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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我心事重重,而且因為昨夜的嘔吐有點虛弱,走到辦公大樓時,肯定氣色仍然不太好。

  清晨的風帶著一點桉樹葉味,因為越過這條小街,是一種學校,那裡的桉樹像一些古代的戰士孤零零地挺立在空中,在高度上,沒有別的樹可以和它們相提並論,其他的樹都是細過園丁仔細修剪,或用細麻線捆成了各式各樣的形狀。其他的草也剪成了統一的高度。

  這些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樹,超過了學校的一排平房和圍牆,是我在辦公室裡,唯一能看到的。

  我知道風就是從那邊吹過來的,這樹葉味使我感到欣慰,精神似乎好了一點。

  我們的辦公大樓是一幢規規矩矩的長方形盒子,大樓門前有一排石階。大門設計得稍小了一點,像一個正方形的洞,人們正在進進出出。

  我還記得剛到這幢大樓來上班的時候,步伐莊重地走進這扇門,我好像覺得母親在後面注視著我的背影,站在她身邊的還有那些提籃巷的居民們,包括那個該死的街道小廠的廠長。他為什麼該死,我將在後面慢慢地講。我有著一種莫名的滿足,在這個城市裡,同處在這個龐大的機器裡,我已經和越變越小的他們拉開了距離,我已爬上了轉輸帶,而他們還得繼續在齒輪間掙扎。

  我當然沒想到我在這裡一干5年,勞而無功,什麼也沒獲得,什麼也沒學會。我現在走進這扇門時,腳步已經機械而麻木。它不能引起我任何的聯想。

  在前面,提著開水瓶正朝外走來的瘦高個子是我們科的小孫,他猛一抬頭,看見我時嚇了一跳。

  「韓霜林,你怎麼了。」

  「呵,沒什麼,可能昨天看書看晚了些,覺沒睡夠。」我強著鎮靜,裝著輕鬆地一笑。

  「回頭我給你講個消息,保證是爆炸式的?」小孫說罷,甩著細長的胳膊和一頭長髮走了。

  什麼消息,還是爆炸式的?總不至於他的床上也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女子吧。我想到這裡,幾步走到了辦公室裡,其他的同事果然還沒來。

  我抓起電話就給大衛打,還讓我猜準了,他這個當秘書的總是最早出現在辦公室裡。

  「是韓霜林?你還能上班,我們還以為你犧牲了呢。」那傢伙在電話那邊幸災樂禍的,完全不知道我陷到一場怎樣的困境中,而且又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候。

  「大衛,我有點事,下班之後我們碰個頭怎麼樣。」我著急地說。這種事情只有對大衛說,他不僅是我大學裡最好的同學,還是孩提時代的死黨,而且,這傢伙足智多謀,口風極嚴。

  「你這人怎麼猴急,不就是你提升的事嗎,你昨晚才托我,我剛到辦公室,還沒來得及問呢。」

  「不是這事,另外有事。」

  「好吧好吧。」

  我放下電話,不知道是否應該給周可可打個電話,這個念頭從心裡一閃而過的時候,心裡什麼地方一陣尖銳的疼痛──我突然發現,我從早晨起就一直在迴避著的真正的難題,是如何向周可可解釋這不由分說地闖進我生活中來的一幕。對於一個正試圖把生活改造成浪漫小說的可可來說,這基本上是無法解釋的,越解釋越糟。我又想,說不定她昨天晚上已經來看過我,目睹了讓人難堪的場景,最後目瞪口呆地拂袖而去。我想我是不是應該給她醫院去個電話,試探一下。

  完了,說不定已經完了,從這個異乎尋常的早晨起來一直到現在,我才感到很多美好的東西說不定已經在與我揮手告別。

  「你在發什麼呆?」小孫很不放心地湊在我面前來,遞過來一根煙,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的辦公室。

