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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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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綠林》借那個俱樂部拍影片中的部分場景。其中一場戲是潘藩所飾的當代民間好漢與一位贓官在按摩室裡語帶雙關、互相試探的智鬥,導演請「賽麻姑」跑龍套,以她本來的面目出現。沒想到「賽麻姑」在鏡頭面前十分鬆弛、自然,這給潘藩留下了深刻印象。於是在劇組撤出俱樂部以前,潘藩便插空跟「賽麻姑」套磁,互留了呼機號碼,說是以後要保持聯繫。

  這天潘藩得閒,他便呼了「賽麻姑」,「賽麻姑」給他回了電話,他便在電話裡說:「今晚上請你吃個飯,不知道肯不肯賞光?」「賽麻姑」在那邊笑嘻嘻地很老練地問:「多謝您的好意……不過,您的意思是要『單打』呢,還是也可以『雙打』?」潘藩不禁問:「什麼是『單打』?什麼是『雙打』?」「賽麻姑」大有嘲笑他「大明星怎麼連這話也不懂」的語氣:「哎呀……『單打』就是一對一嘛,『雙打』就是你也帶上朋友,我也帶上朋友,咱們一塊兒樂樂!」潘藩忙說:「只要肯賞光,怎麼『打』都行啊!『團體賽』也沒關係!……」

  潘藩的想法,並不是要跟「賽麻姑」「桃色」一下。他因為跟老豹失卻了聯繫,正愁對這個大都會裡的潛龍臥鳳的進一步探究沒了渠道,在那俱樂部拍戲時,聽了俱樂部經理幾句介紹,又在拍戲的實際接觸中感受到「這個女人不尋常」,而他要進一步拍好《城市綠林》這部戲,把握此類民間存在的神髓,跟「賽麻姑」接觸,引她講述出她自己以及她朋友們的命運遭際,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賽麻姑」還願帶些其他人來,那更好了!

  「賽麻姑」她們那個俱樂部裡面,就有很高檔的潮州菜和韓國燒烤餐廳,想必請她和她的朋友們到高檔場所吃高檔菜餚並不會產生驚喜感激的效果,所以潘藩決定請他們到崇格飯店,以別具一格的家常菜和文化氛圍來促使他們敞開心扉。於是他給哈老闆打電話,誰知這天總打不通,好像是那邊電話出了問題。他便乾脆親往預定。誰知他一到門前,便看到一派大興土木的擴建景象,不僅原有的門面已然拆毀,隔壁一家書店什麼的也都正在合併改容,並且他注意到,在蛇皮布的圍欄上掛了個施工單位的責任牌,落入眼裡的第一行競是「施工項目:天益滋補食療火鍋城」,令他吃了一驚……急忙繞到裡面,迎面見到正在監工的哈老闆,也不及寒暄,他直截了當地問:「怎麼回事兒?你怎麼不崇格啦?」哈老闆笑嘻嘻地說:「不是我不崇他了,是他不寵我了啊……」潘藩便說:「怎麼不寵你了?你這崇格飯店,文化圈裡小有名氣了嘛!最近文化界多少的創意,產生在你這飯館裡啊!你怎麼能輕易地就改了名兒呢?」哈老闆坦然地說:「歡迎你們繼續賞光啊!不過,咱們實話實說,憑做你們文化人的生意,我能賺幾個錢?你們演藝圈的還好一點兒,像前些時候雍老師在我這兒張羅的什麼『比較文化學會』的聚餐,酒水在內我算他們四百八一桌他們還吐舌頭,最後我讓到三百六一桌……主菜有基圍蝦、石斑魚和水魚煲,末後還有甜食和果盤……如今進料是什麼價兒!您幫我算算!說實話我賠倒沒怎麼賠,可一個崩子兒的賺頭也沒有……老這麼著經營下去,您說我圖個什麼?不如到文化部去辦個食堂!……如今幹我們這一行,說穿了你就得瞄準那公款消費……那些個公務員爺們兒嘴刁著哪,你沒點新鮮花樣他們還懶得進門兒,這不,琢磨了半天,決心改這麼個火鍋城……一般的火鍋他們也不稀罕,他們不都挺惜命,講究滋補養生什麼的嗎?所以我今後就搞點號稱滋補食療的火鍋,讓他們來這裡提神養氣……他們吃完說起來也無非是吃了個火鍋,廣州那邊叫『打邊爐』,算是很平民化的,報銷起來也沒什麼心理障礙對不?……」潘藩說:「哎呀你就是瞄準公款你也還叫崇格有什麼關係嘛……」哈老闆說:「那問起我來,我怎麼說?照實說?多半會讓他們嗓子眼兒噎著……所以莫著改了……我現在這名兒是專門請人測算過的,我屬虎,是金命,『天』是乾位,恰好含金……天讓我受益,誰還能妨礙我賺錢?……」潘藩歎口氣說:「林奇他要是再來,心裡不知道該是個什麼滋味了啊!……」對此哈老闆顯然已經想過,回應說:「林奇他前些天來過一趟,我這些個計劃還沒成形兒呢……不知怎麼搞的,他沒呆幾分鐘,我眼錯不見,又忽然走了……給他做好的菜端出來早沒了影兒……他是個好人、聖人,那沒得說,可咱們俗人不能照他那個活法依葫蘆畫瓢啊!……他再來咱們一定還照菩薩那麼供著,可他來了要是不滿意,或是從此不來了,咱也沒辦法是不?……」潘藩想再說點什麼,嗓子眼兒彷彿被什麼東西噎住了……

