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今年二十九歲,一九八四年大學畢業,分到單位已經四年了。小林覺得,四年單位,比四年大學學東西要多。剛開始來到單位,小林學生氣不輕,跟個孩子似的,對什麼都不在乎。譬如說,常常遲到早退,上班穿個拖鞋,不主動打掃辦公室的衛生,還常約一幫分到其它單位的同學來這裡聚會,聚會完也不收拾。為此老張曾批評過他:
「小林,你認為還是在大學聽課呢?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
當時他還不滿意老張,跟他頂嘴。
再一條說話不注意。譬如,他和一幫大學同學在一起,相互問「你們單位怎麼樣」,輪到他,他竟說:
「我們辦公室陰陽失調,四個男的,對兩個女的!」
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單位,辦公室所有的人都大怒。
再譬如,當時他和女老喬對辦公桌,那時女老喬子宮還沒有出毛病,挺溫和,主動關心他。女老喬是黨小組長,就私下找小林「通氣」,勸他寫入黨申請書。並好心告訴他,現在辦公室寫入黨申請書的,還有老何;別看老何到單位二十年了,只要小林積極靠攏組織,就可以比老何入得早。雖然當時女老喬與老何有些個人矛盾,但對小林總是一片好心,但小林竟說:
「目前我對貴黨還不感興趣,讓老何先入吧!」
後來小林幡然悔悟,想入,也已經晚了,那邊已經發展了老何,並說小林這時想入,還需要再培養再考驗,提高他的認識。你想,把黨說成「貴黨」,可不是缺乏認識嗎?目前小林每月一份思想匯報,著重談的都是對「貴黨」的認識。
小林幡然悔悟得太晚了。到單位三年,才知道該改掉自己的孩子脾氣。而且悔悟還不是自身的反省,是外界對他的強迫改造,這也成了他想入黨而屢屢談不清楚的問題。大家一塊大學畢業,分到不同的單位,三年下來,別人有的入了黨,他沒入;評職務,別人有的當了副主任科員,有的當了主任科員,而小林還是一個大頭兵。再在一起聚會,相互心裡就有些不自在了,玩笑開不起來了,都不孩子氣了。住房子,別人有的住了兩居室,有的住了一居室,而小林因為職務低,結婚後只能和另外一家合居一套房子——不要提合居,一提合居小林就發急。所謂「合居」,是兩個新婚的人家,合居在一套兩居室時,一家住一間,客廳、廚房、廁所大家公用。剛開始結婚小林沒在乎,夫妻有個住的地方就可以,後來合居時間一長,小林覺得合居真是法西斯。兩家常常為公用的空間發生衝突。一個廚房,到了下班時間,大家肚子都餓,誰先做飯誰後做飯?一個客廳,誰擺東西誰不擺東西?一個廁所,你也用我也用,誰來打掃?髒紙簍由誰來倒?一開始大家沒什麼,相互謙讓,時間一長大家整天在一起,就相互不耐煩。兩個男的還好說,但兩個男的老婆是女的,這比較麻煩。一次衝突起來,就開始相互不容忍,相互見面就氣鼓鼓的。最後弄得四個人一回去就不愉快,吃飯不愉快,睡覺也不愉快,漸漸生理失調,大家神經更加不耐煩。隔三岔五,總要由不起眼的小事發生一場或明或暗的衝突。
與小林夫婦合居的一家,那女的還特別不是東西,長了個發面窩窩白毛臉,潑得要命,得理不讓人。兩家的蜂窩煤在一個廚房放著,一次小林愛人夾煤,無意中夾錯一個,將人家的煤夾到了自己爐子裡。誰知人家的煤是有數的,發面窩窩一數,便大罵有賊,丟了東西,還把小林晾到陽台上的西裝外套,故意丟到樓下一窪泥水裡。