  「我在想,多漫長呀,貝魯特的災難怎麼還不結束。」

  「去你媽的。」小孫笑了。他毫不費力地拖過來一個籐椅墊在自己的屁股下,看樣子準備給我發佈新聞了。這個小孫是一個快活的人,他反應敏捷,能言善辯,朋友眾多。他從不在一件事上停留得太久,這個手長腳長的傢伙總是興致勃勃投入到一件事,然後又飛快地退出來,這一個星期他的全部注意力在圍棋上,開口必稱加籐正夫,整夜整夜地和剛結識的棋友下通宵,下一個星期他又把所有的棋書和棋具奉送他人,然後又一頭扎進氣功班,他自已入迷還不算,還拉了一個大師在辦公室搞隔室移物,慘遭失敗後他立即宣佈停止練小周天搬運功。

  他在一件事毫不猶豫地轉向一件事之間的速度和決心簡直令人眼花繚亂,就像森林中的長臂猿敏捷地從一棵樹的樹枝騰空躍向另一棵樹的樹枝。

  這幢辦公大樓唯一能引起小孫興趣的一點,是他總能無休無止地從中挖出笑料來。由於組織處工作的特殊性質,幾乎沒有什麼事能從我們耳朵邊溜過去。這些事情一到了小孫嘴裡,絕對會有單口相聲的效果。

  所以處長早就給科長老蔣說,小孫這個人不太適合在組織處干,說歸說,也沒太認真去給他考慮個新去處。小孫就一直在我們科裡我行我素,繼續以驚人的速度擴大著生活的內容。

  「小孫,有什麼就快說嘛。」我看見小孫煞有其事搓著幾根稀拉鬍子的下巴,就知道他在吊我的胃口。對付他我有一整套辦法,我拉開抽屜,拿出卷宗,做出一副要開始工作的樣子。

  這小子果然按捺不住,用手把我桌上的卷宗按住了。「小韓,我們就會有一個新科長了。」

  我心裡當時就咯登了一下,我看了一眼小孫的眼睛,看他不像在開玩笑。

  「嘿,想都沒想到吧,是張大姐!我連她給內線打的電話都聽到了,我的天,真肉麻,50歲的人了,打個電話,先是哭,說是一輩子被人迫害,後來咬定了要對方出來說話,說是不同意就怎麼怎麼的,一邊還跺著腳撒嬌呢。我想,電話那邊一定是個年齡更老的人物呢。」

  果然,這個張大姐不可小視。如果不是生不逢時,她絕對會成為一個鐵娘子似的女強人,據說,主要是因為她丈夫生活方面的醜聞,影響到她當年的入黨,結果一誤再誤,在幾年前的競爭中又輸給了毫不起眼的老蔣。因為這兩年她身體不好,有好幾個月未能正常上班,我放鬆了對她的注意。

  沒想到,她還有一張從未公開的王牌沒打出來。

  「遠水也未必能解近渴。」我說,心裡暗想,老蔣最終會幫我的,這工作我已經默默無聞地做了好幾年了,現在應該是有所回報的時候了。

  「這你又不知道了。」小孫說,「今天早晨一早,張大姐還沒進辦公室,就被方局長叫去了。」

  「真的。」我心頭一沉,咦,她這一撒嬌還挺厲害呢。我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安,「唉,她要真接了老蔣的班,以後我們的日子恐怕就要困難一點嘍。」

  真正困難一點的是小孫,都知道張大姐最看不慣小孫,看不慣他中午拉一大幫人來辦公室裡下棋,看不慣他上班時間和小夏假裝唇槍舌劍地調情,看不慣他吃飯後不洗飯盒便揚長而去,看不慣他和人再見時從來不說再見而說拜拜。

  小孫馬上就有些情緒低落,這傢伙純粹是個大孩子,情緒低落得比中國的股票還跌得快,「嘿,她也未必能成,徵求意見時我們3個年輕人可就要占3票嘍。」

  「什麼3票,你以為小夏和你真是心有靈犀呀。」看著火候差不多,我索性激他一下。

  「年輕人嘛,想法總要接近點,我們總不能讓左傾機會主義在科裡佔盡上風嘛。」說到這個問題,哪怕是玩笑,總是令人高興的。小孫又恢復了他的幽默感,我知道,對小夏,他很有信心。

  對,小夏這一票很重要,不僅是一票,更重要的是,她父親就是我們局的夏副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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