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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城市四題 作者:劉醒龍

居委會


  下午,有人頭頂一顆懶洋洋的太陽,站在一座土墩上大叫:「喂--所有男女勞力和各家管事的大人,夜飯後都到村部開會!」

  「再通知一遍,夜飯後所有居民都到居委會開會。」

  「這是最後一遍了,沒聽見的當心到時罰出義務工。晚上在村部開居委會大會,各位村民居民不得缺席,上級有重要的事情要民主一下。」

  他一喊完,有人答應:

  「豬長,晚上開會的事我沒聽見!」

  喊話的人隨口罵一句:

  「日你娘!你娘是大豬婆!」

  這時,一頭老牛昂頭叫了一聲,那聲音就像是叫:「你娘--」哄地一下,從門洞、樹蔭和地角等去處,傳來一陣樂。喊話人也就樂了。那三遍喊中,第二遍是對第一遍的糾正,第三遍是對第一遍內涵的懷念、對第二遍內涵的肯定,以及對一二遍的補充。到晚上,他再次站在土墩上喊開會了時,還會如此換來換去,將人捏泥猴一樣弄暈了頭。也還會有幾個人喊他「豬長」。

  這之間,被叫作「豬長」的踱到一座大門前,對裡面說:「三爹,今晚的會你得到場。」

  「不是宗族議事,我不去。」

  門外的人拉開準備逃的架勢後說:「是議咱胡家大垸改名的事。」

  屋內一聲吼同一隻小板凳一起砸出來時,門外人已逃出老遠了。

  叫「豬長」,其實是先前人們叫他隊長,後來叫他村長的延續。這地方本是大別山中的一個小鎮,無論過去如何從農業社變成生產隊、又變成某某村,鎮上的人全都是無所謂的一副模樣。可是,突然間他們這兒變成了一座縣級市,他們的村長變成了居委會主任,。領導對他們的尊稱也由村民變成了居民,有村民就有村長,有居民就有「居長」,他們也就半真半假地喊起「豬(居)長」來。想一想,也真怪轉彎轉得太急了,將居委會主任叫作「居(豬)長」,也就是慣性之必然了。那天開萬人大會,有人中途上了趟廁所,返回時褲子還沒繫好,四周便被宣佈成城市了。鞭炮放了一天一夜,到處都可以見到好看的女人,使大家覺得還真的有點電影電視裡的城市味道了,可是待一場夜雨沖走滿地的鞭炮屑,貴如黃金的糞便垃圾自然肥充斥各個角落時,一切又全如當初了。而胡家大垸即使是在放鞭炮時也沒有城市味,上級分配的應放鞭炮數,被當時的村長、幾天後的「豬長」打了折扣,放鞭炮的三毛則打了村長的折扣,將鞭炮藏了三分之一留作娶媳婦用,雖然第二天就被查了出來,但對於頭天的鞭炮稀疏已無可挽回了。胡家大境又沒有好看的女人。胡家大垸甚至不明白那天那多好看的女人是從哪裡來的,事前事後怎麼一個也見不到了。

  現在,對於胡家大垸居委會的全體居民來說,將他們徹底變成城裡人的最後一道工序,是將眼下的胡家大垸這個小農意識太濃的地名換掉。

  會議一開始,居委會主任先將自己身邊坐著的那個人,介紹成是市裡派來傳達重要指示的楊同志。

  然後,楊同志便極威風地整整衣領說:「沒有多的事,就兩件,請大家認真發表意見,好供市裡決定時參考,第一件是居委會不比先前的大隊和村,市裡原則意見是,居委會主要頭頭將由上面委派,不一定全由土生土長的人擔任。二一件是,將地名改一改,不能叫這境那烷的,應該叫某某街、某某路或某某大道。」

  接下來,居委會主任一臉烏雲地宣佈,先議地名的事。他想必記起自己由村長過渡到居委會主任後,僅僅是個代理。同時,一定明瞭為何這種小會市裡還要派個人來督促。

  再接下來,滿屋一派死寂。

  不是沒人想說話,那個叫三毛的幾次都快張開嘴巴了,都被長輩用玉石的、黃銅的和木的竹的煙嘴堵住了。

  多數人是驚愕。

  人可改名,這個道理在文革中被胡家大垸接受了。但是,當那些胡紅衛、胡文革、胡語錄以及胡彪們,剛開始籌劃給胡家大境改名時,就遭到保皇派們的激烈反對,且理由無法反駁:共產黨與國民黨那樣的死對頭,到坐天下時,也只在中華民國上加上三個字,要改烷名也只能像這個樣子的改法。將紅色、革命、解放、勝利等詞與胡家大垸一起拼了多時,始覺不行。有固執者便扛著標語牌示威遊行,被扛著鋤頭的長輩一頓亂棍,打得自此鴉雀無聲了。

