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一輛出租車在那賓館門外等著潘藩,潘藩拉門彎腰坐進去,車子馬上朝那條斜街外開去。
開車的是富漢。潘藩呼了他,他給潘藩回了電話,潘藩說想用車,他就來了。
「您去哪兒?」富漢問。
「啊……咱們先去吃個飯吧……我做東……」
「我吃過了……我送您去飯館吧……您說去哪兒?」
「吃過啦?……那……哎,富漢,其實……我是有個事,想求求你……」
車都逼近斜街口了,不知該往哪兒去,富漢便把車靠邊停住了。那兒正好有塊凹進去的空當,人行道邊白蠟稈樹的樹冠罩著那塊地方,樹葉大半黃了,但還沒怎麼謝落。
「您有什麼事,值當求我?……凡我做得到的,您說!」富漢並不驚訝,只是一時猜不到潘藩要求他什麼事。
「是這麼回事,我下一部戲,就是下一部要拍的電影,名兒叫《城市綠林》,是講在這個亂世裡頭,民間藏龍臥虎,有那隱姓埋名的好人,專打抱不平,整貪官污吏,幫窮人弱者……這可是部好戲,拍出來,老百姓肯定愛看!……」
「你拍出來,他能讓演?」
「咱們打擦邊球!……先拍出來再說!……攻擊的是貪官污吏,又不反『皇帝』……當代的『水滸』嘛!……大不了到時候修修改改,最後演出來不成問題……」
「可……你們拍電影,我能幫什麼忙啊?」
「嗨!……上回,你不是帶我,去見了老豹嗎?……那老豹,分明就是條綠林好漢嘛!……你能不能,再帶我見見他?……」
富漢原來意態鬆弛,一聽這話,渾身緊繃起來;他原來只是從反射鏡裡望著潘藩,潘藩此話一出,他猛扭過脖頸,質問說:「怎麼著?你把老豹的事兒,編成電影啦?你漏出去啦?」
潘藩趕緊解釋:「劇本是別人寫的,早寫好啦……上回你帶我去老豹那兒的時候,我已經接了這個戲啦……只是,為了演好這戲裡的當代城市綠林好漢,我想再體驗體驗……我們演員演戲,也得有生活依據,不能憑空胡演,是不?……上回見著老豹以後……」
「你就把他給賣出去啦?」富漢眼裡的凶光,把潘藩嚇了一跳。自從認識富漢,富漢總是對他尊敬友好,他簡直沒有想像過,富漢的眼裡會射出這般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
潘藩慌忙進一步解釋:「那怎麼會?……你誤會了!……我只不過是,想……從老豹那兒,多汲取些營養……罷了!」
富漢逼緊了問:「你把他跟你講的……你那天看見的……都告訴別人啦?!」
潘藩矢口否認:「沒,沒……我哪能呢!……未經老豹……未經你們許可……」
富漢斬釘截鐵地說:「你就該光記在心裡頭,嘴要嚴,牙要緊!」
潘藩自尊心大受挫。他萬沒想到,會碰這麼硬個釘子。
一時非常尷尬。
富漢扭回頭去,粗聲宣佈說:「你要是想再掏老豹的底兒,那門兒也沒有!」停了一下又說:「那你可得小心點兒!」
潘藩生氣了:「我說富漢,你吃了槍藥還是怎麼的?……你忘啦?上回並不是我要見老豹,那不是老豹他想見我嗎?……他喜歡我,你知道嗎?而且他也信任我!我們倆聊的時候。你退出去了,你哪知道我們倆聊得有多投機!……你就能代表老豹嗎?你準知道老豹不願意再見我了嗎?說不定,他挺樂意跟我再聊聊呢!……」
富漢不言語了。
潘藩趁勢接著說:「……我不過是委託你,把我想再見他一下的意思,遞個話給他,就是他忙,顧不上,或者真的不願意見我,也該是他做出決定,然後他再讓你轉告我……你幹嗎先就把我堵這兒呢?……富漢,這就是你魯莽之處了!」
富漢一聽又火了。他是只能聽進老豹的批評,別人任誰的批評一概不吃。潘藩有什麼資格批評他魯莽?!富漢便甕聲甕氣地說:「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請下車!」
潘藩沒料到短短的時間裡,兩個人竟從歡聚變成了翻臉。他忍了忍,盡可能和顏悅色地說:「富漢,咱們畢竟是哥們兒啊……」
富漢立刻回絕:「甭跟我套磁!誰跟你論哥們兒了!」
潘藩便說:「你這人!……好好好……我配不上跟你論哥們兒,可是我的意思,我覺得你還是有義務跟老豹匯報……老豹喜歡我,喜歡我演的『八渣兒』……我相信只要你把話兒帶到了,他肯定還願意見我!」
富漢還是強硬地說:「行了……你說完了嗎?說完了,請——您——下車!」
潘藩臉上可真下不來,他說:「……我還去……崇格飯店……呢……」
富漢依然鐵面惡聲:「我不拉!請您下去,另叫別的車!」
潘藩無奈。他總不能去投訴富漢拒載。
潘藩想了想,只好下車。下車前,他懇求說:「富漢,不管怎麼說,我的要求,你總得給我帶到啊……」
他覺得富漢是點了頭,有甕聲的應答。他下得車,隔著車窗又對富漢叮嚀:「你可得把回話帶給我啊!」
可是富漢已經把車開走了,轉瞬便開出了那條斜街。
潘藩呆呆地站在那白蠟稈樹下,後悔不迭。
他從此再見不到老豹倒也罷了,他從此再呼不來富漢,乃至偶然遇上了富漢的出租車,富漢也再不理他,可怎麼是好?
