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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峰兄:
  收到了幾期《語絲》,看見有《魯迅在廣東》〔2〕的一個廣告,說是我的言論 之類,都收集在內。後來的另一廣告上,卻變成「魯迅著」了。我以為這不大好。
  我到中山大學的本意,原不過是教書。然而有些青年大開其歡迎會。我知道不 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說,就聲明我不是什麼「戰士」,「革命家」。倘若是的, 就應該在北京,廈門奮鬥;但我躲到「革命後方」〔3〕的廣州來了,這就是並非 「戰士」的證據。
  不料主席的某先生〔4〕——他那時是委員——接著演說,說這是我太謙虛,就 我過去的事實看來,確是一個戰鬥者,革命者。於是禮堂上劈劈拍拍一陣拍手,我 的「戰士」便做定了。拍手之後,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誰去推辭?我只好咬著牙關, 背了「戰士」的招牌走進房裡去,想到敝同鄉秋瑾〔5〕姑娘,就是被這種劈劈拍拍 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陣亡」不可麼?
  沒有法子,姑且由它去罷。然而苦矣!訪問的,研究的,談文學的,偵探思想 的,要做序,題籤的,請演說的,鬧得個不亦樂乎。我尤其怕的是演說,因為它有 指定的時候,不聽拖延。臨時到來一班青年,連勸帶逼,將你綁了出去。而所說的 話是大概有一定的題目的。命題作文,我最不擅長。否則,我在清朝不早進了秀才 了麼?然而不得已,也只好起承轉合,上台去說幾句。但我自有定例:至多以十分 鐘為限。可是心裡還是不舒服,事前事後,我常常對熟人歎息說:不料我竟到「革 命的策源地」來做洋八股了。
  還有一層,我凡有東西發表,無論講義,演說,是必須自己看過的。但那時太 忙,有時不但稿子沒有看,連印出了之後也沒有看。這回變成書了,我也今天才知 道,而終於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裡面是怎樣的東西。現在我也不想拿什麼費 話來搗亂,但以我們多年的交情,希望你最好允許我實行下列三樣——
  一,將書中的我的演說,文章等都刪去。
  二,將廣告上的著者的署名改正。
  三,將這信在《語絲》上發表。
  這樣一來,就只剩了別人所編的別人的文章,我當然心安理得,無話可說了。 但是,還有一層,看了《魯迅在廣東》,是不足以很知道魯迅之在廣東的。我想, 要後面再加上幾十頁白紙,才可以稱為「魯迅在廣東」。
  回想起我這一年的境遇來,有時實在覺得有味。在廈門,是到時靜悄悄,後來 大熱鬧;在廣東,是到時大熱鬧,後來靜悄悄。肚大兩頭尖,像一個橄欖。我如有 作品,題這名目是最好的,可惜被郭沫若先生佔先用去了。〔6〕但好在我也沒有作 品。
  至於那時關於我的文字,大概是多的罷。我還記得每有一篇登出,某教授便魂 不附體似的對我說道:「又在恭維你了!