  如今改了革,開了放,如何又要強迫命令改地名呢?只有不要祖宗的人才去改地名。

  楊同志瞪了居委會主任一眼。

  居委會主任瞪了會場一眼。

  大家都不說話,他倆似乎也不好意思開口,跟著又這麼瞪了幾次。會場仍沒動靜。這樣,每隔三兩分鐘,便有一個女人打一次孩子,哇哇地將會場哭得更寂靜。

  居委會主任終於吼了一句:「誰再哭,罰他出義務工。」

  這話有毛病,意思卻沒有毛病。女人母雞領小雞一樣引著小孩魚貫而出,站到外面的稻場上,將自己的兒女一齊打得如雨後水塘裡的蛙群。

  楊同志看看表,有些耐不住。胡家大垸不知道他喪妻三年後,剛剛續上一個。他一清嗓子又亮出一副好聽的京腔:

  「大家不要鼠目寸光,只盯著腳背。別看胡家大垸眼下是一人一個糞場,一戶一片風水,將來這兒要修一條大街,筆直筆直的,像漢口的解放大道,上海的南京路。所以,上級決定來點提前量,將這兒改叫--」

  楊同志忽然發覺自己快說漏嘴了,停下來想一想才接著說下去,

  「上級決定將這兒改叫某某大道!」

  會場頓時一驚。三毛終於逮住機會說話了:

  「什麼?叫母母大道?」

  楊同志改用方言答應:

  「是叫某某大道。」

  三毛馬上又問一句:

  「叫毛毛大道?這不是與我的小名一樣麼!市裡養著那麼多讀書人都幹什麼去了,取這麼個放牛娃叫的鬼地名。」

  楊同志解釋說:「某某大道,是說這大道還沒名字,還得等大家參謀一下。」

  居委會主任這時不能不說話了。

  「你們這些言生,平時總朝我要民主,現在上面給了民主,你們又不當數用。再沒有人出來民主,日後誰要是再說翹屁股話,可別怪我脫褲子罵娘不像黨員幹部了!」

  這時,從門口進來一個老頭,紛紛讓路的人都叫他三爹。三爹的枴杖拄著居委會主任的鼻尖問:

  「真的要咱胡家大垸改地名?」

  楊同志接過去回答:

  「市裡各處不合適的地名都要改。」

  三爹口齒不清態度卻明白:

  「胡家人自己說話,不用外姓人插嘴。」

  居委會主任連忙解釋:「他是市裡派來領導開會的!」

  三爹昏花的眼睛盯著楊同志看了一陣。

  「那好,咱小民就再冒犯一次。上海有條街叫王家碼頭路,領導知不知道?」

  「不知道。」

  「董家渡路呢?」

  「也不知道。」

  「那黃家路、喬家路和毛家路大概也不知道了?」

  「是的,我沒有去過上海。」

  三爹替楊同志歎了口氣。

  「也罷,咱說近的,不說那遠的了。黃州城你總算去過吧?」

  「去過。」

  「城裡有條街叫阮家涼亭,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就好辦了。你不是說咱這兒叫某某大道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看就叫胡家大煉大道。」

  角落裡坐著的三毛和另一個人接著補充:

  「叫胡家烷大道也行。」

  「叫胡家大道也可以。」

  三爹他們的話讓楊同志傻了眼,他心裡早裝著市裡內部定下的地名:青春大道,做夢也沒料到會民主出眼下這麼個古怪地名來。

  居委會主任心裡一亮,趕忙響亮地說:「還有沒有別的提議?沒有!那--同意三爹主意的人請舉手。」

  在三爹舉得高高的枴杖的號召下,所有手臂陸續舉成了一片小樹林模樣。

  居委會主任數也不數就叫道:「一致通過。」

  楊同志又瞪上了他:「胡主任,你自己呢?」

  居委會主任極少聽到有人稱他的官銜,卻從上面來人的嘴裡聽到了,這一點險些使他放棄在這個問題上的原則,幸虧三爹的枴杖擱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於是表態:「我是少數服從多數。」

  又說:「現在討論第二項,居委會主任到底如何產生合適?」

  三爹老眼一翻,將屁股對著楊同志,「屁!咱們胡家大垸的領頭人,得由胡家自己人來當。」

  「對,小地方養不了大地方的人,小廟只供土地神!」

  三爹背後有人擁護地發一聲吼。跟著會場參差不齊地亂糟糟吼成一片。

  「胡家有能人當這芝麻官。」

  滿烷的狗被驚得吠成一片。

  居委會主任這次特慎重,多問了幾聲。都說就這個,沒別的意見了。他於是將臉轉向楊同志:

  「是不是再表決一次?」

  「有他一人就夠了,其餘的全是聞屁蟲!」

  三毛又逮著說話機會了:

  「楊同志,你怎麼開口罵人?」

  楊同志蒼白著面孔,抬腿走人了。居委會主任愣了一陣,突然攆了出去,嘴裡連連叫著:「楊同志慢走,我送送你。」

  居委會主任追上揚同志,自言自語地嘟噥:「咱這兒議事的規矩是一戶一票,我也沒辦法。」隔了一陣沒聲音,他正以為楊同志不理睬他了,突然間聽到了回答:

