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老袁今年五十八歲。是個大個頭,大胖子,長臉,不苟言笑。年輕時老袁沒這麼胖,五十歲以後才發胖的。由於臉長,年輕時,直到上大學,同學們還喊他「老驢」,喊得他挺惱火。後來參加工作,官越做越大,周圍的人就沒人喊他「老驢」了,喊他「局長」,直到現在,他還對上學時候的事耿耿於懷。同學們中間,除了一個姓范的同學,曾經混到過一個小省的副省長,後來又被當作「三種人」打下去以外,還數老袁混得最好。何況這是在北京當官。在外地可以輕而易舉混到副省級,放到北京就不一定行,說不定連局長也混不上。所以老袁對自己的地位還滿足,沒有更大的野心。直到現在,北京還常有些同學來求他辦事。看著過去的同學,現在奴顏婢膝地站在他面前,他倒是挺開心,現在你們不喊我「老驢」了?於是一邊握著保溫杯,一邊故意與他們說些大學時候的事。為了現在的開心,他對過去的同學,一概既往不咎,不管喊沒喊過「老驢」,凡是能辦的事,就盡量管他們辦;凡是同學聚會;他就坐著車去參加,會散了還用他的「藍烏」車到處送人。所以在同學們中間,他有個好名聲,說他不忘本,「苟富貴,勿相忘」,像個共產黨的幹部。老袁也是一笑了之。老袁現在住著一個國居室,帶雙氣,兩個廁所,再加一個洗澡間,澡盆子晚六點以後就供熱水,一直供到十二點。老袁就一個女兒,女兒結婚單位沒有房子,就帶女婿孩子過來住。由於大家都沾他的光,所以大家對他都很尊重。老袁日常沒什麼愛好,不愛看戲看電影,不愛看小說,不愛跳舞,唯一的嗜好,就是晚飯時喝上一點白酒;但也喝不多,就是二兩左右。老袁喝酒只認一個牌子:「五糧液」,認為比「茅台」還好。大概一個禮拜下去一瓶多,加上女婿有時陪他,但也超不過兩瓶。有時部裡開司局長會,局長們坐在一起,大家地位平等,說話比較隨便,會前會後,部長不在時,大家在一起開玩笑,談個人的愛好,有說愛打牌的,有說愛打高爾夫的,有說愛跳舞的,還有的承認想括花惹草但又怕人知道叫做有賊心沒有賊膽的。到了老袁,老袁伸出六個指頭。大家問六個什麼,六個姑娘嗎?老袁一笑:「一個月六瓶『五糧液』!」
大家一笑。馬上有人計算,說六瓶「五糧液」四百多,老袁這人不廉潔,是個貪官。但大家又是一笑。大家常在一起,誰還不知道誰?局長都當上了,喝幾瓶「五糧液」算什麼?總比搞六個姑娘好吧?什麼叫廉潔?這就是最廉潔的了。酒喝了,工作搞了,這就是好幹部。美國總統不也動不動就坐直升機到戴維營度假?坐飛機是他自己掏汽油費嗎?
老袁今年五十八歲,這是個叫人害怕的年齡。由於是局級幹部,再過兩年就該退了。不過退了也就退了,老袁想得開,到了六十歲,他就馬上辦離休手續,一天也不多呆。他手下有幾個副局長,本來已經到了年齡,卻賴著不下去,有的還偷偷跑到派出所去改年齡,讓老袁看不起。賴還能再賴幾天?賴些日子不還得退?何況中國的官是好做的?表面看是個局長,有車子坐,有「五糧液」喝,同學面前很有面子,但每天一上班的具體工作,也夠叫人難心的。難心倒不是工作能力達不到,工作幹不了,而是身邊幾個人亂搗蛋,相互看不起,相互不服氣,有尿故意不往一個壺裡撒,撒得遍地都是,等著讓老袁去收拾。有勁不往工作上使,相互拆台,相互想看笑話,明裡一盆火,暗裡一把刀,上面握手,下面使絆子,不知哪來的那麼多「階級仇恨」!這還像黨的機關嗎?但老袁說服不了他們,攏不住他們,何況有幾個對老袁也有意見,時常背後撒些胡椒面,似乎是老袁不如他們,最好現在老袁突然有一天死了,把位置讓給他們才好。下邊有七個副局長,張、王、李、趙、劉、豐、方,其中方、劉、豐與老袁關係還好,張、王與他是死對頭;張是常務副局長,自然心裡盼著老袁早退,他好接班,有時意思露得很明顯。七個副局長中,張、王是同黨,方、劉、豐是同黨,趙、李各是獨立一派(李熱衷氣功),加上老袁,一共五派,在窩裡翻騰;何況方、劉、豐三人同黨之間又有內部矛盾,也時常小打小鬧;簡直成了一鍋粥。這樣的局面,老袁頭疼還頭疼不過來,哪裡還戀棧?所以有時倒早點盼望六十歲到來,早點退下來,離開這是非之地。