除《北新》外,沒有一種完全的:《莽原》, 《新生》〔3〕,《沉鐘》〔4〕。甚至於日本文的《斯文》,裡面所講的都是漢學, 末尾附有《西遊記傳奇》〔5〕,我想和演義來比較一下,所以很切用,但第二本即 缺少,第四本起便杳然了。至於《語絲》,我所沒有收到的統共有六期,後來多從 市上的書鋪裡補得,惟有一二六和一四三終於買不到,至今還不知道內容究竟是怎 樣。
  這些收不到的期刊,是遺失,還是沒收的呢?我以為兩者都有。沒收的地方, 是北京,天津,還是上海,廣州呢?我以為大約也各處都有。至於沒收的緣故,那 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所確切知道的,有這樣幾件事。是《莽原》也被扣留過一期,不過這還可以 說,因為裡面有俄國作品的翻譯。那時只要一個「俄」字,已夠驚心動魄,自然無 暇顧及時代和內容。但韋叢蕪的《君山》〔6〕,也被扣留。這一本詩,不但說不到 「赤」,並且也說不到「白」,正和作者的年紀一樣,是「青」的,而竟被禁錮在 郵局裡。黎錦明先生早有來信,說送我《烈火集》〔7〕,一本是托書局寄的,怕他 們忘記,自己又寄了一本。但至今已將半年,一本也沒有到。我想,十之九都被沒 收了,因為火色既「赤」,而況又「烈」乎,當然通不過的。
  《語絲》一三二期寄到我這裡的時候是出版後約六星期,封皮上寫著兩個綠色 大字道:「扣留」,另外還有檢查機關的印記和封條。打開看時,裡面是《猓猓人 的創世記》,《無題》,《寂寞札記》,《撒園荽》,《蘇曼殊及其友人》,都不 像會犯禁。我便看《來函照登》,是講「情死」「情殺」的,不要緊,目下還不管 這些事。只有《閒話拾遺》了。這一期特別少,共只兩條。一是講日本的,大約也 還不至於犯禁。一是說來信告訴「清黨」的殘暴手段的,《語絲》此刻不想登。莫 非因為這一條麼?但不登何以又不行呢?莫名其妙。然而何以「扣留」而又放行了 呢?也莫名其妙。
  這莫名其妙的根源,我以為在於檢查的人員。
  中國近來一有事,首先就檢查郵電。這檢查的人員,有的是團長或區長,關於 論文詩歌之類,我覺得我們不必和他多談。但即使是讀書人,其實還是一樣的說不 明白,尤其是在所謂革命的地方。直截痛快的革命訓練弄慣了,將所有革命精神提 起,如油的浮在水面一般,然而顧不及增加營養。所以,先前是刊物的封面上畫一 個工人,手捏鐵鏟或鶴嘴鍬,文中有「革命!革命!」「打倒!打倒!」者,一帆 風順,算是好的。現在是要畫一個少年軍人拿旗騎在馬上,裡面「嚴辦!嚴辦!」 〔8〕這才庶幾免於罪戾。至於什麼「諷刺」,「幽默」,「反語」,「閒談」等類, 實在還是格不相入。從格不相入,而成為視之懵然,結果即不免有些弄得亂七八糟, 誰也莫名其妙。