  於是潘藩只得另選了孔乙己酒家,請「賽麻姑」他們來聚聚。

  既是打破「單打」格局,潘藩也準備另邀自己方面的熟朋友來作陪,首選是吉虹。他先把電話打到王府飯店,這才知道吉虹早已退了房。他打到吉虹自己的那個單元,沒人接聽。本想打到閃毅那兒,那是一定能打聽出吉虹蹤跡的;可一想到閃毅很可能出現的心理反應,也就作罷。於是又想到了電視台前些時採訪過自己的小妞春冰。春冰一定會欣然赴宴。可隨即就想到春冰說不定把紀保安勾來;他對那個動輒對人說教的小官僚實在是不「感冒」!……又想到了幾位漂亮女性,卻都要麼聯繫未果,要麼他最後又覺得容易橫生枝節,妨礙他套出「賽麻姑」等的身世秘辛……到頭來決定還是「單刀赴會」。

  ……孔乙己酒家的店堂設計得蠻有特點,是仿紹興的舊式木結構建築,一派灰瓦、白牆、赭柱、紙窗的素雅情調……他提前先到,不一會兒「賽麻姑」和一位走路不大靈便的男子來了,「賽麻姑」跟他介紹說:「這位……您叫他旺哥就行啦!」他聽了吃了一驚;可看「賽麻姑」那表情,又不像是開玩笑;於是落座後,他爽性問「賽麻姑」:「旺哥……是您的……?」「賽麻姑」格格格笑,望著旺哥,說:「你是我什麼?兄弟?丈夫?情人?……你自己交待!」旺哥憨憨地笑著說:「那都不是……是朋友!……」潘藩從旺哥一出現,就覺得他那相貌神態都很像一個人,這時忍不住說:「你真像魏鶴齡!」旺哥和「賽麻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他便解釋說:「我說的是電影界的一位老前輩,如今已然作古了,可他演的片子還經常在電視上放……像三十年代他跟趙丹、周璇演的《馬路天使》,他在那裡頭演個賣報的小販;還有解放以後跟白楊演的《祝福》,他演賀老六……」「賽麻姑」和旺哥卻對他提到的老演員印象模模糊糊的,旺哥說:「我哪兒比得了人家!我是個拾破爛的!」潘藩沒把這話當真,以為「拾破爛的」不過是謙極之詞罷了。他又問「賽麻姑」:「你幹嗎非讓我叫他旺哥?你知道我剛拍完的《棲鳳樓》那故事?你這不是又糟改了我也糟改了他嗎?」「賽麻姑」聽不懂他的話,幾句問答過去,他相信來的二位確實從來不知道也不關心什麼《棲鳳樓》的拍攝,這才釋然。確實,旺哥算不得什麼冷僻的稱呼,這巧合併不怎麼離奇。

