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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事訓練開始了。一個班為單位,列成一隊練操: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還練臥倒和匍匐前進:身子一撲倒在地上,不准用腳蹬,要用兩隻胳膊拖著身子往前爬……

  白天累了一天,夜裡也不得安寧,練緊急集合。半夜睡得正香,「嘟嘟」一陣哨響,緊急集合!不准開燈,要你十分鐘時間穿得衣帽整齊,背著背包、提著長槍跑到操場上。大家不怕白天訓練,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鐘的黑暗時間,屋裡吵成一鍋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襪了,就是我穿錯了你的褲子,哪裡出得去?但連長、指導員已經背著手槍站在操場上,檢查人數,看哪班是最後一個。然後嚴肅地說:幾公里處幾公里處有特務,限二十分鐘趕到。你就拖著長槍、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來,累得通身流汗,氣喘吁吁,這時連長、指導員又站在操場等你,檢查各人的背包散形沒有,衣裳穿錯沒有。

  各班都有出洋相的。我們班出洋相最多的,是「老肥」和「元首」。「元首」長得瘦瘦的,平時一臉嚴肅,不愛說話,愛心裡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愛將左右腳穿反,左鞋穿到右腳上,右鞋穿到左腳上。連長讓他出列,在隊伍前走一個來回,他鞋成外八字,走來走去,像只瘸腿的病鴨。大家都笑了。散隊回宿舍,白面書生王滴說:

  「其實連長不該批評『元首』,緊急集合抓特務,反穿鞋有好處,腳印不宜辨認。」

  大家看著「元首」,又笑了。「元首」的兩隻鞋還沒換過來,悶頭坐在鋪頭,也不說話,只是狠狠剜了王滴一眼。

  「老肥」出洋相,是愛把褲子穿反,大口朝後,露著屁股。連長不好讓他出列展覽,只是說有人把褲子都穿反了,「還沒抓特務,自己先把褲子穿反!」散隊後,「老肥」揪住屁股後邊的開口,情緒十分沮喪。似乎特務沒抓到,全是因為他的褲子。

  夜裡不但緊急集合,還得站崗。兩人一班,一班一個小時,往下傳著一個馬蹄表。十六、八歲的孩子,在家裡還是睡打麥場的年齡,現在白天訓練一天,哪裡會不困?困不說,還餓。晚飯明明吃飽了,吃了好幾個蒸饃槓子,晚上一站崗就餓。餓不說,還冷。這戈壁灘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幾度、二十幾度。輪到我站崗,最嚮往的地方,是連隊的鍋爐房。燒鍋爐的老兵叫李上進。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樣,他不欺負新兵,見了我還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燒鍋爐有夜班飯,即七八個包子,自己在爐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勻給我兩個,然後坐在燒火的條凳上,踢蹬著雙腿,瞇著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確實烤得好,焦黃噴香的,吃了還想吃。可惜不能太搶人家的夜班飯,只好抹著嘴說:「吃飽了,吃飽了」,將又遞過來的包子推回去。他愛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見面,就問我。

  「寫入黨申請書了嗎?」

  我搖搖頭,說:「剛到部隊,就寫?」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還著急,揮著手說:「趕快寫,趕快寫,回去就寫!像我,就因為申請書交得晚,現在當了三年兵,還沒入上!」

  可等我背地裡打聽別的老兵,申請書早交晚交,不是決定的,決定的是找組織談心。何況李上進沒能及時入黨,也不是因為申請書遞得晚,是因為他受過處分。受處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在探親時,偷偷帶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為了談對象。與對像見面那天,他穿了一身新軍裝,扎上武裝帶,屁股蛋子上吊著一把刺刀,跟著父母從集市上穿過,覺得挺威風。後來對象是談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怎麼被部隊知道了,便給了他一個處分,也影響了他的進步。第二次見面,我不由關心起他,問:

  「那你什麼時候能解決?」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鐵棍,一手拈著剛鑽出的小鬍鬚,說:『據我估計,快了。』」

  「為什麼快了?」

  「你看,這不讓我燒鍋爐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燒鍋爐就能入黨?

