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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醉了 作者:劉醒龍


  天上下起了小雨,莊大鵬趕忙將放在外面的半袋水泥提進屋裡。屋裡亂七八糟地放了許多雜物,地面上到處是水漬,他提著水泥瞅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最後他用腳將桌子底下的兩隻凳子勾出來,擺好了再將水泥放上去。剛放好,衛生間裡傳出聲音來,說給我泡杯茶。

  說著話,兩個泥猴一樣的人從衛生間裡走出來。莊大鵬趕忙泡了茶端上來。

  這兩個人是從鄉下進城裡來攬活的泥水匠,文化館這兩年的泥水活都由他們做。莊大鵬是副館長,分管行政,點工的事都是由他負責。元旦過後,眼看春節又要到了,莊大鵬想將衛生間重新裝修一下。那天在街上無意和這兩位聊起時,他們主動答應免費幫莊大鵬做了這事。莊大鵬就真的買了材料,又請上十天假,回家張羅起來。他原以為這點事有十天時間足夠,誰知拖到十一天了還沒有完工。這兩個泥水匠開始時倒還積極,干了兩天就推說別處有事,每天抽空來弄一下,還不停地要煙抽要水喝。莊大鵬很惱火,心裡打定主意,從今往後,文化館的泥水活再也不給他倆做了。

  泥水匠將凳子上的水泥提起來,隨手放在地上,又從櫃子上找了一張報紙墊在凳子上面,便要往下坐。

  莊大鵬忙說,這是新報紙,剛送來的,我還沒看呢。又說,你身上這樣子,還怕弄髒了?

  泥水匠說,我是怕弄髒了你的凳子。

  莊大鵬說,別說笑話,就這樣坐吧!

  莊大鵬拿過報紙,飛快地瀏覽了一下。

  泥水匠說,有些什麼新聞,是不是又開始搞什麼改革了?

  莊大鵬說,你怎麼也這樣關心改革?

  泥水匠說,我當然關心,過去總是別人改我的革;現在我也想找機會改一下別人的革。

  莊大鵬笑一笑說,巧得很,今天報上一篇關於改革的文章也沒有。

  他抓了抓報紙。泥水匠接過去看了看,頭版顯要位置登的是省裡一家劇團晉京演出大獲成功的消息,其次是一篇科技扶貧的文章,其它幾篇小文章說的是一位解放軍戰士跳進冰河救起落水兒童,和省易經研究會成立人大一位副主任兼任主席等等與改革毫無關係的事。

  泥水匠還要看二三四版。莊大鵬一把抓過報紙,他說,改革的事只登在頭版,頭版沒有後面更沒有。你還是抓緊點時間,早點將這事幹完吧!

  泥水匠說,我幫你做事又上不了報紙,抓那緊幹什麼,又沒有一分錢工錢。

  莊大鵬一愣,臉上就變了色。

  這時,門外有人叫,莊館長在家嗎?

  話音剛落,孟保田就進了屋。

  莊大鵬忙說,孟館長你怎麼有空來?

  盂保田說,順路的事,見門開著,想你一定在家,就進來看看。

  孟保田進衛生間看了看,出來時說,這點活怎麼上十天了還沒幹完?

  莊大鵬說,老李他們事多,忙不過來。

  孟保田說,老李,你別也學著狗眼看人低,莊館長可是這文化館領導班子裡最年輕的喲!

  坐在凳子上的泥水匠聽了這話連忙站起來,說,孟館長,我老李怎麼會是那種人呢,我還指望你們給點小錢過日子呢。

  說著,泥水匠就進衛生間去敲敲打打地幹起活來。

  莊大鵬聽出孟保田話裡有話,就將他請到臥室裡坐下。

  莊大鵬一邊遞煙一邊問,館裡這幾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孟保田說,你幾天沒去館裡了?

  莊大鵬說,整十天了。

  孟保田說,也怪,怎麼你就一點風聲也沒聽見。

  莊大鵬有些急,他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孟保田說,老孔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想了三天,搞出一個今年的改革方案。

  莊大鵬鬆了一口氣說,老孔就愛趕潮流,搞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孟保田說,這一回和往常不一樣,他要先從領導班子動手。

  莊大鵬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他說,他想怎麼動手?

  孟保田說,我也是聽宣傳部的小鄭說的,他在部長的辦公桌上見過老孔的報告,他說其中一條就是將現在的副館長改成館長助理,助理由館長提名報宣傳部、文化局批准。

  莊大鵬立即罵了一句,狗日的老孔,文化館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陣地,你也想用來搞資本主義試驗!

  孟保田說,副館長一向是組織部下文任命的,老孔這樣搞其實是想在文化館施行他的個人專政。

  莊大鵬憤憤地說,老孔的野心太膨脹了。不過,我是不怕他。孟館長,過去你總是比較軟,缺少鬥爭精神,這次你不能再縮手縮腳了。

  孟保田說,你是二把手,我聽你的。

  莊大鵬說,按體育比賽的計分方法,者孔是一把手得三分,我是二把手得兩分,你是三把手得一分。我倆加起來最少可以和老孔鬥個平手。

  兩人正在商議,外面又有人叫莊館長。

  莊大鵬聽出來說話的人是館裡搞美術的小段,他就叫孟保田在房裡坐著,自己出去應付。

  小段見他開門出來,便指著地上的水泥說,這麼潮的地方怎麼能放水泥呢,我幫你找個地方放。

  說著,小段就滿屋轉,然後冷不防將頭伸進房門。孟保田不及躲避,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小段忙說,孟館長也在這裡呀,剛才我還到處喊你接電話呢!

  孟保田硬著頭皮說,哪兒的電話?

  小段說,我也沒問,是個女的,她說過一個小時再打來。

  孟保田借口回去等電話,順勢告辭走了。

  他一走,莊大鵬就問小段,說,是不是你舅叫你來的?

  小段說,是的,他讓我通知你明天上午去開館務會,研究今年的工作。稍一頓,她又說,你別總是我舅你舅的,孔館長和我的親戚關係是從老遠扯攏來的。

  莊大鵬想也不想就說,你轉告老孔,我家裡的事還沒做完,還得請幾天假。

  小段欲走,莊大鵬攔住她,說,水泥還沒放好呢,你不是說幫忙找個地方放嗎?

  小段說,地方我早就找好了,只怕你不願意。

  莊大鵬說,什麼地方?

  小段說,你那床上。

  莊大鵬說,我是不願意,不過我願意將你放在上面。

  小段看了看手錶,見已到了下午五點,就笑著說,行,那我就上床去了。

  說著就往房裡走,莊大鵬連忙拉住她的手,一邊往大門外扯一邊說,我知道你已心有所屬,我哪敢奪人之愛!

  小段裝作不肯走,嘴裡說,你這人一點男人味也沒有。

  小段剛走,孟保田不知從什麼地方閃出來,神色不安地對莊大鵬說,我看她是老孔派來探聽風聲的,她回去一定會說我們在一起搞陰謀活動。

  莊大鵬很不屑地說,孟館長你也太膽小了,大小我們也是文化館的兩個領導人,在一起碰個頭,談談工作,這是很正常的嘛。

  孟保田說,這話也對,不過我還是對老孔有些耽心,老丁在官場上滾了幾十年,到頭來被老孔整得去守門賣票,我們怕不是他的對手。

  莊大鵬說,老丁賣票,不是老孔整的,是他自己要去的,他從圖書館調過來時人就蔫了。

  孟保田正要再說,莊大鵬的妻子梅桃一溜小跑鑽進屋來。

  一進門梅桃就抱怨說,下雨了,也不知道給我送把傘。

  莊大鵬說,我正準備送呢,誰知道你會提前回來。

  梅桃說,我在路上碰見小段了,你怕是被她纏住了吧?

  莊大鵬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段是老孔的人,和我親熱得起來?

  莊大鵬將小段的來意和孟保田得到的消息對梅桃說了一遍。

  梅桃說,怪不得連泥水匠也欺負起我們來了。

  梅桃走到衛生間裡,將幾件砌匠用的工具一樣樣地甩出大門,然後要那兩個泥水匠滾蛋,剩下的活兒她用高價請別人來做。

  兩個泥水匠站在那裡很尷尬,嘴裡不停地道歉。

  莊大鵬和孟保田上去勸了半天,泥水匠反覆保證,今晚就是不睡覺也要將屋裡的活全部幹完。梅桃總算鬆了口,喘口氣後,拿上雨傘到小學裡去接兒子。

  夜裡,莊大鵬和梅桃吵了一架。

  泥水匠是十二點之前走的。他們將屋子收拾完,上床睡覺時已是凌晨一點半了。莊大鵬鑽進被窩後,正想將梅桃摟在懷裡,卻被梅桃一掌推開。

  梅桃說,你這個副館長當得太窩囊了,你要是硬氣一點,老孔也不敢這麼盛氣凌人。

  慶大鵬有點掃興,勉強說,不管怎麼說,大家在一間屋子辦公,再說都是為了公事,哪好那麼認真地鬧呢!

  梅桃說,怕什麼,只要破一回面子,以後就能破罐子破摔。

  莊大鵬說,老孔很精,他不會讓我們有破面子的機會。

  梅桃說,有機會你和小段鬧一回,老孔准心痛。他一出面干涉,你就借題發揮。

  莊大鵬說,這事也不一定是你想像的那樣。話說回來,都怪你吵著要蓋私房,放著館裡的公房不住,跑到這郊外來,什麼都不方便。館內的事也沒法及時知道,這一回若不是孟館長通氣,糊里糊塗地跑去開會,挨了問棍還不知道。

  提到這房子,梅桃就不高興。莊大鵬總說自己前年差一點就當上館長了,就是因為蓋了私房,才沒有提升他,而將老孔提起來了。這之前,老孔也是副館長,但位置是排在他的後面。梅桃不服氣,老是爭辯,說老孔的提升主要靠的是縣委宣傳部何副部長,老孔是何副部長中學時的同學。

  梅桃不願說話,她起床周尿,才發現痰盂放在後門外沒有拿進來。後門外是一片墳山,梅桃很怕那些亂墳,天一黑她就不敢開後門,有事總是支喚莊大鵬出去,而且還不准走後門,要從大門前往後門彎。她說後門吹進來的風陰森森的,一沾身子就得感冒。

  梅桃要莊大鵬去拿痰盂,莊大鵬先是不願出熱被窩,隨後又改了主意,要先和梅桃親熱一回。梅桃要他先去拿了痰盂,回來再說。莊大鵬怕吃虧上當,非要先親熱了再去拿。

  討了幾回價,見莊大鵬還不讓步,梅桃有些生氣,一撩被窩跳下床便往房外走。

  莊大鵬還不以為然地衝著她說,墳山上有七八個鬼,你一開門它們就進來了。

  梅桃不搭話,莊大鵬聽到屋裡有一種嘩嘩的水響,正在發愣,想這婆娘是不是將尿撒客廳裡了。忽聽見梅桃在外面叫了一聲哎喲。

  跟著,梅桃就罵起來,說,莊大鵬,你這狗日的!

  莊大鵬連忙爬起來,也沒顧得上穿衣服便往外跑,他一下子衝到後門,後門卻是閂得好好的。回頭找時,才發現梅桃在衛生間裡。

  衛生間剛裝修完,水泥還未干,梅桃蹲在便坑上時,腳下踩的那地方一下子塌了,她光著屁股正好坐在便池裡。

  莊大鵬上去扯起梅桃,並隨口說了句,還沒幹,誰叫你來用一它!

  梅桃當即就和他吵起來。

  莊大鵬頂了幾句後,就忍住不還口,還端了熱水來給梅桃擦洗。

  梅桃反覆罵莊大鵬除了和老婆睡覺以外,沒有一處像個男人。

  梅桃鬧到三點鐘過後,才歇住嘴上床睡了。

  莊大鵬卻睡不著,又不敢翻來覆去,怕弄醒了梅桃。梅桃的話很傷人,但他一點也不怪她,相反,他覺得這些都是老孔搶了自己的位置造成的。假如自己當了館長,肯定比誰都瀟灑。老孔的那點本事他很清楚,老孔是搞民間音樂的,成天只會將「黃雞公,尾巴拖,三歲訝兒會唱歌」這類現成的民歌套來套去,然後說成是自己創作的,居然也在上面弄回幾個什麼獎,拿回來在縣裡領導面前到處炫耀。他自己是搞攝影的,從十八歲進文化館,差不多二十年了,海內外各種攝影比賽的獎證,他已積攢了幾十個,有兩幅作品還參加了全國攝影作品展覽。那一回,中央電視台晚間新聞節目裡報導影展消息時,鏡頭雖然是一掃而過,但他還是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那兩幅作品。解放四十多年,縣裡業餘文藝創作上了中央新聞的,他這是唯一一次。當初宣傳部派人來館裡考察館長人選時,他的呼聲最高,可最後,依然是老孔捷足先登了。

  莊大鵬實在想不通,自己哪一點比不上老孔,竟讓何副部長看不上眼。

  那次考察之後,縣裡開黨代會。何副部長沒有資格坐主席台,莊大鵬在台下的人群中找了好久才找到他。何副部長坐在正中間的位子上,前後左右都夠不著,必須用中焦鏡頭,但光線又不足。他特意請電視台打燈光的小王幫忙,讓小王將燈光照住何副部長,才拍下一張何副部長的照片。這張照片後來在地區報紙上發表了,照片上,何副部長的笑非常動人。報紙出來後,莊大鵬找熟悉何副部長的人打聽過,何副部長似乎對這張照片很滿意。他當時很是高興了一陣,以為提拔正館長的事十拿九穩了,誰知到頭來一場歡喜一場空。

  天濛濛亮,莊大鵬就悄悄地起了床。他用水和了一些水泥,將昨夜梅桃踩塌的便坑一點點地修車補好。天氣很冷,莊大鵬的手一會兒就凍僵了,幾個指頭呆呆的一點也不聽使喚。他咬著牙幹了一個鐘頭,天大亮時,總算將便坑修好了。

  修好便坑,莊大鵬趕忙弄了半盆溫水,將一雙手放進去泡著。浸了一會,一股暖氣順著手臂跑到全身,莊大鵬忍不住快活地打了一個哆嗦。這時,梅桃在床上翻一個身,跟著又一連翻了幾個,並且動作都很大。莊大鵬似乎明白了什麼,連忙打開後門,去拿痰盂。

  痰盂裡的水已經結了冰,莊大鵬找了一根木棒,將冰搗碎了倒掉,這才拿進房裡。

  梅桃也不說話,爬起來方便過後,又鑽進被窩裡睡下。

  莊大鵬輕輕地歎了口氣,轉身到另一間房裡將兒子喚醒,將衣服一件一件地給他穿好。接著又將牙刷擠上牙膏,杯子裡放進半杯熱水和半杯冷水,然後交到兒子手上。趁兒子站在門口刷牙時,他趕忙用開水沖了一杯奶粉,又打開煤氣灶煎了兩隻雞蛋。

  兒子洗過臉,吃完早點,他就騎上自行車送兒子上學。

  路過文化館時,他看見老孔正拿著一把掃帚在掃文化館門前的那塊地,不時有人和老孔打招呼。剛好何副部長跑步回來,路過此地,他也和老孔打了招呼,說,老孔,這塊地你也承包了嗎,總是只見你掃,你也要改改革嘛!

