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勇士們英雄的壯舉,激勵著無數炎黃子孫的愛國熱情,前線將士驚天動地
的偉跡,激發起作家們的創作激情。一批反映前線生活的作品應運而生。劉亞洲的
小說《一個女人和一個半男人的故事》(簡稱《一個》),也試圖通過自己的眼睛
和語言來觀察,描繪這場壯麗的戰爭。小說的作者獨闢蹊徑,構思也頗為大膽。遺
憾的是,由於沒有把握住當代軍人形象的基調,由於人物、情節悖離生活真實,小
說展示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幅幅變形的畫面,一個個失真的形象。
一
小說力圖謳歌祖國衛士們捨生忘死的博大情懷,試圖表現他們面對死神一往無
前的氣概。作品描述了勇士們未攻下陣地而死不瞑目的感人場景,讚美他們鋼鐵的
身軀「組成了一首英雄交響曲」。這種謳歌和讚美本應是有力的,雄渾的。然而,
由於活動在這些場景中的人物與這首「英雄交響曲」極不諧調,使這種謳歌和讚美
失去了活力。請看小說中的幾個人物:營長陳淮海,出自將門,是一位頗為稱職,
在團裡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崇尚秦始皇軍隊的風骨和精神,他
涇渭分明,嫉惡如仇。同時又扮演著一個不光彩的「第三者」的角色——愛著自己
密友的妻子。在激烈的戰鬥中迷戀著一雙併不屬於自己的「她的眼睛」;團作訓股
參謀羅一明:一個生性懦弱的膽小鬼,令人厭惡的偽君子,狹隘自私、貪圖虛榮。
在戰鬥中貪生怕死,苟且偷生。先是自傷身體,爾後在衝鋒中裝死倒下,繼而在陳
淮海的槍口下哀聲求饒;護士——羅一明之妻,新婚不幾天便愛上了丈夫的摯友,
懷著羅的孩子,卻仍偷戀,追求陳淮海。為了獲得他的愛情,竟不惜準備編造假話
欺騙組織;「老兵」,一個負傷的戰士,為了滿足一種「我們死,你也得死」的心
理,以裝死來等待著羅的自傷,帶著悻悻的目光看著他走向罪惡的深淵;團長,在
關鍵的戰鬥中,把兩個「朋友+情敵」安排在一起,竟是為了「消除前怨」,而不顧
及可能產生的後果,在陳處決羅之後,竟不加分析的認為陳是為了得到羅妻……讀
了這篇小說,人們不禁會問,這是我們的軍人嗎?這是收復老山的勇士嗎?要回答
這個問題,我們應該看看生活中的軍人,看看威震敵膽,勇奪老山,堅守前沿的軍
人。被人稱為「李海欣高地將門虎子」的軍長之子楊少華(與小說中的陳淮海同屬
「冰箱」一列),老山戰場隆隆的炮聲震醒了他那顆年輕的心靈,他忘卻個人得失、
綿綿私情而精忠報國,他用前線勇士的熱血來呼喚人們珍惜和平時光。他的一封家
信,震動了多少沉睡的心扉。某部一位入伍十七年的「老基層」,妻子長期臥床不
起,生活靠年僅十歲的女兒料理。戰前,部隊本已確定他轉業回家照顧妻兒,但他
說:「我是一個軍人,軍人要保衛國家。」他把家事放在一旁,帶領戰士衝鋒陷陣,
在敵人的炮火下為掩護戰友而英勇獻身。一位有四年軍齡的老戰士,在連克敵堡後
身負重傷,仍以驚人的毅力掩護戰友衝鋒。戰鬥勝利了,他卻光榮犧牲。在他的日
記中有這樣一段話:「祖國和人民的利益再小也是大事,家庭和個人的利益再大也
是小事。我抱定一個念頭,讓戰鬥中必須付的代價從我付起。」這樣的可歌可泣的
英雄數不勝數,勇士們迴腸蕩氣的事跡舉不勝舉。而小說中的人物與他們卻有霄壤
之別,無論在精神境界,品格氣質,語言行動,心理狀態上都存在著很大的差距。
我們的作家應該熱情地讚頌,真實地再現英雄們的豐功偉績,激發人們的愛國熱情,
教育人們珍惜和平的幸福,以告慰九泉之下戰友的英靈。而讀了《一個》,人們只
會迷惘,惶惑——那些為國泰民安而血灑疆場的先烈難道是這樣的形象嗎?那些在
體現著民族精神,展示著軍威國威的戰鬥中拚搏的指戰員就是由這樣一些人組成的