  「這事沒完,得聽市裡的最後決定--」

  猛地一聲(口撲)通,楊同志摔倒了。一邊往起爬一邊忍不住罵了一句:

  「狗日的胡家大垸大道!」

  一切果然全由市裡決定。

  半年後,市裡給居委會派了一位主任。

  派來的主任儘管是個浙江佬,卻也姓胡。新來的胡主任宣佈,市裡給這塊地方正式命名了。

  胡烷大道,胡家烷大道和胡家大垸大道,都被市裡否決了,新名稱叫古月大道。

  「古月胡!」

  聽到這個消息時,三爹嘟噥一句後淡淡地一笑,很深奧的模樣。然後換了一面,繼續曬著懶洋洋的太陽。


雕塑


  三年一小慶,五年一中慶,十年一大慶,這原本是指國慶節而言,現在卻被市裡領導沿用了。因為轉眼之間,縣改市已經五年了。市裡各方面變化較大,街名、地名等都被人叫習慣了,就連市長自己聽到過去的屬下喊他老縣長時,也開始彆扭了,覺得沒有市長這個稱號有現代意識。

  市長是個極富創新意識的人。

  五年一中慶。這個中慶該不該慶的問題,讓市長犯了愁。國家在到處搞緊縮,過緊日子,連四十週年大慶也只是象徵性搞些小活動。一個小小縣級市搞市慶,這不是和中央唱對台戲麼?只是自己先前說過,等到城市面貌徹底改觀後,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這一陣由於在文明城市評比中,這個市奪取了縣級市中的頭一名,五週年中慶的輿論風便刮得更猛了。就連連續三年虧損的五金廠,也說,只要市長髮句話,說什麼也要湊個十萬八萬的,為市委市政府捧場添光。

  正在為難之際,市政協那邊轉來一封群眾來信,聲稱,我們市已將桐籽花和杉樹,分別選為市花市樹,卻沒有自己的城市雕塑,這是十分的美中不足,建議在古月大道路口,建一座能展示我市風采的現代化雕塑,讓我市以更新更美的姿態迎接它的五週歲生日。

  市長後來反覆說,群眾的確是真正的英雄,群眾中的確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智慧。

  在當時,市長很高興地欣賞了附在信後的幾幅設計圖,然後就親自打電話到市文化館,讓搞美術的胡天堂速來,有要事相商。

  胡天堂是古月大道胡家少數幾個吃公家飯的人之一,聽到市長要見他的消息時,他正在老婆孩子的責任田裡插秧。胡天堂心慌慌,手腳上的泥也未洗乾淨。待從市長辦公室出來,卻變得一臉的春風得意,逢人便說,市長採納了他的建議,在古月大道路口設立一尊雕塑,並以此來取代五週年中慶。只是不提自己設計的幾張圖紙被市長否定的事。但是,他心裡明白,這個設計,除開他胡天堂以外,市裡沒有第二個人拿得下來。這一點,市長也在談話中的語氣裡很明顯地流露出來。儘管市長也說過集思廣益的話。他認為那只是裝裝門面而已。

  按說,胡天堂不該這麼驕傲,市裡搞美術在省地獲獎的人,共有四五位。在這四五位當中,胡天堂總是排在靠後的位置。且胡天堂是油漆匠出身,自幼當學徒,跟著師傅給人漆嫁妝、棺材等,最初的畫技,是從師傅給人家嫁妝上描龍點鳳時偷來的。師傅只教他油漆活,不教他畫花鳥,說要學畫花鳥,得三年滿師後,再當三年徒弟。胡天堂只肯學一個三年,往後便自學成才了。做的油漆,畫的花鳥很快就超過了師傅,直弄得師傅最後撂了油漆擔子,將獨生女兒許給他,自己安心養老當外公去了。

  胡天堂不像師傅一門手藝苦守一生,他什麼都學,什麼都干。還別出心裁地用雞毛雞爪樹皮樹根等雜物做鏡屏賣,並由此被安排到一家鄉鎮企業搞工藝設計。又過了幾年,又被調到市文化館。他後一次調動不是因為他會做鏡屏,而是他會用木頭或泥巴,雕塑出各種各樣的菩薩。時逢市裡修復聖廟,文化館請他去幫忙,他說幫忙可以,到結帳時,憑人頭算,大小均拉,一個佛像一百塊錢。文化館算算帳,覺得還不如將他調進來開工資划算。便將他調到了文化館。所以,儘管那幾位搞美術的人,聞訊躍躍欲試,胡天堂仍敢第一次在那幾位美術同行面前放肆地問:「你們搞過雕塑麼?」同行們反問:「你不就是做了幾隻泥菩薩?」胡天堂一點不臉紅地說:「是做過。那些泥菩薩還都挺靈驗的呢!」