  老孔回了一句什麼,莊大鵬沒有聽清。他也懶得聽,腳下一使勁,騎著車子飛快地駛過去。老孔看見了他,衝著他叫了一聲,他裝作沒聽見,只顧往前駛。

  返回來時,莊大鵬見老孔還站在門口。

  老孔遠遠地喊他,莊館長!莊館長!

  文化館門口就一條直街,沒處可躲,莊大鵬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老孔說,我剛才喊你你沒聽見?

  莊大鵬說,什麼時候?我沒聽見。

  老孔說,有你的電報,昨晚送來的,我幫你收了。

  聽說是電報,莊大鵬有些緊張,忙問,哪兒來的?

  老孔說,武漢。

  老孔從口袋裡摸出電報交給莊大鵬。

  莊大鵬也顧不上別的什麼,當著老孔的面就拆開了。

  電文上寫著:作品已獲獎,請於本周內來影協領取獎品。

  老孔伸頭看了一下,說,什麼作品?

  莊大鵬說,我交了好幾幅,也不知是哪一幅。

  說著,莊大鵬就要走。

  老孔忙說,聽說你家裡的事已忙完了,上午來開個會吧!

  莊大鵬心情很好,就說,有空我就來一下。話剛出口,他便意識到不對頭,家裡的事半夜才做完,他老孔怎麼知道得這麼快!

  老孔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說,早上他碰見了那兩個泥水匠,他們告訴我的。

  莊大鵬沒說什麼,扭頭騎上自行車走了。

  回家後,見梅桃還在床上躺著,莊大鵬就問,你今天不上班?

  梅桃沒有理他。莊大鵬在床前站了一會後,又掏出電報對她說,我的作品又獲獎了。

  他將電報放在梅桃的枕頭上,梅桃一翻身將後腦勺對著他。他心裡很氣,但沒有表露出來,又問梅桃早上想吃點什麼,是麵條還是稀飯,還是上街去買糯米酒釀。梅桃依然一聲不吭。莊大鵬沒有辦法,只好去廚房給自己做了一碗麵條。

  吃完麵條,他打定主意到館裡去看看,家裡的這種氣氛呆著實在沒意思。

  莊大鵬騎車來到文化館門前,他見鐵柵欄門開了一條縫,估計可以鑽過去,就懶得下車,扶穩龍頭就往裡騎。車子的前半部已過去了,老丁突然從走廊裡揭出來,莊大鵬一慌,車子的腳架掛在鐵柵欄門上,他一下子沒穩住,連人帶車翻在地上。

  老丁過來將壓在莊大鵬身上的自行車搬開,莊大鵬爬起來推了老了一掌,嘴裡說,老丁,你怎麼走路像個鬼,一點動靜也沒有。

  老丁笑一笑說,你該搖一下鈴。

  莊大鵬說,我搖了鈴。

  老丁說,那怪我在想事沒聽見。

  莊大鵬說,想什麼事,是不是又在算命卜卦?

  老丁說,早上起床後,我用《易經》椎算了一下,知道今天有場口角。

  莊大鵬一愣,說,我不信你學到了這種程度。

  老丁說,《易經》能不能學通,關鍵是各人的造化,邵海華不也是四十歲左右才開始研究《易經》,他現在成了《易經》大師。

  莊大鵬說,有空你幫我預測一下。

  老丁笑了一下,沒作表示。

  莊大鵬進了館長辦公室,見老孔和孟保田都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坐著。老孔正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飛快地寫些什麼,老孔寫字的姿勢很特別,人斜著坐著,本子也斜著放著,別人看上去彆扭死了,可寫成的字一個個都是正的。孟保田則在看報紙,他看得極認真,一支煙夾在手指上,煙灰都快彎成了一隻鉤子。

  見莊大鵬進來,他們都衝著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莊大鵬的辦公桌上積了一層灰,還堆了一堆舊報紙。

  莊大鵬忍不住嘟噥一句,改什麼革,改得辦公桌上灰沒有人抹,報紙沒有人夾。

  老孔的筆停了一會兒,又繼續往下寫。

  莊大鵬抬起嗓門叫道,老伍,你過來一下。

  老伍應聲從隔壁辦公室裡走過來。

  莊大鵬說,你這辦公室主任怎麼當的?報紙堆了這大一堆,也沒夾一夾。

  老伍說,莊館長,對不起,這事現在不歸我管,我辭職了。

  莊大鵬說,為什麼要辭職?

  老伍說,我跟不上館領導的改革步伐。

  莊大鵬聽出這話的味道來,當著老孔的面不便追問,他就說,那辦公室的事現在歸誰負責?

  老伍說,好像是小段吧!

  莊大鵬便又叫起了小段。叫了幾聲無人應。

  老孔在一旁說,別叫了,我讓她打印一份東西去了。

  老伍走後,莊大鵬找了一塊抹布將桌子抹乾淨了。然後裝作洗抹布,出門找老伍瞭解情況,找了一圈沒找著,最後才聽老丁說,老伍上街買菜去了。

  上樓時,莊大鵬記起電報裡說的事,便拐進辦公室,準備打個長途電話,問問自己的哪幅作品獲了獎。進屋後,他見電話機換了新的,以前是轉盤式,現在是按鍵式。他以前提過幾次,要老孔將電話機換一換,想到老孔到底聽進去了自己的意見,他多少有些高興。

  省影協的電話,過去他每月總要打幾次,那號碼他記得爛熟。莊大鵬一上去就按了一下027,結果是忙音,又按了幾次,仍是忙音。後來,他將節奏放慢了些,一按o就出現了忙音,他這才意識到這新電話機可能是帶鎖的。他翻過電話機一看,那背後果然有一個鎖孔,鎖芯上的小缺口正對著那鎖定兩字。

  莊大鵬一扔話筒,轉身來到館長辦公室。

  他問,電話是誰鎖的?

  老孔低頭在筆記本上寫著,孟保田趁其沒注意,偷偷朝他呶呶嘴。

  莊大鵬又問,電話是誰鎖的?

  老孔依然不作聲。

  莊大鵬有些火,便大聲說,老孔,電話是誰鎖的?

  老孔掃了他一眼,說,你問問小段吧!

  正巧小段抱著一大疊油印材料走進來,聽了老孔的話,她隨口說,問我什麼呀?

  莊大鵬陰著臉,說,電話是你鎖的?

  小段說,我是按制度辦事。

  莊大鵬說,什麼制度,我怎麼不知道!

  小段將他領到辦公室,指了指電話機旁邊的牆上,上面果然貼著一張電話使用規章。規章規定,除了館主要負責人以外,任何人打電話必須先到有關人員,也就是小段那兒登記,並經主要負責人認可確為公事以後才能開鎖通話。

  小段說,你要哪個單位?

  莊大鵬正要說,忽然意識到什麼,他反問,是你領導我,還是我領導你?

  小段說,你是副館長,當然是你領導我。

  莊大鵬說,那你憑什麼過問我的事。

  小段說,我這是按制度辦事。

  莊大鵬一拍電話機,說,這狗卵子制度我還沒有點頭呢。

  說著,他一伸手將牆上那制度撕了下來。

  小段說,莊館長,你別朝我發脾氣,我是小兵一個,有狠的,你們作領導的相互鬥去,別在我身上出氣。

  這時,老孔出現在走廊上,他隔著窗戶對小段說,莊館長有急事,你把鎖開開。

  小段不肯,說,制度是你訂的,怎麼執行起來又變了呢,要麼電話仍像以前一樣不上鎖,誰愛打哪兒就打哪兒,要麼就堅決按制度辦事。

  小段的聲音特別高,她一大聲講話,樓上樓下辦公室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

  小段說,這個辦公室主任你不讓我代理就算了,讓我代理一天,我就要認真負責一天,任何人也別想例外。

  莊大鵬抓住小段這句話開始反擊,他說,那老孔要打電話,你登不登記?

  小段一下子怔住了。

  莊大鵬說,這鎖有幾根鑰匙?

  小段說,我不知道,電話機是老伍買的。

  老伍說,有兩根鑰匙,我都交給你了。

  老孔說,另一根在我這兒。

  莊大鵬說,要登記大家都登記。

  老孔忽然正色說,莊館長,你要搞清楚喲,文化館是你領導我,還是我領導你!

  老孔這話一出口,圍觀的人都笑起來了,說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去了。

  老孔說,文化館的自由化傾向太嚴重了,現在是到了該糾一糾的時候了。

  老孔說完這話,大家都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莊大鵬正要走,老孔叫住他,說,乾脆就這件事為契機,將館裡的改革方案先討論一下。

  莊大鵬不理他,依舊走自己的路。他走到大門口時,孟保田從後面追上來,將他拖到一邊,反覆勸了一通。莊大鵬冷靜下來後覺得孟保田的話很有道理,如果老孔趁自己不在場時,將那個所謂改革方案強行通過了,那豈不是誤了大事。

  他們往回走時,見小段正通知老丁也去開會。老丁不肯參加,說沒有人賣票,他脫不了身。又說這兩天電視錄像的片子好,看的人多,賣票的特別忙。

  莊大鵬說,你是副書記,這樣重要的會議,你不能逃避。

  老丁說,我不是逃避,從圖書館調過來時,我就申明了,只做一個普通幹部。

  見勸不動,莊大鵬和孟保田就上去一人架著一隻手將他拖走了。走出十幾步,從他懷裡掉出一本書來。小段伸手抬起來,是一本《易經》。

  到了館長辦公室,見老孔已將小段打印的那些材料擺在各人的辦公桌上,小段給四個人都斟上一杯茶水便往門外走。

  小段走路的樣子很誘人,特別是豐滿的下肢一扭一扭地讓人見了心跳不已。莊大鵬看了幾眼,回過頭來,見老孔也在看小段,眼睛裡有一股不尋常的光澤。

  莊大鵬故意咳了一聲,老孔一回神,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莊大鵬迎著他的目光,一點也不迴避。他見到老孔的眼神中有幾分虛怯。

  老孔故作鎮靜地說,孟館長,你先將這份草案讀一讀吧!

  孟保田說,我咳嗽了好幾天,說是咽炎,不能多說話,還是讓別人讀吧!

  老孔轉向老丁說,老丁、丁書記,你讀一讀怎麼樣?

  老丁說,我讀不好,在圖書館干了十幾年,讀報讀文件的事,都是別人代勞。

  老孔又說,莊館長,你呢,行嗎?

  莊大鵬說,這東西是你起草的,你熟悉,還是你親自讀吧!

  老孔只好拿起那疊材料正要讀,又放下來說,那就叫小段進來讀吧!

  莊大鵬說,不行,她又不是館領導人,沒資格參加。

  孟保田說,過去,只有毛主席、周總理的報告可以由人代讀,現在連江澤民、李鵬都親自站在那裡讀報告呢!

  老孔無奈,只好親自讀。

  老孔說,《文化館改革方案》(試行)。第一章,館長助理責任制。第一款,館長助理由原副館長改任而成,館長助理由館長提名聘任,並文化局、宣傳部、組織部備案。館長有權對館長助理作出解聘決定。館長助理的工作只對館長負責。第一條,館長助理只接受館長下達的任務;第二條,館長助理必須每週向館長口頭匯報工作一次,每月必須向館長書面匯報工作一次;第三條,館長助理只負責分派的工作和任務,不得干預未經授權的任何事情。第二款,館長助理的獎與罰……第三款,館長助理的工作實績的考核與計分方法……

  後面的一些條款,莊大鵬沒有聽清,耳朵裡只有一片嗡嗡響。

  老孔讀完後,又說了一通話。莊大鵬慢慢地冷靜下來,聽見老孔在說,這個方案是關係到文化館改革成敗的關鍵。要想成功,就必須先解決班子問題,所以要先從領導自身上去考慮。老孔要大家先發表一下意見,然後再將草案發下去,徵求全館幹部職工的意見。

  老孔說完後,伸手拿過桌上的保溫茶杯猛喝了兩口茶水。

  莊大鵬也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水,細細地嚥下去,一口水嘗了幾分鐘,然後又去呷第二口水。

  孟保田則一直將那只盛滿水的茶杯握在手裡,兩隻手輪換著一會兒燙燙手掌,一會兒燙燙手背,一會兒又將茶杯舉起來貼在臉上。

  老丁坐在一個角落裡,他微閉雙眼,雙臂抱於胸前,嘴裡像是在喃喃地默誦著什麼。

  莊大鵬覺得屋子裡的寂靜的味道真是好極了。他看了看老丁,忽然覺得老丁臉上掛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微笑。這種微笑在他看來持別熟悉,可就是一時想不起來。

  莊大鵬正在極力回憶,孟保田在一旁忽然開口說,嘿,你看老丁這個樣子像不像一尊笑佛?

  莊大鵬禁不住附和說,是的,是笑佛,就是城西那廟裡的笑佛。

  老丁像是沒聽見,一點動靜也沒有。

  老孔不高興地說,別扯遠了,說正經的吧,孟館長,你開個頭吧!

  孟保田說,老孔,這個頭我可不敢開,這副館長的工作問題只能由上面來安排,我們自己怎麼好說呢。當然,只要有組織部的紅頭文件,該要我們怎麼辦我們一定就怎麼辦!

  老孔碰了一個軟釘子,停了一下,又回頭說,莊館長,你有什麼好的建議,也可以提出來讓大家參考參考。

  莊大鵬說,讓老丁先說,老丁當過圖書館的館長,對怎麼領導副館長很有經驗。

  老孔只好又去點老丁的將。

  老丁睜開眼睛,輕輕地說,我對文化館工作不熟悉,就沒有發言權。

  老孔說,你一來就扎到基層去賣票,都快半年了,怎麼說不熟悉呢?

  老丁說,老孔你這話算是說對了,如果現在討論怎樣賣票,我真的可以說上一通,可現在是在討論副館長和館長助理問題。

  老丁說完從懷裡抽出那本《易經》看起來。

  莊大鵬咳了一聲,說,都不說?那我就說幾句。這改革既然要從領導頭上改起,那為什麼不從館長頭上動手,而要從副館長身上開刀呢?改革的事每個人都得參加,都要榮辱與共,不能由少數人來指揮別人怎麼改革,把苦果都給別人吃,甜果自己全留下。文化館的改革為什麼老也深入不下去,就是因為總是領導改。群眾的革,而群眾卻改不了領導的革。副館長算什麼?算個雞巴!連電話都無權打,他還能妨礙改革大業!昨天還是副館長,今天就成了館長助理,這足以見得它的無足輕重了。所以,我的看法是要真改革就得先從最重要的位置下手。

  莊大鵬說話時,老孔拚命地往本子上記錄著。莊大鵬說得很快,老孔記不贏。莊大鵬說完後,老孔還追記了幾分鐘。

  趁老孔在記錄,孟保田起身出了屋子。他一走,莊大鵬也跟著走了。

  老孔想作個小結,他在屋裡等了十幾分鐘,見他們沒有轉回來,才知他們並不是上廁所去了,他只好對老丁宣佈散會。

  莊大鵬到學校裡接兒子,半路上碰見了梅桃。

  梅桃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見了熟人就停下來笑著說幾句什麼,一點也不似在家裡的那種模樣。

  莊大鵬將自行車靠上去,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梅桃見了他,臉又陰下來。

  兩人並肩走了一陣,莊大鵬說,我今天差一點和老孔吵了起來。

  梅桃忍了一會兒才說,為什麼?

