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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園的春天


  離開桂林的前一禮拜,我是搬到麗君路的北望園去住的。

  我們所租的建干路上的樓房,全部退了租,所有的朋友,都到重慶去了。那時 候,我還有些瑣碎事情要辦,譬如等昆明的匯款,等廣告社的開幕,那是朋友臨走 留下的一個事業,臨時交付給我協助的。還有,我必需找關係弄車子……就這樣我 計算計算,至少在桂林還有一個禮拜的居留。若是繼續住下去,我得繼續繳滿一個 月的全部洋樓的房租,我一個人得看守著這一座有二十八個房間的空樓。只要在桂 林住過兩三個禮拜的人,都能知道,一個沒有鄰居的房子,是多麼容易失盜的。你 想,一個人白天夜晚老是守著二十八個空房間,那是怎樣可怕的寂寞呀!沒有人談 天,沒有笑聲,沒有歎息,沒有走動的影子,沒有光輝的面色,一個無聲無色的小 世界呀!你想,若是這個大世界有那麼一天也沒有聲音,沒有閃動的色彩了,那麼 你也沒有喜悅,沒有痛苦,沒有可悲哀的,也沒有可憎惡的,那你一個人孤孤單單 的享受這寂寞,還有生活下去的意義嗎?

  就這樣我搬到北望園那所茅草房子裡來了。屋子潮濕又有什麼關係呢?陰暗又 有什麼關係呢!我是借住的,我的床頭、床尾、床對面,共有四個門,這裡作為進 進出出的走道。

  作為餐廳,然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住一個禮拜我就離開這裡了。

  實在說,北望園是麗君路上一所比較講究的建築,不過我們這所茅草房子是不 足談的。這簡直是下人房、車房,若是在鄉下無疑的是馬廄、牛棚。因為裡進一座 西式的洋房是太標緻了。北望園實際上是屬於這所西式洋房所有的,誰進來,也不 會注意這所茅草房子,雖然它靠近竹籬笆門口,而且茅草房的牆壁和紅瓦屋頂的牆 壁之間,只有三尺寬一條走道的距離,可是只這三尺寬的距離,人們說起北望園來, 就不把這所茅草房子包括在內。都是說:「北望園的建築圖樣可真好。」「北望園 的院落可真講究。」也有人提到那所茅草房,就是說:「怎麼不把它拆掉了!」

  北望園的院落確乎講究的,有磚砌的寬走道,走道兩旁有流水溝。

  那所紅瓦屋頂的洋房的正門朝南,那所茅草房子的正門也朝南。只是房基前後 錯落開,茅草房子距離那條走道有五尺遠,那條走道從竹籬笆院門,直通到紅瓦洋 房的走廊。廊口還有幾級士敏土的台階。

  紅瓦洋房的牆壁是塗成雲灰色的,四面都有玻璃窗,整潔,閃光。

  茅草房子的牆壁是泥土的,四面也有窗,不過是紙糊的。

  白天彷彿是瞎子的眼睛,晚上有燈,彷彿是醉漢的眼睛。

  紅瓦洋房的走廊每天掃兩次,終日保持著纖塵不染的潔淨,而茅草房子的門口, 日常有三、五塊石頭排著,而且窗下拉著繩子曬尿布,地下還有雞糞。

  那些雞雛是林美娜養的,尿布也是林美娜曬的。

  林美娜是梅溪的太太,天天忙著家務,不是下廚房,就是抱孩子,洗尿布,可 是還有給那些小雞雛沿著籬笆掘蚯蚓的閒情逸趣。梅溪是一個有名的畫家,最近忙 著籌備展覽會,只要天晴就到城裡去。這所茅草房子,就只有孩子的聲音,和小雞 雛來往奔跑的啾鳴聲。再就是林美娜用鼻子低吟的歌聲,那時多半她在低著頭,剪 孩子的春衣。茅草房子另外還有兩個住客,一個是在電影院畫廣告的,經常不在家, 他的名字叫葉蕻,取秋楓的意思。除了畫廣告,他還給制煙廠設計牌子的圖案什麼 的。另外一個名叫趙人傑,年齡比葉蕻大,面貌又比梅溪蒼老、枯槁。二十七歲的 人,看來倒有三十四、五。

  整月不刮鬍子,身著一件冬大衣,又舊又破,五年也沒洗過一次似的。臉色永 遠是陰沉的,我沒有見到他有一次微笑,我想他的微笑一定很珍貴的。從前我到北 望園來的時候,常在路口碰到他,手裡提著一塊雞蛋大的牛肉,彷彿去餵雀的,拴 牛肉的草梗又細又長。我常想:為什麼那麼小的一塊肉,用那麼長的繩吊著呢!他 也是畫家,主要的收入,是美術學院的月薪。自然白天是去上課的。

  天晴日暖的時候,北望園就確乎屬於紅瓦屋的住客們的了。他們都在走廊的高 台上曬太陽、喫茶、談天。搬出漆木沙發,有座氈的靠椅,孩子坐的四輪車。我的 朋友楊村農夫婦也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他是國內有名的政論家,擔任著某大報的星 期論文的撰述,人卻又不像你所想像的政論家,倒像一個俄國風的好心腸的地主, 在杜斯退以夫斯基筆下所寫的:身體粗胖,常歎息回到國內沒有啤酒吃。臉色發紅, 血力很旺,臉上經常露著由於消化和營養良好的笑容;但說起話來又常常氣喘。

  太太婚前是個當地極獲人望的教育家,嚴肅而又有禮貌。

  北望園的鄰居們對她總是十分恭敬裡帶著八分畏懼的。她叫胡玲君。日常穿著 一身藍布的長袖旗袍,和鄰居碰面,總是用一個中學校長對待教員的姿態打招呼, 就是說眼睛望著你作出並不討厭你的笑容。但一走過來,你就會想,怎麼楊村農會 愛上這樣一個女人呀!

