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曆九月,太陽依然沒有回憶起自己冬日的柔和美麗,從一出山起就露出一副讓人急得渾身冒汗的紅彤彤面孔,一直傲慢地懸在人的頭頂上,終於等到它又落山了時,它仍要伸出半論舌頭將天邊舔得一片猩紅。這樣,被烤蔫了的垸子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一隻狗黑溜溜地從竹林裡攆出一群雞,一團團黃東西驚得滿垸咯咯叫,暮歸的老牛不滿地哼了一聲,各家各戶的煙囪趕緊吐出一團黑煙。黑煙翻滾得很快,轉眼就上了山要,而這時的煙囪開始徐徐緩緩地飄灑出一帶青雲。
天黑下來時,張英才坐在垸邊的大樟樹下看完手裡拿的那本小說上的最後一頁。這本小說名叫《小城裡的年輕人》,是縣文化館的一名幹部寫的,他很喜歡它。七月初高中畢業回家時,也把它從學校圖書室裡偷來了。那次偷書是較大的行動,共有六個參加,都是些高考預選時篩下來的,別人盡挑家電修理、機械修理、養殖種植等方面的書,他只挑了這一本,然後就到外面左望風放哨。張英才不記得自己已看過幾遍,聽說舅舅要來,他就捧著這書天天到垸邊去等。一邊等一邊看,兩三天就是一遍,越看越覺得死在城裡也比活在農村好。近半個月,他至少兩次看見一個很像舅舅的男人在遠遠地走著,每每到前面的岔路口更變了方向,走到鄰坑去了。今天是第三次,太陽下山之前,他又見到那個像是舅舅的人在那岔路口上,和他的目光分手了。長英才閉上眼睛,往心裡歎氣。天一暗,野蚊子都出動起來,有幾隻很敏捷地撲到他的臉上,叮得他肉一跳,一巴掌扇去將自己叮得生疼。他爬起來,拿上書住家裡踱去。
進門時,母親望著他說:「我正準備喚你挑水呢。」張英才將書一撂說:「早上挑的,就用完了?」母親說:「還不是你講究多,嫌塘裡的水髒,不讓去洗菜,要在家裡用井水洗。」張英才無話了,只好去挑水,挑了兩擔水缸才裝一小半,他就歇著和母親說話,說:「我看到舅舅到隔壁垸裡去了。」母親一怔:「你莫瞎說。」張英才說:「以前我沒作聲。我看見他三次了。」母親怔得更厲害了,說:「看見也當沒看見,不要和別人說,也不要和你父說。」張英才說:「媽你慌什麼,舅舅思想這樣好不會做壞事的。」母親苦笑一聲:「可惜你舅媽太不賢德。不然,我早就上他家去了,免得讓你天天在那裡苦盼死等。」張英才說:「她還不是仗著叔叔在外面當大官。」母親說:「也怪你舅舅不堅決,他若是娶了隔壁垸的藍二嬸,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人還是不高攀別人為好。」張英才很敏感:「你是叫我別走舅舅的後門?」母親忙說:「你這伢兒怎麼盡亂猜,猜到舅舅頭上去了。」張英才咬咬牙說:「我可不怕攀高站不穩。我把醜話說在先,你不讓舅舅幫我找個工作,我連根草也不幫家裡動一動。」說著他操起扁擔,挑著水桶出門去,在門口,腳下一絆險些率倒,他罵了一聲:「狗日的!」母親生氣了:「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敢罵誰?」張英才說:「誰我都敢罵,不信你等著聽。」果然挑水回來時他又罵了一聲。母親上來輕輕打了他一耳光,自己卻先哭了起來,嘴裡聲稱:「等你父回來了,讓他收拾你」。
張英才因此沒吃晚飯,父親回來時他已睡了。躺在床上聽見父親在問為什麼,母親說剛才他突然頭疼起來了,父親說:「屁,是讀書讀懶了身子。」說著氣就來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沒有,去年預選差三分,復讀一年反倒讀蝕了本,今年倒差四分。」張英才蒙上被子不聽,還用手指塞住耳朵。後來母親進房來,放了一碗雞蛋在他床前,小聲說:「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跟別人過不去還可以,跟自己過不去那就比苕還苕了。」又說:「你也真是的,讀了一年也不見長進,哪怕是比去年少差一分,在你父面前也好交代些呀?」悶了一會兒,張英才就出了一身汗,他撩開被子見母親走了,就下床,閂上門,趴到桌子上給一位女同學寫信,他寫道:我正在看一本《小城裡的年輕人》,裡面有篇叫《第九個售貨亭》,寫得棒極了!而你就像裡面那個叫玉潔的姑娘,你和她的心靈一樣美。寫了一通後,他忽然覺得沒話寫了,想想後,又寫道:我舅舅在鄉文教站當站長,他幫我找了一份很適合我個性的工作,過兩天就去報到上班,這個單位大學生很多。至於是什麼單位,現在不告訴你,等上班後再寫信給你,管保你見了信封上的地址一定會大吃一驚。寫完後,他讀了一遍,不覺一陣臉發燒,提筆準備將後面這段假話劃掉,猶豫半天,還是留下了。回轉身他去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對自己說:「天下女伢兒都愛聽假話。雞蛋吃到一半,他忽然想起自己一分錢也沒有,明天寄信買郵票這樣的小事,還得伸手朝父母討錢。他勉強再吃了兩口,怎麼也吃不下去了,推開碗,仰面倒在床上無聲地哭起來。
張英才醒來時,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連蚊帳也沒放下,身上到處是紅包包,癢死個人。他坐起來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雞蛋,覺得肚子餓極了,他想起學校報欄上的衛生小知識說隔夜的雞蛋不能吃,就將已挨著碗邊的手縮回來。這時,母親在推房門。他懶得去開門,他知道那門閂很鬆,推幾次就能夠推開。