  莊大鵬說,老孔讓小段代理辦公室主任,我ffj都不知道。他讓小段將電話鎖了起來,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任何人要打電話,必須由小段登記,他批准才能打。

  莊大鵬還將館務會的情況也對梅桃講了。

  梅桃說,你該吵,你吵得對,你還該吵得狠一些。

  說著話,梅桃臉上就變了色,變得和平常一樣溫柔好看,並繞到莊大鵬這一邊來,輕輕地挽著他的胳膊。

  兩人接了兒子,一齊回家。

  梅桃讓莊大鵬歇著,自己下廚房做了幾道好菜,又親自替他斟了幾杯酒。莊大鵬好久不見梅桃這樣高興,自己也很興奮,便痛痛快快地將酒全喝了。

  剛吃完飯,梅桃就要他將兒子送到學校去。莊大鵬看了看手錶,見一點鐘不到,而學校是兩點上課,他正要說等會兒再送,忽見梅桃眼裡放出一點異樣的亮光。他心裡一熱,連忙將兒子送到學校。等他回家時,梅桃已在被窩裡躺著。

  一陣風雨刮過後,梅桃摟著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恨你嗎?我恨你有時一點男兒味也沒有,別人都騎到你頭上了,你都在忍讓。要是你老婆有一天讓人欺負了,你未必也還忍讓!

  莊大鵬貼著梅桃的臉說,我這回真想通了,與其忍讓被人欺負,不如和他拚個魚死網破。

  梅桃說,也不一定。老丁先前在圖書館要多狠有多狠,仗著是一把手,總想改副職的革,結果還不是被那幾個副館長攆下了台。你看他現在比誰都乖,見人大氣也不敢出。

  正在說話,外面有人叫了。

  莊大鵬穿了衣服起床開門,見門外站著文化館的老伍。

  老伍見他那模樣就問,大白天裡和誰在屋裡幹好事?

  莊大鵬正要說,梅桃在房裡先開口,說,大鵬不是老孔,沒有那麼多歪心眼。

  老伍笑一笑說,我真不該衝散你們的好事。

  莊大鵬也笑著說,老夫老妻的,成天在一起,機會多的是。

  老伍坐下來,喝了一口莊大鵬泡上的熱茶說,莊館長,這一回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

  莊大鵬說,誰叫你那麼傻,要自己辭職,老孔早就巴不得換掉你,你這樣做正好是自投羅網。

  老伍說,也怪我當時太不冷靜。那天老孔找我談話,說辦公室從今年起只設半個崗,所以還必須兼半個崗,老孔說館裡半個崗的事有幾種,一種是每天早上起來上食堂裡煮稀飯、做饅頭,供應全館人員的早餐。一種是每天將全館的衛生打掃一次,每三天將廁所和灰道掏一次。辦公室主任雖然沒有明確說是副館級,但待遇上從來都是如此規定的。我也明白老孔這樣做是逼我下台,可當時那口氣實在嚥不下,在氣頭上,我便聲明辭職。老孔當即接受了,並要我從昨天起到文學部上班。

  莊大鵬說,我和老孔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最近才發覺他這個人心理很陰險。

  梅桃穿戴好了,從房裡走出來,說,老伍你這樣做是對的,辦公室主任算個什麼官,不過是跟昆蟲一隻,掉了就丟了。

  老伍說,梅桃你在岸上說話不腰痛,我在河裡撐船可就吃虧了。

  莊大鵬說,也吃不了什麼大虧,等老孔一下台,這辦公室主任仍歸你當。

  老伍說,老孔他要下台?

  莊大鵬說,這就看我們如何努力了,人心齊,泰山移,老孔只不過是一堆牛屎,說去掉就能去掉。

  老伍說,莊館長,我聽你的指揮。

  莊大鵬說,你當了這麼多年的辦公室主任,應當知道老孔的蛛絲馬跡,知道他干了哪些違法亂紀的事。

  老伍說,老孔這人很精,什麼事都留著後路,都防了一手,很難找到他的漏洞。

  莊大鵬說,我就不信他沒有辮子讓人揪。

  老伍想起一件事,說,老孔和小段的關係有點不一般,有一回他老婆跑來找我哭訴,說那天小段躺在竹床上乘涼,老孔忙上去將她拉起來,說她來了月經,不能這樣躺在竹床上,要墊一床單。老孔回屋拿了一床床單鋪在竹床上,才讓小段睡下。老孔的老婆說她做月子時老孔也沒有這麼細心過。她還說,有一回她看見老孔伸手摸小段的臉,小段則用手在老孔的臉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莊大鵬很興奮地說,這樣的材料好,還有經濟方面的沒有?

  老伍說,經濟上的事只有會計知道。

  莊大鵬說,你可以從側面找會計瞭解一下,這樣的事我出面不方便。

  兩人又說了、些話,莊大鵬就要老伍去找孟保田,過一會兒他也去,裝作是無意碰上的,然後一齊做孟保田的工作,要想搞倒老孔,沒有孟保田出面是不行的。

  老伍起身先走,莊大鵬在屋裡坐了半個小時,和梅桃說了些親熱話後,才有些不捨地出了門。

  孟保田沒有做私房,他住在文化館院內。

  莊大鵬去他家時,正碰見老孔從自己家裡出來,兩人見面時只是點了點頭。

  莊大鵬在門上敲了幾下後,老伍將門打開了,並小聲對他說,孟館長病了,正在床上躺著呢!

  莊大鵬心想,這個老孟怎麼病得這樣巧。他嘴裡沒作聲,走進房裡,問候了幾句,然後單刀直入地說,希望孟保田能和他一道出面到縣委會去將今天上午的事匯報一下。

  孟保田說,我腿上無力,實在走不動。

  莊大鵬說,你有沒有力別人也不知道,不過,這事若讓老孔惡人先告狀,那我們往後的日子就慘了。

  孟保田只好起床穿好衣服,跟著莊大鵬和老伍一道出了門。

  三人走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縣委會的樓上,一問,知道鄭副書記在家,且這會兒正閒著。他們敲開門,鄭副書記正在看小說。

  莊大鵬將上午的事詳細匯報了。他說話時,鄭副書記一言不發。待他說完,鄭副書記又叫孟保田和老伍作了補充,直到他們都說完了,鄭副書記才開口說話。

  鄭副書記說,文化館的事由宣傳部何部長主管,這事你們可以直接向他匯報。說著鄭副書記話鋒一轉,說,今年春節活動你們怎麼安排,要抓緊,時間已不多了。不要老惦記著自身的得失,要多為人民群眾著想,不要搞內耗。

  莊大鵬他們告辭後,就去找何副部長。

  何副部長不在家,他出外開會去了,四天後才能回來。

  莊大鵬心知找何副部長告老孔是凶多吉少,聽說他不在家反倒有些高興,這給他們一個商量對策的餘地。

  往回走時,他們商定,莊大鵬趕緊去省裡將獎品領回來,孟保田和老伍在家拿出一個春節文化活動方案,待何副部長回來後,借口匯報工作,再將老孔的事說出來。

  莊大鵬回家和梅桃說了計劃,梅桃很同意,她將家裡的錢都找出來,留下二十塊,其餘兩百多塊都給了莊大鵬墊著做旅差費。

  第二天一早,莊大鵬搭上去武漢的客車,車上沒有熟人,他懶得和陌生人說話,在車上睡了兩黨就到了武漢。

  下車後,他到小東門搭上14路車到博物館站下,吃了點東西,然後就進了影協的辦公樓。這地方他來過很多次,一點也不用問。影協的人也很熟,幾個人見了他都笑著說,獲獎專業戶來了。

  莊大鵬客氣幾句後,從旅行包裡拿出些茶葉,見人給了一包,大家見是黃山綠茶都很高興,說過年有好茶喝了。又說還是老莊講義氣,不像有的人一闊就變臉。

  有人將獎證拿給了莊大鵬,莊大鵬一見只是一個三等獎,心裡有些不高興。他強忍著看清得獎的是一幅名叫《醉》的作品時,心裡不由得有些吃驚。

  《醉》拍攝的是何副部長在黨代會上的情形。那次他挑選送省參賽的作品,開始莊大鵬並沒有挑上它,在他拍攝的作品中,比它強的有幾百幅。後來何副部長托人捎了個信,說他的作品中題材單調了。莊大鵬一下子就明白了何副部長的意思,便抽了一幅作品,將何副部長在黨代會上的照片插進去。當時,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幅《醉》居然能夠獲獎。

  影協的人解釋說,今年的作品太平淡了,看上去千篇一律,倒是《醉》的那種粗糙的感覺給評委們留下一種不大不小的刺激。開始不少評委都說要給個一等獎,可待投票結果出來後,卻變成了三等獎。

  晚上,影協的人留他在食堂吃了一頓便飯,說是便飯,酒還是有的。

  影協還給了他一份文件,上面寫明了,建議有關單位給《醉》的作者發給不低於八十元的獎金。

  吃完飯,莊大鵬叫了一輛出租車,來到湖北飯店,他要了一個雙人間的鋪,一夜花去四十多元。

  睡了一夜,醒來後,莊大鵬就喜氣洋洋地搭上了返程車。

  一回縣城,莊大鵬就先去文化館報銷旅差費,他出門時幾乎將家裡的錢都帶走了,梅桃一再叮囑他一回來就要到館裡去報銷單據,免得家裡到時無錢用。

  莊大鵬風塵僕僕地走進財務室,要了一張報銷單,飛快地填好以後,又隨手交給會計小吳。

  小吳說,老孔沒簽字,我不敢報。

  莊大鵬說,誰作的規定?

  小吳說,小段以辦公室的名義通知我們的,莊館長你不能怪我,我也有為難之處。

  莊大鵬說,我不會怪你們的。

  說完他拿上單據就上樓去找老孔。

  老孔正和小段說得高興,見莊大鵬一臉怒氣地闖進來,不由得有些緊張,忙起身問候了一句。

  莊大鵬沒理會,他將報銷單往桌上一扔說,怎麼現在什麼都得你簽字?

  老孔說,館裡財務上有些亂,得採取一些嚴厲措施。

  莊大鵬說,我看上廁所的人更多更亂,你最好也來簽字批條子。

  老孔不說話,低頭看了看報銷單據,然後說,莊館長,對不起,這旅差費不能報銷。

  這話讓座大鵬的臉刷地一下紅到脖子上。

  老孔說,你這上面的住宿費超標了不說,關鍵是館裡有了新制度,從今年起,除了地區文化局和群藝館,省文化廳和群藝館的有關工作和任務,其它一切部門通知的業務活動費用由有關人員自理。

  莊大鵬說,我怎麼不知道這個制度?

  老孔說,昨天開會時你不在,孟館長、丁書記都參加了,大家是一致通過的。

  莊大鵬實在忍不住了說,老孔,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見我這幾年業務成績突出,獎拿得多,就想卡我,你這項規定是專門為我制訂的。

  老孔說,莊館長,你要怎麼想我沒辦法,可是有一點,館裡的錢不論節約多少我個人都拿不走。

  莊大鵬說,老孔,這旅差費你到底報不報銷?

  老孔說,你硬要我說,那我只好說,只有兩個字:不報!

  莊大鵬說,姓孔的,你要是真能頂住不報,我就從你胯裡爬過去。

  會孔說,我要是給你報了,我也從你胯裡爬過去。

  莊大鵬氣呼呼地從樓梯上往下走時,聽到頭頂上有人小聲說,狗咬狗,一嘴毛。另一個人則答道,槽裡無食豬拱豬。他想看清說話的是誰,等了一陣,卻又什麼動靜也沒有了。

  莊大鵬沒有立刻回家,他先去找孟保田,可敲了半天門卻無人答應。他想,狗日的老孟,一定是聽到自己和老孔吵起來後,便有意躲了。他便使勁在門上踢了兩下,才轉身走開。

  半路上,他碰見從銀行存賣票款返回來的老丁。便在路中間攔住,向老丁追問詳情。

  老丁搖頭說昨天會上的事他一點也沒聽進去,不止是昨天的會,文化館所有的會他都沒興趣聽,他開會時總在想《易經》,那東西比天底下一切東西都有味道。

  莊大鵬見問不出什麼只好放老丁走。

  老丁走出幾步,他又攔住他,要他用《易經》推算一下,他這次的旅差費能不能報銷。

  老丁蹲在地上,用一隻木棍划算了半個小時後,一口咬定,莊大鵬的旅差費不僅能報銷,而且還有一筆不大不小的意外之財。

  聽了老丁的話,莊大鵬肚子裡的氣消了一些。

  他一進家門,就見孟保田正在沙發上坐著與梅桃說話。梅桃臉上有淚痕,像是剛剛哭過。猛地見了他,梅桃忽地又流出了眼淚。

  莊大鵬忙問是怎麼回事。

  孟保田解釋說,他在街上碰見熟人,聽說莊大鵬已回來,就匆忙趕來想通報情況,不料莊大鵬沒回,只有梅桃一個人在家。他將就館裡昨天開會的情況和她說了。梅桃正在著急,怕莊大鵬報銷不了旅差費,她下星期一要給兒子做十歲生日,請柬都發了,到時候若沒錢備酒菜,那可太丟面子了,一急之下,梅桃就哭起來。

  莊大鵬免不了先安慰梅桃一番,說有《醉》獲獎這件秘密武器,他肯定可以鬥過老孔。待梅桃情緒穩定下來後,他才問孟保田昨天開會的事。

  孟保田說老孔太狡猾了,先將財務制度讀了一遍,再叫他和苦了發表意見,又說不願提意見也行,他允許他們保持沉默。後來老孔問了幾遍有沒有意見,他們真的不作聲。誰知老孔竟說,默認就是表示同意,他宣佈財務制度獲得館務會一致通過,並不由他分說,便宣佈散會。

  莊大鵬將老孔罵了一通後,也覺得這事難以再推翻了,往後只能一件事一件事地處理。

  孟保田又將他和老伍計劃的春節文化活動方案對莊大鵬說了一遍。莊大鵬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可以改進或補充的地方,便點頭同意了。

  孟保田走後,梅桃說,老孟這個人有點靠不住,得防著一點,昨天會上他要說個不同意可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像是有意不說,給老孔創造硬說他是默認了的機會。

  莊大鵬說,我也正這麼想,老孟這麼主動來家裡說清楚,實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知道老孟對我這幾年的突出成績很妒嫉,他巴不得老孔這麼限制我一下。