  胡玲君也養著幾個小雞,餵食的時候就站在門口大聲喚著:「雞!雞!雞雞!」 不是餵食的時候就大聲驅趕著:「嗤——

  嗤——」把雞雛全趕到走廊台下那一小塊空地上去。

  有時候,兩三個女傭人坐在走廊上縫衣服,那多半是紅瓦洋屋的住客全都進城 了。這所北望園也就頓然寂寞了。那麼除去她們低聲的交談,就只有小雞的啾鳴聲 了,也只有在這時你才注意到它們在春天是怎樣的歡悅,怎樣的在日光下展著翅子 連飛帶跑的追逐它們的姊妹。

  林美娜所養的小雞雛是幸福的,林美娜一走出門口,它們就啾鳴著奔跑過來, 圍著她的腳跟跑,她停下,它們也就停下來。它們是很想林美娜給它們掘蚯蚓吃的。

  胡玲君所養的小雞雛,也是很幸福的。北望園的住客,都躲避著它們走路,房 主人有時在走廊的高台下邊躊躇,餵它們食米,可是發現林美娜的雞雛跑來,總驅 趕開去。因為林美娜的雞雛,額上沒有染紅點,是極易辨識的。

  那房主人是個歇手的商人,很少說話,特別對茅草房子的住客。尤其是林美娜 窗下所曬的尿布,他是看不過眼的;至於胡玲君的孩子尿布,都是曬在西壁廚房側 面的,在正院裡望不見。

  若是落雨天呢,紅瓦洋房的走廊的簷底下,水滴就淋漓作響,匯合著流入接雨 槽裡去,再順著接雨槽的斜度,流入輸雨筒。從那裡流到地上,流到水溝裡;再在 茅草房子門口洋溢開來。那時候,茅草房子的門口前的幾塊石頭,就顯出它們的存 在價值了。到茅草房子的人,都得踏著那些石頭,一步一步的,最後跳進門裡去。 二

  我有些事情,每天必定進城,早餐是在楊村農家吃的。他們有共用的餐所,臨 近走廊門口就擺著餐桌。飯後,鋪著白台布,作為會客喝茶的地方。貼壁的小茶几 擺著白瓷的花瓶,那花瓶上有朵紅的牡丹花,花瓶是細長的,插著美人蕉——

  還沒有開花的幾片捲成筒形的葉子。兩天換一遍,日常保持著綠的新鮮的生命。 兩壁又有油畫,嵌著黑邊的玻璃框,懸在上面。

  在餐桌上,我是必定和胡玲君碰一次面的。她有禮貌的向我笑笑,我也表示了 對她誠心的尊敬。用餐時我們是彼此沒有聲息的,只是楊村農喝湯的時候,嘴唇作 出吸氣的響聲,而且羹匙常碰著碗,叮噹的響。他們夫妻彼此也很少交談的。

  餐後,胡玲君忙著曬衣服。那時候,她向楊村農說了一句話:「高一點嘛!沒 聽見怎麼的,什麼事也不會作。」這是指著曬衣繩說的。那時楊村農站在走廊簷下, 老遠向我笑著說:「你看,我怎麼知道是吊的高一點,還是吊的低一點呢!」

  笑的很天真,你一看,就知道他的脾氣是這樣的好,而且知道這樣笑的中年人, 一次至少是能吃五瓶啤酒的。 三

  晚上北望園裡的氣息是沉寂的。我回來,就覺得沒處落腳。楊村農夫婦睡的挺 早,梅溪又回來的挺晚。只有到趙人傑房間裡去坐會子。我的書桌子是擺在他的房 間裡的,他也歡迎我和他共用一盞植物油燈。

  趙人傑是一個過度謙虛的人。當我和他商量的時候,他的嘴唇第一次露出笑。 那笑容是出自他的善良的誠意的。可是閃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可怕,尤其是他那牙 齒上的光澤,使人有點恐怖,彷彿笑的是死人,實際上死人的牙齒又是沒有光澤的。

  當我向裡搬桌子的時候,他是那麼匆忙的收拾鍋子和碗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 是吃完了晚飯。就那麼匆匆的收藏起來。彷彿怕我望見他吃的是些什麼。收拾碗盞 的時候,他用背擋著我的視線,同時嘴裡說:「你一個人搬不進來吧!」我聽見筷 子落地的聲音,我望見他彎腰去拾,拾起一隻,第二隻又從桌上掉下來。我想:他 一定吃的很壞。

  起初的幾天,他是常常這樣掩護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掃地時,他也一樣的用 背遮著我的眼。床底下是那麼多可怕的骯髒的東西,一團兒一團兒撕零碎的報紙, 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紙煙頭,飯粒,還有菜梗鼠糞,若是六月天,這屋子的蒼蠅 一定會成群的嗡鳴。他掃地時,還背著我說:「秦先生,你抽煙自己卷。」他那局 促的聲音,說明他是怎樣的困惑,彷彿感覺到我在背後觀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 注意的匠心,是多麼可憐呀!

  他的身體,不健康,像一個有胃病的人。我們的談話一沾到他的生活,他就歎 息一聲,不說什麼了。譬如我說:「這裡太潮濕,不能長住人的,尤其是你的身體 ……」他就不說什麼了。只低著頭,歎息一聲。譬如我說:「藝術學院的月薪怎麼 這樣少,一百二十塊錢,怎麼生活呀!」他就不說什麼了。

  臉色也陰沉下來,只低著頭歎息。再不就撫弄他的手指。

  然而一談到繪畫,趙人傑的氣色也活躍了,蒼白的臉上也新鮮了。

  我們談到羅丹的雕塑,洛基朗蓋彌的藝術生活,趙人傑的臉色也就越來越是光 輝,他的生命在這些談話裡復活了。眉眼間也閃出青春的閃光。他對繪畫有許多意 見。他說:「我有個畫稿,在腦子裡醞釀很久了,可是總沒有心情來畫。」他說:

  「整天忙著燒飯,上課,哪有時間呢!」他說:「我是不像中國一般畫家那種 作風的!」他說:「中國畫家不是沒有天才的,全給在形式上追求的傾向損害了!」 又說:「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哪有不在內容的發掘上追求的呢!」他不滿意中國所流 行的木刻字的作品,在這上他說:「秦先生讀過克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藝主潮》 嗎!我覺得克蘭兌斯有一句話說的很對。他說:

  『什麼是浪漫主義呢?一句話,譬如他們聽到別人說話,他們不注重那語言的 意義;而注意語言的聲音是不是優美。』現在的中國畫家呢!不注意作品裡的人物, 而注意整個畫面的背景和情調。現在中國的詩人呢!不注意詩的內容,詩的語言, 而注意賣弄小智慧的美句子。現在中國的小說家呢!不注意人物的思想,人物的靈 魂,而注意語句的簡練,有的注意語句的俏皮,故事的曲折。」

  接下去他就說他的畫稿,在這之前,他捲了一支煙點著,又問過我:「秦先生 說不是嗎?」我說:「趙先生的話很對!」

  「那是從前在我們這條街口見到的。」他說,「現在可惜你看不見她了,她去 年就死掉了。我在這條街上住了三年,搬過五、六次家,可是每回經過這條街口就 看見那個擺糖果攤的老婆子,坐在矮腳凳子上,看守著她的糖果攤。這記得再清楚 不過了。她的臉上全是一條條深的皺紋,線條挺細緻,若是她的兩頰豐滿,就是個 慈祥的面型了,可是削瘦,又發黃,我想她是有什麼病的,可是她的表情上,又一 點不帶病容,我覺得她的心地很善良。從她的面部也看不出她憂鬱、痛苦,因為她 是那麼窮呀!一方木盤上只平排著二十多塊糖,即使有時在她那方木盤上發現一兩 個橘子,那也是過時的,變色的,發霉的了。照理,她的臉部表情該含有生活的憂 苦,然而她給人的印象反而是那麼出奇的平靜,彷彿她的腦子裡什麼感觸都沒有, 不管是一個漂亮的香港派的少婦從她眼前經過,還是一個襤褸的兒童在她的糖果攤 前發呆,這些都彷彿不在她的感覺世界裡存在似的。從她的眼睛所含蓄的意義上看, 全世界彷彿是死寂的,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那方盤上的二十幾塊糖果。若 是夏天,那麼她的世界擴展了,那就是說在她的世界裡出現了蒼蠅,她用紙紮的驅 蠅具時時趕著它們,可是也並不過分注意它們。因為整日蹲在夏天的樹蔭涼底下, 極容易打瞌睡的,她也不例外。只有在她瞌睡時,我才從她的面部看出來,她是幸 福的。我每天必定從她那糖果攤前走幾趟,沒有一次看見她有交易。有時,看見幾 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蹲在她眼前,環成一圈,望著她,也許是觀望方盤上的糖果, 可是總沒有碰見他們買塊糖的時候。那老婆子呢,可是天天在她那營業地方出現, 這又彷彿是她每天確也有些交易。有時只她獨自一個人,把左角上的紅色糖移到右 首去,把右角落的兩塊綠色糖,挪到左首去。改變一下排列是煞費她的匠心的。只 是二十幾塊呀!她在排列上消耗著腦力,而且極有興趣。這就是她的全部的生活意 義了。」他結尾說,「秦先生!你說這不是一幅很好的油畫嗎?」

  「是很好的一幅油畫呀!」我說。

  他歎息了一口氣,在這歎息裡又表示出他放棄了他所說的全部話的價值:「可 是誰知道哪一天,才能實現呀!也許我等不到成功那一天的。」

  「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呢!」我說。

  他低頭,撫弄著自己的手指,若有深思似的沉默著,也許他沒有聽見我說的是 什麼。他的臉色是怕人的蒼白,我想說:——首先你該注意,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來。 譬如春末了還穿著冬大衣,實在該換換了;譬如鬍鬚吧,也該刮一刮,就是沒有錢 吧,也該借把刮臉刀用用。生活得不好,營養又不好,就是有任何偉大的抱負,不 能實現不也是空的!還有許許多多的話,可是我沒有說出口來。因為我們終究是初 交的談話,雖然他是那麼謙虛。

  那天晚上,我們談的很久。我被他帶入他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裡去,久久不能 入睡。我的眼前似乎現出那個擺糖果攤的孤寂的老嫗。可是在這幅畫像的出現當中, 又常常閃出趙人傑的冬大衣,我想:春末了……

  茅草屋子所有的住客都熄燈睡了,穿堂幽黑,只有從趙人傑門口流入的一塊長 方形燈光,映著我床頭的竹欄發亮。

  那天晚上,趙人傑的房門開到天亮,我說過幾次,他無論如何不肯關,因為我 這個客人睡在他的門外呀!

  臨睡前,他問過我兩遍:「秦先生你覺得那幅畫稿的印象還深刻嗎?」「秦先 生你不覺得她的生活是多麼寂寞嗎?」這兩句問話,相隔有十五分鐘。

  「寂寞。」最後這一次的說話,我的字音就含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囈語。仿 佛神智還清醒,似乎還聽見門外的劃火點燈聲,以及繼之而來的劇烈的咳嗽。 四

  在北望園住的時候,早晨我都是醒兩三次的。第一次往往在天明不久,紙窗還 發白。那時候,梅溪的孩子熊星就咿呀自語地在我床頭上追逐小雞了。及至我望他, 他就現出乖相,討好的靜靜望著我。小手指含在嘴唇裡,兩個烏黑的眼睛有點畏怯, 怕我申斥他似的;怕我怪他驚擾我睡眠似的。那時候,我的神智還不清楚,可是嘴 角露著微笑,彷彿他也向我微笑,彷彿我還望得見他的笑容,就又睡了。

  第二次,我一定是給楊村農大聲說話吵醒的。那時候,窗子多半是閃著陽光, 簷蔭發白,陽光發黃。若是落雨天,自然窗戶是埋在霧氣裡的,屋子也格外幽暗。

  有一次是例外的,我覺得有人在我身上蓋毯子,我的肩都給埋在毯子裡了。當 時我合著眼睛,就知道是林美娜的舉止。聽見轉背時的衣履聲,我就悄悄睜開眼睛, 果然林美娜站在地當中,背向我,蹲在那裡向熊星小聲說:「伯伯睡覺呢!」