推幾下,門真的開了,母親進來低聲對他說:「你舅舅來了,你態度可要放好點,別像待我和你父一樣。」母親掃了幾眼那半碗雞蛋和張英才,歎口氣,端起碗三兩口就吃光了。張英才想提醒母親,話到嘴邊停住了。他穿好衣服走到堂屋,衝著父親對面坐著的男人客客氣氣地叫了聲舅舅。
舅舅說:「英才,我是專門為你的事來的。」父親說:「蠢貨!還不快謝謝。」張英才看了一眼舅舅的腳,從鄉里到這兒有二十多里路,這大清早的露水重得很,舅舅的皮鞋上卻是乾乾淨淨的,他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嘴上還是道了謝。舅舅說:「我給你弄了一個代課的名額。這學期全鄉只有兩個空額,想代課的卻有幾十個,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實。你抓緊收拾一下,吃了早飯我送你到界嶺小學去報到。」張英才聽了耳朵一豎:「界嶺小學?」母親也不相信:「全鄉那多學校,怎麼偏把英才送到那個大山杪子上去?」舅舅說:「正因為大家都不願去,所以才缺老師,才需要代課的。」父親說:「不是還有一個名額麼?」舅舅愣了愣才回答:「鄉中心小學有個空缺,站裡研究後,給了隔壁垸的藍飛。」母親見父親臉上在變色,忙搶著說:「人家藍二嬸守寡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父親掉過臉衝著母親說:「那你就弄碗農藥給我喝了算了,看誰來同情你。」舅舅不高興了:「別有肉嫌肥,不干就說個話,我好請別人家的孩子,免得影響全鄉的教育事業。」父親一聽軟了:「當了宰相還想當皇帝呢,人哪不想好上加好呢,我們這是說說而已。」母親抓住機會說:「英才,還不趕快收拾東西去!」一直沒作聲的張英才說:」收拾個屁!我不去代課。」
父親當即去房裡拎出一擔糞桶,擺在堂屋裡,要張英才隨糞車一路到鎮上去拉糞。張英才瞅著糞桶不作聲。舅舅挪了挪椅子,讓糞桶離自己遠點,離張英才近點,邊挪邊說:「你沒有城鎮戶口,剛一畢業就能到教育上來代課就算很不錯咧,再說你不吃點苦,我怎麼有理由在上面幫忙說話呢?」父親在一邊催促:「不願教書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沒個幫手。」張英才抬起頭來說:「父,你放文明點好嗎?舅舅是客人又是領導幹部,你敢不敢將糞桶放在村長的座位前面?」父親愣愣後將糞桶拎了回去。
母親早就進房幫張英才收拾行李去了。堂層只剩下舅甥兩人。張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舅舅離得更近些,貼著耳朵說:「我知道,你是昨天來的,先去了隔壁垸裡。」停一停,他接著說:「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職那我怎麼辦?」舅舅回過神來:「你這伢兒,盡瞎猜,我都快五十的人了,還不知道卒子該怎麼拱?先去了再說。我在那兒呆了整十年才解決戶口和轉正。那地方是個培養人才的好去處,我一轉正就當上了文教站長。」
舅舅從懷裡掏出一副近視眼鏡,要張英才戴上。張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視眼,戴副眼鏡不是自找麻煩麼。舅舅解釋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謂高度近視做理由,站裡其他人才同意讓他出來代課的。舅舅說:「什麼事想辦成都得有個理由,沒有理由的事,再狠的關係也難辦,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張英才戴上眼鏡後什麼也看不清,而且頭昏得很,他要取下,舅舅不讓,說本來準備早幾天送來讓他戴上適應適應,卻耽擱了,所以現在得分秒必爭。還說,界嶺小學沒人戴眼鏡,他戴了眼鏡去,他們會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鏡顯得老成多了。
張英才站起來走了幾步,連叫:「不行!不行!」父母親不知道情由,從房裡鑽出來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叫不行!」父親還罵:「你是駱駝托生的,生就個受罪的八字。」張英才用手摸摸眼鏡說:「你除了八字以外什麼也不懂。」說完便進房裡去,片刻夾著那本小說出來說:「舅舅,我們走吧!」母親說:「還沒吃早飯呢!」張英才說:「我今天走上工作崗位,該舅舅請我的客。」舅舅很爽快地點點頭,讓張英才的父母很是吃驚,幾乎同時說:「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麼!」
張英才背著行李出門時,垸裡的幾個年輕人還來勸他別去,說我們這塊地盤和界嶺比,就像城裡和我們這兒比一樣。張英才不聽,說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父親聽了這句話很高興,認為兒子長進多了,這一年復讀總算沒白讀。臨和家裡人分手時,母親哭了,父親不以為然,在一旁數落說:「又不是去當兵,哭個什麼!」在路上,張英才一直想這個問題,怎麼去當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搶著去麼?