他都不想再演那《城市綠林》了。
60
康傑記得漆鐵寶住的地方。那是臨街的一座簡易樓。什麼是簡易樓?那是「文革」初期,把一些實在已經不堪居住的平房,拆掉改建的居民樓。大都只有三層。說簡易,並非是偷工減料,而是蓋它們的指導思想,就是要立足於用最少的錢,蓋最簡單的房。那時候提倡艱苦奮鬥到了極端化的程度,比如說,那時候報刊上推出了一個模範人物,叫門合,他的先進事跡之一,便是堅持住地窩子。跟挖一個坑搭一個篷子作頂的地窩子相比,簡易樓算是相當奢侈的住所了。再一條,那時候是立足於備戰,而且立足於「早打、大打、明天就打」,隨時準備讓敵人飛機將它炸掉,所以完全不必把它蓋得很正式、很好。這些簡易樓牆體單薄,每個單元的居住面積都不大,無陽台,廚房全設在樓道裡,很小,廁所則是公用,廁所裡是沖水式蹲坑,比胡同裡的那種原始狀態的廁所略強些。有自來水,有電,可是沒有暖氣,到冬天居民還是要生煤爐子取暖。這些樓雖說是因陋就簡的蓋造,但是當年施工認真,所以一九七六年地震時大都安然無恙,直到九十年代末,大量這樣的樓房還在被耐心地使用,甚至於有人說,這種樓房雖然簡易,可是反比這些年用很大投資,按很氣派的設計,花很大價錢買來的某些商品樓,住起來放心;因為那些商品樓很可能一會兒這裡管道漏水,一會兒那裡牆體開裂……令人煩不勝煩。
康傑當年曾跟漆師傅一起,走到漆師傅所住的那座樓下,漆師傅藹然地跟他道別,卻並沒有一句請他「家去坐坐」的邀請。康傑判定漆師傅沒有搬家。這天康傑借了輛自行車,騎到了那座樓下。仰頭一望,這座樓雖舊,可是樓裡有的人家,生活顯然進入了新狀態——窗外安裝著空調機的分體機。
康傑把自行車鎖定樓外,走進黑糊糊的樓道,迎面第一家敞著門,屋裡一位老大娘正在收拾飯桌,康傑便站到門邊,喚了一聲:「大媽!……跟您打聽一下,漆鐵寶師傅跟哪個單元?」
這樣的簡易樓裡,鄰居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還保持著平房大雜院裡的那種淳樸關係。大媽挺熱情地讓康傑進去,問:「您是鐵寶他……」
康傑忙自報身份:「我們原來是一個廠子的……後來我調走了……我找他有點事兒……其實,是他今天找我去了,沒能見著……我是怕他有什麼急事……所以趕著來瞧瞧……」
大媽便讓康傑坐下:「……他住二樓,203……兩口子剛出去……想必一會兒也就回來,您等等他……」
康傑問:「他……全家都好吧?」
大媽說:「他爹他媽,都過世啦……倆閨女……就是他媳婦帶過來的那倆姑娘,都拉扯大啦……如今都出閣了……就他們兩口子……按說,最艱難的日子都過去啦,可是……哎!」
康傑問:「出什麼事兒啦?」
大媽便細說端詳:「他媳婦真是個能人,裡裡外外一把手……可誰想得到,頭幾年總鬧頭疼……也沒太在意,疼厲害了,也就要點止疼片吃……去年疼大發了,這才去醫院細查……結果做B超,超出一團東西來……原來怕是瘤子,再查,不是,可比瘤子還糟心……您聽說過嗎?是叫什麼豬囊蟲的玩意兒,長她腦子裡頭了,越長越大,邪乎了!……」
康傑問:「不能動手術取出來嗎?」