  楊村農每次進來,總是大聲說:「老兄,還不起來呀!海燕叫你秦伯伯起來, 說他懶,說他,說他不害羞!」他是那麼鍾愛他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剛過週歲,可 是見了人兩隻小腳就跳躍,兩隻眼睛就瞅著你,要你抱。

  有時楊村農也到趙人傑房子裡來看我。彷彿這屋子裡只有我,彷彿趙人傑並不 存在。趙人傑可是不同,完全對待一個貴賓那樣對待他,慇勤的像個老僕人。問他: 「楊先生起來很早呀!」招呼他坐。楊村農就用鼻音回答他:「吆!」若是沒聽清 楚,讓他再說一遍,也是用鼻音的:「嗯!」這聲音就比前一種高一點兒。

  我們談話,就是不可笑,趙人傑也望著他微笑,那笑容,確是像一個良善的老 僕,笑的是毫無意義呀!那時,該作飯了他也不離開,他是主人呀!主人是不該離 開客人的。

  每天早餐後,我約楊村農進城的時候,當著胡玲君他的態度就嚴謹了,同時他 說話的聲音也喃喃不清了。他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他總是向我申述他進城有某些 事情要辦,他說著「老孔」或是「老李」,這些人我又都不認識。他每次說完,就 向胡玲君暗窺一眼,暗窺她的氣色似的,暗窺她的反應似的。

  我們一走出北望園的竹籬笆院門,楊村農的神氣就活躍了,微笑的也就可愛了。 彷彿一個被囚十二小時的賭犯,離開警察局,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他眼睛裡閃光了, 話也多了。

  說他學生時代在這樣天氣,怎樣偷偷溜出課室去釣魚,說他在這樣天氣,怎樣 在課室裡打盹。說也說不完,至於「老孔」什麼的,就完全不提了。

  我們常常到HE廳去喫茶。一坐就坐到天黑。也不知談了些什麼,而且談的很興 奮。印象最深的,是楊村農注意婦女穿戴、舉止的興趣。這多半是坐了很久,找不 到話談的時候。

  不管進來一個什麼樣的婦女,他總品評幾句。不是說:「這個少婦的胳臂的肌 肉多潤呀! 」 就是說:「那個少女的皮膚很白呀!可惜衣裳不入時。」不是說: 「你看,那個香港風度的太太,微笑的多麼高貴,只是嘴唇在笑,不露齒。」就是 說:

  「你看那個穿白披肩的太太,衣服是多麼講究,全體的輪廓都表現出來了,可 惜不會配顏色,白披肩哪能配花旗袍呢?你看,這個舉動把她的美全給損害了,一 個貴婦人哪能用手在臉上抓癢呢!」

  有時我們也在這上熱烈的辯論,有時我只唔唔的應付。

  可是我們一走出門,就沒有話談了。我們都沉默著,北望園的距離在這時就顯 得又長又遠。

  也只有在這時候,我想起了在重慶的太太,三年沒見的孩子。在桂林這幾天的 日子使我厭倦了。我想:必須趕快離開桂林,這是些什麼日子呀!

  楊村農一直是沉默著,等離北望園幾步路的工夫,他就喃喃地說:「回來的太 晚了,回來的太晚了。」 五

  夜間我回來不管怎樣遲,林美娜總是沒睡,總是林美娜給我開門。她睡的是那 麼遲,等候著她的丈夫?不是在燈下縫衣服,就是給熊星織帽子。她是一天忙到晚。

  趙人傑呢,就在他的房間裡看書,我一進去,他總不安的讓開位子,說是自己 要睡覺了。我說我不用燈的,他就笑著說:「秦先生客氣。」我說真的要睡覺了, 他說:「秦先生太客氣了。」我說我從來不會客氣的,他說:「哪裡!哪裡!」趙 人傑就是這樣過度謙虛的人,這又是怎樣的固執呀!

  林美娜對我的招待就又不同。我在那時候走進她的房間,她向我微笑,從那微 笑裡,我知道熊星是睡熟了。而我的舉止也就謹慎小心,輕輕的,怕驚醒孩子。她 是常常這樣微笑的,那微笑輕柔得彷彿早晨原野邊陲的一片有陽光的雲影,它的出 現完全和你的存在是沒有關係的,然而你覺得親切、柔和、美。她的說話聲調也充 滿了溫柔,她的眼睛望你時也充滿了溫柔,然而你會覺得這種溫柔,不是屬於她自 己的,不是屬於一個普通的少婦的,而是屬於你朋友的太太的。

  她很愛她的丈夫,然而若是在她丈夫面前,即使她沉默著編織什麼,你也會覺 得她是體貼你的,注意你的茶杯是不是空了,注意你是不是在找火點煙。在這時候, 你就會感覺到她的微笑,體貼不是對著你,對著一個有身份的客人,而是對待她丈 夫的朋友的。

  林美娜對她的丈夫,反而沒有這種溫柔的微笑的,然而你卻覺出她對他是怎樣 的深愛。儘管她的口吻平淡,你從那平淡中會覺得她是怎樣的順從,順從得完全失 去了她自己的特質。你從那順從中,就覺得對你的微笑就沒有一點價值了。

  你會羨慕梅溪:——他是多麼幸福呀!

  白天梅溪在家的時候,林美娜的生活是有意義的,她笑的是那麼幸福。這笑是 在他從熊星身旁經過的那瞬間出現的。

  梅溪就站在穿堂中央,彎著腰,雙手扶膝注視著熊星,兩眼放出金色的火焰。 熊星就在門口,遙遠的望著他。他剛從爸爸的臂膀裡逃開,現在想:是不是在向他 爸爸的那邊跑去呢?

  是不是有把握能一下子抱住爸爸的兩條腿呢?