舅舅是誠心請張英才的客,一路上逢賣吃食的地方就進去問,但大家賣的都是隔夜的油條。到上山前的最後一處店子仍是這樣,舅舅只好買上十根油條塞進他提著的網兜裡,卻又將十隻皮蛋塞進了張英才挎包裡。
山路有二十多里遠,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著鼻尖了。路不好走。又戴著很彆扭的眼鏡,張英才很少顧得上和舅舅說話。歇腳時,他問學校的基本情況,舅舅要他別急,等會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問當小學老師要注意些什麼。舅舅說,看見別的老師打學生時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就行。張英才見舅舅對這類話不感興趣,就不再問這些,回頭問藍飛的母親年輕時長得漂不漂亮,等了半天不見動靜,朦朧中他覺得有些異樣,摘下眼鏡一看舅舅正在揉眼窩。
之後沒有再歇,一口氣爬上界嶺,一排舊房子前面一桿國旗在山風裡飄得叭叭響,舊房子裡傳出一陣讀書聲,貼在牆上的兩張紅紙寫著兩條標語:歡迎上級領導來校指導工作!歡迎新老師!張英才摘下眼鏡讀了標語後,心裡多少有點激動。這時,不知從哪裡鑽出一個中年男人,很響亮地叫:「萬站長,怎麼這早就來了,這可是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呀!」舅舅笑笑說:「還不是想來趕早飯!」說著就向張英才介紹,說這人就是校長,姓余。又將張英才向余校長作了介紹。
余校長招呼他們進屋弄早飯吃。余校長親自動手炒了兩碗油鹽飯端上來,正吃著又進來了兩個年輕一些的男人。經介紹,知道一個是副校長,叫鄧有梅。另一個是教導主任,叫孫四海。張英才裝著擦鏡片上的水霧,想將他們觀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覺得他們瘦得很普通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舅舅這時吃完了,抹抹嘴說:「也好,全校的教職工都到齊了,我就先說幾句!」張英才聽了吃驚不小,來了半天沒見到學生下課休息,他以為教室裡還有別的老師呢。舅舅說的無非是些新學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類的套話,說得很起勁,一本正經的,張英才聽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裝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發現幾間教室裡一個老師也沒有,他猜不出哪是幾年級,三間教室是如何裝下六個年級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語文課,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內容。他回去時舅舅終於講完了,接下來是余校長講。余校長講了幾句嗓子就沙啞了。鄧有梅見了毫不客氣地說:「你嗓子痛就歇著,我來向站長匯報。」說著打開捧在手裡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說起來,剛說了入學率和退學率兩個數字,舅舅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些報表上都有,說點報表上沒有的情況。鄧有梅眼睛一轉,就說了幾件他如何動員適齡兒童上學的事,還說他墊了幾十塊錢,給交不起學費的學生買課本,鄧有梅說了半天,見站長既不往心裡記也不往本子上記,就知趣地打住了。接下來是孫四海說,孫四海低低地說了一句:「村裡已經有九個月沒給我們發工資了。」然後就沒話。
舅舅也不追問,起身說到教室去看,到了第一間教室余校長說這是五六年級,張英才看到大部分學生都沒有課本,手裡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冊子,正想問,卻聽到舅舅說:「這些油印課本又是你老余的傑作吧?」余校長說:「我這手再也刻不動鋼板了,我讓他們自己刻的。」張英才看見舅舅抓著余校長那雙大骨節的手輕輕歎了口氣。第二間教室是三四年級,是孫四海帶的,學生們用的卻是清一色新課本。一問,學生們都說是孫老師幫他們買的。再一問,孫四海卻說這是學生們自己的勞動所得。張英才見舅舅想追問,余校長連忙將話岔開了,要他們去看看一二年級,無疑,這個班是鄧有梅帶的,所以,一進教室,他就接上剛才匯報時的話題,指著一個個學生說自己動員他們入學的艱難。正說著,舅舅忽然打斷他的話問:「今年招了多少新生?」鄧有梅說:「四十二個。」舅舅說:「你數數看,怎麼只有二十四個。」鄧有梅說:「別人都請假了。」舅舅說:』連桌子椅子也請假了?老余,馬上要搞施行《義務教育法》檢查,不要到時弄得你我都過不去喲!」鄧有梅紅著臉不說話。余校長一邊連連點頭。孫四海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張英才把這些全看在眼裡。回頭整理余校長給他騰出的一間宿舍時,他瞅空問舅舅這三人之間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舅舅要他少管這些閒事,並記住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關係,舅舅說,在這兒他和他們算不上是一個民族的,他是外來人,他們會將他看成是一個侵略者。張英才對這話似懂非懂。