  夫妻兩人商量好,往後凡事對孟保田得留一手,防止他倒戈。

  由於有一種危機感,雖然只分別了一夜,但晚上莊大鵬和梅桃上床以後,表現得分外恩愛。

  第二天中午,莊大鵬聽到消息說,何副部長率人回來了。莊大鵬匆匆吃完中午飯,就到文化館邀孟保田一齊去何副部長家。

  何副部長正準備上床午休,見了他們明顯露出一些不高興來。

  莊大鵬怕何副部長下逐客令,便開門見山地將獲獎作品《醉》和獲獎證書拿出來,一邊給何副部長看,一邊告訴他說,《醉》先前獲一等獎的呼聲很高,但後來由於有人搗鬼,只獲了一個三等獎,弄得連省影協的人都覺得很遺憾。

  何副部長看著照片,臉上逐漸露出了笑容。他說,老莊你這幾年在業務工作上很突出,要借這次獲獎,在縣電視台上好好宣傳一下。下午你親自去電視台一趟,就說是宣傳部的意思。

  莊大鵬連忙點頭答應,然後又露些苦笑來,說,可老孔對我一點也不支持,連旅差費也不給報銷。

  何副部長要過旅差費單據,莊大鵬趁勢將省影協要求有關單位給予獲獎作者獎勵的文件遞上去。何副部長看了看後沒有作聲。

  孟保田眼看要冷場,連忙開始匯報今年春節的文化活動安排。他剛開了個頭,就被何副部長打斷了。何副部長問,這麼重大的活動老孔怎麼不參加匯報。孟保田說,這是鄭副書記親口交待給他和莊館長的任務,他們不清楚鄭副書記的意圖,只好如實照辦。聽說是鄭副書記意思,何副部長就不再追問了。

  孟保田匯報說,今年春節文化活動仍以縣城關為中心,總體構思為《百獸鬧新春》,具體計劃是:組織十條龍、二十對獅子、五十隻蚌殼精進城,從正月初二開始,到正月初四結束,為期三天。同時,縣直各單位每家門前要懸掛不低於兩盞以上的宮燈。宮燈來源,可由文化館組織民間藝人,按各單位的訂貨來扎制。

  孟保田尚未說完,何副部長就興奮地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走動,一副有話迫不及待地要說出來的樣子。

  果然,孟保田一說完,何副部長就表態說,這個計劃好,它可以把整個春節造爆了,你們再具體地規劃一下,哪個鄉鎮出幾條龍、幾對獅子、幾隻蚌殼精都要寫清楚,我向鄭書記請示,親自來當這次活動的總指揮。

  莊大鵬見機會來了,就說,這只是我和孟館長的想法,還不知老孔支不支持。老孔他現在是一手遮天,為了強化自己的主要領導形象,把別人變成名副其實的次要領導,他正在將副館長改為館長助理,並且實行聘任制。這會兒我們跟你匯報工作,回去後還不知他聘不聘我們呢!

  何副部長當即說,這個老孔,文化館副館長的任免是宣傳部的事,他怎麼可以這樣亂來呢!

  孟保田又將電話機上鎖的事說了。

  何副部長聽後沉吟了一陣,然後要他們回去帶個信給老孔,晚上七點半,正副館長都來宣傳部開個會。

  莊大鵬和孟保田在回文化館的路上,反覆權衡,想判斷出這次匯報後,何副部長的態度對他們究竟是有利還是無利,直到進了文化館的大門,他們也還拿不定主意。

  老丁獨自坐在一張桌子後面,桌子上擺著舞票和電視錄像票,這會兒沒人來買,老丁就捧著《易經》入神地看著。

  莊大鵬上去招呼一聲,要老丁幫忙算算他和孟保田今天的運氣。

  老丁開始不答應,纏不過了才被迫說了四個字:有得有失。

  路過辦公室時,他們見老孔正在打長途電話,老孔憋著嗓子說普通話,那聲音南腔北調的八不像,難聽死了。

  莊大鵬不願和老孔講話。何副部長的意思是孟保田向老孔傳達的。

  老孔聽孟保田傳達時,臉上有一絲冷笑。

  隔了一會兒,老孔出了館長辦公室到隔壁辦公室裡去打電話。莊大鵬悄悄地順著牆走到窗邊聽了幾句,知道老孔在和何副部長通電話,他剛好聽到老孔反問的那句,老孔說,要我帶四百塊錢來幹什麼?何副部長在電話裡怎麼說的,莊大鵬不得而知。電話打到最後,老孔和何副部長開起玩笑來。老孔問何副部長這次出差在外面跳舞沒有,有沒有遇上中意的舞伴,等等。

  莊大鵬一聽到老孔說話的那語氣,心裡就沉重起來。

  他一刻也不願在辦公室裡坐,拿上獲獎作品和證書就去了電視台。

  電視台的人一見到《醉》,二話沒說就操起機器拍了一條兩分鐘的新聞,並講好今晚在本縣新聞節目裡播出。

  莊大鵬剛想給何副部長打個電話通知一聲,電視台的人已搶先和何副部長通了電話。

  離開電視台,來到街上,莊大鵬見一座電話亭裡正空著,便決定還是給何副部長打個電話。他撥通了宣傳部,何副部長接了電話,問他有什麼事,他就將晚上要播新聞的事說了。何副部長一點反應沒有,只問他還有什麼事。他說沒有,又說了聲對不起,打擾了,就擱下了話筒。

  晚上,莊大鵬提前半個小時來到宣傳部,不一會兒何副部長也來了。兩人談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莊大鵬心想學著老孔和何副部長開點小玩笑,但一見到何副部長那副嚴肅認真的樣子,想好的笑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接著老孔和孟保田幾乎是同時進來了。

  何副部長看了看表,但並無開會的意思,他將辦公室的電視機調到本縣台的位置上,然後回到籐椅上偷懶地坐著。八點鐘左右,本縣新聞開始了。莊大鵬的攝影作品《醉》獲獎的消息放在第三條上,播音員只說是獲了省內大獎,沒說是三等獎。畫面上反覆出現何副部長那種發自內心的微笑。

  新聞一播完,何副部長就將電視機關了,並宣佈開會。

  何副部長先說了很長一段,主要講文化館工作如何重要,又對文化館的工作進行了肯定,然後就開始表揚莊大鵬,當場宣佈由文化館發給莊大鵬獎金四百元,鼓勵他今後再創作出比《醉》更好的作品來,並指示老孔,今後凡是影協和新聞單位通知莊大鵬參加的活動,其費用文化館應一律予以報銷,同時相應打給這些地方的電話,也要一律給予方便。

  莊大鵬心裡正高興,何副部長又說,關於文化館副館長改為館長助理的嘗試,應以穩妥為主,不要搞一步到位,可以先設一個副館長,一個館長助理,取得經驗後,若好就全部改為助理,若不好,可以退回來,仍舊搞副館長制。

  莊大鵬猛一聽還以為是件好事,是對老孔的所謂改革的沉重打擊。

  接下來就只剩下研究春節文化活動的人員安排了。儘管活動的計劃是莊大鵬和孟保田出的,但最後被委以重任的仍是老孔,老孔當春節文化活動辦公室主任,莊大鵬和孟保田分別是第一行動小組和第二行動小組的組長。莊大鵬負責召集民間藝人扎制宮燈,孟保田負責和各鄉鎮聯絡,督促各個龍燈、獅子和蚌殼精的排練與及時行動。

  散會後,何副部長叫莊大鵬單獨留下,他以為有什麼重要事情,誰知何副部長只說,他這次的旅差費就不要再在館裡報銷了。莊大鵬沒料到一下子能領這麼多的獎金,當然就應允了下來。

  回到家裡,莊大鵬將會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梅桃聽。梅桃沒聽完就叫起來,說,你真是個苕,上了當還不知道。

  莊大鵬一時沒拐過彎來。

  梅桃說,過去你和老孟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現在卻一分為二,一個成了副館長,一個成了館長助理,這不是明擺著被分化瓦解了嗎?你要是仍當副館長,老孟肯定會對你有意見。反過來。老孟若仍是副館長,他還不馬上和老孔鑽到一條褲子裡去!

  莊大鵬聽了梅桃的話,身上出了一層冷汗。他這才意識到老孔和何副部長的關係好到了何種程度,他覺得自己原先想爭取何副部長支持自己的企圖,真是癡心妄想,比下井裡撈月亮的猴子和想吃天鵝肉的癩蛤模還傻。

  儘管梅桃再三安慰他,莊大鵬仍蔫了不少,一連幾天,他很少到文化館去。他知道老孔只會聘自己為館長助理。果然,沒過幾天,他就見到了宣傳部的紅頭文件,自己被改聘為館長助理,孟保田仍為副館長,老丁仍是副書記。

  文件下來的那天,老伍跑來坐了一下午,要莊大鵬不要灰心,他正在搜集老孔的問題材料,只要找到三五條,就可以將老孔攆下台。

  莊大鵬怕自己這個樣子又被梅桃瞧不起,就振作精神,下鄉去跑了幾天,找了十幾個扎匠來文化館扎宮燈。扎匠一來,各單位訂購宮燈的人也來了,莊大鵬就顯得格外忙碌起來。

  由於離春節放假只剩下二十來天,扎匠們幾乎天天晚上得加班,所以莊大鵬常常也得陪著熬到半夜。

  孟保田保住了副館長,心裡挺感激老孔,工作上也格外賣力,整天泡在鄉鎮裡不回來,弄得別的鄉鎮有急事時,老孔或者小段都必須下去跑。

  何副部長不時來館裡轉轉,見了這番景象,很高興地說,改革和不改革就是不一樣,這一下子每個人的積極性都發揮出來了。

  這天傍晚,莊大鵬吃了晚飯正要出門到館裡去加班,老伍推門進來了。

  老伍臉上一副神秘色彩,進屋就小聲問,屋裡有外人嗎?

  莊大鵬說,沒有。

  老伍不放心,仍到各個門口看了看,見屋裡真的沒有外人,他才興奮地說,這一次,我可抓住老孔的尾巴了。

  老伍說,上個星期四,老孔和小段分別搭車去石橋鎮和李河鄉檢查春節文化活動的籌備情況,到石橋鎮要經過李河鄉,他倆本可以一起坐同一輛車走,可是他倆卻分開一個上午走,一個下午走。老伍說,他們越是這樣他倒越懷疑。隨後他就留心打聽了一下,結果發現,老孔那天沒有到石橋鎮,小段那天也沒有到李河鄉。所以,這中間肯定有名堂。後來,他一直泡在財務室,看他們怎麼報旅差費單據。今天下午,老孔終於進了財務室。老伍裝作到桌子上找圖釘,湊過去一看,發現老孔的住宿發票是用一張白紙條代的,上面寫的理由是發票丟失了。老伍轉身到辦公室給在地區工作的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朋友的弟弟在石橋鎮政府管理客室,他要他們幫忙查一下上星期四來客室住宿的人當中有沒有一位姓孔的。那邊查了一下後,回話說,那天住宿的人當中,沒有姓孔的。

  等老孔拿了錢出了財務室以後,老伍故意套會計小吳的話,問怎麼現在空白條子也可以報銷。小吳說,只要老孔簽了字她就給報,反正是國家的錢。老伍問老孔給誰簽過字沒有。小吳說老孔前天給小段簽過類似的條子。

  莊大鵬對這個消息反應很好,他要老伍用點心,查出那一天他們到底去哪裡了。只要證據確鑿,就不怕老孔不受處分。

  梅桃拿了一碟瓜子上來,然後坐在一旁,說,光有男女作風問題,還搞不垮老孔,一定要找到他的經濟問題。

  老伍說,老孔昨日中午領著兩個泥水匠在樓上指指點點,像是要整修下水道。

  莊大鵬說,是不是先前在館裡做事的那兩個?

  老伍說,不是,是兩個新的。

  莊大鵬放下心來,說,你瞄準點,他們肯定要朝老孔進貢。

  老伍捏了一撮瓜子正要走,莊大鵬叫住他,說,館裡的電話機鎖了,你怎麼可以打長途呢?

  老伍笑了笑,不肯明說。

  莊大鵬說,你一定也有鑰匙,如果是這樣,那你就是和老孔串通一氣,朝我耍詭計!

  老伍忙說,這怎麼可能呢。我在郵局有位朋友,是他告訴我一個辦法。先將電話上的按鍵亂按一通,郵局的程控電腦就會說,對不起沒有這個號碼,請查對清楚後再撥。這時,可按一下壓簧,並迅速地按下o鍵,電子鎖就通了。縣裡的程序電腦反應慢,它的程序還沒調整過來時,電子鎖就一點用也沒有。

  莊大鵬說,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省得我去找小段和老孔要鑰匙。

  老伍說,我怕打電話的人一多,反而暴露了目標。

  莊大鵬坐不住,要到文化館去試試這法子。

  路上,夜風很大,他們走得很快。還沒進文化館大門,就聽到住在五樓的扎匠們吵吵嚷嚷地響成一片。

  莊大鵬不管這些,和老伍先去了辦公室。

  小段不在,她和老孔在隔壁館長辦公室裡悄悄地說著什麼。

  莊大鵬拿起耳機,試著撥了兩次武漢,都沒有撥通。老伍在一旁教他手法要再快一點,他又試了幾次,終於通了。他在區號之後,又撥了省影協的電話號碼,只聽見嘟嘟的聲音一聲接一聲響,卻無人接。他記起省影協辦公室夜晚是無人上班的,便有些掃興地放下了耳機。

  這時,五樓上的吵鬧聲越來越響。

  莊大鵬聽到隔壁小段的高跟鞋磕嗑地響起來,就搶先幾步,跑到走廊上。剛站穩,那邊屋裡的老孔和小段也出來了。

  聽了一陣,老孔說,莊館長,你去看看,處理一下,若是處理不了,我再去。

  莊大鵬對老孔說話的語氣很反感,卻又沒辦法,只好朝五樓攀去。

  一到五樓,他就聞到一股酒氣。

  莊大鵬留了個心眼,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悄悄地將門邊的一個小徒弟招出來。一問才知道,扎匠們說在館裡干了十來天,眼看過年的時間就來了,想提前預支點錢,捎回家去。天黑時,他們和小段說了這意思,誰知小段一口拒絕了,說不幹完活就不能付錢。扎匠們生起氣來,趁著酒意鬧事,要將紮好的宮燈放火燒了,然後捲起鋪蓋回家。

  莊大鵬略一思索,想好一個主意後才進屋。

  他一進去,扎匠們就圍上來找他說理。說他們過去無論是在公家還是在私家裡幹活,只要干到一半,總能頂支一部分錢,他們說還從沒碰到過像文化館這麼不講理的單位,真是越有文化越不講理。

  莊大鵬問他們要預支多少,扎匠們說七十決八十塊都行。莊大鵬隨口表態,乾脆每人先領一百塊錢,這樣好算帳。扎匠們很感動,說他們就是日死狗,也要將宮燈按期紮好。

  扎匠們分別打了領條,莊大鵬一一在領條上簽上「同意領取」四個字,再署上自己的名。

  他吩咐扎匠們明天上午找小段領錢,今晚的活必須干到下一點。扎匠們都點了頭。

  莊大鵬下了樓,來到館長辦公室,見老孔和小段還在那裡說話,他就沒有進去,只站在門口說了聲,扎匠們的事我已處理好了。

  老孔似乎無心和他說話,只是嗯了一聲。

  莊大鵬轉身往家裡走,一路走他一路冷笑。到了大門口,見老了懷裡抱著一隻烘籃,坐在那裡等人買票。

  莊大鵬上去說,丁書記,這門口連鬼都沒有一個,你還守在這裡幹什麼?