嗎?顯然不是。所以,《一個》存在著令人遺憾的失誤,它脫離了現實生活,沒有
準確的反映出前線將士的丰采,沒有表現出當代軍人的精神風貌。
二
如果把小說比作一首樂曲的話,那麼由於作者沒有把握住作品的基調,由於和
聲的錯位,配器的紊亂,導致了主弦律的含混。這種細節的錯位,情節的紊亂,人
物的含混在作品中嚴重的存在著。
首先,我們看看陳淮海、羅一明這兩個人物及其關係。陳淮海是一個個性很強
的人,自稱「少壯滾」,少年得志而頗為自負,目空一切不為常規所羈。他崇尚狂
放而鄙視卑瑣,眼裡容不得半點砂子,是作者著力塑造的「男子漢」。羅一明則是
作者抨擊的「膽小鬼」,是一個缺少陽剛之氣,性格懦弱、靈魂骯髒、貪圖虛榮的
「半個男人」。現實生活中固然有性格迥異的深交之友,但這種深交是建立在共同
的志趣和追求上的。陳與羅這種氣質的差別,目標的分歧,對人生價值理解的截然
不同,是難以形成感情的共振的。羅那種低下、卑劣的品格與陳追求豪放的格調是
水火不相容的,且不說陳淮海,就一般的人也不屑與之為伍。而小說居然把他們寫
成感情篤深的摯友,「友誼進入了最高境界」「朋友的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朋
友的」,無疑是有失偏頗的。這種「冰炭同爐」的安排無非是為插入陳與羅妻關係
而準備的一個契機,為戰場上陳羅衝突埋下伏筆。這樣,作品就建立在一個不完備,
不堅實的基礎上了。
其次,小說把一個古老而時髦的「三角戀愛」帶入了血雨腥風的戰場,描寫了
陳淮海與羅一明之妻的「愛情」糾葛。但人們從小說中卻看不出這種描寫有何積極
意義,也看不出這種「愛情」產生的淵源和得以維持的基礎。試想,如果羅妻討厭
「像女人一樣」的羅,那她完全可以在婚前選擇陳——陳與羅是朝夕相處的密友,
她對羅的瞭解並不多於對陳的認識,否則就不會在新婚不幾天就對陳說:「羅並不
是最好的。」即使在婚後才發現羅的「劣跡」,按照她那愛陳「愛得想跳樓」的勇
氣和程度,也會離開羅與陳結合。而小說卻讓她一方面維繫著與羅的生活並懷上了
孩子,另一方面又恬不知恥的追逐陳,一會要陳拉拉她的手,一會要陳吹她的眼睛……
而陳淮海呢?他一面因「朋友和上帝一樣是不可褻瀆的」而為自己的行為不道德深
感內疚,一面對羅妻的追逐心安理得任其發展,甚至「心中竟有一絲竊喜」。一面
頗為「真誠」的為自己開脫,「你們編造的一切差我相去太遠」,一面卻在烽煙戰
火中「迷戀那雙深情的眼睛」、「渴望著她的懷抱」,這種虛偽、自我矛盾的心理,
低下的操履,庸俗的情趣,與作者所要刻畫的豪放、真誠、坦蕩的性格相去甚遠,
不像陳淮海,倒更像羅一明,就算我們相信「超凡脫俗」的陳淮海不念與羅的「懇
摯之情」而對羅妻想入非非,那陳淮海和羅妻也是鄙俗的,應該受到指責的。而作
者一再渲染這種「愛」並流露出對這種所作所為的讚歎,不斷為之開脫,彷彿陳淮
海是正大光明的,是「男子漢」,是值得褒揚而不是抨擊,是應該同情而不是譴責
的。這就不能不影響到作品的立意和思想力度,使本來應該光彩奪目的形象黯然失
色。
再次,作品安排了這樣一個情節:羅一明自傷的見證人犧牲了,最後發起衝鋒
的人也只剩下了陳和羅,故陳淮海處決羅一明就成了口說無憑的懸案,似乎印證了
人們關於「一明準得為此倒霉」、「陳一定會用各種辦法把那女人搞到手」的議論,
陳自己也認為「我實際敗給了自己」。小說把陳淮海為了懲罰背叛祖國,背叛人民
的可恥行為而對羅一明進行的正義的宣判,變為一個被人們,被領導認為是「情殺」
——為了得到羅妻的卑鄙勾當而強加給讀者。這是人們,特別是那些戰場上九死一
生的人們所難以接受的,也是找不到生活原型的。這個有著明顯人工雕鑿痕跡的情
節說明什麼呢?戰場上英雄好當,戰場下「情人」難做嗎?是譴責陳的戰友們和領