  梅溪的神氣也表示著他是怎樣注意熊星的意思,在想:是不是他就要朝他撲來 呢?他若是躲得快,孩子是不是跌倒呢?

  在那時梅溪忘記了自身以外的世界,望見我在身旁,就笑笑,又正面去注視熊 星。他笑的是那麼匆促,不及看清楚我,怕放鬆了對熊星一刻的注意而使孩子跌倒。 熊星撲到他跟前,他就暢快的叫著:「呵喲!呵喲!又給寶寶捉到了,再來一遍, 去,再來一遍!」說話時,他還可能望我一笑,那時他的笑就有聲了,笑的很天真、 幸福。在這時候,林美娜不是在廚房裡燒飯,就是在窗底下洗衣服。

  梅溪進城去了,林美娜的生活還是有意義的,她陪著熊星談天。熊星指著那只 小雞欺侮它的姊妹,咿呀作語,林美娜就說:「那隻小雞是壞蛋——呵——」熊星 若是用手背擦眼睛,林美娜就說:「我們睡覺去——呵——」熊星真睡了覺,而衣 裳又沒得洗的了,作飯還不是時候,林美娜的眼睛就寂寞了。她要作點什麼呢!總 該有點事呀!沒有一點事在手邊,在眼前,她是一刻也過不了的。就提著鏟子,沿 著竹籬去給小雞雛們掘蚯蚓了。她又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她的眼睛又充滿了光輝。 那麼些小雞雛全圍集在她腳旁邊。

  北望園的整個院落都是陽光的世界了,女傭人在走廊底下打盹,房主人睡午覺。 嬌媚的春天呀!就只有那個對人溫柔體貼的少婦,蹲在壁蔭涼下邊,掘蚯蚓。

  有時我就走過去:「很多嗎?」

  「不多。」她向我微笑,這微笑比較在她丈夫面前就減色了,距離遠了,而且 是屬於一個少婦的了。

  此外,她穿的衣服,總是三兩天掉換一件。掉換了,你也不覺得。她那衣料是 上等的,但穿在她身上你也覺不出特別顯眼。雖然那衣料的色彩鮮明,樣式也合適, 但全不像一般少婦的穿著,使你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服裝店拿回來的那種整潔性。只 在她蹲著的時候,你從她背後找不出一道皺紋,你才覺得她的衣服式樣,優美、鮮 明、標緻。 六

  在我接到昆明匯款的那兩天,趙人傑的氣色格外陰沉了。

  燒飯的時間也早晚不定,碰到我只苦笑一下,就匆匆走過去了。有時候,黃昏 才回來,腋下挾著兩三塊木柴,點著油燈下廚房。林美娜望他的眼光,就具有憐憫 性,抱著熊星到廚房裡去說:「木柴不夠,用這邊的好了。」趙人傑總是謙虛的笑 笑,說是:「夠了,夠了。」林美娜回來就歎息著。我知道,趙人傑這兩天是連買 鹽錢都得借的。在都市裡生活,還有三五塊木柴三五塊木柴零買的窮人嗎?

  我說:「你別燒飯了,我們到GB吃酒去。」他笑著辭謝。

  我無論如何讓他陪我。我說:「我快走了,來吧!一塊兒去吃一杯吧!」到底 他堅持不下去了,離開廚房還說:「我還是不去吧!」他是這樣的謙虛,謙虛得使 人不愉快。

  我就挪開話題:「我們找楊村農一塊兒去。」

  趙人傑還是在原來的話題上猶疑,說是:「太晚了,我還是不去吧!」

  我就說:「楊村農若是換了睡衣,那麼就不會出門了。」就敲起窗來。

  他還是喃喃著:「真是……秦先生太客氣……」

  楊村農本來是個談笑自若的好心腸的紳士,可是一見趙人傑,神氣立刻就不同 了。又高貴又尊嚴,彷彿我們身旁帶著一個從僕,若是一個體面的紳士在從僕面前 不矜持,那像是什麼話呢!若是紳士們當前從僕又談又笑,毫無顧忌,那像是什麼 世界呢?楊村農的眉目間,時時戒備著,時時怕趙人傑說出可怕的侵犯他的尊嚴的 話來。楊村農越是提防,趙人傑越是萎縮的窺睨他。在路上從旁窺睨他,在GB餐室, 從碗邊上窺睨他。他的眼光是不安的、困惑的,一個窮人和紳士同餐是多麼刻薄的 刑罰呀!他就像一個在眾目灼視之下的刺蝟那樣萎縮,那樣可憐。

  我說:「趙先生,我們吃酒,你不要吃,就儘管吃飯好了。」

  「好。」他說;可是一個米粒一個米粒地向嘴裡送。五分鐘就停停筷子,十分 鐘就夾一口菜,而且只夾一小片白菜。明明他是餓了,可是他還陪著我們吃酒。他 的命運就似乎決定是為了別人而生活的。

  我說:「趙先生。有肝尖,有肥腸,有魚片,你是吃嘛!」

  他說:「我是吃呀!」

  我說:「你不要客氣,這些菜我們是吃不完的,你儘管吃呀!」

  他說:「我是吃嘛!秦先生太客氣了。」

  他依然是夾著白菜葉,或是小塊的筍片,他盡力避諱著魚肉,只一片小塊筍, 他就滿足了。

  楊村農在他低著眼睛的時候,就望著他皺眉,嘴唇的一點滴不易見的笑容,對 他是怎樣蔑視呀!實在趙人傑的那件破舊的冬大衣,在我們之間是太不調合了,太 襤褸了。他那十分鐘夾一小塊竹筍的吃法,太不體面了。他自己也覺到他是怎樣襤 褸可憐,微笑的也就更困惑,眼光更畏怯。尤其是餐室的燈光那麼亮,把他那冬季 大衣的破綻全給暴露出來了,他的手臂就越發不向直裡伸,可是腋下那塊破口的布 片依然遮掩不住,依然清楚的動盪著,像屋簷底下曬的尿布,又使人聯想到他腋下 是挾著一塊木柴。他在GB餐室裡是一直無聲無息的。