還有廁所,一開始規定兩家輪流值班,後來亂了套。兩個女的都有月經期,一個女的扔到廁所月經紙,另一家就不願打掃。時間一長,廁所的髒紙堆成了山。馬桶也沒人涮,馬桶膠蓋上常濺些尿漬。一次小林說:
「算了算了,打掃一次廁所累不死人,他們不打掃,我去打掃!」
誰知老婆不依,拉住小林的衣脖領不讓去:
「你不能去,咱們得爭這口氣,看怕那潑婦不成!」
時間一長,廁所更髒。一次下水道堵塞,屎尿湧出,流了一地。但大家仍賭氣都不去打掃,任它流了三天。
但這還只是麻煩的開始。去年四月,小林夫婦避孕失敗,懷了孩子,今年二月生下來,更加麻煩。妻子生了孩子,小林將母親從鄉下接來照顧,準備讓老人家睡到過廳裡。但睡了一晚,對方就明確找他談,說那裡是公用地方,不能獨家睡人。人家說得有理,小林只好讓母親睡到自己屋子裡。婆媳睡到一個屋裡,時間一長又容易起另一種矛盾。對方那女的不會生孩子,對孩子的哭聲特別討厭。孩子夜裡一哭,她就在那間房子裡大聲放錄音機。孩子一聽聲音,更加不睡,弄得小林夫婦和他母親很苦,半夜半夜抱孩子在屋裡走。小林愛人說:
「那人不是人,是野獸!」
人也好,野獸也好,你還得與他們同居一室,小林常常說:
「什麼時候自家有一個獨立的房子就好了,哪怕只一間!」
而獨立有房,必須主任科員才可以。你在單位吊兒郎當,什麼都不在乎,人家怎麼會提你當主任科員?沒有主任科員,人家怎麼會分給你房子?
還有物價。×他姥姥,不知怎麼搞的,這物價一個勁兒往上漲。小林的科員工資,加上老婆的科員工資,養活一家四口人根本不夠——不夠維持生計。一家人不敢吃肉,不敢吃魚,只敢買處理柿子椒和大白菜。過去獨身時,花錢不在乎,現在隨著一幫市民老太太排隊買處理萊,臉上真有些發燒啊!還有,你吃處理菜或不吃菜都可以,孩子呢?總不能不吃奶、不吃雞蛋、不吃肉末吧?一次老婆下班回來,抱著孩子就哭,小林問哭什麼,老婆說,單位的人談起來,人家孩子都吃蝦,我們對不起孩子,明天就是把毛衣賣了,也得給孩子買一堆蝦吃吃;看孩子這小頭髮黃的,頭上淨是疙瘩,不是缺鈣是什麼?……小林當時也落淚了,哭著說對不起妻子和孩子,怪自己工資太低。而工資要提高,就得在單位提級。而要提級,不在乎是不行的。
錢、房子、吃飯、睡覺、撒尿拉屎,一切的一切,都指望小林在單位混得如何。這是不能不在意的。你不在意可以,但你總得對得起孩子老婆,總得養活老婆孩子吧!後來小林上班常常發愣,盯著老何看。他從瘦瘦的臉上毫無油水和光彩的老何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自己像老何那樣,快到五十歲了,仍然是個科員,領那樣的工資,住那樣的房子,怎麼向老婆孩子交待?於是覺得身上冷颼颼的。人家會問:
「你這幾十年是怎麼混的!」
從此小林像換了一個人。上班準時,不再穿拖鞋,穿平底布鞋,不與人開玩笑,積極打掃衛生,打開水,尊敬老同志;單位分梨時,主動抬梨、分梨,別人吃完梨收拾梨皮,單位會餐,主動收拾桌子。大家的看法很有意思,過去小林不在乎、吊兒郎當時,大家認為他應該吊兒郎當,不掃地不打開水不收拾桌子是應該的;現在他積極幹這些,久而久之,大家認為他幹這些也是應該的。有時屋子裡偶爾有些不乾淨,暖壺沒有水,大家還說:
「小林是怎麼搞的!」