房間的壁上掛著一隻扁長的木匣子。張英才取下來打開後,才知道這是一隻琴,他沒見過這種琴,一排按鍵寫著12345671,底下是幾根金屬弦,他用手指撥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像余校長的噪門。他問:「舅舅,這是什麼琴。」舅舅看也不看,邊掛蚊帳邊說:「那上面寫著字呢!」他摘下眼鏡細看,果然琴蓋上印著鳳凰琴三個字,還有一排小字是:北京市東風民族樂器廠製造。房間收拾好後,張英才將那本《小城裡的年輕人》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床頭邊。
正好余校長來了,他看了看書說:「這個作者我認識,他以前也是民辦教師,我和他一起開過會。他幸虧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現在差不多。」張英才正想問點什麼,舅舅說:「老余,你這不是潑冷水嗎?」余校長忙說:「我還敢擺弄冷水?我這身風濕病再弄冷水,恐怕連頭髮都要生出大骨節來。」
這時學校放學了。張英才後來才熟悉這學校的規矩,因為學生住得散,來得晚,走得早,所以一天只有兩節課,上午一節,下午一節。一些學生往山凹跑,一些學生往山上跑。張英才不明白,鄧有梅告訴他,上下都是去採磨菇,扯野草。余校長叫他們去吃飯。正吃著,學生們都回來了,將野草和蘑菇分別放進余校長家的豬欄和廚房裡。張英才望著直納悶,這不是剝削學生欺壓少年麼?正想著,余校長起身離座走進廚房。聽動靜,像是在裡面給學生打飯,果然就有許多學生端著飯碗從裡面走出來,到另一間屋子裡去了,跟著余校長雙手捧著一盆菜出來。舅舅開口叫:「老余,你等等。」說著轉身叫張英才回屋去將那些油條拿來,交給老余,讓老余分給學生。張英才看見學生們大口大口地吃著分到手的半爿油條,心裡有些不好受。舅舅問余校長,哪幾個孩子是他自己的,余校長指了三下,張英才連續三次想到電視裡的非洲饑民。舅舅嘗了嘗學生們的菜後,臉色陰冷地說:「老余,你老婆已拖垮了,再拖幾年恐怕你全家都得垮。」余校長歎氣說:「我不是黨員,沒有黨性講,可我講個做人的良心,這麼多孩子不讀書怎麼行呢?拖個十年八載,未必村裡經濟情況還不會好起來麼?到那時再享福吧!」
張英才聽了半天終於明白,學校裡有二三十個學生離家太遠,不能回家吃中午飯,其中還有十幾個學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宿在余校長家。家長隔三差四來一趟,送些鮮鹹菜來,也有種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酒瓶裝一瓶菜油送來。再就是米,這是每個學生都少不了要帶來的。
吃罷飯,張英才的舅舅要進房裡去看看余校長的老婆。余校長攔住堅決不讓進門,口口聲聲稱誰見她那模樣,准保要噁心三天。拉扯一陣,動靜大了,驚動了房裡的人,那女人就在裡面蔫妥妥地說:「領導的好意我領了,請領導別進來。」作罷後,余校長就勸張英才的舅舅下山,不然趕不上太陽,黑了就不好辦。舅舅說:「是該走,你們都陪著我,都不去上課,學生們都放了鴨子。」停了停又道:「我這外甥初出茅廬,就此托付三位了。」鄧有梅搶在余校長前面說:「已研究過了,高低都不就,就中間,讓他跟孫主任兩個月,然後接孫主任的班,孫主任再接余校長的班,余校長騰出來抓全盤工作和全村的掃盲工作。」舅舅第一次笑了。鄧有梅見縫插針,猛地問:「萬站長,今年還有沒有民辦教師轉正的名額?」張英才聽了心裡一愣,他見旁邊的孫四海也豎起耳朵等回音,舅舅想也不想,堅決地回答:「沒有!」大家聽了很失望,連張英才也有點失望。
看見舅舅走運了,張英才忽然感到孤單。旁邊的鄧有梅忽然說:「快去,你舅舅在招呼你呢!」一看舅舅在招手,他連忙跑過去,到了近處,舅舅說:「忘了件事,他們要問你這眼鏡是幾多度,你就說是四百度。」張英才說:「我還以為你跟我說什麼秘密事呢?」舅舅沒理,走了。
剩下他和他們三個時,他們果然問他的眼鏡多少度,他不好意思說,但最終仍說是四百度。孫四海借去試了試,然後說,「不錯,是四百度。」張英才見遇上了真近視,不由得有些後怕,同時佩服舅舅想得真周到,這樣的人,犯了錯誤也不會讓別人察覺。
下午仍然只有一節課,張英才陪著孫四海站了兩個多小時。孫四海怎麼樣講課他一點也沒印象,他一直在琢磨六年級分三個班,這課怎麼上。中間孫四海扔下粉筆去上廁所,他跟上去趁機問這事,孫四海說,我們這學校是兩年招一次新生。返回時,教室裡多了一頭豬。張英才去攆,學生們一齊叫起來,說這是余校長養的,它就喜歡吃粉筆灰,孫四海在門口往裡走著說,別理它就是。往下去,張英才更無法專心,他看看豬,看看學生,心裡很有些悲哀。
山上黑得早,看著似黃昏,實際才四點左右。學校放學了,沒有走的留在余校長家住宿的十幾個學生,在一個個頭較高的男孩帶領下,參差不齊地往旁邊的一個山凹走去。眼裡沒有學生,只有豬,張英才感到很空虛。他取下那隻鳳凰琴,擰下鋼筆帽,左手拿著撥弦,右手按那些鍵,試著彈了一句曲子,不算好聽,過得去而已,彈了幾下,就沒興趣。他歇下來後,忽地一愣:怎麼音樂還在響?再聽,才知是笛子聲,張英才趴到窗口一望,見孫四海和鄧有梅一左一右背靠背靠在外面的旗桿上,各人橫握一根竹笛,正在使勁吹著。
山下升起了霧,順著一道道峽谷,冉冉地舒捲成一個個雲團,背陽的山坡鋪著一塊塊陰森的綠,早熟的稻田透著一層淺黃,一群黑山羊在雲團中出沒著,有紅色的書包跳躍其中,極似瀟瀟春雨中的燦爛桃花。太陽正在無可奈何地下落,黃昏的第一陣山風就吹褪了它的光澤,變得如同一隻繡球,遠遠的大山就是一隻獅子,這是豎著看,橫著看,則是一條龍的模樣。
吹出的曲子覺得很耳熟,聽下去才搞清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節奏卻是慢了一倍。兩支笛子一個聲音高一個聲音低,緩慢地吹出許多悲涼。張英才心裡跟著哼一句試試,那節奏,半天才讓他哼出「幸福的歌兒」幾個字。他也走到旗桿下,道:「這個曲子要歡快些才好聽。」他們沒理他。張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著節拍糾正。可是沒用。張英才惆悵起來,禁不住思索一個問題:能望見這桿旗的地方,會不會聽見這笛聲?