  他們正喝著茶,忽然「賽麻姑」站起來,招呼起兩位走過來的男女;潘藩才知道真是要打場「團體賽」,只是他這邊未免太勢單力孤一點了……「賽麻姑」跟他介紹來人,指著一個年紀怕已花甲但看上去還挺健壯,穿身未免顯得太老派的對襟褂子的男子說:「您就叫他王師傅吧!」又指著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說:「您就管她叫……歐姐也行,歐嫂也行!」這可把他弄糊塗了,「姐」和「嫂」分明意味著兩種概念,怎麼會「都行」呢!他衡量新到的二位,覺得這回該是兩口子無疑了吧,誰知都落座以後,聽「賽麻姑」問他們的那些個話和他們各自的回答,又分明不像……「賽麻姑」跟他說:「我們的人,都到齊啦!」他這才忙說:「我沒約別的人……就咱們五位聚聚……真是幸會!」……點菜的時候,他跟他們介紹說:「這兒的荷葉排骨很有特色!」「賽麻姑」便跟著囑咐服務員:「這回可別弄得太鹹了!」他這才恍然,「賽麻姑」本是此處常客……只是這樣的四個人,並非兩對夫妻,老少差不多是三輩了,他們是怎麼湊在一處的?「賽麻姑」怎麼不找別人,偏約這三位來跟他見面?……他覺得這民間社會裡,真是隱伏著無盡的奧妙!……

  ……要了花彫,錫壺燙好,服務員給每位斟到擱了話梅的錫杯裡,先就著幾樣小菜,邊吃邊聊……潘藩便先從「賽麻姑」上鏡頭毫不緊張贊起,把氣氛先活躍起來……

  席面上,活躍的只是兩位女士,「賽麻姑」和歐嫂的酒量竟都了得,話也多,笑得也極爛縵;潘藩便試著插進她們的話裡,問她們哪兒的人?來北京多久?看電影和電視多不多?覺得在北京生活容易不容易?……

  歐嫂便大聲說:「我打哪兒來?我祖奶奶許是從關外來的吧?我打一生出來就沒離開過北京!……」又代王師傅說:「他也如是!我們都算老北京吧?可如今老北京差不多都蔫啦……」又指著「賽麻姑」和旺哥說:「如今是他們外地『盲流』亂北京!您瞧,他們這些個外地來的社會閒雜人員,哪個不比俺們正經北京人混得滋潤!……」潘藩便說:「其實我也是外地『盲流』……我是南京人……」歐嫂便笑說:「您可別往我們堆裹紮!您是上等人!我們可都是『五雞子六獸』!……」潘藩問:「什麼叫『五雞子六獸』?」歐嫂笑得更厲害了,她的笑聲很放肆,惹得別桌的一些食客朝她側目;她說:「可見咱們不是一個群兒裡的!……『五雞子六獸』就是不入流的命兒!……您問我是幹什麼的,您猜得著嗎?我是個耍大熨斗的!哈,聽不懂嗎?……懂啦!他,王師傅,原來是掃廁所的,現在蹬『旅遊三輪』……您沒坐過?那您該坐坐!他蹬得可順溜啦!整個兒一個駱駝祥子還陽!……旺哥嘛,他自個兒說沒說?甭看他坐這兒西服領帶,人模狗樣的,他是個破爛王、泔水王!……也就是咱們『賽麻姑』,那活計香一點兒!……文詞兒叫什麼來著?『日式指壓』?她那手指頭,倒沒少壓迫當官兒的跟大款們,可她自個兒……怎麼說呢?讓不讓我說?……呵,跟我瞪眼呢!……」她就沒再說下去。