  還有一層,是終日檢查刊物,不久就會頭昏眼花,於是討厭,於是生氣,於是 覺得刊物大抵可惡——尤其是不容易瞭然的——而非嚴辦不可。我記得書籍不切邊, 我也是作俑者之一,當時實在是沒有什麼惡意的。後來看見方傳宗先生的通信(見 本《絲》一二九),竟說得要毛邊裝訂的人有如此可惡〔9〕,不覺滿肚子冤屈。但 仔細一想,方先生似乎是圖書館員,那麼,要他老是裁那並不感到興趣的毛邊書, 終於不免生氣而大罵毛邊黨,正是毫不足怪的事。檢查員也同此例,久而久之,就 要發火,開初或者看得詳細點,但後來總不免《烈火集》也可怕,《君山》也可疑, ——只剩了一條最穩當的路:扣留。
  兩個月前罷,看見報上記著某郵局因為扣下的刊物太多,無處存放了,一律焚 毀。我那時實在感到心痛,彷彿內中很有幾本是我的東西似的。嗚呼哀哉!我的 《烈火集》呵。我的《西遊記傳奇》呵。我的……。
  附帶還要說幾句關於毛邊的牢騷。我先前在北京參與印書的時候,自己暗暗地 定下了三樣無關緊要的小改革,來試一試。一,是首頁的書名和著者的題字,打破 對稱式;二,是每篇的第一行之前,留下幾行空白;三,就是毛邊。現在的結果, 第一件已經有恢復香爐燭台式的了;第二件有時無論怎樣叮囑,而臨印的時候,工 人終於將第一行的字移到紙邊,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你無可挽救;第三 件被攻擊最早,不久我便有條件的降伏了。與李老闆〔10〕約:別的不管,只是我 的譯著,必須堅持毛邊到底!但是,今竟如何?老闆送給我的五部或十部,至今還 確是毛邊。不過在書鋪裡,我卻發見了毫無「毛」氣,四面光滑的《彷徨》之類。 歸根結蒂,他們都將徹底的勝利。所以說我想改革社會,或者和改革社會有關,那 是完全冤枉的,我早已瘟頭瘟腦,躺在板床上吸煙卷——彩鳳牌——了。
  言歸正傳。刊物的暫時要碰釘子,也不但遇到檢查員,我恐怕便是讀書的青年, 也還是一樣。先已說過,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 這才是「革命文學」。我曾經看見一種期刊上登載一篇文章,後有作者的附白,說 這一篇沒有談及革命,對不起讀者,對不起對不起。
  〔11〕但自從「清黨」以後,這「直截痛快」以外,卻又增添了一種神經過敏。 「命」自然還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於過激,過激便近於共產黨, 變了「反革命」了。所以現在的「革命文學」,是在頑固這一種反革命和共產黨這 一種反革命之間。
  於是又發生了問題,便是「革命文學」站在這兩種危險物之間,如何保持她的 純正——正宗。這勢必至於必須防止近於赤化的思想和文字,以及將來有趨於赤化 之慮的思想和文字。例如,攻擊禮教和白話,即有趨於赤化之憂。因為共產派無視 一切舊物,而白話則始於《新青年》,而《新青年》乃獨秀所辦。今天看見北京教 育部禁止白話〔12〕的消息,我逆料《語絲》必將有幾句感慨,但我實在是無動於 中。我覺得連思想文字,也到處都將窒息,幾句白話黑話,已經沒有什麼大關係了。
  那麼,談談風月,講講女人,怎樣呢?也不行。這是「不革命」。「不革命」 雖然無罪,然而是不對的!