忽然哨聲響起,余校長叼著一隻哨子,走到旗桿下,跟著那十幾個學生從山凹裡跑回來,在旗桿面前站成整齊的一排。余校長望望太陽,喊了聲立正稍息,便走過去將帶頭的那個學生身上的破褂子用手理理。那褂子肩上有個大洞,余校長扯了幾下也無法將周圍的布扯攏來,遮住露出來的一塊黑瘦的肩頭。張英才站在這個隊伍的後面,他看到一溜瘦干干的小腿都沒有穿鞋。這邊余校長見還有好多破褂子在等著他,就作罷了。這時,太陽已挨著山了。余校長猛地一聲厲喊:「立正——奏國歌——降國旗!」在兩支笛子吹出的國歌聲中,余校長拉動旗桿上的繩子,國旗徐徐落下後,學生們擁著余校長、捧著國旗向余校長的家走去。
這一幕讓張英才著實吃了一驚。一轉眼想起讀中學時,升降國旗的那種場面,又覺得有點滑稽可笑。鄧有梅走過來問他:「晚上有地方吃飯沒有?」張英才答:「我在余校長家搭伙。」鄧有梅說:「你是想回到舊社會麼?走,上我家去吃一餐,習慣得了,以後乾脆咱們搭伙算了。」張英才推了幾把,見推不脫就同意了。
路不遠,只是要翻兩個山包。鄧有梅的老婆長得很墩實,左邊生了個疤拉眼。見張英才老看她,就說:「她本是個丹鳳眼,前年冬天我在學校開會沒回,她夜裡來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個殘疾。」張英才說:「這麼苦的事,我舅舅他們瞭解麼?」鄧有梅說:「都是余校長嘴嚴言辭短,什麼苦都兜著不說出去,從不跟上面匯報,還說萬站長在這兒呆了十年,他還不知道這兒的底細麼?不說人家心裡會記著,說多了人家反會計嫌。」張英才說:「我舅舅是常掛惦著你們,所以才特地放我來這兒鍛煉的。」鄧有梅說:「你鍛煉一陣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長的哪怕是轉了正,也離不開這兒。」說著忽然一轉話題:「萬站長一定和你交了底,什麼時候有轉正的指標下來?」張英才說:「他的確什麼也沒說,他是個老左,正派得很。」鄧有梅的老婆插嘴說:「疼外甥,疼腳跟,舅甥伙的中間總隔著一層東西。」鄧有梅瞪了一眼:「你懂個屁,快把飯菜做好端上來。」復又說:「我打聽過,我的年齡、教齡和表現都符合轉正要求,現在一切都等你舅舅開恩了。」
香噴噴的一碗臘肉掛面端到張英才面前。鄧有梅說:「不是讓你搞酒麼?」老婆說:「太晚了,來不及,反正又不是來了就走,長著呢,只要張老師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鄧有梅說:「也罷,看在小張的面上,不整你了。」張英才聽出這是一台戲,在家時,來了客,親和母親也常這樣演出。一般人做客這碗裡的肉只能吃一小半留一多半,張英才餓極了,又知道鄧有梅有求於他,就將碗裡全吃光了。直吃得滿頭大汗,才記起這是夏天。山上涼得很,剛出來的汗不用擦馬上就干了。張英才打了個噴嚏,他伯得感冒,就起身告辭。鄧有梅拿上手電筒送他。
路上,他忽然介紹起孫四海的情況,他說孫四海打著勤工儉學的幌子,讓學生每天上學放學在路邊採些草藥,譬如金銀花什麼的,交到一個叫王小蘭的女人家裡,積成堆後再拿去賣。孫四海不結婚就是因為從十七八歲起,就和王小蘭搞上了皮絆,王小蘭的丈夫得了黃瓜腫的病,就是慢性黃疽肝炎,什麼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孫四海。鄧有梅最後說要是哪天半夜聽到笛子響了起來,那準是王小蘭在他那裡睡過覺,剛走。
要是沒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一定會討厭孫四海這個人。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覺得孫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說裡那小城中的年輕人,浪漫得像個詩人。有一句話,他掂量了一番後才說:「鄧校長,我舅舅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打小報告,他說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鄧有梅聽了他編造的這句話,就不再說孫四海了,回頭說自己有哪些缺點。這時他們爬上了學校前面的那個山包,張英才就叫鄧有梅回去。
回到屋裡點上燈,拿起小說看了幾行,那些字都不往腦子裡去。擱下書,他拿起琴,將《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彈了一遍,有幾個音記不准,試了幾次。到彈第五遍時,才彈出點味道,山空夜寂,彷彿世外,自己彈自己聽,挺能抒情。
這時,門被敲響了。拉開後,門外站著余校長,欲言又止的樣子。張英才問:「有事麼?」余校長支吾著:「沒有事。山上涼,多穿件衣服。」張英才想起一件事:「正想過去問你,這琴盒上寫著的明愛芬同志是誰?」琴盒上寫著: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1981年8月。余校長等一會幾才答:「就是我老婆。」張英才說:「用她的琴,她會生氣麼?」余校長冷冷說:「你就用著吧,什麼東西對她都是多餘的。她若是能生氣就好了。她不生氣,她只想尋死,早死早托生。」張英才嚇了一跳。
睡不著,他想不出再給女同學寫信用怎樣的地址。半夜裡,低沉而悠長的笛子忽然吹響了。張英才從床上爬起來,站到門口。孫四海的窗戶上沒有亮,只有兩顆黑閃閃的東西。他把這當成孫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還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吹得如泣如訴,淒婉極了,很和諧地同拂過山坡的夜風一起,飄飄蕩蕩地走得很遠。
夜裡沒有做夢,睡得正香時,又聽到了笛聲,吹的又是《國歌》。張英才睜開眼,見天色已亮,趕忙爬下床,披上衣服衝到門外。他看到余校長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著旗繩,余校長身後是鄧有梅和孫四海,再後面是昨天的那十幾個小學生。九月的山裡晨風大而涼,隊伍最末的兩個孩子只穿著背心褲頭,四條黑瘦的腿在風裡瑟瑟著。張英才認出這是余校長的兩個孩子。國旗和太陽一道,從余校長的手臂上冉冉升起來。
張英才說:「我遲到了。怎麼昨天沒人提醒我?」余校長說:「這事是大家自願的。」張英才問:「這些孩子能理解麼?」余校長說:「最少長大以後會理解。」說著余校長眼裡忽然湧出淚花來。「又少了一個,昨天還在這兒,可夜裡來人將他領走了,他父親病死了,他得回去頂大梁過日子。他才十二歲。我真沒料到他會對我說出那樣的話。他說他家那兒可以望見這面紅旗,望到紅旗他就知道有祖國、有學校,他就什麼也不怕。」余校長用大骨節的手揉著眼窩。孫四海在一旁說:「就是領頭的那個大孩子,叫韓雨,是五六年級最聰明的一個。」張英才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