但等到聽說新部長到任,真要讓大家離開,連老袁也不例外,老袁心裡又像刀割一樣疼,感到萬分委屈。這幾年單位沒搞好是事實,但這純粹是下邊幾個副手鬧的,他並沒有加入宗派鬥爭,還在苦苦維持大局,等待有一天重整局面;現在新部長一到任,就不分青紅皂白連窩端,這就有點是非不分了。連窩端倒沒什麼,就是五十八不讓干也沒什麼,只是這樣處理人,幹了一輩子革命,最後落得這樣下場,讓人心裡窩火。一聽到這個消息,他就再沒心思到辦公樓去。他「文化大革命」住牛棚時,在河北牛棚結識一個好朋友,這位好朋友現在在一個核心部門的核心局當局長,老袁就馬上坐車去找他商量對策。到底人家在核心部門呆的時間長,看到老袁驚慌失措的樣子,感到有些好笑,倒拿他開心,說:「你還是賊心不死,老說不在乎,還是在乎。不讓當就算了唄!你要是想不開,我這個局長當夠了,讓給你算了。巴掌大一個局長,你看得比磨盤還大!」
老袁瞪了他一眼:「人家有事找你,你倒拿人家開心,真是閻王爺不知小鬼受氣!」
老朋友便不再笑,說:「你也太驚慌失措了,你年齡還不到,怕什麼!我就不信×××一到任會那麼莽撞,把下邊一個局全窩端。一到任就得罪人,他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你得沉住氣!」
老袁說:「誰沉不住氣了?你還不要低估形勢,據部裡的人說,名單都擬好了,如果一大意,說不定真讓給下鍋收拾了,你不能見死不救!」
老朋友倒有些不耐煩:「好啦,讓你回去呆著,你就回去老實呆著!我手頭還有事,正在給×××準備材料,你不要攪我!」
老袁就坐車回來老實呆著。果然,話讓老朋友說中了,新到任部長並不像人們傳的那麼幼稚,很快就找老袁談話,明確表示態度,說這次變動中不涉及老袁,讓他繼續幹下去,而且要幹好;班子是要調整,但班子如何調整,新班子如何組建,也是要由老袁拿出初步意見。談話時候,部長還兩次從他辦公桌後走出來,來到老袁面前,一次還拍了他一下肩膀。有這一下拍肩膀,老袁徹底放心了。看來部長還是有水平的,沒水平怎麼會當部長?部長是連中央領導都能見到的,沒有水平怎麼到得人跟前?既然這次變動不涉及老袁,而且讓老袁考慮新班子,老袁馬上就轉變了立場,即不再反對變動,倒歡迎部長這次變動,希望變動真像傳言那樣大,把手下七個副局長全變動了,該退的退,該調的調,另外由老袁重組班子,重打鼓重打鑼,重搞工作。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繪最新最美的圖畫。一切從頭開始,說不定真能把這個局搞成個樣子。想到這裡,老袁突然感到自已年輕了,有了年輕時的壯志。看部長對自己的態度,十分信任,待變動重組班子以後,自己也不能辜負部長的期望,真干個樣子給部長看看。當然,這裡並沒有別的什麼企圖和野心,想借幹工作再升的意思。當然,部裡還缺職一個副部長,如果自己工作幹好了,部長真要提自己,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自己也可干到六十五歲。當然,這是下一步的事,當前的事是只要變動不涉及自己,他就心胸開闊,心情開朗了。這才按時到單位上班,這才發現一地蛆蟲,把總務處長叫來,狠狠地訓了他一頓,指著處長鼻子罵道:「以為我真要走了,在我會議室門前爬蛆?我老實告訴你,這次我還是真不走哩,還得領導你哩!回去馬上讓人收拾!把整個大樓的衛生都給我掃一遍,你親自給我擦玻璃!」
把處長嚇得滿身流汗,忙站起來做檢討,說自己這幾天重感冒,躺在醫院打點滴,沒想到大樓成了這個樣子,回去馬上收拾,馬上打掃,親自擦玻璃。
果然,到中午吃飯時,蛆蟲已經不見了。大樓衛生上上下下都正在搞,總務處長爬到大樓門前的遮陽上,正彎著肥胖的身子擦窗戶。
老袁這才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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