大媽說:「……可憐啊……去了好多家醫院,拍了好些個片子……可是大夫們都搖頭,說晚了,動不了手術了,那豬囊蟲,都跟她腦仁兒,長一塊兒了……只能是想法子用藥讓那蟲子死在裡頭,要不,它再長——說是那蟲子長完一片身子,就要再長一片——人就活不了了!……那蟲子死了嗎?說是並沒死絕……這不,今年春節過後,他媳婦一隻眼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如今那另一隻眼,也保不齊哪天就會瞎!……唉,您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招上了這號蟲子呢?……鐵寶估摸著,那是十來年前,下鄉『支農』的時候,在那兒吃了沒煮熟的『米豬肉』,招上的……鐵寶媳婦這麼一病,我們這樓裡的人,誰都不敢瞎買個體攤上的豬肉了……您說那豬囊蟲怎麼那麼厲害呀?招上了,想打下它來,難著啦!……」
康傑問:「那她還能上班嗎?」
大媽說:「病退半年多啦!好在看病還能報銷百分之九十……實在要住院,手術,還有大病統籌……光這一檔子事,倒也罷了,您該知道吧?廠子不是讓人給兼併了嗎?往下裁員呢,鐵寶不也下崗了嗎?……」
這正是康傑最關心的,他忙問:「那漆師傅,他打算怎麼著呀?」
大媽說:「聽說廠裡,讓下崗的職工,從三樣辦法裡,自己選一樣……一樣辦法,是提前退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不夠花,您自個兒掙去……一樣辦法,是退職,關係轉街道;給你總算一筆錢,好像是,按工齡算,每年一千多吧……最後一樣,就是留職停薪,檔案留廠裡,一旦廠裡需要,你還可以回來簽合同……其實下來的誰還指望吃回頭草呢?這第三樣辦法,就是你得下海,自己闖蕩去!……」
康傑一邊聽那大媽報告消息,一邊把漆師傅的處境和《爺們兒歇菜》裡的角色合起來琢磨:三樣辦法裡,該取哪一樣呢?
大媽不等他問,便接著說:「鐵寶他選哪樣法子,還沒聽他往外露……其實,依著我想,還是頭一樣法子比較好,雖說倆人都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那總有個保證不是?再說他們儉省慣了,倆閨女還能幫補一下……也不是單他們一家一戶遇上這麼個局面,有個裂了口的鐵飯碗端著,也總比手裡沒了現成的碗兒,自己去攢個碗兒強,您說是不是?」
康傑便說:「其實,在咱們京城攢個飯碗,也並不難……您看如今有多少外地人,跑到這北京,見縫插針,見溝潑水,掙下了多少錢呀?……就說滿街賣煎餅的吧,差不多全是外地人,別看那買賣小,一個月總也能掙上幾百塊……」
大媽便說:「喲,賣煎餅呀……又不是真餓的吃不上飯了……幹嗎那麼小打小鬧呀?……真想發財,還得做大生意!……可咱們不是沒那門路嗎?……」
正說著,看見門外邊,漆師傅兩口子,一起走進來了,康傑忙謝過大媽,迎了上去。
漆師傅見了康傑,並沒顯現出很強烈的反應。漆師傅那口子本也是熟人,用不著介紹。康傑隨他們兩口子上了樓。
進了漆師傅他們那個單元,發現其實是兩間很小的屋子,外間也就十來米,裡間望過去,大約還不到十米。真想像不出來,一家六口人時,他們是怎麼就合的。樓下那大媽家,大約是三間屋,當然也都不大,顯得滿滿噹噹的,裝修得並不高檔,但地板磚、花紋牆紙、掛畫線、百葉窗……一應俱全;沙發、擺設也都還不賴;特別是一台二十九英吋的大彩電,雖說望上去有點兒太不成比例,堵心,可到底宣示著主人的生活狀態已遠在溫飽線上……漆師傅家,相對來說,確實窮多了,不過……康傑環顧著,心中評議道:窮而不酸,簡而不陋……牆體就保持著刷白灰的原態,卻清爽無塵;地面就保持著水泥的原狀,卻擦洗得平整光潤;窗簾就掛在簡單的鋼絲繩上,可是蔚藍色帶一點竹葉圖案的廉價窗簾布,望上去挺順眼;外屋裡一邊是兩架老式樣的單人沙發,當中間一個樸素的茶几,顯然是當年漆師傅自己打造的,耐心地用到今天;對面那邊則是一個躺櫃,也是自己打造的,上頭有一台十四英吋的臥式電視機,很可能還是黑白的;另外就是一張可以折疊的鐵腿木圓桌和兩把折疊椅……裡屋可以一目瞭然地看出,無非就是一張雙人木床,一個老式的大立櫃,兩口摞在一起的方方正正的大木箱;但那床上潔白的褥單與疊得如軍營般齊整的被子,卻給人以很強烈的視覺衝擊……綜合起來的印象,倒覺得漆師傅這兒比樓下大媽家更安適舒心些似的。