張英才感動了,說:「余校長,這些事你該向我舅舅他們反映,讓國家出面關心一下這些孩子。」余校長說:「這山大得很咧,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哪能顧到教育上來喲。」又說:「聽說國家派了科技扶貧團來,這樣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們就有希望了。」鄧有梅插嘴:「還希望我們幾個都能轉正。」張英才的情緒就被破壞了,他扭頭進屋去刷牙洗臉。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邊的一條小溪,掬了一捧水潤潤嘴,將牙刷擱到牙床上帶勁地來回扯動。忽然感覺身邊有人,一看是孫四海。孫四海提一隻小木桶來汲水,舀滿後並不急著走,站在邊上說:「你不該動那鳳凰琴。」張英才沒聽清:「你說什麼?」孫四海又說了一遍:「我們是從不碰那鳳凰琴的。」張英才想再問,忙用水漱去嘴裡的白沫。孫四海卻走了。
早飯是在余校長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飯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點鹽和辣椒壓味。沒有菜,有的學生自己伸手到醃菜缸裡撈一根白菜桿,拿著嚼。旁邊的想學他,伸手撈了幾下沒撈著,缸太大,他人小夠不著缸底,就生氣,說先前的學生多吃多佔他要告訴余校長。張英才站在他們中間勉強吃了幾口,就走了出來,回到房間摸出兩個皮蛋,揣在口袋裡,又到溪邊去。他倒掉碗裡那種豬食一樣的東西,涮乾淨後,獨自坐在水邊的青石上剝起皮蛋來。一邊剝一邊哼著一首歌,剛唱到「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句,一隻影子現在他的臉上。他吃了一驚,衝著走到近處的孫四海道:「你這個人是怎麼了,陰陽怪氣的,像個沒骨頭的陰魂。」見到滾落溪中的是只皮蛋,孫四海也不客氣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見你吃不慣余校長家的伙食,就留了幾個紅芋給你,沒料到你自己備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紅芋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張英才撿起紅芋,來到孫四海的門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給他看。孫四海見了不說話,埋頭劈柴。紅芋吃光了,張英才只好去開教室的門。孫四海在背後叫:「張老師,今天的課由你講。」張英才毫不謙虛:「我講就我講。」連頭也沒有回。
山裡的孩子老實,很少提問,張英才照本宣科,覺得講課當老師並不艱難,全憑嘴皮子,一動口就會。孫四海從頭到尾都沒來打照面,他也一點不覺得慌。先教生字生詞、再朗讀課文三五遍,然後劃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課文中心思想,最後是用詞造句或模擬課文做一篇作文,上學時老師教他們用的一套他記得一點沒走移。余校長在窗外轉過幾回,鄧有梅裝作來借粉筆,進了一趟教室,他拿上兩支粉筆後道:「張老師一定得了萬站長真傳,課講得好極了。」
捱到下學,張英才看到孫四海一身泥土,從後山上下來,鑽到屋裡燒火做飯。他也尾隨著進了屋,見孫四海不大理他,訕訕地說:「孫主任,乾脆我上你這兒來搭伙吧?」孫四海冷冷地說:「我不想拍誰的馬屁,也不願別人說我在拍誰的馬屁。其實,你沒必要和人搭伙,自己屋裡搭座灶就成。」張英才說:「我不會搭灶。」孫四海說:「想搭?我和班上的葉碧秋說一下,她父親是個砌匠,讓他明天來。」張英才說:「這不合適吧?」孫四海說:「要是你自己動手做,那才真不合適,家長知道了會認為你瞧不起他。」說著話旁邊來了一個女孩。
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愛,身上衣服雖然也補過,看起來卻像天然的。女孩笑笑徑直到灶後幫忙燒火。張英才問:「這是誰家的女伢兒?」孫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媽就是王小蘭。」說時把目光直掃張英才,彷彿說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張英才由於聽鄧有梅說過孫四海與王小蘭的事,見孫四海這麼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於是轉過話題,說:「灶沒搭起來,我就在你這兒吃,你攆不走我的。」孫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壞了,說:「讓你抓住把柄了。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張英才連忙點點頭,孫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給鍋裡添一把米。
吃飯時,孫四海和李子坐在一邊,張英才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極像。他記起教室學習欄上有篇範文好像是李子寫的,他便端上飯碗邊吃邊走到教室,範文果然是李子寫的。
題目叫《我的好媽媽》。李子寫道:媽媽每天都要將同學們交到我家的草藥洗淨曬乾,再分類放好,聚上一擔,媽媽就挑到山下收購部去賣。山路很不好走,媽媽回家時身上經常是這兒一塊血跡,那兒一塊傷痕。今年天氣不好,草藥霉爛了不少,收購部的人又老是扣秤壓價,新學期又到了,仍沒湊夠給班上同學買書的錢,媽媽後來將給爸爸備的一副棺材賣了,才湊齊錢,交給孫老師去給同學們買書。媽媽的心很苦,她總怕我大了以後會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證,可她總是搖頭,不相信我的話。
張英才看完後,沒有回到孫四海的屋裡,孫四海喊他將碗送去洗,他才從自己屋裡出來,碗裡盛著剩下的八隻皮蛋。他對李子說:「放學後將這點東西帶回去給你媽,就說有個新來的張老師問她好!」李子不肯接。孫四海說:「拿著吧。代你媽謝謝張老師。」李子謝過了,張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額上撫摸了幾下。
下午是數學課,他先不上數學,將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聲朗誦一遍,又叫學生們齊聲朗讀十遍。學校教室破舊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這是全校統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讀語文時的吵鬧聲,干擾了上數學課所需要的安靜。三四年級的大聲讀書聲,攪得一二和五六年級不得安寧。鄧有梅跑過來,想說話,看到黑板上抄著的作文,臉上有些發白,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長沒進教室,就在外面轉了兩趟,也沒說什麼。