  現在在南邊,只剩了一條「革命文學」的獨木小橋,所以外來的許多刊物,便 通不過,撲通!撲通!都掉下去了。
  但這直捷痛快和神經過敏的狀態,其實大半也還是視指揮刀的指揮而轉移的。 而此時刀尖的揮動,還是橫七豎八。方向有個一定之後,或者可以好些罷。然而也 不過是「好些」,內中的骨子,恐怕還不外乎窒息,因為這是先天性的遺傳。
  先前偶然看見一種報上罵郁達夫先生,〔13〕說他《洪水》〔14〕上的一篇文 章,是不懷好意,恭維漢口。我就去買《洪水》來看,則無非說舊式的崇拜一個英 雄,已和現代潮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麼惡意來。這就證明著眼光的鈍銳,我和現 在的青年文學家已很不同了。所以《語絲》的莫名其妙的失蹤,大約也許只是我們 自己莫名其妙,而上面的檢查員云云,倒是假設的恕詞。
  至於一四五期以後,這裡是全都收到的,大約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 我卻以為大約也與吳老先生無關。
  「打倒……打倒……嚴辦……嚴辦……」,固然是他老先生親筆的話,未免有 些責任,但有許多動作卻並非他的手腳了。在中國,凡是猛人(這是廣州常用的話, 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闊人三種),都有這種的運命。
  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為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 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水洩不透。那結果,在內,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 近乎傀儡的趨勢。
  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並非該猛人的本相,而是經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 的幻形。至於幻得怎樣,則當視包圍者是三稜鏡呢,還是凸面或凹面而異。假如我 們能有一種機會,偶然走到一個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見這時包圍者的臉面和言動, 和對付別的人們的時候有怎樣地不同。我們在外面看見一個猛人的親信,謬妄驕恣, 很容易以為該猛人所愛的是這樣的人物。殊不知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猛人所看見的 他是嬌嫩老實,非常可愛,簡直說話會口吃,談天要臉紅。老實說一句罷,雖是 「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時從旁看來也覺得倒也並不壞。
  但同時也就發生了胡亂的矯詔和過度的巴結,而晦氣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 呀,礦物呀,則於是乎遭災。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點北京掌故的,該 還記得袁世凱做皇帝時候的事罷。要看日報,包圍者連報紙都會特印了給他看,民 意全部擁戴,輿論一致贊成。
  〔15〕直要待到蔡松坡〔16〕雲南起義,這才阿呀一聲,連一連吃了二十多個 饅頭都自己不知道。但這一齣戲也就閉幕,袁公的龍馭上賓於天〔17〕了。
  包圍者便離開了這一株已倒的大樹,去尋求別一個新猛人。
  我曾經想做過一篇《包圍新論》,先述包圍之方法,次論中國之所以永是走老 路,原因即在包圍,因為猛人雖有起僕興亡,而包圍者永是這一夥。次更論猛人倘 能脫離包圍,中國就有五成得救。結末是包圍脫離法。——然而終於想不出好的方 法來,所以這新論也還沒有敢動筆。
  愛國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為懶於籌畫,只開目錄而沒有文章。我思索是也 在思索的,曾經想到了兩樣法子,但反覆一想,都無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 外面的情形,不要先「清道」〔18〕。然而雖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 會先就改變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樣。二,是廣接各樣的人物,不為一定 的若干人所包圍。然而久而久之,也終於有一群制勝,而這最後勝利者的包圍力則 最強大,歸根結蒂,也還是古已有之的運命:龍馭上賓於天。
  世事也還是像螺旋。但《語絲》今年特別碰釘子於南方,彷彿得了新境遇,這 又是什麼緣故呢?這一點,我自以為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這裡常見的標語。但由我看來,這彷彿已經成了一句謙 虛話,在後方的一大部分的人們的心裡,是「革命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了。 既然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國的主人翁,則對於一切, 當然有管理的權利和義務。刊物雖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於赤化之慮者無 論矣,而要說不吉利語,即可以說是頗有近於「反革命」的氣息了,至少,也很令 人不歡。而《語絲》,是每有不肯湊趣的壞脾氣的,則其不免於有時失蹤也,蓋猶 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語絲》週刊第一五四期。
  〔2〕《語絲》第一四七期(一九二七年九月三日)《隨感錄》二十八是豈明所 作的《光榮》。內容是說《語絲》第一四一期登載了一篇《吳公如何》,指斥吳稚 暉提議「清黨」,殘殺異己,因而從那一期以後在南方便都被扣留的事。
  〔3〕《新生》 文藝週刊,北京大學新生社編輯發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創刊, 一九二七年十月出至第二十一期停刊。