  老丁說,不一定呢,昨天晚上九點鐘我還賣出去兩張票呢!天冷談戀愛的人沒去處,正好可以到錄像廳裡坐一坐。

  莊大鵬不好與他爭什麼,走在大街上他一直在琢磨老丁失敗的原因,按說那兩個副館長都不是他的對手,可結果還是一敗塗地,連經營了十幾年的老巢也丟了,跑到文化館來幹起賣票的事。

  他到家時,梅桃己睡了。

  他將洗腳盆搬到房裡,一邊泡腳,一邊和梅桃說話。說的自然是老丁的事,梅桃一口咬定,老丁大敗的原因是他最後將圖書館所有的群眾都得罪了,老了也是總想改別人的革。

  莊大鵬想不出別的道理,就同意了。但他又有了一個新問題,為什麼文化館的群眾總是發動不起來呢?

  他和梅桃商量了多時,才得出結論,老孔很聰明,他想先從幹部頭上動手,殺雞給猴看,或者先將班子穩定,下一步他不可能不觸動群眾利益,到那時就有好戲看了。

  上了床,莊大鵬好半天也睡不著,他有一種預感,覺得用不了多久,自己也會像老丁一樣,只管賣票,不問其它。

  第二天,他有意不起床,在被窩裡睡懶覺。半上午時,孟保田在外面叫門。起初他不答應,後來,孟保田說他知道他在屋裡,他有急事。

  莊大鵬想起自己忘了叫梅桃將大門反鎖了,只好爬起來開門。

  開了門,他說,孟副館長,這貴的腳,怎麼來了?

  孟保田說,莊館長,你別挖苦我,早知老孔用的是離間計,還不如和你一道當個助理算了。

  莊大鵬說,你別得了好處又來賣乖,你心裡沒有一定的想法,別人能離間得了。

  孟保田說,這事各人憑良心,若光憑說是說不清的。你快到館裡去一趟,孔館長有急事找你。

  莊大鵬冷笑一聲說,喲,怎麼不叫老孔了?

  孟保田臉一紅說,我這是禮貌,他總是稱我們為館長呢!

  莊大鵬說,你回去告訴你的孔館長,我今天生病了,要休息。

  說著,他就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

  待孟保田走後,莊大鵬鎖上門,不聲不響地跟上去。

  盂保田沒有發現莊大鵬在後面跟上來,他一進館長辦公室就對老孔說,老莊他在家裝病不願來見你。

  老孔說,他怎麼說的?

  盂保田說,他說大不了你將他的助理職務解聘了!

  莊大鵬在門外聽了這話,一下子跳進去,說,老孟,你再說一遍,這話是誰說的?

  孟保田措手不及,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莊大鵬說,我不像你,我不懂什麼叫離間計,我只搞陽謀,不搞陰謀。

  這時,老孔插進來說,都是誤會,別再說了。莊館長,我們先說點緊急的。你怎麼可以不經我同意,就答應預支錢給扎匠們呢!

  莊大鵬說,我這是按照館長助理責任制規定去做的呀,你讓我管扎匠們的事,我就管了。

  老孔說,我沒叫你答應可以預支呀!

  莊大鵬說,可你也沒說不讓我答應嘛!

  老孔生氣了,說,莊館長,你這是存心不與我合作!

  莊大鵬說,恰恰相反,是你存心找我的叉。不過,你也別發火,我簽的字不值錢,我去宣佈作廢就是。

  莊大鵬說著就要上五樓去。老孔連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襟。

  老孔說,你別再煽風點火了,扎匠們鬧了一上午,剛剛歇下。我已叫小段去銀行取錢了。那兩千塊錢是各單位訂購宮燈的預付款,原先準備給全館人員發點過年費;這下子讓你一風吹了。

  老孔這話一會兒就傳遍了全館,莊大鵬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指桑罵槐地咒他。莊大鵬不敢再得罪群眾,便裝作沒聽見。有事沒事,他都和扎匠們泡在一起,所以宮燈扎得很快,到臘月二十七就全部扎完了。

  臘月二十八,各單位放年假,之前他們都將宮燈在門前掛好了。入夜,何副部長上街來檢查,見滿街五彩繽紛,就不斷地誇者孔,說如果不是老孔果斷地抓改革,就不會有此新面貌。

  莊大鵬見何副部長隻字不提自己,心裡很不服氣。

  檢查完後,莊大鵬來到老伍家,他要老伍加緊注意老孔和小段的行動,估計放年假之前他們若真有關係,就一定要找地方幽會。

  第二天上午,老伍匆匆趕到莊大鵬的家裡,說他剛剛在老孔的辦公桌抽屜縫裡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只寫了「晚十一點公園門口等」幾個字。老伍說他看過之後,又依照原樣塞在那道抽屜縫隙裡。

  莊大鵬沉吟了一陣,他有些懷疑,這樣的臘月寒天,幹嗎要這晚去幽會呢?在梅桃的一再聳恿下,他終於決定和老伍去捉姦。

  晚上九點,梅桃給他們做了一些酒菜,兩人吃過後便到了十點。他們悄悄來到公園門口,找了一個地方隱蔽起來。

  半個小時後,天上下起了小雨,跟著又刮起了北風,莊大鵬凍得直打哆嗦,到十一點時,見仍無人來,就要回去。老伍要他再忍半個小時,他們可能遲到了。莊大鵬不肯,老伍又減到十五分鐘。

  又熬了十分鐘,仍無動靜。他們正要回去,不知從哪裡鑽出幾個巡夜的聯防隊員,並不由分說地將他倆帶到派出所去關了起來。

  派出所的人都認識他們,只是他們自己沒法說清那麼晚躲在那裡幹什麼,雖然人熟也不好放他們。

  臘月三十中午,有的人家在吃團圓飯了,老孔才來將他們保出去。

  老孔什麼也沒問他們。他們知道自己上了老孔的圈套,也不便說什麼。

  莊大鵬一到家就發起燒來,三十、初一都在床上躺著。由於老孔說的那話,館內群眾都認為是莊大鵬使壞,才讓他們少領了百多塊錢的過年費,所以初一里沒有多少人來拜年,只有老伍、老了來過。老孔和孟保田在天黑後,也結伴來坐了坐。

  正月初二一大早,各鄉鎮參加春節文藝遊行的隊伍就進了城,老孔叫莊大鵬在家休息,街上的事有人張羅,免得他上街後一累一凍後,舊病沒好又添新病。

  莊大鵬怕老孔又趁機散佈他的壞話,這大的活動,文化館一年只有一次,他不露面的確容易招人議論。若硬撐著去了,恐怕真的會惹上新病。

  正在猶豫之際,梅桃忽然在門口驚喜地叫起來,說,老莊,快放鞭炮,何部長來拜年了!

  莊大鵬一時不相信,待出了房門,才見何副部長果真從門口

  進來了。

  莊大鵬連忙點了一串五百響的鞭炮,扔在何副部長的腳下。鞭

  炮昭昭叭叭地響完以後,莊大鵬說,恭喜何部長新年如意發大財。

  何副部長不作聲,只是笑,在屋裡轉了半天,莊大鵬和梅桃叫了好幾遍坐,他才坐下來。

  梅桃上了瓜子、糖果和菜水,便要去張羅萊,留何副部長在家吃中午飯。

  何副部長很堅定地說聲,不!

  又說了幾句閒話,何副部長就正色說,我親自來找你,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務要你去完成。政治局的一位常委近日要來我縣慰問、考察。昨天晚上縣委開了緊急會議,確定了每一個參加接待的人員,你被選作了我縣的唯一一名攝影記者,這是你的光榮,但責任也是重大的。這事你先不要跟任何人講,常委來是一級保衛、嚴格得很,一點也不容有閃失。館裡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會直接和老孔講清此事的。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莊大鵬又驚又喜,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反覆地說著,感謝領導對我的信任。

  何副部長帶著莊大鵬來到縣委辦公室,將他親自交給鄭副書記。

  鄭副書記分管組織和政法,他被委以這次一級保衛工作的常務副總指揮。何副部長想在一旁聽點消息,但鄭副書記揮手叫他走開了。

  鄭副書記為了顯示重視,就向他和盤托出了挑選他的經過。莊大鵬聽後才知道自己這是搶了何副部長的位置。何副部長也愛照相攝影,他還親自給鄭副書記打電話毛遂自薦願意當一回攝影記者,但鄭副書記對他的攝影技術信不過,仍然挑了莊大鵬。

  莊大鵬領了任務回來,老孔又在家裡坐著,他心知老孔是來探聽小道消息,便故意一點風不透,讓老孔干坐。逼得老孔只好直接問他。他馬上頂回去,說,鄭書記交待了紀律,關於常委的事,一律不許外傳。

  老孔覺得沒趣,坐了坐就走了。

  莊大鵬參與接待常委的事一傳出,來家裡拜年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從下午到晚上,來的人沒有五十個也有四十個。原計劃可以吃用到正月十五的瓜子、鞭炮,一天就光了。

  晚上九點以後,屋裡靜下來。沒有外人時,莊大鵬和梅桃反而更興備。一夜之間他們接連親熱了三次。梅桃還喘著氣說,她有好幾年沒有這種強烈的感覺了。

  常委哪天來縣裡,大家都不知道。常委的行程屬於絕密。鄭副書記帶領參加接待和保衛的人,每天從早到晚守在縣委賓館裡,一連守了五天,才得到准信,常委明天上午到達。

  初八這天,常委來了。

  莊大鵬知道自己的任務。常委帶來了一大幫名記者,那些人手腳快,機器好,脾氣也大,搶鏡頭時,常常動手推人。莊大鵬拍新聞片反應比他們慢,就老是挨他們推搡。莊大鵬沒空計較,他要將常委同縣裡每一個幹部握手或交談的鏡頭拍下來,以留作資料。

  常委在縣裡呆了三天,既訪貧問苦,也考察星火計劃,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緊。這樣就苦了鄭副書記,他總要在常委到達之前就帶領保衛人員控制現場,待常委走後才能撤離,然後又要拚命趕到頭裡去,控制下一個現場。所以,三天都快過完了,還沒有機會和常委握手交談。

  鄭副書記心裡很急,那模樣莊大鵬看了個清清楚楚,他見所有人的鏡頭都有了,就缺鄭副書記的,心裡也覺得若真的一張也沒拍著,日後見了鄭副書記可就不好辦。

  莊大鵬留了個心眼,密切注意著鄭副書記的舉動。

  初十下午,常委看完縣裡最後一個點,準備乘車到安徽省去視察。上車前,常委見附近有棵古樹,樹身上有個很大的洞,就走過去看了看。

  這樹洞是最後一站保衛工作最大的隱患,樹又不能砍,但樹洞裡的情況誰也搞不清,沒奈何,鄭副書記就帶著縣公安局兩個身手最好的偵察員守在樹洞前。

  常委走過來時,鄭副書記又緊張又興奮。跟在常委身後的縣委第一書記介紹說,這是縣委鄭副書記,這次視察的保衛工作都由他負責。

  常委伸出手說,辛苦了!

  鄭副書記趕忙抓住常委的手緊緊地握著。

  莊大鵬看到這個情景,連忙舉起相機,按下快門。

  常委走後,莊大鵬同所有的人一道深深地噓了口氣。

  三天沒休息好,莊大鵬一到家就上床蒙頭大睡起來。睡得正香,他被汽車喇叭聲吵醒了。回過神來,聽見外面有人叫,莊大鵬是住這兒嗎?

  莊大鵬從窗戶裡往外一看,見一輛桑塔納轎車裡坐著鄭副書記。

  他連忙將門打開。

  鄭副書記進門就問,照片衝出來了嗎?

  莊大鵬說,還沒有呢!

  鄭副書記說,什麼時候可以衝出來,我晚上來拿行嗎?

  莊大鵬想了想說,行!

  吃過晚飯,鄭副書記真的又來了。

  這時,莊大鵬還沒有進暗室。他便說照片還沒洗出來。主要是因為老孔卡他,他沒有好藥水和好相紙,那些次品貨化學反應又慢又差,他怕將底片弄壞了,不得不倍加小心。

  鄭副書記忍不住說,老孔這人到底怎麼樣,我聽宣傳部的老何說他很不錯,還想報副局長呢!

  莊大鵬見鄭副書記主動問,就大膽地說,據大家議論,老孔這人作風上和經濟上都有問題。

  鄭副書記說,有真憑實據嗎?沒等莊大鵬回答,他又說,聽說老孔將你聘為館長助理!

  莊大鵬說,還不是仗著何部長是他的老同學,給他撐腰!

