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剛剛說過的日本人,他們做文章論及中國的國民性的時候,內中往往有
一條叫作「善於宣傳」。看他的說明,這「宣傳」兩字卻又不像是平常的「Propag
anda」2,而是「對外說謊」的意思。
這宗話,影子是有一點的。譬如罷,教育經費用光了,卻還要開幾個學堂,裝
裝門面;全國的人們十之九不識字,然而總得請幾位博士,使他對西洋人去講中國
的精神文明;至今還是隨便拷問,隨便殺頭,一面卻總支撐維持著幾個洋式的「模
范監獄」,給外國人看看。還有,離前敵很遠的將軍,他偏要大打電報,說要「為
國前驅」。連體操班也不願意上的學生少爺,他偏要穿上軍裝,說是「滅此朝食」。
不過,這些究竟還有一點影子;究竟還有幾個學堂,幾個博士,幾個模範監獄,
幾個通電,幾套軍裝。所以說是「說謊」,是不對的。這就是我之所謂「做戲」。
但這普遍的做戲,卻比真的做戲還要壞。真的做戲,是只有一時;戲子做完戲,
也就恢復為平常狀態的。楊小樓做《單刀赴會》3,梅蘭芳做《黛玉葬花》4,只
有在戲台上的時候是關雲長,是林黛玉,下台就成了普通人,所以並沒有大弊。倘
使他們扮演一回之後,就永遠提著青龍偃月刀或鋤頭,以關老爺,林妹妹自命,怪
聲怪氣,唱來唱去,那就實在只好算是發熱昏了。
不幸因為是「天地大戲場」,可以普遍的做戲者,就很難有下台的時候,例如
楊縵華女士用自己的天足,踢破小國比利時女人的「中國女人纏足說」,為面子起
見,用權術來解圍,這還可以說是很該原諒的。但我以為應該這樣就拉倒。現在回
到寓裡,做成文章,這就是進了後台還不肯放下青龍偃月刀;而且又將那文章送到
中國的《申報》上來發表,則簡直是提著青龍偃月刀一路唱回自己的家裡來了。難
道作者真已忘記了中國女人曾經纏腳,至今也還有正在纏腳的麼?還是以為中國人
都已經自己催眠,覺得全國女人都已穿了高跟皮鞋了呢?
這不過是一個例子罷了,相像的還多得很,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冬華。
2「Propaganda」英語:宣傳。3楊小樓(1877∼1937)安徽石台人,京劇演
員。《單刀赴會》,京劇劇目,內容是三國時蜀將關羽(雲長)到吳國赴宴的故事。
4梅蘭芳(1894∼1961)江蘇泰州人,京劇表演藝術家。《黛玉葬花》,梅蘭芳根
據《紅樓夢》中的情節編演的京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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