  潘藩真希望他們哪位能說說自己的身世。可王師傅只是低著頭喝酒吃菜,旺哥雖不時朝他很隨和地憨笑,也只是簡單地說:「嘿嘿,我一身的臭味兒,也是這幾天才消盡了吧,這西服……說實話,我也還是剛覺著穿起來不那麼彆扭呢……」只有歐姐說自己多點兒,但聽來並不怎麼曲折;「賽麻姑」竟是點水不露,就連一再地問她原籍哪裡,她都總用「您猜猜看」、「您那麼聰明都猜不出來嗎」、「跟您猜的差不多吧」……之類的話滑脫過去;越是這樣,潘藩就越想探究「賽麻姑」的底細;他忍不住又問「賽麻姑」:「他們怎麼都能聽你招呼?真是招之即來啊!……」「賽麻姑」只是笑說:「我有人緣唄!」潘藩還是不得要領。於是潘藩便講起他正拍的《城市綠林》的梗概,試圖讓他們相信,他對民間的「綠林」好漢實在是充滿了親近的願望……誰知旺哥聽了意問:「啥叫綠林?」

  ……都吃完荷葉排骨了,還是一無所獲。潘藩有點急躁,他想了想,便乾脆問他們:「你們聽說過老豹這麼個人嗎?」他注意到,旺哥望著「賽麻姑」,「賽麻姑」只顧吐骨頭;王師傅喝了酒臉紅紅的,朝他望,可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歐嫂正面回應他:「你說誰?老什麼?哪兒的?」看那模樣似乎不是裝傻……

  潘藩便進一步問:「那你們認識一個……出租汽車司機,叫富漢的嗎?」

  還是歐姐積極地回應:「他姓什麼?」

  潘藩卻答不出。實在也是,他從未問過富漢姓什麼。

  看來這些人跟老豹、富漢什麼的都不沾邊。

  干筍酸辣湯上來了。這時「賽麻姑」方笑吟吟地跟潘藩說:「潘先生今兒個真給面子!說實話過我眼皮兒的人多了去了,能這麼著跟我們這些個下九流的人一桌子平平等等說說笑笑的名人可真不多見……我也就不瞞潘先生了!今兒個我願意跟潘先生親近親近,那是我有個私心……我不能總幹這個『日式指壓』對不?如今我自己攢了幾個錢,旺哥再幫補我一把,我想自己開個美容院……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單這麼著告訴您我的雄心壯志吧:我那美容院的顧客,一律都打前門進、後門出,為什麼呢?我前門派個人,用那寶麗來一次成像的照相機、給顧客拍張照;等顧客在我的美容院享受完了服務之後,出我那後門之前,再用那樣的機子給拍張照,兩張照片我都免費送給顧客……說不定我都給照兩張,我美容院還留一份底兒……我那什麼意思?……對,用文詞兒,就叫做『判若兩人』!……我就是要那麼個效果!如果一進一出兩張相片差別不大,那我寧願不收他錢!……今天為什麼來親近潘先生,就是為了請您多幫忙,多關照!……因為我知道,你們拍電影電視,有那特別棒的化妝師,您能不能幫我請到他們,抽空來給我請的美容師博,上上課;他們要願意來我的美容院兼職,哪怕每位一個星期來一次,我也要念彌陀佛……還有服裝師,我這美容院不光管人身上的那層皮兒,也管衣裝,一直管到帽子領帶首飾鞋襪皮帶錢包挎包手包手絹香水什麼的……反正你進來是個打蔫的,出去的時候保管讓你光彩照人!不年輕十歲也漂亮十分!……還有,就是希望潘先生您,還有您那演藝圈文明界的朋友們,都來捧捧場,我免費為你們服務一次,再贈送金卡、銀卡,以後來就享受八折、九折的優惠……今天這兒的四位,都是未來美容院的元老,旺哥他是董事,我是總經理,歐嫂和老王都是部門經理……」