  鄭副書記說,原來是這麼回事。老莊,以後有什麼問題你可以直接找我反映。你是個人才,不能讓人隨便壓制。

  鄭副書記站起來要走,莊大鵬向他保證,明早他一定將照片送到他的辦公室。

  莊大鵬忙了一個通宵,將照片弄了出來,準時送到了鄭副書記的辦公室。

  鄭副書記捧著那張放大到十二寸的照片,看自己和常委握手的模樣,又一次激動起來。他吩咐秘書上街買了一個最好的像框,夾好後,掛在辦公室裡,他要莊大鵬再將照片放大一張,然後掛在家裡。

  莊大鵬國館上班後很是有股傲氣,他大咧咧地朝老孔要了電話機的鑰匙,打開電話機,和影協的人聊了半個多小時,他故意放大音調和對方談常委的事,弄得老孔和小段他們都豎著耳朵聽。

  風光了幾天後,莊大鵬就和老伍商量如何搞到老孔錯誤行徑的確鑿證據。

  老伍被上次的事搞怕了,心有餘悸,腦子也不靈活了,怎麼也想不出辦法來。

  老丁不知為何喝醉了酒,整個下午都在大門口高聲朗讀著《易經》,讀一段後,又解釋一通。那些話大家都聽不懂。只聽得懂他說他研究了自己和圖書館幾個副職們的命相,發現他們一個個都是自己的剋星。會計小吳在一旁逗他,問他研究過文化館的情況沒有。老丁說他一來就研究過了,文化館幾個頭頭的命相都是相剋的,特別是老孔和莊大鵬。初看命相是老孔克莊大鵬,但莊大鵬的大運好,所以到頭來反克了老孔。

  除了文化館的人圍觀外,過路的人也聚了不少。小段來吆喝幾次,要文化館的人都去上班,大家都沒理她。

  後來,老孔跑來鐵青著臉將老丁拖到樓上辦公室狠狠罵了一通。老丁一句也沒聽進去,依舊在讀《易經》,氣得老孔將那本《易經》奪過來,幾把撕成粉碎。

  老丁酒醒後,大家紛紛笑話他。老丁自己還不相信。會計小吳說,要是當時有個錄音機錄了下來,看你還賴不賴。

  莊大鵬聽到這話,心裡一動,跟著就想到了縣劇團演出時用的那種無線話筒。

  他拉上老伍就往劇團跑,老伍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一路都是糊里糊塗的。

  莊大鵬在劇團找了一個熟人,向他打聽無線話筒的使用辦法,弄清了用無線話筒並配上調頻收錄機就能進行現場錄音。

  莊大鵬很高興,返回的路上,他將自己的計劃對老伍說了。老伍聽了也覺得切實可行,而且百分之百地保險。

  他們到五金商店問了問價,無線話筒要九十多塊錢一隻,調頻收錄機最便宜的也要兩百四十塊錢一台。

  莊大鵬原想將兩件東西的錢由兩人平分了,但老伍不同意,說搞倒老孔,莊大鵬就有可能當館長,誰的收益多,就應該多出點錢。莊大鵬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好反駁。又想到錄音機家裡也正需要,說不定將來還可以拿到館裡去充公報銷,他就同意由老伍買無線話筒,自己買調頻收錄機。

  莊大鵬回家和梅桃說了買調頻收錄機的用處,梅桃有些心痛平白無故花這麼多冤枉錢,但想到這是關係到莊大鵬的前途大事,就咬著牙答應了。

  老伍買了無線話筒,莊大鵬買了調頻收錄機。

  莊大鵬借口光線不好,風又大,將辦公桌移到緊挨著老孔座位的位置。然後將無線話筒藏在辦公桌的抽屜裡。

  無線話筒的電波發射距離只有五十米,莊大鵬的家離得太遠,接收不到,他只能帶著調頻收錄機貓在老伍的家裡。

  老伍的窗口正好可以望見館長辦公室。

  第一天,他們見小段從那門裡進去,就趕忙打開調頻收錄機,只聽到一陣高跟鞋響聲後,有幾聲很微小的滋滋聲。莊大鵬說這是接吻聲。果然,過了一會兒,老孔小聲說,青青,我愛死你了。小段說,你不是愛死我,你是想用鬍鬚扎死我。兩人一陣想笑,老孔忽然說,有人來了。

  莊大鵬也連忙從窗戶朝那邊看去,見走廊上並無人影。

  調頻收錄機裡,老孔說,我騙你的,看你嚇成這個樣子。小段說,你只知道騙人,你說給我的金項鏈呢?老孔說,昨天就買好了,可回家時沒藏好,被她發覺,我只好順水推舟說是給她買的。小段說,你也許就是真給她買的。老孔說,你莫賭氣。有件事我總是不放心,去年年底我們一起住的那夜,不該用真名,老伍好像一直在暗中調查,若是查出來了可就麻煩了。小段說,什麼時候我再去那裡住一宿,趁機將那發票存根偷出來。老孔說,你可要小心,小段說,你放心,女人做這種事不會被人注意。停了一會兒,老孔又說,晚上我們約個地方行嗎?小段說,算了吧,老伍和莊大鵬的那雙眼睛,就像貼在我的背上。老孔說,怕什麼,現在對男女的事管得松,只要是雙方願意,誰也干涉不了。小段說,你們男人臉厚,我可受不了!

  接下來,他們開始談館裡的工作,上半年搞哪些項目,下半年再搞哪些活動,等等。

  莊大鵬和老伍聽得乏味,就將調頻收錄機關了。

  關機之後,他們笑著說起剛才聽到的情話,才意識到不該沒有錄音。要錄音就得有磁帶,莊大鵬和老伍商量了好一陣,決定先由老伍買一盒,用完後,下一盒由他買。他們估計真正錄滿兩盒,那就夠老孔受的了。

  莊大鵬回家將偷聽到的事都對梅桃說了。梅桃說她早就看出老孔和小段關係不同尋常。

  莊大鵬和老莊偷聽了一個星期,除了發現老孔和小段確有私情外,其它什麼問題也沒聽見。倒是那天那兩個泥水匠到了辦公室,見四周無人,便將兩百塊錢給老孔,結果被老孔嚴詞拒絕了,還說他們若再這樣,文化館的活兒他就去請別人來做。

  莊大鵬和老伍聽到這話時,都不相信這話是老孔說的。

  這天,莊大鵬在家耽誤了一會兒,到館時,見老孔和孟保田正在小聲說什麼,他進屋時,他們立即停下來不作聲。莊大鵬裝作沒注意,在屋裡坐了一會,便匆匆忙忙跑到老伍家,迫不及待地打開調頻收錄機。

  只聽見孟保田說,莊大鵬和老伍最近像是在搞什麼秘密活動。老孔說,我也覺得他們有些鬼頭鬼腦的樣子。孟保田說,我看他們是衝著你來的,你搞改革得罪了他們。老孔說,我不怕,他們感不出三尺高的尿。孟保田說,老莊利用他手中的照相機籠絡了不少領導,我覺得你應該再培養一個搞攝影的,何部長的兒子不是想到文化館嗎,乾脆就讓他來,來了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將老莊手裡的照相機要回來,交給何部長的兒子實習。免得他老拿什麼獎證來壓館裡。老孔說,你這個建議行到是行,可就是何部長的工作做不通,他要兒子到電視台搞攝像。孟保田說,也是,那事比攝影更時髦,不過,館裡唯一一部照相機得掌握在可靠的人手裡。老孔說,來硬的老莊不吃,得來軟的。我有一個設想,乾脆讓老莊在一樓開個照相館,讓他自負盈虧。收錄機裡滋滋地空響了一陣後,孟保田說,這樣恐怕不妥,一來館裡更控制不了他;二來,以他現在的名氣,開個照相館還不發大財!老孔說,孟館長你說得很對。』

  莊大鵬在老伍家裡氣得直發抖,破口大罵說自己從前太小看這個王八蛋的狡猾了。

  孟保田剛走,小段又進了老孔的辦公室,照例先接了一個吻,大概是老孔將手伸進了小段的衣服裡,小段小聲叫著,哎喲,冰死我了。接著,小段說,五金公司來了人,聽說我們裝修舞廳在買音響,他們願意優惠賣給我們全套音響,每一萬塊還可以給一千塊錢回扣。老孔沉吟一會兒說,音響可以在他們那兒買,但回扣一分也不能要,館裡現在很不平靜,有人在抓我們的把柄,所以,在經濟上連半點問題也不能出。經濟上出了問題,誰都不敢出面擔保。小段嗯了一聲,正要走,老孔忽然又說,青青,我真沒料到你會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獻給我!小段說,我也沒料到。

  莊大鵬和老伍商定,停一個星期不聽,免得被他們發覺。

  下午,莊大鵬一進館長辦公室,見老孔和孟保田又在竊竊私語,不由得不動氣,忍了半天沒忍住。

  他說,老孔,老孟,我有個想法,我想在一樓開個照相館。

  老孔和孟保田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莊大鵬說,我在這屋裡坐著你們總感到不平靜,而我也想有個平靜的地方呆一呆。

  老孔說,這個問題我答覆不了,你是副館長級幹部,得請示部局後才能決定。

  莊大鵬說,你們是不是怕我發了大財。

  老孔和孟保田很奇怪,聽莊大鵬的語氣像是完全瞭解他們上午的談話。

  莊大鵬說了一通後,就平靜了些。然後就有些後悔,生怕自己的話裡露出了破綻。

  他對一臉狐疑的老孔和孟保田說,中午在家裡吵了嘴,心裡憋得慌,你們別見怪。

  一連幾天,莊大鵬哪兒也不去,要麼坐在辦公室裡看書看報,要麼就到大門口幫老丁賣票,並聽老丁講《易經》中的奧秘。

  老丁講得雲來霧去,他越聽越糊塗,但他還是很樂意聽,他就是要裝出一副無聊的樣子,讓老孔他們消除疑心。

  這天,莊大鵬正在辦公室裡用老伍教的法子給影協打電話,老孔的老婆忽然在樓下叫嚷起來。

  老孔的老婆說,莊大鵬,你給我出來!

  莊大鵬不知何事,連忙擱下電話,站到走廊上。老孔也聞聲出來了。

  老孔的老婆大聲說,莊大鵬,你給我說清楚,你老婆說我這項鏈是老孔要送給別的女人的,你今天就給我將那個女人交出來。

  小段本來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又退了回去。

  老孔的老婆在樓下揮動著金燦燦的項鏈。

  莊大鵬說,這種事怎麼問我呢,你應該問老孔!

  老孔罵了一句後朝樓下吼道,你給我滾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老孔的老婆說,現在嫌我丟人現眼,你當初幹什麼去了,眼瞎了嗎?

  老孔正要說話,梅桃從大門裡鑽進來,臉上有幾塊血跡。

  梅桃呼天搶地地還沒見到人就哭喊,莊大鵬,你老婆叫人打成這個樣子,你要是個男人,就出來幫我出這口氣。

  老孔的老婆見梅桃進來,就撲了上去,非要撕碎她的嘴,敲光她的牙齒。梅桃長得瘦弱,老孔的老婆生得粗壯,一交手就分出了強弱。

  莊大鵬見梅桃吃了虧,就飛快地從樓上跑下來,當胸一掌推開老孔的老婆,將梅桃護在身後。

  老孔的老婆退了幾步後,又撲上來,朝莊大鵬又是撕又是咬,還罵老孔不下來幫她。

  在大鵬忍住不還手,他朝樓上喊,老孔,老子不打女人,你給我下來。

  老孔猶豫一下,還是下來了。

  莊大鵬指指梅桃的臉上的血,朝老孔左臉甩了一耳光。後又指指自己臉上的血,再朝老孔的右臉甩了一耳光。

  莊大鵬一動手,老孔的老婆忙撲上來幫老孔。這邊梅桃見勢不妙,也衝了上來,頓時四個人扭成一團。

  會計小吳在旁邊見了,樂得直叫,快來看混合雙打。

  樓上,小段見此情景,趕忙給何副部長打了電話,說莊大鵬在館裡打老孔。

  何副部長趕到時,老丁已將他們四人分開了。他鐵青著臉說了句每人交一份檢查來,然後就叫老孔上樓去了。

  莊大鵬顧不了別的,趕忙上老伍家,偷聽他們在說什麼。

  他先聽到何副部長的半句話:……像個雞巴館長!老孔說,我沒還手,是他們在打。何副部長說,你心裡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那項鏈是不是準備送給別的女人的?那女人是誰?你說清了我才能保你呀!老孔說,是小段。何副部長說,連兔子都知道不吃窩邊草,你他媽的連兔子都不如。老孔說,可這事誰也不知道呀!何副部長說,你以為天下就你最聰明?老孔說,我知道,這是莊大鵬在搗鬼,他的矛頭實際上是在指向你,他仗著攀上了鄭副書記,明裡暗裡總和我作對。何副部長說,所以你更要小心,鄭副書記一直對我有成見。那年他當中學校長時,和一個女學生通姦,被我撞見了。其實我誰也沒說,可他一直對我耿耿於懷。老孔說,那這事怎麼辦?何副部長說,你和老莊一人交一份檢查,然後叫你老婆不要鬧,就說她若再鬧下去,我就有可能撤你的職。

  莊大鵬聽見何副部長叫老孔喚自己去,就連忙從老伍家出來,出門時正好碰上小段。小段不看他,卻老朝老伍家裡看。

  何副部長對他很客氣,委婉地批評了幾句,說他對家屬管得不嚴,以後要多加注意,等等。

  正在說話,小段拿著一隻收音機進屋來,說,何部長,這收音機裡有你的聲音呢!

  何副部長不怎麼信,他拿過收音機,大聲餵了幾下,收音機裡果然也同時餵了幾下。

  小段說,這屋裡一定藏著無線話筒,這是調頻收音機,它能收到無線話筒的信號。

  何副部長當即將老孔、老丁和孟保田叫來,要他們將各自的抽屜打開。

  幾個抽屜打開後,裡面並沒有無線話筒。

  小段衝著莊大鵬說,莊館長就剩你的了。

  莊大鵬紅著臉說,我忘了帶鑰匙。

  老孔正要說什麼,何副部長攔住他,說,老莊不是那種人,搞藝術的人講的就是一個人格,他不會低賤到去竊聽別人的秘密。

  何副部長說話時並不看莊大鵬,而是看著老孔。

  何副部長要老孔帶他去看看舞廳裝修的情況,出門時,他又喊上孟保田、小段和老丁。

  莊大鵬感到何副部長這是在有意給他機會,他連忙開了抽屜,將無線話筒揣進懷裡。

  回家後,見梅桃的鼻子還在流血,他安慰了幾句,就拿上錄音磁帶去找鄭副書記。

  在路上,他覺得這一回不但老孔非垮不可,就連何副部長也自身難保。

  鄭副書記將錄音磁帶一段段地聽了,一邊聽一邊說,這老孔太腐化了。可聽到最後,鄭副書記卻一句話也沒說。

  這時,秘書推門進來說宣傳部何副部長打了電話來。鄭副書記點點頭,然後拿起桌上的耳機。電話通了好幾分鐘,鄭副書記只是不停地嗯。

  鄭副書記放下電話耳機,盯著莊大鵬看了十幾秒鐘,然後說,錄音磁帶都在這兒?有沒有複製?

  莊大鵬被鄭副書記看得心裡發慌,不知他為何這麼看自己,便如實說,還沒來得及複製,都在這兒。

  鄭副書記忽然變臉,將那堆磁帶扔到地上用腳踩碎,並嚴厲地說,莊大鵬,你太不像話了,將克格勃的一套學來對付自己人,這還像個共產黨的幹部嗎?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等候組織處理。

  莊大鵬不明白,怎麼鄭副書記說變臉就變臉,比六月的天氣還變得快。他回到家裡時,一直在等待音信的老伍,問他鄭副書記表態沒有。莊大鵬只知道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老伍很著急,接連追問幾遍。

  莊大鵬才吃力地說,你回去吧,我們倆這回其完了。

  說著,他往沙發上一仰,眼裡滾出幾顆淚珠來。

  梅桃見狀,忙收起自己的痛苦樣子,先將老伍勸走,回頭再問發生了什麼事。

  莊大鵬依然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幾天,莊大鵬才恢復過來。並對海桃和老伍說了當時的情況。然後,他也記起問梅桃那天為何同老孔的老婆吵鬧起來。

  梅桃說,她那天上菜場買菜,無意之中吐了一泡痰。不料正巧吐在老孔的老婆腳邊,那女人說梅機是故意的。兩句話不對勁,就開始當眾相互揭短。

  莊大鵬在家呆了半個月,天天提心吊膽地等處分,可處分總也不來。老伍也一直不見上門。

  這天,老丁給他送來省影協的一封信。他趁機問館裡的情況如何。

  老丁說,一切照舊,山沒動,水設移。

  莊大鵬拐彎抹角地說,大家對我有什麼反映沒有?

  老丁說,大家說你那天不打女人百隻打男人,很有股西方人的味道,過癮得很!

  莊大鵬說,沒說別的?

  老丁說,別的再沒什麼可說了,再說只有說改革。

  莊大鵬見老丁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便越發不放心,因為按規律,處分越重,事先就越保密。

  老丁走後十幾分鐘,小段來了。

  莊大鵬站在門口不讓她進屋,說,是不是通知我去開會?