導們不理解他而讓讀者同情他嗎?還是譴責陳「居心不善」?還是讓人們同情羅一
明或者羅妻?我們並不反對作者對生活進行提煉加工,而作者這種天才的想像之荒
謬,這種主觀的杜撰之離奇,人們不禁為之瞠目。這種把捍衛民族氣節的愛國之舉
與個人恩怨,與借刀殺人相互並列,把正義與卑鄙,高尚與低劣相互摻雜,把美與
丑、善與惡、真與假混為一談的描寫,沒有任何美感,它對於勇士們形象的塑造,
對老山戰場的再現沒有任何積極意義。有些前線下來的同志認為這一情節是對收復
老山勇士的嘲弄和褻瀆,不是沒有道理的。
作品中還有不少情節和描寫是不準確,不真實的。我身邊有不少參加收復老山
戰鬥的朋友,他們對我說:打起仗來什麼都顧不得了,哪裡有時間來想這想那,還
說在各方向的進攻中沒有全連覆滅一戰。當然,我們不能要求小說象報告文學一樣
以事實為準繩,但是作品把一些一般情態下的心理狀態生吞活剝的移植到戰場;在
一個廣為人知的戰鬥中加進自己的主觀臆想,無疑是不合時宜,值得斟酌的。
綜上所述,由於總體設計的偏差,作品中的人物、情節、細節既脫離生活找不
到生活依據,又違背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恩格斯說:「您的人物,就他們本身
而言是夠典型的,但是支配這些人物並促使他們行動的環境,也許就不那麼典型了。」
作者離開軍隊、戰場這個典型環境去組織人物、情節,當把按主觀意念組合起來的
人物、情節放回到這個典型環境時,作品出現這樣那樣的偏差和漏洞就是意料中的
事了。
三
我們的戰士都是血肉之軀,有他們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有其弱點甚至明顯
缺點,軍隊也不是真空,同樣存在著矛盾和鬥爭。應該提倡作家觀察他們,反映他
們,塑造豐富多彩,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普通人物,甚至有嚴重缺陷的人物,繁
榮軍事文學的創作。但是必須把握好這種反映的目的和分寸,正是由於《一個》的
作者沒有把握好這個目的、分寸,才導致了作品的失敗。
第一,要通過龐雜的表面現象去揭示軍隊,軍人的本質,而不應自然主義的,
「純客觀」的去暴露所謂「陰暗面」。雨果說:「偉大和真實這兩個要素包括了一
切,真實包括著道德,偉大包括著美。」文學的目的正是揭示這種偉大和美。我們
的戰士崇高的軍人道德,為祖國為人民獻出一切的美,才是真實和偉大的。描寫軍
人的作品,無論從何種角度,使用何種手法,反映何種側面,都應把握住時代的脈
搏,民族的精神,人民的需要,反映我們的勇士們的精神風貌,思想境界,揭示他
們的本質——熱愛祖國,熱愛人民。描寫矛盾、缺點、個性、私慾等等並不是目的
本身,而是要通過這種描寫反映我們的軍隊生活在社會中,雖然難免沾染上各種病
菌,但它又是一個偉大的、堅實的軀體,有頑強的免疫力;反映我們的軍人既是普
通人又不等於一般人,他們既有一般人的情感和追求而又能因祖國和人民的需要而
放棄這種情感和追求去貢獻自己的一切。也就是說,即使是對「陰暗面」的暴露,
對人物缺點的描寫,也是通過它們使人們立體的,更加深刻的認識這種崇高的本質。
這樣才能「符合歷史發展的真實和負起了作家的社會責任」。那麼《一個》的作者
是否做到了這一點呢?我們不妨再把生活中的勇士與作品中的人物進行比較:我們
的勇士熱愛和平、幸福的生活,他們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兒女、情人,但他們更愛
自己的祖國,一旦人民需要,他們便把個人的情感、利益置之度外。而作品中的人
物更多的迷戀私情,貪圖安逸,甚至在戰火紛飛中嚮往那種令人鄙棄的個人私慾;
我們的將士是新型的軍人,戰友之間有深厚的階級情誼,他們在生活中同甘共苦,