  楊村農卻大聲打著飽嗝兒。用牙籤剔牙齒,還作出嗤嗤的聲音。完全是個良善 紳士的氣派,完全是個胃口消化健旺的人的姿態。滿面閃著紅光,除了胃口加重三 十斤的感覺,他對身外任何什麼也沒有感受的興趣了。雖然剔牙齒時,他還左右環 顧著。恐怕這瞬間就是他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候了。完全不像在北望園的走廊下的 政論家了,完全不像在胡玲君身旁向我喃喃說著進城理由那時候的政論家了。

  這天晚上又是林美娜給我們開的門。在門外楊村農又喃喃的自責:「回來的太 晚了,回來的太晚了。」

  紅瓦屋頂的洋房的玻璃窗,全是黑的。在那屋子裡的住客是幸福的早早睡覺了。

  茅草房子的紙窗閃著燈輝。街頭上很寂靜。若是有一輛人力車走過,我床側的 紙窗就閃過一片紅光,籬笆影子的骨骼就清楚地在紙窗上出現。人力車多半是空座 的,走出街口,還清楚的聽見鈴鐺聲,那聲音使人感到寂寞。是夜深了。

  那天晚上,我聽見北望園夜深時候第一次的聲音:「玲君,玲君!」「開開門, 玲君!」聲音是低微的,足有三十分鐘,北望園的院子才沉寂。

  那天晚上,趙人傑屋裡充滿了紙煙的煙霧,門口正面的牆壁上映著一個碩大的 黑影子。趙人傑在那裡坐著冥想什麼呢?他是坐在床上望著前方吧,望著他眼睛前 面的空氣吧,望著遼遠的什麼吧?是走入他自己所獨有的繪畫世界裡去了呢?

  是在灰白的氣息裡望見那個擺糖果攤的老嫗的寂寞的面影了呢?

  「趙先生!」我說,「你還不睡嗎?」

  「唔!」他受驚的說,「沒有!」

  「別想了,睡吧!」我說,「這樣下去,你的身體要壞了。」

  「唔!我睡不著……」他走出來。站在我的床側。

  「別想了,睡吧!」我說。我握住他的手。

  「唔!」他不知所云的依然站在那裡。

  「你想什麼呢?」

  「沒有想什麼。」他說。

  他依然站在那裡。

  「睡去吧!」我放開他的手。

  「唔!」

  他反而坐在我的床邊上了。一句話也不說。背向我,面對著門口的燈光。

  「你想什麼呀,說說不好嗎?」

  「唔,沒想什麼!」他說。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若是我那腹稿沒有畫出來以 前就死了,我的生活不是全部沒有意義了嗎?」他彷彿是自語。

  「為什麼你老是想這些呢?你該想怎麼把生活佈置一下,你看你春天還穿著這 件大衣……」

  「是的。」他那聲音表示他是在苦笑,「是該換換了。」

  「廣告社給了我四百塊錢,讓我找人塑個半身模特兒,你拿去好嗎?當作材料 費。」

  「不用。」他站起來說,「我這兩天就發薪水了。」

  「發薪水又有什麼關係呢!有筆額外收入不更好嗎?」

  「這太不好意思了,我可以用黃泥塑的,也不用什麼材料!」

  「為什麼不好意思呢!」我說,「找別人作不是一樣要錢嗎?」

  「我有錢,就要發薪水了……」

  「這也沒有關係呀!為什麼拘於一些小節呢?」

  他笑著說:「我並沒有拘於小節呀!」就站起來說,「很晚了,你睡吧!」在 這上他又是有著異樣的過度的自尊的。 七

  從那天以後,楊村農日常穿著居家的便服了。中國式的寬闊的褲筒,給風吹得 像船帆一樣。西裝坎肩也不結扣。抱著海燕在走廊上望小雞。我約他進城,他那眼 光也不拘謹了,就是在胡玲君面前,他也是現著好心腸的紳士的笑容。說是:

  「你去吧!」有時我走出籬笆門,回頭還望見楊村農從胡玲君背後,目送我的 眼光,那眼光充滿了無限的羨慕,彷彿囚犯望著鐵窗外的春燕,呢喃的飛入雲霄一 樣。我當時想:可憐的丈夫!胡玲君盡自在那兒大聲喚雞,她卻沒有注意小雞群以 外的什麼。

  趙人傑的早飯延遲到午間才動手燒。這天他在我床前來往經過了七次,這是從 前沒曾有過的現象。等我走到街口了,趙人傑終於從我身後追趕上來,他的臉色又 陰沉,又蒼白。急促地說:「秦先生!借給我五塊錢……我今天晚上就還。」說話 的眼光是那麼嚴重,一個到鄉長面前請求緩役的中籤壯丁,是會有這種神態的。你 知道,如今的五塊錢還當什麼用呢!五年前可以包一個月的月膳,三年以前還能買 二、三十個雞蛋,可是現在呢?現在只可以吃杯紅茶。然而趙人傑是堅持著,只借 五塊就夠了,說他買點鹽,最後他又說一遍:「晚上五點鐘,我一定還給你。」這 一點點錢,可見在他是怎樣的嚴重,在他是認為有關自己的威信的。

  我說:「那又何必還呢!我不會等著這五塊法幣買煙抽的。

  若是不夠,你再來拿……」

  晚上是怎樣的情形呢?晚上,我回到北望園來了。差不多有六點鐘。廣告社開 幕的晚筵,是有五瓶茅台酒饗客的。同時我接到金城江發來的電報,催我即日動身, 那裡有輛與我們劇團有關係的車子等我。我決定一兩天就起程。我回來時,很愉快。