  〔4〕《沉鐘》 文藝刊物,沉鐘社編輯。一九二五年十月創刊於北京,初為周 刊,僅出十期;次年八月改為半月刊,中經休刊復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三十四 期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馮至、陳煒謨、陳翔鶴、楊晦等。這裡是指半月刊。
  〔5〕《斯文》 月刊,日本出版的漢學雜誌,佐久節編,一九一九年二月創刊 於東京。該刊自一九二七年一月第九編第一號起連載《西遊記雜劇》(非傳奇)。 《西遊記雜劇》,現存本題元吳昌齡撰,實為元末明初楊訥(字景賢)所作,共六 卷。我國佚亡已久,一九二六年日本宮內省圖書寮發見明刊楊東來評本。
  〔6〕《君山》 韋叢蕪作的長詩,一九二七年三月北京未名社出版。
  〔7〕黎錦明 湖南湘潭人,小說家。《烈火》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書名無「集」 字),一九二六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
  〔8〕這是廣州的所謂「革命文學社」出版的反共刊物《這樣做》(旬刊)第三、 四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的封面畫,以後各期均沿用。
  〔9〕方傳宗關於毛邊裝訂的通信,載《語絲》第一二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三 十日)。其中說,毛邊裝訂在作者是作品「內容淺薄的掩丑」,對於讀者,則「兩 百多頁的書要受十多分鐘裁剖的損失」,所以他反對毛邊裝訂。從通信中知道他當 時是福建一個學校的圖書館館員。
  〔10〕李老闆 指北新書局主持者李小峰。
  〔11〕大概指發表在《這樣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日)上 署名俠子的《東風》一文,作者在文末「附白」中說:
  「在這革命火焰高燃的當中,我們所渴望著的文學當然是革命的文學,平民的 文學,拙作《東風》載在這革命的刊物裡,本來是不對的……
  希望讀者指正和原諒。」
  〔12〕教育部禁止白話 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發佈禁止白話 文令,說使用白話文是「坐令俚鄙流傳,斯文將喪」,下令「所有國文一課,無論 編纂何項講義及課本,均不准再用白話文體,以昭劃一而重國學」。
  〔13〕郁達夫的受反動報刊攻擊的文章,指他在《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二十 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八日)發表的《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該文主旨在攻擊他認 為「足以破壞我們目下革命運動(按指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的最大危險」的「封 建時代的英雄主義」。文中有這樣一段:「處在目下的這一個世界潮流裡,我們要 知道,光憑一兩個英雄,來指使民眾,利用民眾,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真正識時 務的革命領導者,應該一步不離開民眾,以民眾的利害為利害,以民眾的敵人為敵 人,萬事要聽民眾的指揮,要服從民眾的命令才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為這是迂 闊之談,那末你們且看著,且看你們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能夠持續幾何時。」這 些話對於當時的蔣介石反革命派自然是不利的,所以反動刊物《這樣做》第七、八 期合刊上發表叛徒孔聖裔的《郁達夫先生休矣!》一文,攻擊說:「我意料不到, 萬萬意料不到郁達夫先生的論調,竟是中國共產黨攻擊我們勞苦功高的蔣介石同志 的論調,什麼英雄主義,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郁達夫先生!你現在是做了共 產黨的工具,還是想跑去武漢方面陞官發財,特使來托托共產黨的大腳?」
  〔14〕《洪水》 創造社刊物之一,一九二四年八月創刊於上海。
  初為週刊,僅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復刊,改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 出至三十六期停刊。
  〔15〕袁世凱於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改元為「洪憲」,自稱「中華帝國」皇帝, 至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共八十一天。關於他看特印的報紙一事,據戈公振《中 國報學史》引《虎庵雜記》:「項城(按指袁世凱)在京取閱上海各報,皆由梁士 詒、袁乃寬輩先行過目,凡載有反對帝制文電,皆易以擁戴字樣,重制一版,每日 如是,然後始進呈。」
  〔16〕蔡松坡(1882—1916) 名鍔,湖南邵陽人。辛亥革命時在昆明起義, 任雲南都督。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在雲南組織「護國軍」討伐袁世凱。後病故於日本。
  〔17〕龍馭上賓於天 封建時代稱皇帝的死為「龍馭上賓於天」(或龍馭賓天), 即乘龍仙去的意思。《史記·封禪書》:「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 有龍垂鬍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
  〔18〕「清道」 封建時代,帝王和官員出入,先命清掃道路和禁止行人,叫 做「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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