放學後,笛子聲又晌了起來。老曲子。《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張英才站在一旁用腳打著拍子,還是壓不著那節奏,那旋律慢得彆扭,他有點不明白這兩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這麼好。後來,他乾脆就著這旋律朗誦起李子的作文來。他的普通話很好,在這樣的傍晚裡又特別來情緒,一下子就將孫四海的眼淚弄了出來。降了國旗,張英才攔住鄧有梅問:「鄧校長,李子的這篇作文你認為寫得怎麼樣?」鄧有梅眨眨眼答:「首先是你朗誦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說,你說呢,孫主任?」孫四海一點不迴避:「只說一個字:好!」鄧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裡?」孫四海答:「有真情實感。」余校長這時踱過來說:「孫主任,我看你那塊茯苓地的排水溝還是不行,如果雨大一點就危險了。」孫四海說:「底下太硬了,挖不動,我打算叫幾個學生家長來幫忙挖一天。」余校長說:「也好,我那塊地的紅芋長得不好,乾脆提前挖了,讓學生們嘗個新鮮。家長們來了,叫他們順帶著把這事做了。」又說:「鄧校長,你家有什麼事沒有?免得再叫家長來第二次。」鄧有梅:「我沒事要別人干。我說過,我們又不是舊社會教私熟的先生——」話沒說完,孫四海扭頭走了,一邊走一邊狠狠甩笛子裡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學時垸裡有人路過學校順路帶她回去的,在平時,都是孫四海送她。張英才蹲在灶後燒火,幾次想和孫四海說話,但見他滿臉的陰氣就忍住了。直到吃飯,兩人都沒開口。一頓飯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燈火舌一跳,余校長的小兒子鑽進門來:「孫主任、張老師,我媽頭痛得要死,我父問你們有止痛的藥沒有,有就借幾粒。」孫四海說:「我沒有,志兒。」張英才忙說:「志兒,我有,我給你拿去。」臨出門,他回頭說:「孫四海,你像個男人。」回到屋裡,他將預防萬一的一小瓶止痛藥,全部給了志兒。
夜裡,張英才無事可幹,又弄起了鳳凰琴。偶然地,他覺得有些異樣,琴盒上寫的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與1981年8月這兩排字之間,有幾個什麼字被別人用小刀刮去了。刮得一點墨跡也沒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鳳凰琴搬到月亮地裡,試著彈了幾下。彈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見琴鍵上的音階。他好不掃興,就用鋼筆帽猛地撥動琴弦,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和聲。忽然間余校長屋裡有女人發出一聲尖叫,宿在余校長屋裡的學生驚慌地哭起來。張英才急步過去,大門閂得死死的,敲不開,他就叫:「余校長!余校長!有事麼?要人幫忙麼?」余校長在屋裡答:「沒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門縫裡,聽到裡面余校長的老婆在低聲抽泣著,那情形是安靜下來了。他想了想就繞到屋後,隔著窗戶對屋裡的學生們說:「別害怕,我是張老師,在替你們守著窗戶呢!」剛說完,山坡上亮起了兩對綠色的小燈籠,他死死忍住沒有驚叫,下一點不敢遲疑,飛快地逃回自己屋裡。
進屋後,才記起將鳳凰琴忘在外面,還忘瞭解小便。他不敢開門出去,在後牆根上找了個洞,嘩嘩啦啦將身子放乾淨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覺。鳳凰琴在外面過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緊。
捉完蚊子,再看幾頁小說,困意就上來了,這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他本打算吹滅燈,嘬起嘴巴,又變了主意,從蚊帳裡伸出一隻手,將煤油燈擰小了。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手臂涼絲絲的。他想父母這時一定還在乘涼,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處,再熱的天也熱不著。
雖然困,心裡總像有事擱著睡不穩。迷迷糊糊中,聽到窗口有動靜,一睜眼睛,看到一隻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動著要抓什麼。張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豎起幾寸高,枕邊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一本小說集,他抓起來隔著蚊帳朝那隻手砸去,同時大叫一聲:「抓鬼呀!」那隻手哆嗦了一下,跟著就有人說話:「張老師別怕,是我,老余呀。見你燈沒熄,想幫你吹熄。睡著了點燈,浪費油,又怕引起火災。」末了補一句:「學生們交點學雜費不容易呀!」一聽是余校長,張英才就沒好氣了:「這大年紀了,做事還這麼鬼鬼祟祟的,叫我一聲不就行了!」余校長理拙地應道:「我怕耽誤了你的瞌睡。」
這事過去不一會兒,張英才剛尋到舊夢,余校長又在窗前鬧起來,叫得有些急:「張老師,趕快起來幫我一把。」張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還是怎麼的?」余校長說:
「不是的,志兒他媽不行了,我一個人動不了手。」張英才趕忙一骨碌地爬起來,跟著余校長進了他老婆的房。前腳還沒往裡邁,後腳就在往後撤。明愛芬光著半個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滿屋一股噁心的糞臭。余校長在裡面說:「張老師,實在無法,就委屈你一回!」張英才看看無奈何了,只有進去。
一看明愛芬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臉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長分析一定是吞了什麼東西憋在喉嚨裡,並簡要地數了她以前吞過瓦片、石子和小磚頭等東西,張英才心裡一動,臉上發愣,想這女人命真大,自殺幾多次仍還活著。余校長和他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一個人扶著明愛芬,另一個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讓她吐出什麼東西來。明愛芬大小便失禁身上髒得很,余校長自己習慣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讓張英才拍。張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幾下沒效果,余校長就叫他在床沿上練練,連連拍幾下余校長不滿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橫,想著這是下誰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長說:「就這樣。非得這樣才出得來。」張英才看準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見明愛芬頸一梗,哇地吐出一隻小瓶子來。正是剛天黑時,志兒去借藥,張英才給他的那一隻。余校長將明愛芬安頓好,看著她睡過去。明愛芬喉嚨一咕嚨,說了一句夢話:「死了我也要轉正。」