漆師傅兩口子給康傑讓坐,漆師傅還給他倒了一杯茶,是沖的茶葉末;這種便宜的茶葉末現在反而不大好買了;康傑喝了一口,因為沖的水很熱,茶葉末沒有浮在表面,喝起來味道居然不錯……
康傑和漆師傅坐在沙發上說話,漆大嫂到門外走廊對面的小廚房去坐開水什麼的;康傑覺得漆大嫂不僅並不怎麼出老,眼神也未見得差到了哪兒去,如不是聽了樓下大媽的一番報告,他甚至會認為她一切都正常呢……他決定,如果人家兩口子都不提起那豬囊蟲的事,他也就別問……
康傑先跟漆師傅敘敘舊。他注意觀察漆師傅,確實滿臉褶子,不過,只能說他是未老先老,而不能說他是未老先衰;因為漆師傅那臉上的皺紋,兩邊挺對稱,從拍電影的角度說,這樣的皺紋出現在男人臉上,挺陽剛的呢!漆師傅身板還是那麼硬朗,背沒駝,脖子上的幾根粗筋還是那麼鋼條似的;至於身上穿的嘛,想必不至於是只那麼一身了吧,可還保持著當年那潔淨得沒有道理的狀態……
說起廠裡的變化,和他的下崗,漆師傅的平靜,令康傑吃驚;尤其是說到自己的選擇,更讓康傑大感意外:「……我辦妥退職手續了,領出了三萬多塊錢來……」
這很不合乎《爺們兒歇菜》裡的描寫。心態情緒跟樓下大媽也很不相同。康傑這下意識到,從某種概念,比如「老北京人的惰性」,來詮釋所有的人和事,顯然是不行的;人,永遠是多樣而複雜的……
聽說漆師傅領出了三萬多塊退職金來,康傑心中鬆了口氣;他原是很擔心漆師傅來跟他借錢的,當然千把塊錢倒也無所謂,要是漆師傅並非退職而是停薪留職,想借本錢做生意,那他就為難了——剛借了「十四點」兩萬塊啊!他雖拍了些個影視,有了些個錢,可他並非財主,更不是慈善機關,是不?……漆師傅不是找他借錢,那是找他幫什麼忙呢?
漆師傅不緊不慢地,條條理理地,說到找他的目的:「……我跟你嫂子合計了一下,決定從退職金裡,拿出八千塊錢,買下一台電動爆花機……我們聯繫好了,就在百貨公司一進門的地方,租一個攤位,講好是一個月六百塊錢,先預付他們半年,他們優惠我們一百塊,收三千五……我們再進玉米豆、糖漿、紙口袋什麼的……前期投入,滿打滿算,怎麼著省,也得一萬三左右……這就把我十多年工齡的價兒,都投進去了!……估摸著頭一年要是賣得俏,能收回成本來,第二年就能賺了……可那機器是最要緊的,要是剛過半年,嘎崩壞了,過保修期了,我可就崴泥了……所以,我得請個電工,幫我再檢驗檢驗,買上一台質量最好的……這不就想到你了嗎?……」
原來如此!這有何難?康傑高興地說:「那沒問題!我全套電工傢伙,連萬用表都是現成的,幫您測試,檢驗,不成問題!那機器一定沒啥複雜的,原理很簡單!……明天我正沒戲——就是拍電影沒我的鏡頭,正好給您練這個活兒……您說吧,明兒個是到這兒來集合,還是直接到那提貨的地方去?……」
漆大嫂走進來,聞聲說:「……我說大傑他肯定幫忙吧?……大傑兄弟,我們鐵寶這回是只能贏,不能輸啊!……」
康傑離開漆師傅家,迎著秋風騎車回賓館時,鼻息裡竟氤氳著美式爆玉米花的氣息……他想,《爺們兒歇菜》雖是個輕喜劇,可也不能一味地拿「老北京人吃慣了皇糧的惰性」來開涮……他一定要說服編劇和導演,往那戲裡糅進些深刻一點的東西……
對主演《爺們兒歇菜》,康傑更有興致,也更有信心了!