  胡天堂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在他繼續與別人神吹,去見市長時自己如何如何的時候,同行們已搶先將隔壁圖書館有關雕塑方面的書籍全都借走了。輪到他去時,找了半天,也只從一本舊雜誌上看到一尊小孩撒尿的雕塑。他看不出它妙在哪裡,琢磨半天後倒琢磨出另一個道理:既然小孩撒尿都可以成為千古傳頌的偉大作品,那麼自己也一定能夠搞出一件傳世佳作來。對於同行們的競爭,他還是小有警惕,畢竟他們現在擁有了他所沒有的那些寶貴資料。

  但是,胡天堂擁有市長。

  想到這一點,他趁幾個同行都在辦公室時,給市長打了一個電話,並有意將一句話說得很重。他說:「哪怕是第一次搞城市雕塑,也要從生活中來。」放下電話,他很高興地轉告同行們,說市長很同意他的看法。

  事實上,胡天堂高興得太早了。在他下去體驗生活尋找創作靈感時,市裡成立了一個關於城市雕塑工作的領導小組。組長自然是市長親自兼任,副組長是有關部門的頭頭,這些都無關緊要,要命的是藝術顧問名單裡面,找不到他的位置。更要命的是,他想找市長匯報這次下去體驗生活的收穫,及其對城市雕塑的初步構思,市長堅決不見他,還讓秘書捎口信,說自己要按藝術規律辦事,讓藝術家們在公平競爭中展示自己的藝術才華。

  幾次聯繫沒聯繫上,胡天堂便無心再找市長了。同行們的競爭已進入了刺刀見紅的階段,上陣廝殺的還有包括省地一些搞美術的高手。胡天堂因下去體驗生活,耽誤了幾天時間,等他弄完設計圖,送到領導小組時,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四壁上已掛滿了別人的設計圖。他的那幅纏頭巾抱麥穗的少女圖,只好平攤在地上。對此,胡天堂是很有意見的,卻一點效果也沒有。一個當上藝術顧問的同行說,再送晚了,只好掛到廁所裡去。聽了這話,他本想發火,不知怎地到頭來卻忍了下去。他看了看別人的設計,出門時,先前的自信心一點也沒有了。

  接下來幾天,他懶得去文化館坐班,隻字不提城市雕塑的事,在家埋頭為仙人頂大廟塑一尊觀音像。

  時逢陽曆七月,高考在即。這天妻子去聖廟為即將赴考場的兒子燒香,回來時對丈夫說,他畫的那幅圖,被擺在聖廟外面徵求意見。

  胡天堂將信將疑,去看了才相信這是真的。自己的那幅少女圖,和別的兩幅圖擺在一起,前面各自放了一個意見箱,領導小組的人在一旁對這三幅圖搞民意測驗。

  這天來聖廟的人很多,其中,很多是來祈求自家子女高考得中的。一些有頭面的人,在另兩幅畫面前指指點點,然後在一張紙上寫下幾句什麼,再投進那畫前的意見箱。這些人對旁邊的少女圖似乎很不屑,看也不看就扭屁股走了,倒是那些來求神的老太太,不時有掏出錢幣投進意見箱的。胡天堂對此大惑不解,直到有位老太太說,這個觀音畫得不大象時,才明白,她們是把意見箱當成功德箱了。

  明白後,胡天堂滿臉羞紅,回家後,甚至無顏面對那尊未塑完的觀音像。正巧五奶來串門。五奶也聽說了雕塑之事,要他一定要為胡家人爭這口氣。他灰心地說了這事的來龍去脈。說得五奶不甘心地歎氣,很不服氣胡家人種的桃樹,果子竟要被別人搞去。卻又無計可施。

  國慶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自然,雕塑之事也不會像別的事那樣拖得遙遙無期。就在民意測驗之後的第九天,領導小組通知有關人員到一起開會,進行最後的敲定。

  胡天堂是接到通知的。他一點積極性也沒有了。在家守著有鼻子沒眼的菩薩坯子,雙手沾滿泥土地忙乎著,接到通知後不到一個小時,就將通知之事忘了個精光。後來,有小汽車在外面鳴笛,有人在外面叫喚:「胡天堂,快到市裡去開會!」

  胡天堂聽見了,不但沒理睬,反叫媳婦出門擋駕,謊稱他不在家。他一想到館裡那兩位搞美術的同仁,這幾天那種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的樣子,心裡就難受。他自知那幅畫得有點像觀音的少女圖,是比不過他們的那兩幅圖。他不願去給他倆當陪襯人,乾脆守在家裡自己給自己撈點實惠。至於那兩幅圖中選哪一幅,是悲是喜都是他倆的事,與他不相干的。

  小汽車走了又回了。車上的人不再叫喚,逕直闖進屋裡,問:「你是胡天堂麼?」胡天堂只來得及應一聲,手沒洗,衣沒換就被拖到車上。到車上那人才說:「市長生氣了,說你們搞藝術的都愛擺臭架子!」胡天堂聽了無話可說,只把兩隻手來回使勁搓著,搓出一些圓滾滾泥柱泥球,紛紛落在市長的皇冠車內。