互相關懷,在戰鬥中生死相依,真誠相待,緊要關頭總是把生的希望留給戰友。而
作品中的人物卻相互猜妒,毫不信任,以恩怨確定親疏,以私情安排生死;我們的
戰士有崇高的思想品德和道德修養,有良好的作風紀律,我們的指揮員英勇而機智,
膽大而謹慎。而小說中卻充斥著品質低劣,作風不正,紀律廢弛的人物,攻堅作戰
只知一味瞎打猛衝,甚至擺脫上級指揮,憑著自己的感情來指揮戰鬥……小說擺在
我們面前的人物之所以與當代軍人相去甚遠,關鍵在於人物的描寫,事件的組合捨
本求末,沒有深入的探索,發掘當代軍人的本質特徵,而是滿足於對他們的淺嘗輒
止的觀察,滿足於所謂「奇聞軼事」的收獵。被表面現象遮障了雙眼而沒有深入的
剖析這些現象而得到昇華。只聽到這首「英雄交響曲」的幾個不諧合音型,沒有聽
到或者有意放棄了它的壯美的主旋律。這樣,當然就難於塑造出真實、生動、感人
的藝術形象了。
第二,不能用觀念代替真實,割裂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統一。在《一個》的
人物描寫中,作者特別強調「個性」,注重對多重性格的描繪,賦與人物以「雜色」,
作為創作者的好惡,這本是無可指責的。我們提倡創作自由,提倡作家發揮個人的
創造力,洞察力和想像力。但我們的作品既要重視寫人物豐富的細緻的情感,重視
寫出人物性格的多種色調,努力從社會環境與人物命運的聯繫中,從生活考驗激發
起人物心靈的波瀾中,去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也要通過這些人物反映時代前進的
要求和歷史發展的趨勢,激發人們積極進取,奮發圖強的精神。既擯棄「高大全」
式的人物創造模式,也不流於平庸心理與卑瑣靈魂的展覽。而《一個》則恰恰在這
一點上缺乏清醒的認識,僅僅滿足於對「矛盾人物」的刻畫,停留在「陰暗面」的
暴露上。這當然反映了作者的觀念和特點,人物也確乎很「浪漫」,然而,馬克思
指出:「我們不能為了觀念的東西而忘掉現實主義的東西,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
亞。」我們不能割裂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有機統一。如果以為多寫點「暗部」
「人情味」,多來點「雜色」「矛盾性」就可以「曲徑通幽」的話,那只能偏離航
向誤入迷途。這種傾向與「高大全」的模式化、概念化雖然各執一端,但本質上是
一樣的,都是某種觀念的產兒而不是藝術的花朵。馬克思在給拉薩爾的信中指出:
「與此相關的是人物的性格描繪,您完全正確的反對了現在流行的惡劣的個性性,
這種個性總而言之是一種純粹低賤的自作聰明,並且是垂死的模仿文學的一種本質
的標記,一個人的性格不僅表現在他做什麼,而且表現在他怎樣做。」不顧人物所
處的環境和條件以及行為的依據,人為的強加給人物以「雜色」以「個性」,似乎
這樣才能有所突破,有所創新,殊不知這種所有似乎嶄新的東西,這種所謂「突破」,
不過是落入了馬克思所批評的「模仿文學的淵藪」。正如胡耀邦同志指出的那樣:
「一些作家總是說他寫的那些現象都是真實的呀,但是他們往往沒有想到,究竟有
沒有在總體上把握了社會的真實,能不能鼓舞人民前進去創造新的生活?」若是違
背歷史的趨勢去揭露所謂「陰暗面」,背離生活真實去刻畫「矛盾人物」,無視藝
術規律去編造人物的悲歡離合與內心世界,是斷然寫不出有思想深度和藝術魅力的
作品的。
(原載《作品與爭鳴》198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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