  潘藩聽到這兒開懷大笑起來。「城市綠林」真叫厲害啊!他沒能逮住他們,反倒被他們逮住了!他端起酒杯,說:「來來來,為咱們的美容院,乾這一杯!」……


75


  奶奶又在裡邊那屋給她的老戰友通電話。這回又是為一篇誰寫的回憶錄,奶奶覺著裡面幾個關鍵的地方與她親知的史實不符,並且撰寫者的某些口氣也令她感到未免大自吹自擂,所以很詳細地在電話裡核對那段史實,並交換對那整篇文章基調的看法。紀保安從偶然飄進耳朵裡的隻言片語,體味到一種複雜的況味。他悟出,每一個生命個體,他的記憶儲存裡,都一定會有他獨特的敏感區與痛楚點;然而作為歷史的見證者,即使他並不想歪曲與隱瞞什麼,他所提供出來的文本,還是很難得到在同一時空裡生存過的人們的欣然認同。因此,究竟什麼是歷史呢?除了最原始的那些資料外,所謂事後的回憶,該怎樣評估其可信度與史料價值呢?……他還從奶奶有時是很急迫動情的語調裡,感受到一種從歷史中走過來的老人的獨特心態,就是亟欲對歷史負責,而有時這種責任竟比對現實中可即刻投入操作的責任要沉重得多,也更難得到確認與施展……不過,僅僅是這樣地聽了一兩耳朵,他便對奶奶更增添了尊重與敬畏。不管怎麼說,奶奶的個體生命與歷史中那巨大而堅實的核心部分,與一個時代澎湃的主潮是聯繫融匯在一起的……這讓他感到深深的驕傲與羨慕……

  紀保安又在奶奶家和父親相會。他們父子間的關係真是微妙。因為紀保安的生母已去世多年,父親的續娶妻子是個比紀保安大不過十歲的女子,所以紀保安基本上不去父親那個家,過春節時去一下,也僅是相互以禮相待,全然沒有親情的溫馨。但紀保安經常在奶奶家跟父親見面。在奶奶這裡即使相互間意見相左,甚至爭執得很傷感情,但也許是血管裡畢竟流動著有傳承關係的血吧,總還是籠罩著一種「自家人」的特殊氣氛。

  此刻也是如此。奶奶在裡屋打電話,紀保安和父親各自坐在客廳一角,紀保安在看一本雜誌,父親在看一張報紙。

  父親近來總是眉頭糾結,牢騷滿腹。他年過六十五,不得不從原有崗位上退下來,但余熱甚熾,不甘就此「袖手」,經過一番努力,總算又被安排為系統所屬的培訓中心的雙主任之一;對此,紀保安本來很為父親欣慰;組織上本已明確,中心的工作,主要由另一年輕的主任操持,但父親到任後,竟很快便大權獨攬,跟那年輕幹部關係自然也就趨於緊張;這倒也罷了,誰知父親權欲高漲,他又提出來,今後本系統的副處以上的幹部,一律需經過中心培訓,獲得由他簽署的「上崗准許證」,才能上崗;這下他就跟系統的黨委和組織部門頂牛了,因為任命和考核處級以上幹部的權力,應屬於黨委特別是組織部門;培訓中心並非黨校,怎能替代黨校的作用呢?黨校也不能越過有關組織部門決定幹部的任免啊!對此不僅紀保安對父親誠懇進諫,奶奶也提醒父親「你要多想想『培訓』兩個字,不要一天到晚迷戀那『中心』兩個字」!

  但紀保安父親固執地認為真理在自己的手中。他認為現在的黨委和組織部門都不能讓他放心。他更認為這幾年所提升起來的新幹部大都有問題,比如紀保安在那個部裡升為處長,他就認為並不恰當!他能有如此這般的嚴正態度,還能說是有私心嗎?當然他認為問題更大的是那位倚重紀保安的副部長,把那麼大的權力交給那麼個小縣城裡提上來的愛擺弄電腦的「老大學生」,「政治成熟」這條最重要的標準豈不是扔到字紙簍裡去了嗎?!