61
電視台的一個專題節目裡,要請紀保安的奶奶露面,對當今的青年人講幾句話。寧肯扛攝像機,春冰隨機採訪。
春冰是頭一回進入這樣的干休所。她覺得那裡面的空間感特別好。樓與樓之間的距離拉得很開,樓的門、窗、陽台也都拉得很開,顯得闊大;走進樓裡,樓梯也寬,樓梯拐彎處的面積足夠當一個小廳;進到紀保安奶奶的住處,更覺得處處闊朗,光線充足,一掃一般住宅內的侷促繁瑣之感。
春冰後來進一步歸納自己的印象,又感到干休所裡的情景,確可用樸素二字來形容。那些三層的灰磚坡頂小樓,用料、施工不消說都是極好的,但外觀上絕無任何裝飾性的部件;單元裡面的房間雖多,廳雖大,但紀奶奶家大概不僅不會是例外,恐怕還相當典型——所有的東西幾乎都重在實用性,而絕少考慮裝飾性、趣味性;給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套沙發:笨重、茁實,方方正正,罩著灰米色味嘰布罩子;這種沙發,春冰在以往看過的表現高干生活的影視片裡早已熟悉,現在親臨其境,所看到的並非佈景道具,而是鮮活的現實,甚覺親切……紀奶奶本人,也是樸素之氣迎面撲來,她穿的衣衫質地都很好,但上面幾乎沒有任何細節是為取得裝飾效果而存在的……
採訪進行得很順利。紀奶奶性格爽朗,她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弱,然而也是句句短捷質樸,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詞語。拍完寧肯說簡直不用怎麼剪輯,整個兒擱進片子裡就是。
紀保安平時並不跟著奶奶住,一般是一個月來看望奶奶一次,這天因為事先知道拍電視的事,所以趕來,一則看望奶奶,二則可以跟寧肯他們再聊聊。
寧肯和春冰來到紀奶奶家才知道,紀爺爺抗日戰爭期間就犧牲了。紀奶奶現在一個人過,只有一個家鄉來的,幾輩人都稱做四嫂的中年婦女,在照顧她的生活。紀奶奶的住房很大,但她不要子女跟她一起常住,她說她住房大,那是黨給她的待遇,兒孫們現在應該用自己為黨做出的貢獻,去換取自己的待遇,包括住房待遇;兒孫們常來看望他,有時留宿一下,她也就滿意了。在這一點上,干休所裡的老同志們多與她不同,也有人說她未免性格太過剛硬了;然而紀奶奶我行我素,倒也自得其樂——別看她早已離休,一天到晚過得還蠻充實;如無外出的社會活動,她每天下午的精神生活之一,便是與一些老戰友通電話,有時一個電話要打很久。接受完採訪後,她便進到最裡面房間,打她的電話去了;於是紀保安和寧肯、春冰在紀奶奶的客廳裡侃上了大山。
三個年輕人在那兒放談,都沒注意到,紀保安的父親進來了。紀保安的父親馬上就到六十五歲,眼看要離休了,心情正趨複雜;他進去後,無意中聽了三個年輕人的幾句話,頓時不悅;他且隱忍一時,四嫂迎上來,他隨四嫂進裡面見母親去了。
三個年輕人的什麼話,使得這位老同志大為不快?