  北望園的兩所房子都有燈光,只是楊村農的玻璃窗是烏黑的。

  林美娜在燈下削著梅溪的畫筆。梅溪還是沒回來,她也就照例作出熊星睡熟了 的微笑。我就小聲說:「梅溪的展覽會籌備的怎樣了?」

  「他整天是那麼忙,也沒有說過。」

  「可惜我看不到了,我一兩天就離開桂林了。」

  「是嗎?」她說。她的嘴唇微笑。彷彿受到我那愉快面容的感染。

  「是的。」我說。

  「我們在這兒住了一年了。從香港回來,再就沒有動。」她又微笑著說。

  「將來有機會,到重慶去吧!」

  她無聲無息的微笑一下。她是那麼容易微笑,又那麼不容易說句話。我坐了一 會兒,就到趙人傑這邊來。

  趙人傑和我說什麼呢?第一句話就和我說:「等會子,我出去一趟。美術學院 還沒送錢來。」

  我說:「我不想問你要那五塊錢呀!」

  他笑著說:「等會子我一定給你。」

  我說:「你知道我一兩天就離開桂林了。」

  「真的嗎?」

  「真的。」

  「真是……我們剛認識就又分手了,哪年才能見呢?」

  「有機會,到重慶去吧!」

  「我想回北方去呢!」他笑著說。

  「回北方去作什麼?」

  「在桂林又作什麼呢?」

  我笑笑。

  他也笑笑。

  「好吧!」最後他說,「我出去一趟。」

  趙人傑深夜才回來,他的臉色陰沉、蒼白。他在我床側站著。我說:「坐一會 兒吧!」

  他說:「秦先生沒睡嗎?」他說,「我沒有弄到錢,不過明天晚上一定還你。 你不覺得……」

  我說:「為什麼你把五塊錢看得這樣嚴重呀!你若要用,我還有呀!」

  他不說什麼,沉默著坐了許久。我不管說什麼,他最多唔唔一聲,他是一點也 沒注意我的話。坐在那兒給我的感覺,彷彿他的身體有兩萬噸那麼重。

  我說:「去睡吧!」

  「唔!」他那黑影子離開床的時候,一聲歎息迴盪在寂靜的屋子裡。 八

  北望園也有愉快的日子,那就是楊村農陪著胡玲君進城去看過電影的日子,那 就是趙人傑收到薪水的日子。

  那時候,就有愉快的光輝閃耀在胡玲君的嘴唇上,那時候,她的頭髮上就會出 現一條藍色的絲帶子。她的年齡也就顯得小幾歲了,而且她對客人的姿態也就稍微 親切一點。

  這天晚上,就是正當她愉快的時候。她在沒有聽清楚我的話的工夫,她會用眼 睛望著我問:「什麼?」作出那種少女的天真,作出不懂事的孩子問:「家雀怎麼 會飛呢?」那種稚氣的神氣。只有在這時候,才顯出她的年齡是過時了。若是一朵 花,那麼這朵花已經是開過一禮拜了,有一場風,花瓣就會片片墜落,而且那些花 瓣是沒有水分的了,只是還沒有枯萎。她是完全不適合用這種口吻了,也許退回十 年,她那種稚氣的眼光會誘人微笑。

  趙人傑在我們談天的時候來了。他是使人吃驚的年輕了。

  他剛走出理發館來。他微笑的是那麼幸福,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了。他有禮貌的 向我們點頭,他是第一次到楊村農的房間裡來的。他說:「找你沒有找到。」那瞬 間,楊村農是用一種驚訝的眼望著他的,不過只一會兒工夫,楊村農就恢復了原有 的興趣,向空中拋著海燕,嘴裡發出憨厚長者的笑聲。彷彿他知道趙人傑沒有別的 意外發展,猜到他是領到一點可憐的薪水。胡玲君同樣,在驚疑之後露出那種眼光, 似乎說:

  「又領到一百二十塊錢的月薪了。」趙人傑坐在我旁邊,依然微笑著,可是我 感覺到他帶來的是怎樣的空氣,那種空氣使我們一時找不到談話的資料了。紳士們 坐在一起,找不到話可談,那該是怎樣不好受的心情呀!正像在熱烈攀談的紳士們, 發現旁邊站著個乞求者,不管怎樣裝作看不見,然而心裡還是有一種負擔。

  趙人傑沒有一句話要說,只是望著人微笑。我就說:「我們回去吧!你還有什 麼事嗎?」

  「沒有。」他說。

  我們就走出來。他立刻急切的向我說:「我拿到這個月的薪水了,這裡……還 給你那五塊。真對不住你。」

  實在說,我之所以到楊村農那裡談天,是有意躲避趙人傑的,我怕他今晚上拿 不到錢,那麼我在他面前是會使他精神上感覺得很大的負擔。我怕接觸他的眼光, 若是他拿不到錢回來,他該怎樣不安呀!他對我說過兩遍:「今晚一定還你。」

  總之這一切算是過去了。

  院子裡的空氣有點潮濕,四月的夜空烏黑的,一點點星光也沒有,老遠有一兩 聲蛙鳴。我想:蛙聲這樣叫,一定要有場風雨。

  趙人傑這天買了三塊錢的花生米,彷彿招待一頓盛餐那樣幾次的讓我:「吃呀! 吃呀!」

  他這晚上是過分的愉快。他說:「你就要到重慶去了,我們還能見面嗎?你看, 我們才認識一禮拜,可是我覺得我們是認識很久了似的。」他說,「我是要把我的 作品拿出來,拿到世界上來。可是我的生活牽制我,你不知道,我前兩天是怎麼過 的,我賣了兩本珍貴的意大利版的油畫集子。」

  「為什麼不向我借呢?」

  「不好意思的。」他說,「現在是沒有問題了,月中我可以接到一個朋友的匯 款。我打算下半年回北方去,我還有個叔父,在鄉下住。他有三十多畝田,過的挺 舒服。我想回去,就住在他那兒,前幾年他來信催我回去,我沒答應。若不,我是 沒有畫出畫來的那一年的,我的身體又不好,我想回去過一年再出來。而且對都市 生活,我也厭倦了。」