  小段說,你是不是拜老丁為師,也學起了《易經》?

  莊大鵬說,你要是想我學《易經》,我就去學!

  小段裝作不懂他的話,說,縣裡馬上要開人代會,抽你到會務組搞宣傳,何部長要你今天下午到招待所報到。

  莊大鵬聽了這話,不由得愣了半天。

  下午,他到招待所報了到,領了一隻人代會工作人員的綠牌牌和十個彩色膠卷。他見大家對自己仍像往常一樣客氣,沒有一點異樣的言行。

  吃了晚飯回家,他才記起影協來的那封信,拆開一看,是舉辦今年攝影作品大賽的通知。一個熟人在通知的邊上寫了一行字,希望他今年拿出更好的作品,不知為何,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上床後,梅桃主動向他求歡,他也來不了精神,結果讓梅桃很不滿意。

  會議期間,莊大鵬多次碰見鄭副書記和何副部長,碰面時,他們總是主動過來同他握手說話,像是一切事情都未發生過。

  散會後,莊大鵬到文化館走了一趟,他發現自己的辦公桌這次不僅沒有堆滿報紙,而且還被擦得乾乾淨淨的。孟保田說,桌子是老孔親自抹的。

  從這天起,莊大鵬又開始天天來文化館上班。而老伍則成天在外面拉贊助,寫報告文學,他弄到一個書號,準備出一本報告文學集,鄭副書記答應為此書寫序。

  沒事時,莊大鵬就搬個椅子和老丁一起坐在門口,一邊聊天,一邊賣票。有熟人在門前經過,他就大聲和他們打招呼。

  老丁總愛和他講《易經》,但他總也聽不懂。老丁說他這是六根本淨,心思還在塵世裡浮沉。莊大鵬不承認,說自己早把名利看得空空的了。老丁說他看空了也無益,他生就了是個凡夫俗子,該在宦海中飄泊。

  半年過去,莊大鵬的處分還不見下來,他自己甚至已將此事忘記了。省影協通知的大賽,他無心再去創作新作品,只從過去批剩下的作品又挑了幾幅寄去應付一下。何副部長有天給他打電話,詢問今年有沒有什麼比賽活動,若有應該將那次常委接見鄭副書記的照片寄去試試,何副部長說,他給那幅照片取了個名字《早春》,他說鄭副書記很欣賞這個名字。莊大鵬告訴何副部長,寄作品的截止日期已過了。何副部長要他到省裡去活動活動,一應經費他負責讓老孔報銷。莊大鵬後來從會計小吳那裡預領了三百塊錢,帶著梅桃一齊去了趟武漢。他根本就沒去影協,就在黃鶴樓、東湖裡轉了兩天,又去武漢商場和六渡橋買了一天衣服。回來後,他對何副部長說,今年省影協也改了革,評委的思想水平都提高了,堅決不肯開後門。何副部長只好歎氣讓他明年一定記著再寄去。

  開館務會時,小段依然通知他參加。老孔還每次不忘點名叫他談談想法或看法。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看,凡是老孔提出來的東西,他便表示贊同。

  他不作聲,文化館就安靜下來,一件件工作也就有條有理地進行下去。有的還搞得有聲有色。

  到了下半年,文化館開始不斷受到表揚。

  年底,館裡開會總結今年的工作。

  先是領導帶頭匯報自己這一年來做了些什麼事。老孔是一把手,管全盤當然不用進行自我總結了,他只總結全館的工作。因此,第一個講的是孟保田。按照上面先前發的任職通知,應該是莊大鵬在前,然後是老丁,最後才是孟保田。但這大半年來,由於莊大鵬一蔫,百事不問不管,從上到下都把孟保田看成了二把手。所以,遇事老孔說了,就輪到孟保田說。老孔談了今天總結評比的意義以後,孟保田便毫不客氣地說起來。

  孟保田概括自己在領導工作上,今年配合老孔作了十件大事,同時在自己的業務工作上也做了十件有一定影響的事情。孟保田是搞書法的,他的業務工作主要是幫助縣裡的一些領導作字畫,有時乾脆摹仿他們的字體,替他們寫。老孔說這也叫輔導。孟保田輔導的幾幅作品,在省地舉辦的老年書畫比賽中頻頻獲獎。

  接下來是老丁說。老丁說,我今年百事沒做,只賣了三萬三千六百九十零半張票,發送贈票二千七百七十一張,合計三萬六千四百六十一張半。

  開會的人都笑起來。

  老孔笑著問,哪來的半張票?

  老丁說,不知怎麼地票款裡多出兩角錢來,剛好是半張票的價,我就將餘下的票撕掉了半張。

  老孔說,不錯不錯,積微成巨,從小見大,老丁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好好學習。老丁,你這有什麼要補充的?

  老丁說,沒有了。

  於是,大家就都將目光轉向莊大鵬。

  莊大鵬有些尷尬地說,我今年只找了幾個扎匠來扎宮燈,另外,平時還協助老丁賣了一些票,沒什麼好總結的,明年再努力吧!

  他一說完,老孔就站起來說,莊館長太謙虛了,你今年做了幾件了不起的事嘛!作品《醉》再次在省裡獲大獎,縣電視台還作了專門報道,今年我館工作上了電視的,包括這次一共也才四次嘛!特別特別重要的是,你代表全館同志,參與接待中央最高領導,並且非常完滿出色地完成了接待任務,這在我館歷史上是開天劈地頭一回,是可以寫進館史的重大事件。還有,館裡今年的各項改革,如果沒有你的主動配合,還能順利完成嗎?因此,我建議大家在評先進時,投莊館長一票。

  老孔的話讓莊大鵬大吃一驚,他感到老孔已經有了何副部長和鄭副書記那樣的氣度。

  大家見老孔評價莊大鵬如此公正,自我總結時便都丟下顧慮放開來說,因此總結會的氣氛既融洽又熱烈。

  老孔及時給何副部長打了個電話,請他來參加一下。

  何副部長抽空來聽了半天後,不由得大發感慨,說改革的確是副靈丹妙藥,沒有改革就沒有文化館今天的景象,他鼓勵文化館將改革更加深入地進行下去。

  隔了幾天,宣傳部來了兩個筆桿子,將文化館的改革經驗寫成材料,散發到全縣。

  老孔勁頭十足,又想在春節期間搞一次大型活動。他搞了一個計劃上報到宣傳部,何副部長很有興趣,但由於規模太大,必須請示縣委領導。他將報告送上去後,卻被鄭副書記打回來。

  鄭副書記在報告上批示:國家對國慶節尚且是十年一大慶,五年一中慶,三年一小慶,去年春節興師動眾進城演出,弄得鄉下一片冷清,今年可否組織城裡文藝團體下鄉演出,還情於農民?來而不往非禮也,請宣傳文化部門酌情考慮。

  文化館傳達鄭副書記的批示時,大家都默不作聲,唯有老丁不知為何忽然笑出聲來。

  會計小吳在一旁嘟娥,大過年的,把我們往農村攆,你還有心思笑!

  老丁說,我沒笑哇!

  小吳說,大家都聽見了,你還賴!

  老丁說,我真的投笑。

  見老丁極為認真的樣子,莊大鵬就解圍說,老丁是沒笑,是菩薩在笑。

  莊大鵬知道老丁這是在賣傻。

  鄭副書記的意見館裡討論了一天也沒個結果,最後還是老孔硬性規定,正月初三、初四、初五和正月十四、十五,一共五天,全館人員分成三隊,由孟保田、老丁和莊大鵬各領一隊,下去慰問演出,東西南三片,一隊負責一片,節目自備。老孔自己跑面上,小段在家裡留守看電話應付日常事務。

  到了正月初二,莊大鵬名下的那些人一齊跑來請假,都是些急得不能再急的理由。莊大鵬說自己無權同意,也無權不同意。大家明白他的意思,都說,我們不讓老孔和小段發現就是了。

  夜裡,莊大鵬去給老丁拜年。老丁說他名下的那些人也都請了假,就剩下他一個光桿司令。

  兩人一商量,決定乾脆合二為一,兩人一道下去跑,不到鄉鎮,專鑽山溝,也不告訴老孔他們到了哪裡,老孔也無法查證。他們吃點苦,讓別人在家過個安穩年。

  第二天一早,莊大鵬和老丁就悄悄地搭車下了鄉。頭一天半,他倆跑東片,後一天半,他倆跑西片。莊大鵬會唱多種戲曲,尤。其擅唱山裡人喜歡的採茶戲。老丁會說快板書,加上學了《易經》,常常一邊打著快板,一邊就在炕子裡的人群中扯出一位來,數落著此人的家事、過去和未來。所以,他們所到之處大受歡迎。原計劃初五下午回縣城,結果被人一再挽留,直到初七下午才回。

  他們還沒回,縣電視台就在一條口播新聞中,播送了縣文化館組織演出隊,到東片和西片演出的情況。不知何故沒有提孟保田帶隊跑的南片。

  回來後才聽說,孟保田雖然硬將分到他名下的那些人都拖下去了,但那些人都不願出節目,孟保田只好搞幾個大合唱,結果沒有一個人願意看。那些放了假的新聞通訊員也不願為他們寫新聞稿。

  莊大鵬和老丁到家的第二天,兩個隊的人偷偷請他們在一家餐館裡吃了一頓鴛鴦火鍋。

  從餐館裡出來的路上,莊大鵬醉醞釀地問老丁,那次為何說他可以反克老孔,怎麼不見靈驗。

  老丁也半是朦朧地說,快了快了,就在這一兩年之內的事。

  莊大鵬說,老孔狠到沒有一個對手了,誰還克得了他?

  老丁說,老孔最厲害的對手是老孔自己。

  正月十五過後,老孔又開始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裡搞改革方案。

  那幾天,孟保田有些惶惶不安,莊大鵬裝作沒看出來,私下卻對老丁說,孟保田是怕老孔也將他改成協理了。

  三天過後,老孔才露面,並開始召集他的手下開會討論自己精心構思的改革方案。

  就在老孔將自己反鎖三天的這段時間起,莊大鵬、老丁、老伍都陸續聽到消息,說老孔馬上要提升,有三個位置供他選擇,一是文化局副局長、二是文聯常務副主席、三是宣傳部文明辦副主任。

  孟保田也聽到了這個消息,所以他愈發顯得焦躁不安。

  老孔的方案一公佈後,大家才發現內容很保守,出發點只是穩固去年以來的改革成果,在加強社會效益的同時,適當注意提高經濟效益。

  莊大鵬想了想,也明白老孔的良苦用心。馬上要高昇的人,走之前是不能出差錯的,不然就會搞得雞飛蛋打一場空。換了莊大鵬自己他也會這麼考慮的,這是當領導的起碼常識。

  這天老伍在街上碰見莊大鵬,便說他聽到小道消息說,老孔建議由小段來接替他留下的位置。

  老伍說,老孟這次可以舔女人的屁股了。

  莊大鵬笑笑後說,女人屁股香,舔得更舒服。

  這是莊大鵬最後一次聽到關於老孔將要提升的消息。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大家彷彿已將這事給忘了。倒是老孔和小段表現得越來越焦急,隔一陣就主動和別人談老孔提升的事,問別人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有一次,小段還問過莊大鵬,同時還暗示莊大鵬到鄭副書記那兒去探探口氣。

  莊大鵬也想知道上面對此事的態度,就借口找鄭副書記,問他和常委握手的那張照片能不能送到省裡去參賽。在鄭副書記同意他送去參賽之後,他裝作是無意間隨口問了一句,說,老孔的工作好像是要動一下吧?

  鄭副書記卻不著邊際地說,最近,中央可能有新的精神要下來。

  莊大鵬嚇了一跳,那意思像是老孔要調中央工作。

  沒過多久,報紙、廣播和電視台開始大力宣傳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莊大鵬將那些文章反覆看過之後,才恍然悟出鄭副書記那話的意思其實是在說,現在需要的是有經濟頭腦的人才,要優先提拔懂經濟的人,老孔不懂經濟就肯定無望了。

  莊大鵬發現老孔也及時地領悟到了這一點,一連十幾天,老孔總在看一些有關股票和市場經濟的書刊,還不停地做筆記,與人談話時,多數用的是經濟語言。

  莊大鵬在家對梅桃說,老孔這人是有些了不起,他太精了。

  梅挑不以為然地說,老丁昨天對我說了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他說越精的人越傻,越俊的人越精。

  莊大鵬說,那你認為我傻不傻?

  梅桃說,文化館沒有比你更俊的了!

  莊大鵬說,可我還是一點也不精,我是真傻了。

  老孔重新將自己反鎖起來,不過這次他似乎沒有以往那樣沉浸其中。有天上午,小段和小吳在隔壁辦公室裡大聲齊唱《真心真意過一生》,老孔從自己辦公室裡衝出來,毫不客氣地將她們吼了一通,說想在文化館上班就別唱,想唱就調到劇團去。

  莊大鵬見狀,心裡想,老孔這次是不是動真格搞改革了!

  老孔這一次將自己反鎖了一個星期才拿出一套方案。

  方案之一是,提倡在崗人員以自己的業務專長為依托,在兼顧業務工作的同時,創辦經濟實體,一年打基礎,兩年求發展,第三年才向館裡上交利潤。

  方案之二是,為鼓勵館內幹部通過各種關係謀求上級財政部門的撥款,今後館內一律按所獲財政撥款的百分之久發給有關人員作為獎金和服務費。

  方案之三是,從本月起,行政節支獎暫停發放,待年終時,將根據每個人的工作實績的考核情況酌情發放,堅決做到獎勤罰懶,並根據好般差,拉大檔次。

  方案之四是,將一樓大廳臨街的牆全部打開,標價出租。

  館務會討論時,莊大鵬、老丁都跟著孟保田和小段說好。

  老孔有些激動,說,改革到了這一步才算觸動了大多數人,因此,領導班子要格外保持團結,保持過去一年來的堅強的戰鬥力。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我館領導先帶頭。譬如,在館長曾要求辦個照相館,那時沒政策,條件不成熟,但現在完全可以搞。小段、段主任也可以搞個美術裝滿廣告公司,這是她的專長。孟館長長於書法,也可以考慮辦個什麼培訓班、學校等。老丁嘛--

  老孔一時沒想出老丁可以幹什麼。

  莊大鵬下意識地說,老丁可以辦個人生預測中心。

  這話一出口,小段帶頭笑起來。

  老孔說了許多,大家都沒有不同意見。

  散會時,會計小吳進屋來,說,有件事,趁各位領導都在,請幫忙解決了。

  老孔說,現在大家都在改革,忙得很,你的事可不可以放一放!

  小吳說,那可不行,縣直幼兒園發了文件,今年新生每人得交一千元集資款。先集資後報名,今天是集資的截止日期。

  老孔說,往年不是五百嗎?

  小吳說,現在什麼東西不漲價?

  老孔說,今年的大氣候不一樣,這集資款恐怕得由自己出。

  小吳說,怎麼過去都由館裡出呢,我女兒才三歲,她是犯了什麼重大錯誤呢,還是漢奸特務,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呢?