原來,他們議論到,國外一位中國留學生,叫崔之元,還有一位洋人,所謂的「中國問題專家」,叫昂格,倆人都挺年輕,他們對當前中國的發展,持肯定的態度,提出了「制度創新說」。他們認為,以傳統的社會主義概念來衡量,中國的市場經濟開放到了這種地步,已經大大地「偏離」;可是用資本主義的概念來衡量,中國卻穩定在社會主義的政治框架內,所以也不能說中國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還得算是社會主義國家。怎麼評價中國呢?他們認為,中國是在進行「制度創新」;也就是說,人類社會的發展,因中國的例子,而產生了新的希望;二十世紀的人類,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社會主義 資本主義二元對立的制度對抗;二十一世紀,人類有希望衝出這種二元對立,中國很可能創建出一種新的社會制度,那時候恐怕還得發明一個新的符碼,來稱呼之……
寧肯和春冰走了,四嫂做好晚飯,一家人坐在餐桌旁吃飯時,紀保安的父親向紀保安發難了,他陰沉著臉,問紀保安:「……那個攝像的記者,他叫什麼名字?」
紀保安答:「寧肯。」
父親便說:「林肯?……這樣的名字!……是什麼家庭的?……中國人,叫什麼華盛頓、林肯的!」
紀保安說:「是列寧的那個寧!……您怎麼能望文生義呢?還想查人家三代!……再說,華盛頓、林肯在歷史上是起進步作用的嘛!」
父親威嚴地說:「從取名字上。確實能看出來那父母的傾向嘛!……比如你姐姐和你,一個叫紀延河,一個叫紀保安……」
紀保安說:「我知道,奶奶說過,紅軍長征,首先到達的是保安,還不是延安……按這個順序,其實我倒應當是哥哥……可是,光從取名兒上頭看傾向,那也太形而上學了!」
奶奶點頭說:「是不能形而上學、捕風捉影!……延安整風的時候,發現我們單位有個叫李共榮的,他填的表格上,哥哥叫李共存!……聽了這哥倆名兒,得了啊!不是漢奸是什麼!整得他夠嗆!……後來冷靜下來一調查,他跟他哥哥是雙胞胎,取名兒的時候,宣統皇帝剛登寶座……他父母取那名字是想讓哥兒倆都活下來,跟後來日本鬼子那『共存共榮』的鬼話沒關係!」
父親有點尷尬,且低頭吃飯。可是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又提起話茬兒來:「……我聽見那個寧肯說什麼,到下個世紀,社會主義這個符碼,得進博物館了!……這樣的人,怎麼能在電視台工作啊!……」
紀保安著急了:「……您怎麼能聽上一耳朵兩耳朵的,就下結論啊!……您什麼時候能坐下來,跟我們年輕人平心靜氣地聊聊,那就好了!……人家不是那個意思嘛!人家是在講一種新的觀點,一種對中國現實的新解釋嘛!……」
父親厭惡地說:「什麼新解釋!還不是和平演變的那一套!……現在真是不像話,讓這樣的人拍電視!……」
紀奶奶說:「你們說誰啦?那個小寧?我覺著還不錯嘛!……怎麼?我不在跟前時,他說什麼啦?」
紀保安便說:「奶奶,他沒說什麼反動話……他是跟我討論問題嘛!」
父親便說:「你可別忘了你是誰!你跟他討論!……哎,你就讓他那樣的牽著鼻子走吧!……」
紀奶奶問:「討論什麼?跟我說說!」
紀保安說:「幾句話說不清!」
父親說:「說清楚了也是謬論!」
紀奶奶斜了兒子一眼,跟孫子說:「你得練出那個功夫,就是有時候,用最位省的話,把一個不那麼簡單的意思,跟人說明白!」
紀保安就把他們議論的內容,扼要地說了一遍。
紀奶奶聽完,不表態;四嫂把湯端了上來,紀奶奶說:「先都給我喝湯!」
當父親的喝了一勺湯,仍舊滿腹火氣:「……現在的電視!……一定要在二十三點多少分之後,才讓社會主義的東西上場!……」這話一出來,紀保安就知道,父親現在的怨氣火氣,已經是衝著正在掌舵的而去了……自從他逼近離休之日,這種怨氣火氣便越來越旺,在外人跟前大約還很能隱忍,在親人面前他就不想強吞了……
這是紀保安在奶奶家,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餐飯。
62