  「你叔父還健在嗎?」

  「我想還健在。他是沒有娶過老婆的,晚年,吃酒吃得很凶,一天醉到晚。不 過他挺喜歡我。我從小是孤兒,完全是我叔父帶大的。」

  一個人愉快的時候,話總沒有完。從他所嚮往的家鄉,又談到北方的麥季,談 到夜晚挾著涼蓆子,躺在打麥場歇涼的風味。

  「你們那裡幾月割麥子?」他問。

  「七、八月。」

  「那麼你們那裡晚。」他說,「我們那裡是六月,一過端午節麥子就秀齊穗了。 你到了晚上聽吧,望坡的人在月亮底下常常高聲的呼嘯,那是他發覺有偷麥子的動 靜了。我們那兒的習慣,沒出嫁的閨女都是在這時候去找私積蓄的,她們每年都能 弄一兩斗。這不算是丟臉的事情。她們的娘就給她們放出去,兩斗麥子,到年底本 利就有兩斗半了,就這樣從八、九歲到出嫁的年齡,一個閨女至少有了一套說得過 去的嫁裝了。好手,一個麥季,就能偷個三、四斗,不管有錢財主的閨女,還是窮 的討飯戶家的,都是一黑天就三、五結隊的到村外的麥子地去了。男孩子們可不作 興,捉住了,打得頭破血流,還得罰錢。所以不大離兒,看坡的聽見老遠有腳步聲, 就高聲的呼嘯,也不去追趕。只要不是饑荒年月,是沒有男孩子偷麥子的事情發生 的。看坡的也就不去追逐,不過呼嘯聲是可怕的。那呼嘯聲在夜晚從野外傳到村子 裡來,說不出的一種災害感呀!我小時候,聽見這種聲音就害怕,就像是感到土匪 要攻村子而村子的人大聲疾呼著,召集人抵抗一樣。

  現在我又覺著,這聲音是富有詩性的,可惜我不懂音樂,若是音樂家或許有更 美的感受吧!」

  「我們那裡不興這個,不過你說的那種聲音,我可以想像到的。我們那裡也有 看地的,叫作望青的人,他們都帶著槍,他們聽到什麼動靜,只是朝空打一下空槍, 可是偷莊稼的人聽見就要跑了,一跑嘛,望青的人就循聲追去了,他們放槍原來就 是試探偷莊稼人的方向的。他們都是獵手,那本是打獵的法子,可是他們用到對付 人上了,又一樣的靈驗。人在某時是聰明的,在又一個時候又愚蠢的和野雞差不多 了。」

  我們談的又投機又興奮。在我們之間,沒有一絲的距離。

  我們彼此感覺到忘情的愉快。話一中止,我們就聽見院子裡的草葉飄舞的聲音, 竹籬搖晃著,天氣是變了。足征我聽見那一兩聲蛙鳴的斷定不虛。我想若是明天落 場雨,又得延擱一天。

  我們分手的時候,屋子裡的氣息也驟然陰冷了。遠處傳來樹木的搖撼聲,顯出 風勢來的大。不久,我們的房子裡也旋起風來,從窗戶和牆壁之間,從屋簷牆縫之 間,風聲嗚嗚作響。地中央的風,也就迴旋起來,越來越大。趙人傑房間的紙窗顫 動嗚叫。壁畫擊打著土壁,劈劈剝剝。

  「趙先生,」我說,「關上你的房門吧!」

  「不用關……」

  「外邊起風了。」

  「恐怕你明天走不成了。」

  「關上門好。整夜開著作什麼。」

  「早晨你進出方便呀!」

  「還是關上好,若是下雨,早晨我不一定比你起來的早。」

  我說。

  「不用關吧!你真客氣。」

  「趙先生!」我說,「不關門,一定要受涼。關上門,風就不會來往在我們這 兩間屋子裡轉了。若是我們的身體一有病,什麼也糟了。」

  「你真客氣。」

  「趙先生!」我平心靜氣的說,「我並不是客氣呀!你知道你是招待客人呀! 我是客人,你要招待得使我舒服,你就要聽我的話呀!就是有成見,你還得犧牲呢! 不是嗎!」

  「太客氣了,太客氣了。」他笑著。意思是:我不是小孩子呀!你別繞著彎騙 我了。

  「你關上門吧!」

  「客氣。」他說。

  「怎麼這是客氣呢!我們還要客氣嗎?我是說真話呀!」

  「嘿嘿。」他笑著。我們現在的距離又是這麼遠。

  就這樣我傷風了。又在北望園住了兩天。整天躺在床上,頭暈,發燒又咳嗽。 感謝上帝,林美娜待我很好,就是在她忙著給小雞雛在竹籬下掘蚯蚓的時候,就是 在她忙著洗衣裳的時候,她也沒忽視了我,哪次醒來她都及時的趕到我床前,問我 要不要喝水。

  今天是七月一日了。桂林北望園的夏天該是怎樣的呢!林美娜還是在掘蚯蚓嗎? 若是那些雞雛壯大了,那麼她在熊星睡著的下半天作些什麼呢?她是從來不讀書的, 也不翻雜誌,那麼她的生活不是會有一段空白嗎?她會在這段空白的時間感到空虛 吧!正如楊村農,他若不是每天有著進城去一趟的小慾望,他若不是每天回北望園 有著自譴太晚的憂慮,那麼他的生活就會空虛的,一個人連點小的憂慮都沒有,那 是怎樣可怕的虛無啊!至於趙人傑是有獨自的世界的,祝福他現在已脫去冬大衣。

  實在說北望園的男女住客在無憂無慮的時候也不會寂寞,還會坐在走廊下打盹 呀。紅瓦屋子的客廳裡,由於花瓶裡那株美人蕉的花朵,給他們幸福的點綴也一定 不小。也許還有株秋海棠呢!我懷念北望園,懷念北望園的深夜……趙人傑一定還 是冥坐在他那陰暗的屋子裡遐想……現在北望園的深夜應該有一片蛙鳴了……

  1943年,松竹屋

  (原載1943年9月15日《文學創作》第二卷第四期,

  選自1946年1月星群出版公司初版《北望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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