  看見了麼?」我總點點頭,說,「看見了。」談下去,他照例說,「在西洋, 文學是只有女人看的。」我也點點頭,說,「大概是的罷。」心裡卻想:戰士和革 命者的虛銜,大約不久就要革掉了罷。
  照那時的形勢看來,實在也足令認明瞭我的「紙糊的假冠」〔7〕的才子們生氣。 但那形勢是另有緣故的,以非急切,姑且不談。現在所要說的,只是報上所表見的, 乃是一時的情形;此刻早沒有假冠了,可惜報上並不記載。但我在廣東的魯迅自己, 是知道的,所以寫一點出來,給憎惡我的先生們平平心——
  一,「戰鬥」和「革命」,先前幾乎有修改為「搗亂」的趨勢,現在大約可以 免了。但舊銜似乎已經革去。
  二,要我做序的書,已經托故取回。期刊上的我的題籤,已經撤換。
  三,報上說我已經逃走,或者說我到漢口去了。寫信去更正,就沒收。
  四,有一種報上,竭力不使它有「魯迅」兩字出現,這是由比較兩種報上的同 一記事而知道的。
  五,一種報上,已給我另定了一種頭銜,曰:雜感家。
  〔8〕評論是「特長即在他的尖銳的筆調,此外別無可稱。」然而他希望我們和 《現代評論》合作。為什麼呢?他說:「因為我們細考兩派文章思想,初無什麼大 別。」(此刻我才知道,這篇文章是轉錄上海的《學燈》〔9〕的。原來如此,無怪 其然。寫完之後,追注。)
  六,一個學者〔10〕,已經說是我的文字損害了他,要將我送官了,先給我一 個命令道:「暫勿離粵,以俟開審!」
  阿呀,仁兄,你看這怎麼得了呀!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鐵窗斧鉞風味」,而在 青天白日之下又有「縲紲之憂」〔11〕了。
  「孔子曰:『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怕未必有這樣僥倖的事罷,唉唉, 嗚呼!
  但那是其實沒有什麼的,以上云云,真是「小病呻吟」。
  我之所以要聲明,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誤解,以為我是坐在高台上指揮「思想革 命」而已。尤其是有幾位青年,納罕我為什麼近來不開口。你看,再開口,豈不要 永「勿離粵,以俟開審」了麼?語有之曰: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此之謂也。
  我所遇見的那些事,全是社會上的常情,我倒並不覺得怎樣。我所感到悲哀的, 是有幾個同我來的學生,至今還找不到學校進,還在顛沛流離。我還要補足一句, 是:他們都不是共產黨,也不是親共派。其吃苦的原因,就在和我認得。
  所以有一個,曾得到他的同鄉的忠告道:「你以後不要再說你是魯迅的學生了 罷。」在某大學裡,聽說尤其嚴厲,看看《語絲》,就要被稱為「語絲派」;和我 認識,就要被叫為「魯迅派」的。
  這樣子,我想,已經夠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但還要聲明一句, 這是一部分的人們對我的情形。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還和我來往,或要我寫 字或講演的人,偶然也仍舊有的。
  《語絲》我仍舊愛看,還是他能夠破破我的岑寂。但據我看來,其中有些關於 南邊的議論,未免有一點隔膜。譬如,有一回,似乎頗以「正人君子」之南下為奇, 殊不知《現代》在這裡,一向是銷行很廣的。相距太遠,也難怪。我在廈門,還只 知道一個共產黨的總名,到此以後,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12〕之分。一直到近來, 才知道非共產黨而稱為什麼Y什麼Y〔13〕的,還不止一種。我又彷彿感到有一個團 體,是自以為正統,而喜歡監督思想的。〔14〕我似乎也就在被監督之列,有時遇 見盤問式的訪問者,我往往疑心就是他們。但是否的確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 真的,我也說不出名目,因為那些名目,多是我所沒有聽到過的。
  以上算是牢騷。但我覺得正人君子這回是可以審問我了:
  「你知道苦了罷?你改悔不改悔?」大約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對我有些好意的 人,也要問的。我的仁兄,你也許即是其一。
  我可以即刻答覆:「一點不苦,一點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土耳其雞〔15〕的雞冠似的彩色的變換,在「以俟開審」之暇,隨便看看,實 在是有趣的。你知道沒有?一群正人君子,連拜服「孤桐先生」的陳源教授即西瀅, 都捨棄了公理正義的棧房的東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來「服務」了。《民報》 的廣告在我的名字上用了「權威」兩個字,當時陳源教授多麼挖苦呀〔16〕。這回 我看見《閒話》〔17〕出版的廣告,道:
  「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尤其不可不讀《閒話》!」這真使我 覺得飄飄然,原來你不必「請君入甕」,自己也會爬進來!