小林除了工作積極,政治上也開始追求進步,給女老喬寫入黨申請書,一月再寫一次思想匯報。還得經常找女老喬、老張、老何幾個黨員談心。漸漸小林有這樣一個體會,世界說起來很大,中國人說起來很多,但每個人迫切要處理和對付的,其實就身邊周圍那麼幾個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麼幾個人。任何人都不例外,具體到單位,部長是那樣,局長是那樣,處長是那樣,他小林也是那樣。你雄心再大,你一點雄心沒有,都是那樣。小林要想混上去,混個人詳,混個副主任科員、主任科員、副處長、處長、副局長……就得從打掃衛生打開水收拾梨皮開始。而入黨也是和收拾梨皮一樣,是混上去的必要條件,或者說是開始。你不入「貴黨」,連黨員都不是,怎麼能當副處長呢?而要入黨,就得寫入黨申請書,就得寫思想匯報,重新檢查自己為什麼以前說黨是「貴黨」而現在為什麼又不是「貴黨」而成了自己要追求的黨!談清楚吧,小林,否則你就入不了黨。你就不能混好,不能混上去,不能痛快地吃飯、睡覺、拉屎撒尿!
你還不能太天真。你真以為寫好申請書寫好思想匯報談清「貴黨」就可以入黨了?錯了,這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以後更重要的步子,是得和黨員搞好關係。沒有鐵哥們兒在黨內替你頂著,入張三是入,入李四是入,為什麼非讓你小林入?譬如,這辦公室女老喬是黨小組長,你就得和女老喬搞好關係。從個人感情講,小林最討厭女老喬。女老喬五十出頭,快退休了,嘴嘮叨不說,身上還帶著狐臭,過去小林剛來單位對一切不在乎時曾說:
「單位應該規定,有狐臭者不准上班,不然影響一屋人情緒!」
這話傳到女老喬耳朵裡,女老喬曾找老張哭訴一次,說新來的大學生對她進行人身攻擊。現在你要入黨,就得重新認識女老喬及她的狐臭,夏天也不能嫌女老喬狐臭,得一月一次挨著她的身子與她匯報談心。
光匯報談心還是不夠的,總得在一定時候做些特別的表示,人家才會給你特別出力。一次大學的同學又聚在一起,談一個話題,說與各級官員睡過覺的未婚女青年到底有多少?大家都說中國的女孩沒有骨氣,小林說:
「不然不然,正是因為女孩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五月二日這天,單位仍然放假,小林坐地鐵到女老喬家拜訪去了。去時帶了兩袋果脯和一瓶香油(母親從老家帶來的),一袋核桃(孩子滿月時同學送的),幾瓶冷飲。老婆一開始不同意,說你怎麼能這樣,小孩子下月定牛奶還沒有錢。小林給老婆解釋,現在小孩沒錢定奶去看人,是為了小孩以後更好的吃牛奶。扯半天,小林都有些急了,說老婆「目光短淺」,是「農民意識」,老婆才放他走。到女老喬家裡,小林坐了半個小時,吃了兩隻蘋果,得到一個信息,說這一段小林表現不錯,小組已經討論了他的入黨問題,橫豎就是上半年。女老喬又說,快退休了,總得給同志們辦些好事。出了女老喬家的門,小林很高興。女老喬送了他一段,他挨著女老喬走,也不覺她身上有狐臭。告別女老喬坐地鐵,在地鐵又巧遇同辦公室的女小彭。女小彭問他哪裡去了,他說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花枝招展的女小彭,這時告訴他一個信息,說節後單位要搞民意測驗,看誰當他們的處長副處長合適。小林心裡說:不管誰當,反正現在輪不到我;我抓緊的是先入黨。車到崇文門,他跟女小彭說聲「明天單位見」,下了地鐵,上地面換公共汽車。出了地鐵,陽光太強,他一下迷失方向,費了半天勁,才找到9路車站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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