  一進會議室,市長就迎面瞪著眼瞅著他不吭聲,旁邊的人便審判一樣問:「老胡,這麼三請四接的,你都幹什麼去了?」胡天堂幾乎將塑泥菩薩的事如實說了出來,只是去請他的人搶先開口,才使事情變成另外一種樣子。那人說:「胡老師正在家裡雕塑這幅少女圖呢!」沒等旁邊的再開口說什麼,市長說:「言歸正傳吧!」

  一入正傳,會場便活躍起來,與會人很快就形成兩大派,圍繞胡天堂的兩個同行的兩幅圖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胡天堂無心聽那些話,也聽不懂那些古羅馬、古希臘和什麼現代抽像藝術,認為這些人都是在市長面前賣弄學問,好讓市長發現自己超人的才華。

  胡天堂一句話不說,仍舊慢慢地掛著泥團,手上搓乾淨了,又搓腳上的。後來,他又將這些小泥團擺成一個大泥團,再將這大泥團一點點弄成一個雕像的雛形。正是自己的那個設計的模樣。

  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不介入這場爭論的還有一個人。那些爭吵得口乾舌燥的人,忽然間發現市長從頭到尾都不吭氣,彷彿意識到其中的微妙,便一齊歇下來,把目光直直地投向市長。

  市長發現這個情況後,笑一笑說:「大家是不是想請我評判呀?我不敢在孔聖人門前弄文,胡天堂同志一直也沒開口,是不是先聽聽胡老師的意見!」聽到市長稱自己為老師,本來沒勇氣說話的胡天堂忽然來神了,抖擻著說了句:「人是人,鬼是鬼,山是山,水是水,一種東西如果弄得不人不鬼不山不水,那還叫東西麼!黨中央提倡為群眾辦實事,搞藝術的也不能例外,不能搞那種雲裡霧裡虛無飄渺不著邊際,只有貴族老爺愛的東西。」

  兩個同行想爭辯,被市長一揮手擋住了。市長親自開口說:「我是個外行,就說點外行話,前天,領導小組的同志找我匯報,說有不少的群眾在民意測驗時,往一幅畫前面的意見箱裡塞錢,其實就是捐款嘛。老百姓的感情最樸素,也最實在。我就喜歡老百姓的樸素感情。我們搞藝術的如何把這種傳統的樸素感情,和現代的審美觀念結合起來,這是一個普通而又最高深的問題。有些人不喜歡觀音娘娘的模樣,可老百姓稱喜歡,外國人也喜歡,說觀音是中國聖女。剛才胡天堂同志的話也對也不對。藝術就誕生在似與不似之間。他自己的這個設計就是很好的證明。你們看看,這畫中人既像觀音,又有現代女性的風韻,她手裡的那把麥穗,多麼像觀音拿的雲帚,至於那頭巾則更是溶古今為一體了。所以,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這幅設計,體現了中華文化的精髓。不過這名字不太好,我有個意見和作者商榷一下。毛主席有句詩說;神女應無羔,當驚世界殊。能否就將這幅雕塑叫作神女呢?」

  市長話音剛落,會場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過了些日子,古月大道路口上也響起了熱烈掌聲。胡家人見到胡天堂的《神女》,從一大片紅綢裡升起來,高高聳聳地矗立著。

  又過了些日子,市禮堂裡響了更熱烈的掌聲,市裡都知道,那是市長連選連任了。


交通崗


  大前年,讓楊同志摔跤的小路上,堆滿黑石頭。前年,小路被鑿成一條街道的坯子,並被覆上黑色煤渣。去年,市裡派人在黑煤渣上澆了一層黑瀝青油。這樣,古月大道在它出世後三年,才初步誕生了。

  胡家人天生一副處世不驚的性子。古月大道峻工通車時,五金廠鑼鼓喧天地使喚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工,披上五綵衣,沿著粘腳的瀝青路,唱著革命歌曲扭了幾個來回。除了市裡派來的那個姓胡的主任外,其餘姓胡的或是倚在門口納鞋底,或是蹲在稻場邊啃甜高粱桿,絕對是一派看熱鬧的景致。這條大路將古月大道居委會的好田好地佔去了一半。別處田地佔了,還能夠安排幾名土地工,古月大道的田地是白白奉送了,市裡說修路佔地是無償的,一滴油水也沒讓他們沾到。三年來,僅僅以古月大道的名義,每年向五金廠一個人頭收伍元錢的管理費,除此以外,胡家人再也沒見到過城市的任何好處,甚至還為城市慪氣。外出時,人總以疑惑的眼光審視著,問,你那裡是什麼城市?那模樣就像是審問騙子小偷。還有鋪路面時,熬瀝青冒出的黑煙,將又粘又黑的煙油飄灑在胡家人的臉上,三五天洗一塊肥皂,仍沒有多少乾淨時候。胡家人斯文講禮貌,不去與築路隊計較,而是找居委會。胡主任當即代表市裡稱讚他們很會民主,答應一定與有關方面協商解決。第二天,就給各家各戶發了一盒去污粉,說用這東西擦煙油又快又省又乾淨,又說要大家克服一下,大道邊上一隻門,勝過燒香供財神,等這大街建成了,准保日子過得像小財主。胡家人聰明會舉一反三,他們將去污粉賣給築路人,自己用灶裡的草木灰擦,還說這也是發明,過些時大街修成了,也像城裡人成立一個公司,專門經銷這種天然去污粉。胡家人很多事只是說說。說的時候常常忘記自己也算城裡人了。