  紀保安父親所翻看的那張報紙的「文摘」版上,摘了野丁所寫的一篇關於林奇的文章中的近兩千字內容。

  其實野丁和林奇的關係,這些天已經有所變化。野丁那篇文章,登出已久。但該報「文摘」版的編輯哪知道文章作者與所歌頌者關係已然淡化乃至趨於惡化,只是覺得該文頗具熱點效應,所以積極摘登。紀保安父親聽說過林奇的名字,知道是個作家,卻從未注意過其觀點傾向。現在讀了這篇文摘,忽然眼亮心熱。野丁以其煽情的文筆,先列舉了商品經濟大潮中的種種負面現象,諸如販毒嫖娼、拐賣婦女兒童、白日搶劫、夜市「三陪」、索賄行賄貪污腐敗、崇洋媚外喪失國格、假貨猖獗、黃毒氾濫……然後,在這一派污濁的背景上,凸現出林奇執真理之旗、扛戰鬥之槍、唱神聖戰歌、橫掃俗世墮落頹風的英雄形象,寫得氣勢磅礡、悲愴動人……紀保安父親不看則已,一看之下,頓有「他鄉遇故知」之感,不禁擊節讚許,拍案稱奇,看罷遂問紀保安:「這位林奇,你一定是認識的咯!你怎麼不跟他多交往交往?……真該馬上請他到我們中心講幾次大課!你有他的地址電話嗎?」

  紀保安便對父親說:「林奇當然認識……野丁這篇文章,是他寫的《林奇評傳》的開篇部分,我全文讀過的……可您難道沒感覺到,他並沒把林奇所追求和堅持的東西寫明白嗎?其實,我倒是瞭解的……」

  父親一聽就感到逆耳。沉吟了一下說:「這個林奇,他頭腦很清醒嘛!他反對墮落、堅持崇高,在當前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紀保安便耐心地跟父親介紹了一番他所瞭解的林奇,告訴父親林奇從卻·格瓦拉的崇拜者,發展到狂熱的「紅衛兵」,又發展到立即消滅一切私有財產的烏托邦的實踐者,再發展到現實的全面否定者,以及視俗世芸芸眾生皆為「臭魚爛蝦」的孤獨的「超人」式英雄……他說:「是的,他對現實持嚴厲的批判態度……對當前市場經濟中的負面現象的批判,是合理而且也及時的;但他哪裡只是批判負面現象,他其實是根本不承認市場經濟有正面作用的——他是根本否定市場經濟的!……」

  可是這話並不能說動父親。因為說到頭,他父親心裡,也一直對市場經濟持懷疑的態度……

  紀保安繼續說:「……當然,林奇作為一個作家,一個沒有公務職責的人,他可以對現實持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可是,您得知道,在他的思想裡,不僅現在搞市場經濟是一種背叛,而且……他認為早就背叛他了!……他是把自己和所有偉人並列的……他就親口對我說過:遠了不說,從一九七二年就完全不對頭了,怎麼能跟美帝國主義握手言歡,承認世界革命者的公敵所盤踞的地方是一個合法的國家呢?!還有那個分明是帝國主義工具的聯合國,怎麼能去爭取恢復什麼『合法地位』呢?!一個對世界革命者來說分明是非法的機構,它裡面怎麼會有革命者的『合法地位』?!……他至少是從那時候起,就冷眼看世界、看中國、看現實了……」

  父親聽不懂他講的那些個意思,只是覺得他忤逆太甚,便斷喝道:「給我閉嘴!你說一千,道一萬,我反正是不能聽你的!……我看這個林奇很好!現在需要的就是他這樣的不忘革命的一代新人!……從你的嘴裡,我幾時聽到過『革命』的字樣!滿耳朵只有『生產』……甚至只有『科學技術』……什麼『微觀電子』……」