跟潘藩那回的遭遇類似,他也是一出飯店的大門,便有一輛舊「皇冠」的出租車滑到了他的面前,他坐進去,說了目的地,司機便往那地方而去。路上司機便跟他搭話,說他文章寫得不錯,說有個人,特佩服他的文品人品,想會會他;他先是一驚,隨之一喜,便主動說:「是老豹想會會我嗎?你是富漢吧?」那富漢便說:「是姓潘的跟您說過什麼了吧?」他掩飾:「哪個姓潘的?我認識姓潘的多了!……你們除暴安良,名聲在外……我是個民間寫文章的,全靠三教九流托著,你們的名氣,自然早知道,一直想親近親近,總是無緣,沒想到今天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幸會幸會……」
富漢把他送到目的地時,他們已經商量妥當,如果明天下午雙方都得便,就由富漢來接他,先請他吃頓飯——這是老豹的意思——然後富漢帶他去老豹那兒,會會,聊聊。其實他這一方已宣佈沒問題,只待老豹決定,不過富漢說今晚上還是要再聯絡一次,他也還可以再變更時間。
臨下車時,富漢囑咐他:「……這事,別跟外人說……特別是姓潘的……那個『八渣兒』……」他忙點頭:「那個自然!」
當晚富漢來了電話,敲定在第二天。他約富漢到他那城內住處附近的一個公園側門會齊,富漢告訴了他一個車號。
第二天中午,他提前到了那公園側門,激動地等待潘藩描繪過的奔馳600出現;約定的時間到了,並沒有那樣的轎車出現……他正疑惑中,富漢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跟他說:「久等!」怎麼只有人,車呢?……富漢引他走過去,原來車早停在那公園側門前的空地上了,跟另外的兩輛別的車斜排在一起;富漢指著一輛的車牌說:「您瞧……」他這才憬悟,他來了就該查看車牌號,而不應引頸期盼什麼黑色的「大奔」……那車似乎並非富漢開來停在那兒的……富漢只不過是準時來接手而已……富漢先用鑰匙打開了前門,然後打開後門請他坐進去……那是一輛血紅的外國新車……車子開動起來,他問:「這車……什麼牌兒?」富漢說:「也是德國造……寶馬牌兒……」
車子向東,開出二環……他想,是不是也到潘藩去過的那個地方吃飯呢?他還記得潘藩的形容,那餐館的單間裡,大甕小瓶裡,都插著些蘆荻,十分的雅致,那倒挺合他的口味……可是富漢卻宣佈說:「咱們去長城飯店好嗎?……老豹說,從您的文章看出來,您挺喜歡吃西餐的……您是不是有篇文章講過,您光是聽人說,長城的法式大餐特棒,可您一直沒領略過……老豹讓我到那兒,讓您盡情領略!……」他不禁驚呼:「哎呀那多不好意思……那地方……聽說每人最低消費是五千元……貴死人啊!」富漢說:「許別的人貴,就不許咱們也貴一次?別的人吃了也就是擺了次闊氣,您吃了,能寫出好文章來……您這樣的人,什麼不應該都嘗一嘗?……」他聽了,覺得富漢一定是在重複老豹的話……
……他們到了長城飯店,直趨那法式西餐廳。果然名不虛傳。因為餐廳壁柱上佈滿最平整的高清晰度鏡面,因此一走進去時,會覺得那餐廳非常宏敞;其實整個餐廳裡只分佈著十來張餐桌、三十六個座位;那些鏡面使得任何一個座位上的客人都能在進餐時看到自己的尊容;整個餐廳的配色雅致到極點,寬大舒適的餐椅呈鮮蝦肉色,潔白厚實的台布下垂的皺褶裡閃著玫瑰色光暈;桌上的玻璃杯是真正的水晶製品,瓷餐盤等細瓷製品均系比利時定做,餐叉餐刀也是配套而制的精美工藝品,閃著柔潤的光澤……最令人激動的是餐廳頂棚上的水晶吊燈,那呈多個連續S形的燈體,由上萬個三稜水晶柱組合而成,據說在全世界亦屬罕見!
……他們選了一張餐桌,落座後侍應生端上冷水杯,送上印製典雅華貴的大菜譜……餐廳裡一個有豎琴的小樂隊開始演奏,那水簾垂洩式的樂句沁人心脾,未飲先醉……
……那天中午,他們進去時,只有一桌客人,都是金髮碧眼的西洋人,三男一女,男士個個穿戴著中規中矩的西裝禮服,女士穿著本季巴黎時裝,耳飾項鏈閃閃發光……他望望側面的富漢,富漢倒是西服領帶,頭髮光潔;從鏡子中偷覷自己,卻還是一身休閒裝!按說來這樣的餐廳,是一定要穿正式禮服的;不過,聊可自慰的是,自己身上的休閒服雖不是什麼大名牌,倒也還屬於大眾名牌的範疇(他近年來懂得,「大名牌」如夢特嬌和「大眾名牌」如鱷魚,不僅價位不同,而巴也不屬於同一個消費檔次),「是真名士自風流」嘛,總體而言,也還說得過去……
……侍應生給那邊洋人們端去了一盤菜,那誘人的氣息氤氳在整個廳堂裡……那是按餐廳第一任廚師長皮埃爾·米耶爾秘法烹製的燴鮮鵝肝……這道美味是應該緊接著鮮蔬海鮮色拉享受呢,還是最好放在紅酒牛肉之後細品?……
……此餐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嘗?