  一切復歸平靜後,古月大道的居民慢慢地做起一些賣瓜子、鹽蛋、茶水等小生意。又過了一陣,那些低矮破舊的屋簷下面,竟堂而皇之地掛出餐館旅社、百貨商店等招牌來,而且居然還有人衝著胡家人喊大老闆、少老闆了。

  當然,潲水對於胡家人仍是頭等重要,男人每到傍晚總忘不了催促女人,上五金廠去搶潲水。胡家對女人管教很嚴,但與五金廠的炊事員調調情,卻是可以的。有一天,一位過門才幾天的媳婦,讓五金廠的炊事員將要害部位摸了幾把,新媳婦擔著空桶哭哭啼啼跑回家,丈夫三毛兒見了反罵媳婦嬌氣,自己把自己當金技玉葉。

  一日裡,古月大道又熱鬧起來,幾個穿撅眼的人,撅著屁股在大道中間劃出幾條白線,又在十字路口上安了一個油桶一樣的小屋。那地方從前有座小廟,修路時讓推上機剷平了。一輛頂著高音喇叭的汽車,來來回回地宣傳什麼藍盾杯競賽。胡家人以為是要在這兒比賽拔河或賽跑什麼的,等了半天也不見有運動員來。倒是那些平日很愛嚇唬人的警察,拿著一疊紙,笑吟吟地往過路人懷裡塞。塞到胡家人懷裡時,他們死活不要,叫道共產黨的政策是買賣公平自願,你們不能強迫命令。掙得脫的掙脫後飛快逃開了,掙不脫的只好假裝收下,趁他們糾纏別人時,趕忙將那紙擱在路面上,不聲不響地溜走了。後來,宣傳車上走下一個人來,人都認識他就是那次來改地名的楊同志。楊同志點名要找三爹。胡家人卻叫他有事找五奶。他愣了愣還是去了。之後,五奶傳話,說楊同志如今是市交通警察的隊長了,說藍盾杯是交通安全竟賽的代號,是全區統一搞的,說在咱古月大道搞試點是瞧得起胡家人,是給胡家人的面子,要大家別搓反索兒,協助一下楊隊長。

  僅隔一夜,五奶就自己搓起了反索兒。

  第二天,五奶小聲顫顫地說,姓楊的,你的報復心好重哇!這時,胡家人七嘴八舌吵成一鍋麵。幾個沒有五奶輩份高的男人抱成一團,說王奶比不上三爹精明能幹,三爹在時,胡家從沒吃這樣的問心虧,五奶太不行了,讓我們一個虧接一個虧地吃。

  王奶後來又說,姓楊的有日破天的本事,我也要和他鬥到底,看誰贏誰的。大家看五奶決心這樣大,復又無話了。

  楊隊長的藍盾杯競賽,就是不准人車在古月大道上橫衝直撞,還在十字路口設的崗亭裡,派上幾名警察監督著。這樣一來,胡家人剛剛做出瘤頭的茶水生意,就不能在柏油路邊擺攤設點。這點還可忍讓,不能忍讓的是,竟然不准他們橫穿馬路,到古月大道的另一邊去挑水洗衣放牧幹活以及去五金廠挑湘水。崗亭裡的警察用雪白的手套,指著地上劃的橫行線說,不是不准過,是必須從規定的橫行線上過。按說古月大道長不過千餘米,劃了四處橫行線並不算少。但胡家人都是講究坐北朝南的風水,一家一戶一片宅基,沒有連成片,四處橫行道,只照顧到四家,且這四家都有人在外面吃公家飯。別人不服,這四戶也不願自己門前的空坪,變成眾人的大路。迄今為止,古月大道除大道是市裡的外,一切都是胡家的。大道這邊零零散散佈滿胡家人的住宅,大道的另一邊則是為胡家人提供衣食的田野和田野中間的五金廠。沒有機關。沒有商店、沒有放錄像放電影演戲的地方,沒有能夠藏住家鴛鴦和野鴛鴦的樹林。所以,古月大道上很少有閒逛的人。所以,這些白線實際上只能限制胡家那些上田地幹活,上五金廠挑潲水的人。這些理由一擺,確實可從認定楊隊長動機不純。

  五奶氣憤地說,想限制我們走路,做錯了夢。對,走自己的路,由別人說去,有讀過中學的胡家青年說。五奶瞪他一眼說,你爹你爺還在,輪不到你說話。

  王奶接著說了一條妙計。剎那間,那幾個說王奶不如三爹的人,對她肅然起敬,極端恭維地說,胡家有五奶管事是祖上積下的陰德。當即,一戶收了五毛錢,差人上五金廠小賣部買了一瓶白油漆,餘下的給晚上行動的人作工錢。