  紀保安糾正說:「是『微電子技術』……」

  這一句更惹得父親暴怒:「用不到你指導我!……我還就要請林奇到『中心』講課!」

  紀保安便說:「您請呀……只怕林奇根本不吃您那請呢……」

  父子倆正頂撞著,奶奶打完電話回到客廳,倒也見怪不怪——這幾乎已成她這客廳裡的家常便飯了——老人家邊落座在沙發上邊說:「好啊,你們有那麼多的力氣爭論,那就先給我爭個水落石出——今晚上是跟四嫂一起包餃子,還是烙韭菜合子吃?……填飽了肚子,你們再接著爭這個林啊什麼的好了!……」


76


  林奇正在自己家中他那間「靜室」跌坐。

  那是一間只有八平米的屋子。他把整個屋子的六個面——四面牆壁和屋頂特別是地板,都漆成了淺藍色。這間屋子不放任何傢具。只在屋子當中擱了個一米見方的大鴨絨坐墊。他便跌坐於那個墊子上,背對著有窗的那面牆。這屋子的門關上後,門背後也是與四壁一體的淺藍色。此時窗簾已拉上。窗簾也是淺藍色。

  他按自己的方式跌坐。雙手並不合十,也不是攤放在膝蓋上,而是回放於肩下,兩手的中指正按在肩沿。這若被俗人看見必會以為古怪。可是這姿勢強烈地體現出他獨立不倚的精神境界。到目前為止,他尊重人類的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同時也不以中國固有的道教和儒教(如果算得上是宗教的話)為敵;但他個人並未被其中任何一種所徹底征服。是的,他曾是馬克思、鐵托,尤其是格瓦拉的崇拜者,持無神論的立場。但他現在感到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慾望,便是為芸芸眾生中尚可救藥者創建一種超越現有宗教的新的神聖信仰。他以為於他自己而言,這也並非放棄了無神論立場。因為他本人並不需要神,但他認為俗世眾生需要一個像樣的神,他將向他們提供這樣的神。

  在他所面對的那面牆上,掛著整個屋子裡除那坐墊以外唯一的東西——一幅干筆油畫,畫的是一個人的肖像。你可以認為那是他的自畫像,也可以認為是另一現代人的畫像。那確是他的手筆。

  每回剛跌坐在那淺藍色小屋的坐墊上,林奇便陷於深深的痛苦中。世人不僅普遍墮落,而且接踵背叛。真人在哪裡?真人烙守信仰,決不妥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現在除了我,世上還有幾個真人?

  那也是濃釅的寂寞。沒有夠資格的對話者。

  然而,他總是通過凝視那壁上的畫像,逐步地達到平靜。

  這個世界是為真人而存在的。不需要很多的真人。凡非真人的庸人、懦夫、孱頭、下流坯……應當統統予以清除!是的,這世界應當是清潔的。一個澄明的蔚藍色世界。每個真人都是健壯的、美麗的、睿智的、無私的。他們不懂得什麼叫做私有財產。他們一起勞作,一起休息。不需要太多的產品。關鍵是那產品必須新鮮、樸素、潔淨、有益。他們一起過著高尚的生活。在他們的精神生活中只有高雅的成分,容不得半點庸俗。他們不需要奇形怪狀的高樓,只需要堅固實用的平房。不需要五彩斑斕的服飾,只需要遮恥御寒的衣衫。不需要汽車高速公路,只需要良馬黃土通道。不需要電子視聽文化,只需要經過精選的少數讀本。尤其不需要電腦,而格外需要服從和遵守紀律的訓練……當然,那也就意味著不需要無聊的紛爭,而需要完美的領袖和至聖的箴言。

  他從平靜的憧憬,又逐步進入一種神妙的歡愉。每到這時,他便感到四壁、天花板和地板都化解為一派蔚藍的天宇,而他自己則升騰飄浮在寧靜肅穆的純粹中。至少這墮落的人類還擁有他這樣一個真人!這骯髒的世界還有他發出的光芒!

  ……那是他每回從事這種「心靈行為」創作的高潮:感到自己在銀河星系中莊嚴旋轉,猛地達到一種極度的欣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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