  但那廣告上又舉出一個曾經被稱為「學棍」的魯迅來,而這回偏尊之曰「先生」, 居然和這「文藝批評界的權威」並列,卻確乎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立刻自覺: 阿呀,痛哉,又被釘在木板上替「文藝批評界的權威」做廣告了。兩個「權威」, 一個假的和一個真的,一個被「權威」挖苦的「權威」和一個挖苦「權威」的「權 威」。呵呵!
  祝你安好。我是好的。
  魯迅。九,三。
    ※     ※     ※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語絲》週刊第一五一期。
  〔2〕《魯迅在廣東》 鐘敬文編輯,內收魯迅到廣州後別人所作關於魯迅的文 字十二篇和魯迅的講演記錄稿三篇、雜文一篇。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書局出版。
  〔3〕「革命後方」 一九二六年七月國民革命軍自廣東出師北伐,因而當時廣 東有「革命後方」之稱。
  〔4〕指國民黨政客朱家驊,他當時任中山大學委員會委員(實際主持校務)。 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在中大學生歡迎魯迅的大會上,他也藉機發表演說。
  〔5〕秋瑾(1879?—1907) 字璇卿,號競雄,別署鑒湖女俠,浙江紹興人。 一九○四年留學日本,積極參加留日學生的革命活動,先後加入光復會、同盟會。 一九○六年春回國。一九○七年在紹興主持大通師範學堂,組織光復軍,準備與徐 錫麟在浙、皖同時起義。徐錫麟起事失敗後,她於七月十三日被清政府逮捕,十五 日遇害。
  〔6〕郭沫若(1892—1978) 四川樂山人,創造社的主要成員,文學家、歷史 學家和社會活動家。《橄欖》是他的小說散文集,一九二六年九月創造社出版。
  〔7〕「紙糊的假冠」 這是高長虹嘲罵作者的話。
  〔8〕指香港《循環日報》。引文見一九二七年六月十日、十一日該報副刊《循 環世界》所載徐丹甫《北京文藝界之分門別戶》一文。
  〔9〕《學燈》 上海《時事新報》的副刊。一九一八年二月四日創刊,一九四 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停刊。《時事新報》當時是研究系的報紙。
  〔10〕指顧頡剛。一九二七年七月,顧頡剛從漢口《中央日報》副刊看到作者 致孫伏園信,其中有「在廈門那麼反對民黨……的顧頡剛」等語,他即致函作者, 說「誠恐此中是非,非筆墨口舌所可明瞭,擬於九月中旬回粵後,提起訴訟,聽候 法律解決」,並要作者「暫勿離粵,以俟開審」。參看《三閒集·辭顧頡剛教授令 「候審」》。
  〔11〕「縲紲之憂」 《論語·公冶長》:「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 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公冶長,孔丘弟子。縲絏,亦作縲紲,古時 系罪人的黑色繩索。
  〔12〕CP 英文Communist Party的縮寫,即共產黨;CY,英文Communist Y outh的縮寫,即共產主義青年團。
  〔13〕指國民黨御用的反動青年組織。如L.Y.,即所謂「左派青年團」;T. Y.,即「三民主義同志社」。
  〔14〕指所謂「士的派」(又稱「樹的黨」),國民黨右派「孫文主義學會」 所操縱的廣州學生界的一個反動團體。按「士的」是英語Stick(手杖、棍子)的音 譯。
  〔15〕土耳其雞 即吐綬雞,俗稱火雞。頭部有紅色肉冠,喉下垂紅色肉瓣; 公雞常擴翼展尾如扇狀,同時肉冠及肉瓣便由紅色變為藍白色。
  〔16〕《民報》 一九二五年七月創刊於北京,不久即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封。 關於《民報》的廣告,。陳西瀅於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發表的《致 志摩》中挖苦作者說:「不是有一次一個報館訪員稱我們為『文士』嗎?魯迅先生 為了那名字幾乎笑掉了牙。可是後來某報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權威者』,他倒 又不笑了。」
  〔17〕《閒話》 陳西瀅發表在《現代評論》「閒話」專欄文章的結集,名為 《西瀅閒話》,一九二八年三月上海新月書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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