  他說:「領導讓你燒鍋爐,不是對你的考驗嗎?」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興,說:「不管早晚,你總能解決。我聽說有的老兵直到復員,還不能解決。」

  李上進說:「那真是丟死人了。」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大家對部隊生活都有些熟悉了,連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了。這時大家也開始懂得追求進步,紛紛寫起了入黨、入團申請書,早晨起來開始搶掃帚把。隨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緊張了。因為大伙總不能一塊進步,總得你進步我不能進步,我進步你不能進步;你搶了掃帚把,表現了積極,我就撈不著表現。於是大家心裡都挺緊張,一到五更天就睡不著,想著一響起床號就去搶掃帚把。

  這時班裡要確定「骨幹」。所謂「骨幹」,就是在工作上重點使用。能當上「骨幹」,是個人進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著想當「骨幹」。可連裡規定,一個班只能確定三個「骨幹」,這就增添了問題的複雜性。拿我們班來說,我是班副,是理所當然的「骨幹」。另一個是王滴,大家也沒什麼說的,因為他能寫會畫,會一橫一豎地寫仿宋字,出牆報,還會在隊伍前打拍子唱歌。問題出在「元首」和「老肥」身上,他們倆誰當「骨幹」,爭論比較大。這二位都是最近由後進變先進的典型。緊急集合不再搞得丟盔撂甲。「元首」的辦法,是左右鞋分別用磚壓住,到時候不會錯腳;「老肥」睡覺不脫褲子,自然不會穿反。這樣,二人往往比別人還先跑到操場上,表現比較突出。何況平時他們還主動幹別的好事。「元首」是不聲不響掏連裡的廁所;「老肥」是清早一起來就搶掃帚把,有一天夜裡還做好事,一人站了一夜崗,自己不休息,讓同志們休息。兩人比較來比較去,相持不下。這時班長想起了燈繩。在部隊,燈繩不是隨便拉的。要「骨幹」守著。燈繩在門口吊著,「老肥」正好挨著門口睡。如果讓「元首」當「骨幹」,就要和「老肥」換一換位置。可班長一來怕麻煩,二來「老肥」睡門口是排長決定的,於是對我說:「讓李勝兒當吧。」於是,「老肥」就成了「骨幹」,繼續掌管燈繩。當初讓「老肥」睡到門口是排長對他的懲罰,現在又因禍得福,當上了「骨幹」。「老肥」露著兩很大黃牙,樂了兩天。而「元首」內心十分沮喪,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給班長寫了一份決心書,說這次沒當上「骨幹」,是因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後要向「骨幹」學習,爭取下次當上「骨幹」。其他十幾名戰士,也都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這時連裡要拉羊糞。所謂羊糞,就是蒙古人放牧走後,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糞土,現在把它們拉回來,等到春天好種菜地。連裡統一派車,由各班派人。由於是去連裡幹活,各班都派「骨幹」。輪到我們班,該派王滴和「老肥」。可王滴這兩天要出牆報,我又脫不開身,於是班長說:「讓『元首』去吧。」

  「元首」原沒妄想去拉羊糞,已經提著大槍準備去操場集合,現在聽班長說讓他去拉羊糞,干「骨幹」該干的活,一下樂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槍,整理一下衣服,還照了一下小圓鏡,興高采烈地去拉羊糞。拉了一天羊糞回來,渾身蕩滿了土,眉毛、頭髮裡都是糞末,但仍歡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臉,對大家說:

  「連長說了,停兩天還拉羊糞!」

  接著又將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氣包上烘乾。這時外面「嘟嘟」地吹哨,連裡要緊急集合點名。「元首」一下著了慌。排長急如星火地進來,看到「元首」的濕帽子,脾氣大發:

  「該集合點名了,你把帽子弄濕。弄濕就不點名了?你怎麼弄濕,你再怎麼給我弄乾!弄不干你戴濕帽子點名!」

  可憐「元首」只好戴上濕帽子,站在風地裡點名。數九寒天,一場名點下來,帽子上結滿了玻璃喇叭。這時排裡又要點名。排長講話,批評有的同志無組織無紀律,臨到點名還弄濕帽子。大家紛紛扭頭,看「元首」。「元首」一動不動。

  排裡點完名,「元首」不見了。我出去尋他,他仍戴著濕帽子,坐在營房後的風地裡,一動不動。我以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沒哭,只是翻著眼皮看看我。我說:

  「『元首』,把帽子脫下來吧,看都凍硬了。」

  他突然開始用雙手砸頭,一個勁兒地說:

  「我怎麼這麼混!」

  我說:「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糞了。」

  這時他「嗚嗚」哭了,說:「班副,這都怪我心笨。」

  我說這也不能怪心笨,誰也沒想到會突然點名。

  他漸漸不哭了,又告訴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托人寫的,讓他在部隊好好幹,可他今天就弄了個這。

  我說這沒什麼,誰還不跌交了?跌倒爬起來就是了。

  他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元首」遞給班長一份決心書,說昨天弄濕帽子的思想根源是無組織無紀律,現在跌倒了,今後決心再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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