  天黑後,五奶找塊土墩站住喊了一聲:大毛兒、三毛兒、細毛兒,該動手了。片刻,三個男人便竄上了馬路。

  第二天,單等交通崗上的值班警察一就位,胡家男女老少撒鴨子一樣,從各家各戶最方便的地方漫過馬路,在對面遛兒遛逍又一齊席捲而回。交通警察哈喝著跑近來一看,頓時傻眼了:古月大道從頭到尾密密麻麻劃了許多白色橫線,分不清哪是他們劃的,哪是胡家人劃的,滿地都是人行橫道。交通警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天後,才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灰不溜秋的小玩意,衝著它哇哇叫了幾聲楊隊長。

  十分鐘剛過,楊隊長從一巔一巔象瘸了腿的螃蟹一樣的摩托車上跳下來,用手指試了試標誌橫行線的油漆干沒幹。

  這時,王奶踱過來說,也不知是誰劃了這麼多的線路方便群眾,我oj想寫感謝信又不知往哪兒送,這學雷鋒真是學得好哇。楊隊長不作聲,仍在試那油漆。王奶便瞇瞇笑起來說,夜裡能把線劃得這麼直,夠能幹的。楊隊長霍地站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這油漆裡汽油摻少了,當心將兩隻手粘到一塊兒了。說完將自己的兩隻手往攏一併,像個被銬住了的犯人。

  隨後幾天,古月大道上不見交通警察的蹤影,馬路上胡家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膽大的三毛兒甚至還砸開交通崗亭的門,蹲在裡面一邊拉屎一邊數過往的行人車輛。三毛兒出來問,八輛車加十七個人等於多少。有說二十六的,有說二十四的,王奶罵他們只曉得瞄牛屁眼,連等於二十五都不知道。三毛兒當即恭維說,五奶假如年輕些一定考得上大學。

  第四天上午,居委會胡主任一家一戶地通知,下午在馬路上開逮捕人的現場會。胡主任知道茶壺不是夜壺,自己姓的胡和古月大道人姓的胡不是一個胡,平日總是將正經事開著玩笑說,譬如動員超生孕婦去刮胎,他總說是去將胎裡的氣放掉,有時也說去減肥。動員人去交公糧,他則說去叫糧管所的人多買幾包老鼠藥等。所以,他說的話雖凶險,卻無人深究。

  等到下午大家往馬路上一站,才發現幾日未露面的楊隊長,帶來了幾個派出所的人,還有一隻警犬。派出所的人要大家排隊,一個個將手伸給警大聞一聞。輪到三毛兒時,警大低聲咆哮起來,派出所的人二話不說拿起手銬就將三毛兒銬住。接下來大毛兒和細毛兒也都被警犬嗅出來。然後,派出所的人便宣佈他們三個妨礙執行公務,給予行政拘留一個星期的處份。

  王奶急了,擠到前面,說,這與他們無關,是我幹的,要坐牢我去。楊隊長笑瞇瞇地說,這麼直的線大白天你也劃不了。

  押走時,大毛嚇得臉刷白,細毛兒只知道哭啼啼叫媽,只有三毛兒昂著頭,一副視死如歸硬骨頭模樣地衝著人群喊,五奶,你們放心好了,我不會丟胡家人的臉的!王奶見了激動地說,這孩子有出息,將來可以接三爹的班。

  隔一陣,來了一輛鋪瀝青油的車,頂上冒黑煙,底下流黑汁,只跑了一個來回,就將古月大道塗得像一匹黑緞子。接下來,交通警察依然在老地方攔腰劃上幾道白線。

  賠了夫人折了兵,五奶心想,只有朝三爹討主意了。說三爹不在,本意是三爹不在位的意思。平常說哪個不在是說這個人死了。三爹沒風卻這麼說,是有人咒他早死早托生。三爹自己也動過死的念頭,是五奶以胡家的利害勸他,他才答應不死,卻堅決要求退居二線。那一次,三爹從三毛兒的新房後邊經過,從窗戶中瞥見三毛兒媳婦正在房中洗澡。三爹一生是極正派的,年輕時跑碼頭做生意從不下窯子嫖婊子。但這一次他腳象生了根,站在窗外怎麼也邁不動。三毛兒媳婦發現後將此事告訴了三毛兒,三毛兒則告訴了父親。三毛兒父親等一幫五六十歲的人早就想攆三爹下台,於是,也不管兒媳婦的羞恥,在族人中張揚開了。三爹下台了,半路上被王奶摘走了果子。

  王奶來到三爹自我國禁的小屋中。這之前三爹早把楊隊長散發的那些傳單研究了好久,發現這些交通規章完完全全只能在大城市裡才行得通。五奶一進屋,他就說了句三字真言:豬牛羊。

  這三個字一出口,古月大道就換了一番情形,一群群豬牛羊,在一聲聲吆喝中,自由自在地在馬路上來回穿梭而過。交通警察從崗亭裡跑出來,拿著指揮棒拚命地揮趕。這時,三毛兒剛被派出所放回來,王奶著意培養他,教他上去說,你們這標誌只說不准行人車輛橫穿馬路,並沒有說不讓畜牲走哇。警察答不出只好又用對講機喚來楊隊長。楊隊長來了亦無言以對。這都是學的別處的先進經驗,哪曾料到這兒還須專門為畜牲立幾條交通規則呢!