……當他們已經離開那餐廳時,他還有一種如夢如幻的陶醉感……可是,腦際也不禁飄出許多個???……富漢是掏出VISA卡結的帳,他也不好意思細問,總得一萬多吧!……老豹哪兒來的這麼多錢呢?……都說只有賣軍火和賣毒品的人,才花錢不眨眼皮兒……老豹他,究竟是靠什麼斂的財?……陰暗的念頭一湧上來,他不禁打個嗝兒,頓時清醒了許多……斜眼一瞥富漢,便覺得其謙恭的態度之中,又實在很有些獰厲的風貌……
……當他們走到大堂裡時,富漢身上的呼機忽然響了起來,富漢看罷那漢顯,便用手機跟什麼人對起話來:「……我正有事啦!……讓我順便先去處理一下?……(說到這兒富漢伸腕看了看表)……你怎麼就不頂了呢?(「不頂」發「不丁」的音)……笨蛋!……好……就五分鐘!……這不是瞎搗亂嘛!……」
……他們出了長城飯店,重進那血紅的寶馬車……車子開動起來,好像是往長城飯店後頭去了……這時候富漢才對他說:「……咱們來得及……誤不了……我得先去處理個事兒……沒幾分鐘……不過,您可千萬別下車……」
……離長城飯店後面不遠,便是些未開發的地面,既非農田,也非工地……唔,倒頗有些野趣……哎呀,怎麼亂糟糟的……怎麼亂成這樣?還不光是亂!……分明是:髒、亂、差!……車子在非正規路面上沒走多久,忽然前側赫然出現了一大片垃圾山!
……他朝車子後窗望去,長城飯店的剪影儼然在目……這裡離那般高檔豪華的場所頂多只有一公里!……基辛格、黑格、洛克菲勒、薩馬蘭奇……乃至於美國前總統布什,全都在那裡下榻過……當他們住進那頂層的總統套房時,可曾從落地玻璃窗朝這裡瞭望過?他們看到了什麼?……是的,他們很可能看不見這垃圾山,只朦朧地看到一派野地……
「您千萬別出來……我馬上回來!」富漢麻利地下了車,關上了車門。密封的車廂裡溫度適中,並且氤氳著淡淡的香氣,迴環立體聲的音響裡,低低地放送著一首古典鋼琴曲……肖邦?李斯特?……
可是他禁不住好奇心,他趴在貼有防曬膜的窗玻璃上,朝外望……他看見在垃圾山的缺口處,站著一個人,個子高高的,可是……彷彿架著拐……那人只有一條腿?……那是什麼人?……那人彷彿在等著富漢……富漢走了過去,在那人面前站住,兩人說話……那個獨腿人為什麼那麼激動?只用胳肢窩壓著木拐,雙手打著激烈的手勢……
他忍不住打開車門,走了出去……一股刺鼻的穢氣撲過來,差點讓他馬上嘔吐……蒼蠅亂飛,還有些說不清是什麼的小蟲子成團地上下翻滾著……
他走到富漢背後,他看清了那個架拐的人……相當年輕,相貌應當說是端正的,體魄應當說是健壯的……只是失卻了一條腿……如果不是那麼蓬頭垢面,不是殘疾,那麼應當比潘藩和康傑都英俊……都在同一城市生存,人跟人的處境竟如此不同!……
他正胡思亂想,那獨腿人眼睛朝他斜,富漢便扭過頭,一見他下車跟過來了,富漢臉上先掠過一片慍怒,然後顯然是壓抑下怒氣,才露出焦急之色,跺一下腳跟他說:「我的祖宗!你怎麼回事兒啊?……非下車來?……請您趕緊回去啵!……」
他自知孟浪,忙往後退,這時聽見那獨腿人又繼續跟富漢說話,口氣很急迫,聽那口音好像是河南人……
……富漢跟那人說完話,回到車裡,因為剛才下車後未關上車門,所以不僅穢氣湧進了車裡,還飛進了好多蒼蠅……富漢把車開起來,調頭,回到了與長城飯店一線的東三環路,車窗外又是滿眼的現代化豪華景象……富漢啟開車窗,在加速中讓他轟跑蒼蠅……再關上車窗後,蒼蠅似乎沒有了,而異味猶存;富漢從前面扔給他一筒噴霧式芳香劑,他便前後上下噴了一氣……
……他也不敢多問,只是說:「……怎麼長城飯店後身,會有這麼個垃圾場啊!……那小伙子,真可憐啊!……」
富漢卻笑了,告訴他:「可憐?誰可憐?他?……你哪兒知道,那裡頭有個垃圾村,整整百十來口子,都是外地人……大多並沒殘疾……他可是村長呢!……他權力可大啦!……沒幾個人惹得起他……他那腿,說是得脈管炎,沒別的法子治,只好動手術截了……他個人在銀行的存款,如今少說也過五位數啦!……」
他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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