  老孔正要回擊,小段在旁邊使了一個眼色,老孔停了停才說,這樣,錢你先墊著,你這種情況館裡今後還有,得慎重研究一下。

  小吳說,我之後就輪到小段了,小段生了孩子,還愁沒人供他上幼兒園。

  小段紅著臉不接話,逕直朝門外走去。

  跟著老孔也走了。

  小吳坐在辦公室裡哭了一通,最後還是聽了莊大鵬和老丁的勸,答應就按老孔說,自己先將集資款墊上,待以後研究了再說。

  傍晚,老伍來到莊大鵬家,說他剛才在城外,看見小段在一片樹林邊等老孔,他問莊大鵬有沒有興趣去捉好。在大鵬說他不想動,那是老孔的艷福,衝散了他們的好事會遭報應。老伍就說他也不想管這閒事,乾脆就當老孔和小段是在研究改革好了。

  莊大鵬問老伍這一段拉了多少報告文學。老伍伸出了一雙手。

  莊大鵬說,十篇報告文學贊助款總在兩萬塊吧?

  老伍避而不答,只說,我現在一點不在乎文化館的這點工資了,老孔怎麼改革我都不會慌的。

  半夜裡醒來,莊大鵬想起老伍的話不由得一個人笑起來。梅桃被他驚醒,責怪他深更半夜發什麼瘋。莊大鵬將老伍說老孔和小段在城外幽會是研究改革的笑話說了。

  後來,莊大鵬對梅桃說,我們也來研究一回改革。

  說著便翻身將梅桃壓住。

  老孔的改革方案,沒有像預期那樣在文化館引起強烈反響。方案公佈了兩個星期,也沒有人到老孔那兒來報名辦公司。老孔以為是溫度不夠,就將何副部長請到館裡來,再次進行動員。

  何副部長講完話就要走,館裡的幾個領導將他送到大門口。

  分手時,何副部長對他們說,今後文化館的事我可能幫不上忙了,你們要自我努力。

  莊大鵬很奇怪何副部長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回頭看了老孔一眼,見老孔也露出些不解的神色來。

  回到會議室,會計小吳先放了一炮,說,上面正在千方百計找財政部門商量,想將文化館也變成吃全額補貼的單位,別人又沒叫我們改革,我們卻屈眼不痛摳著痛,自己挑起來砸自己的鐵飯碗,想出風頭也不能拿別人的溫飽問題來作抵押呀!

  小吳還對女兒上幼兒園集資的事有氣,說話很尖刻,老孔忍住沒有計較。

  接下來有人附和小吳的話,但大多數人都說,過去總是領導來改群眾的革,這一次希望領導先帶一下頭,自己改一下自己的革。等領導幹出經驗來,他們再學著干。還說領導若不先體會一下,嘗嘗梨子的滋味,又如何能領導別人進行改革呢!

  大家發言時,老孔心神不定地出去打了幾次電話,莊大鵬裝作上廁所,站在走廊上聽了聽,才知道老孔是在我何副部長。他明白,老孔急於想瞭解何副部長那話的準確含義。

  下班之前,老孔問,對這幾個方案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可以會後個別找我談。

  大家都不作聲。

  隔了幾天,莊大鵬才搞清楚,何副部長將到鄰縣去擔任宣傳部長,並進入縣委常委。

  老孔情緒低了兩天後,又開始張羅館內的改革。

  小段出人意料地辭去辦公室主任職務,辦起了「揚子江美術裝滿廣告公司」。老孔將一樓的一間大房子交給小段做店面,至於交不交稅金卻隻字未提。但老孔明確宣佈,第一年內,小段的工資仍在館內領,而公司所賺的錢完全按館裡的改革方案辦。

  宣傳了個把月,總算辦成一個公司。

  何副部長最後表揚了文化館一次,就到鄰縣走馬上任了。莊大鵬聽到消息,何副部長的榮調,是鄭副書記找他那在省委組織部工作的同學幫的忙。

  改革的事告一段落後,老孔就帶上兩千塊錢到省裡疏通關係要錢去了。

  老孔在省裡住了十天,這中間小段借口購買材料也到武漢住了三天。小段回來時,連一寸材料也沒帶回。老孔的老婆天天來館裡打電話尋找老孔的行蹤,館裡的電話仍然鎖著,她打電話的方法是老伍教的,老伍還教她找到老孔住的賓館後,先打樓層服務台的電話,讓服務員去查老孔的房間裡還有誰。可惜,老孔的老婆不會說話,她找到了那座賓館,但樓層服務員不願到老孔的房間裡去查看。老孔的老婆說老孔一定將服務員收買了,她說老孔做這種事比誰都內行。

  老孔回來後,將兩千塊錢都變成了各種單據和條子。

  小吳不肯報銷白紙條,老孔就發脾氣,還說她若不想幹了可以辭職,反正現在是改革年代,允許人才流動。小吳沒辦法只好如數報銷了。

  老孔在辦公室裡對莊大鵬他們講,他這次找省財政廳要了三萬塊錢。

  孟保田說,兩千換三萬。十五比一。比縣裡哪個企業的利潤都高。

  莊大鵬還是常和老丁一道在大門口賣票。小段的公司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頭一個月,小段總在公司裡坐著,人也不怎麼精神。之後,小段在公司裡坐的時間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精神,並接而連三地請了幾個人當雇工。

  老孔常和小段一起上上下下地跑生意,有時各自騎著自行車,有時小段就坐在老孔自行車的手架上。

  不過,大家都不相信小段能賺很多錢,都想等著看小段破產後怎麼下台。

  中秋節後的第三天,老伍來館上班時,在樓上樓下到處說,小段私人在城南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大家正在懷疑時,小吳也開始說開了,她說得比老伍清楚,小段買這套房子花了三萬八千塊,全部現款。

  中午,大家提前下班,隨小吳偷偷到小段買的那套房子附近看了,果然見小段和老孔在那陽台上站著,並用手比劃著什麼。老伍說,這肯定是準備將陽台改成封閉式的,那樣又得再花三千塊錢。

  大家這才相信小段辦公司發了大財。

  返回的路上,小吳他們氣得臉都紅了。

  小段買房不久,省財政廳的那筆錢到了帳。按照早先的改革方案,由於這筆錢是老孔去要的,所以老孔應該得到三千塊錢的獎金和服務費。

  為了這事,老孔還是很慎重地開了館務會。他一提出來,孟保田就說,規定早就有,政策也是舊的,對照條款,該得多少就得多少。

  老孔又問老丁的意見。

  老丁拍著手中的《易經》說,我給你算過,你今年有一筆意外之財。

  老孔忍不住問,你還給我算過別的沒有?

  老丁說,你四十歲左右要交桃花運。

  老孔打斷老丁的話,說,別說這無聊的東西了。莊館長,你再說一說。

  莊大鵬心裡覺得不妥,他想你老孔是法人代表,你本來就有責任去解決館內的各種困難和問題嘛。但他嘴裡卻說,有規定就按規定辦吧!

  老孔見大家意見很一致,就說,改革年代本無定規,我就當一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吧!

  當即,老孔就打了領條,到小吳那兒將三千塊錢領走了。

  莊大鵬以為小吳他們會藉機將這事張揚出去,或者找有關部門告老孔一狀,出奇的是大家都沒有作聲。

  轉眼就到了年底,老孔見一連幾關都順利闖過來了,就開始著手搞年終獎金分配方案。

  這天,老孔親自通知,讓孟保田、老丁和莊大鵬到他家裡去開會。

  老孔的老婆被他支到在黃州上技校的兒子那兒去了,屋裡除了館裡領導以外,再也沒有別人。

  老孔先說之所以將大家叫到家裡來,是因為他考慮到年終獎金發放方法,事先事後都絕對不能透露出去。老孔說,他想了很久,香港老闆那種給每個職員單獨發紅包的方法,是很可取的,它可以使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拿到了自己應得的那份收入,而老闆又能根據自己所掌握的情況,決定每個人按實際狀態應得到的報酬。所以,他打算也採用這種辦法。

  老孔詳細地說了每一個細節,第一步先從會計那兒技獎金總數將現金提取出來,並由四位館領導在領條上集體簽名,給會計作報銷用。第二步再由四位館領導中的一人造好發放表,並裁成一張張的單獨的小紙條。第三步就是由某個領導單獨地找到某個具體的人,由其簽字領款。最後再將所有簽過字的紙條重新粘貼好,交給老孔備案存檔。

  對老孔這份詳細的計劃,莊大鵬覺得實在是無可挑剔。如果換了他,是怎麼也想不出來的。

  孟保田也連聲說好。剩下老丁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隨後,老孔又提出,下半年扣下未發的行政節支獎,共有三千一百元,可設一等獎三個,每個獎金五百元。二等獎三個,每個獎金三百元。三等獎七個,每個獎金一百元。

  對於這些大家也沒意見。

  接下來就開始討論誰得一等獎,誰得二等獎,誰得三等獎,誰不得獎。

  孟保田先開口,說老孔今年抓改革成績突出,他不得一等獎,別人就更不能得。

  老孔則說,一等獎應該給孟保田,館裡日常事務全靠他在抓。

  剩下一個一等獎,莊大鵬和老丁都知道自己無望,他們能評上一個三等獎就不錯了。所以他倆都提出應該給小段,不管怎麼說,能這樣做就很了不起。

  評完一等獎後,老孔和孟保田又提名莊大鵬和老丁獲二等獎。這是他倆所意料不到的。

  評完領導後,小段在外面叫門。老孔安排小段的公司今天中午請客。他們在餐館裡吃喝了一頓,並在酒席上將剩下的一個二等獎和七個三等獎都確定了。

  一向不請假的老丁,在領了獎金後突然請了半個月的假。

  莊大鵬開始並無警覺,但當小吳問老伍須了多少獎金以後,見到他們交頭接耳的神色,他也跑去找老孔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他剛走,幾個沒有領到獎金的人就在館裡鬧了起來。

  莊大鵬前腳到家,老伍和小吳後腳就趕到了。他們要他提供獎金發放的詳細情況。莊大鵬起先不肯說。他們就將自己摸的情況,寫在紙上讓莊大鵬看。莊大鵬看過後不由得不服氣若伍和小吳的聰明勁,館裡誰得了多少獎金推算得一個不差。

  老伍和小吳得的都是一百塊錢。

  莊大鵬勸他們說,算了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的人還沒有呢!

  老伍說,全部獎金只有三千一百塊,可你們五個領導卻並得了兩千一百塊,這叫誰能服氣!

  莊大鵬聽了這話不由不愣,他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經老伍一說,他覺得這獎金發得是問題。他便把整個的來龍去脈都對老伍和小吳說了。

  小吳的火氣最大,她女兒的集資款者孔至今還不給她報銷,所以她說,看你老孔這回怎麼躲得過去。

  小吳將沒有獎金的和只得三等獎的人都發動起來,不聲不響地忙了一個星期,不僅將老孔和小段以夫妻名義住旅社的發票存根搞到了手,還搞到不少證明。證明某人某月某日曾給老孔送了何種禮物,請他幫忙解決何種問題。小吳還將老孔報銷的白條子,以及那筆三千元的獎金加服務費的領條都複印了,裝訂成一份整整齊齊的材料,然後找到莊大鵬,要他領頭告老孔。

  莊大鵬卻死活不肯出頭。

  老伍當過辦公室主任,小吳又去找老伍頜頭,不知為什麼,老伍也躲了。

  小吳只好親自去找鄭副書記。

  鄭副書記看了材料,當著小吳的面打電話將縣紀委書記叫來,要他親自抓一下這個案子,不能讓某些投機分子趁改革之機中飽私囊。

  老孔被停職反省時很不服氣,說他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改革的殉葬品,還說他為這一點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如果因此而被押上刑場,他也會高呼共產黨萬歲!

  老孔停職後,莊大鵬被臨時指定代理館長。決定宣佈後的當天,先前的兩個泥水匠就提了一大包東西來家看望。莊大鵬答應以後有泥水活時,會優先考慮他倆。

  泥水匠一走,梅桃問,你真會請他倆到館裡幹活。

  莊大鵬說,有活總得請人干吧,人都是這樣,你以為別人就不會勢利眼!

  莊大鵬在館裡召開了連續三天的信務擴大會,他將老伍和小吳都擴大進來,再加上原來的老丁和孟保田,他也請了小段,但小段不來。她說她做生意上了癮,對別的事沒有興趣。館務擴大會的議題是如何將文化館的改革事業進行下去。

  大家都對從前的一些作法進行了批評,只有老丁和老伍很少發言。老丁不說話是很正常的事,但老伍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和讓莊大鵬感到不可理解。

  大家越說,莊大鵬反而越覺得著孔的許多作法是有道理的,自己若當了正館長,說不準還要從中進行借鑒。

  有天中午,莊大鵬沒有休息,來到辦公室技筆記本上寫自己關於文化館工作的一些打算。忽聽見隔壁辦公室的門被人打開了。有人進去打電話。電話通了後,他聽見打電話的人是老伍。

  老伍問對方,他寫的關於鄭副書記的報告文學什麼時候能登出來,他要求越早越好,並一再要對方多多關照。

  莊大鵬聽了,心裡不由一動,等老伍走後,他也到隔壁辦公室打起長途電話來。他向省影協的熟人,自己的有幅攝影作品叫《早春》,他想補寄過去,但不知有沒有希望獲獎。那邊的人說,今年評委的口味又變了,都有唯美傾向,對新聞性政治色彩太濃的東西不怎麼感興趣。莊大鵬不由得很失望,對著電話機愣了半天。

  下午,他叫小吳買了一隻鎖,又做了一隻小箱子,將電話機鎖了起來,留了一隻耳機在外面,只能接,不能打。鑰匙他都要了過來,不給任何人。老伍看著上了鎖的電話機,不笑,也不說話。呶著嘴一個勁地逗小吳的女兒。

  一個星期後,莊大鵬見到新來的報紙上有篇老伍寫的報告文學,正是寫的鄭副書記。

  老孔死活不認錯,也不肯退錢,大家都以為肯定會受很嚴重的處分。但結果只是調到圖書館當工會主席,並保留正館長級待遇。

  元旦之後,宣傳部新來的徐副部長找莊大鵬和老伍集體談話。宣佈老伍任文化館館長,莊大鵬為書記。徐副部長說,這是部裡的意見,也是鄭副書記的意見,讓老伍擔任館長並負責全館業務工作,是因為老伍比較懂經濟。

  離開宣傳部,一路上,莊大鵬和老伍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談到老孔,老伍說,哪個當領導的想將自己改革得一點好處也沒有了呢!

  半路上,莊大鵬將電話機箱子的鑰匙掏出來,揪下一根遞給老伍。老伍接過去,隨後掛在鑰匙串上。

  遠遠地看見文化館大門時,莊大鵬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其實像老丁這樣過最舒服。

  老伍說,真正讓你變成老丁了,你又會不舒服。

  停了停,莊大鵬又說,那回買調頻收錄機的發票,你什麼時候簽個字?,

  老伍說,等等吧,太急了會顯眼的。

                        1993.12.18於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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