  瞅著馬路上亂成一團,楊隊長蠻橫起來,說,畜牲總不能比人特殊。他伸手在馬路中間逮住一條牛,拴在三輪摩托後面欲拖走,那牛一使勁,摩托車後面冒起一股黑煙後被憋熄火了。楊隊長在一片哄笑中跳下車,步行著一邊趕牛走一邊說,要領牛的就帶上保證書和罰款到交警隊來。

  誰想到這一招險些惹來大禍。

  楊隊長將捉來的那頭牛,關在交警隊的院子裡,原想這樣出不了什麼意外,第二天清早他正在床上和妻子說著私房話,每早起來練氣功的老母,隔著窗戶叫著壞事了。楊隊長爬起來一看,昨夜還是好生生的一頭牛,竟然不聲不響地死了。

  才說不妙,果然就不妙了。那牛的主人是三毛兒。三毛兒說,毛主席教導我們牛是農民的寶貝,你們賠我家的寶貝。三毛兒媳婦更是撫著牛背嚎陶大哭,她出嫁時,後娘一件嫁妝也不肯給她,一氣之下,」她將自己親手喂大的這隻牛牽到了婆家。有好事的業餘通訊員;將此事編造成「農家女出嫁只要一頭牛」的稿子,寄到報紙上發了出來。媳婦哭,丈夫鬧,聞訊趕來的胡家人,砸了辦公室的幾塊玻璃,凶狠地說,不賠牛就將這房子的皮扒了。鬧了半天,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為胡家人抱不平。楊隊長知道這事拖不得,拖也無益,弄死了農民家的牛,再怎麼有理也得失賠了再說,這是不是政策的政策。楊隊長讓會計上銀行取了兩千元現金給了三毛兒。三毛兒媳婦還不情願,說這頭牛是她的親人。楊隊長無奈只好再加五百元。

  熬到天黑總算將此事了結了。一整天沒空沾水米,楊隊長剛得空端起碗,王奶顫顫巍巍地進屋來了。楊隊長馬上開始發心慌。五奶進屋後,聽到不知何處傳出陣陣誦經聲,不禁怔了怔,定下神後,說,胡家人辦事講個光明正大,半點虧心事也不會幹,這兩千五百元,胡家人不能要。五奶將一包錢擱在桌上,繼續說,死牛的事不怪你們,昨晚三毛兒夫妻偷著跑來看牛時,順路在別人田裡扯了幾把秧苗餵給了牛,那秧苗是剛剛打過農藥的,牛吃了當然會死,所以,責任在三毛兒自己身上,這錢我們不要,但你們必須向胡家人公開檢討,保證以後不再發生此類事。

  楊隊長連連答應。這些錢本是隊裡發工資用的。五奶使他擺脫了內外交困。

  五奶臨走時聽到內屋說了幾聲善哉善哉。

  胡家人還不服氣,儘管他們已經做到騎著牛或趕著豬羊任意穿過馬路,但是女人挑潲水時,還得繞到那橫行線上。五奶終於看出一切的關鍵在那只崗亭,沒有崗亭,風風雨雨的無處躲,那些警察就呆不住了。

  王奶便又上楊隊長家,卻是找楊隊長的母親。王奶說我來向你學點敬菩薩的經驗。楊母說,沒別的,都是病怕了,找人學了氣功,跟著就向了菩薩。五奶說,我那兒有一座廟,楊隊長修崗亭時,將它毀了。楊母聽了臉色慘白,絕望地喊孫子去叫兒子回。王奶忙起身告辭,楊母已無力起身送了。

  第二天一大早,人們就看到十字路口崗亭上掛了許多紅布條,警察上班後小心翼翼地不碰它。不知情的人問王奶,這紅布條是不是為了避邪。五奶說這是表示勝利的紅旗。

  過了兩天,楊隊長坐在宣傳車上,大聲宣佈藍盾杯競賽勝利結束。之後,崗亭裡的交通警察就不見了蹤影。而崗亭也被誰挪到了路邊,王奶吩咐,讓三毛兒媳婦用它作個售貨亭。吩咐完畢,她一個人笑容可掬地任意找個地方橫穿馬路。走了幾個來回來後,她忽然不笑了。她發現前一段時間乾乾淨淨的古月大道上,遍地都是黑色的糞便和潑灑出來的湘水。王奶回頭走到崗亭邊,瞅著崗亭發愣。三毛兒和他的媳婦正在亭內忙碌著,見狀問五奶怎麼了。五奶等了半天才口吐兩個字:驕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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