出得屋來,余校長將志兒從學生們睡的那間屋裡,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幾巴掌,罵他多大了還不開竅,又將不該給的東西給他媽。志兒不哭,全身縮成一團。張英才上去討保,余校長才將他送回床上,並對那些嚇醒了的學生說:「沒事,明老師又鬧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升國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兩人站在月亮地裡說了一會兒話,余校長解釋,他家過去發生這類事,從不請別人邦忙,現在一身的風濕,使不上勁才求他。張英才很奇怪,怎麼過去不叫孫四海幫一幫,余校長說自己天黑以後從不去孫四海屋裡,怕碰見不方便的事。說了之後又聲明,孫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張英才請他放心,孫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誰也不告訴。張英才又追問鄧有梅為人怎麼樣,余校長表態說這個人其實也是不錯的一個。張英才於是說:「你果真是和事佬一個。」余校長問:「誰告訴你的!」張英才供出是鄧有梅,余校長聽了反而高興起來道:「我怕他會對我有很大意見呢!」
張英才抓住機會問:「那鳳凰琴是誰送你愛人明老師的?」余校長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麼?」張英才道:「問問就問問唄!」余校長歎口氣:「我也想查出來呢,可明老師她死不說明。」張英才不信:「你倆一個學校裡住這久,還不知道?」余校長說:「我比她來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萬站長兩個。之前,我在部隊當兵。」
張英才有些信這話,分手後,他順便將鳳凰琴揀進屋。到燈下一看,鳳凰琴琴弦被誰齊齊地剪斷了。
天剛現亮,就有人來敲門。張英才以為是余校長叫他起來升國旗,開開門,門口站的是怯生生的葉碧秋。葉碧秋說:「張老師,我父來了。」這才看見旁邊站著一個模樣很滄桑的男人。葉碧秋的父親很恭敬地道:「張老師,我來打擾了。」張英才忙說:「剝削你的勞動力,真不好意思。」葉碧秋的父親緊忙答:「張老師你莫這樣說,爛泥巴搭個灶最多只能用個十年八載,你教伢兒一個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張英才不解:「能用一輩子就不錯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葉碧秋的父親說:「過幾年,她找了婆家,結婚生孩子後,就可以傳到下一代,認的字不像公家發的這票那證,不會過期的。」張英才聽了心裡一動:「你這孩子聰明,婚姻的事別處理早了,讓她多發展幾年。」葉碧秋的父親說:「我是準備響應號召,讓她搞好計劃生育的。」
聽出這話是言不由衷的。葉碧秋的父親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就開始搭起灶來。他本來在別處做屋,將人家的事擱一天,先趕到這兒來,到外面兩支笛子吹奏國歌時,灶已搭到齊腰高。張英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備著鍋。他問孫四海哪裡有鍋賣,鄧有梅一旁聽著接腔應了,說自己家裡有口鍋閒著沒用,給他拿來就是。到上課時,鄧有梅果然頂著一口黑鍋來了。張英才只有謝過並收下。
大約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張英才從窗戶裡看到山路上走來了父親。父親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和一罐頭瓶豬油,還有一瓷缸醃菜。他對父親說:「正愁沒有油炒菜,你就送來了及時雨。」父親說:「我還以為學校有食堂,帶點油來打算讓你拌菜吃。」他問:「媽的身體好麼?」父親說:「她呀,三五年之內沒有生命危險。」張英才見父親說了一句很文氣的話,就說:「父,沒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親說:「兒子為人師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臉上抹糞。」張英才嫌父親後一句話說得太沒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個叫姚燕的女同學寫來的,三頁信紙讀了半天才讀完。前面都是些廢話,如同窗三載,手足情長等等,關鍵是後面一句話,姚燕在信上說,畢業以後,除了這一次給他以外,她沒有給任何男同學寫過信。雖然這話的後面就是此致敬禮,張英才仍讀出許多別的意思來。姚燕的歌唱得特別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等時節,只要縣文化館舉辦歌手比賽或晚會,她就報名參加,為此影響了學習,但她總說自己不後悔。姚燕長得不漂亮,但模樣很甜很可愛。所以,張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趕緊寫回信,說自己也是第一次給女同學寫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將來可以用鳳凰琴為她伴奏。他去動一動鳳凰琴,才記起琴弦已被人剪斷了。不知是誰這樣缺德。張英才將琴打開後,擱在窗台外面,讓斷弦垂垂吊吊的樣子,去刺激那做賊心虛的人。
因是第一次來校,余校長非要張英才的父親上他家吃飯。灶還沒有搭好,沒理由不去。吃了飯出來,父親直歎息余校長人好,自己的家庭負擔這重,還養著十幾二十個學生,還說:「你舅舅的站長要是讓我當,我就將他全家的戶口都轉了。」張英才說:「你莫瞎表態,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轉戶口得縣公安局長點頭才行。」
說著話,忽然山坡上有人喊余校長派人到下面垸裡去領工資。余校長便拉上張英才作伴。到了垸裡才搞清,鄉文教站的會計給這一帶學校的老師送工資和民辦教師補助金時,在路上差一點被搶了,幸虧跑得快,只是頭上被砸破了一個窟窿,流了很多血,走到垸裡後就再也走不動了。余校長簽字代領了幾個人的補助金,走時安慰那會計說:「這案子好破,你只要叫公安局的人到那些家裡沒人讀書的戶裡去查就是。」張英才拿了錢後,隨口問:「補助金分不分級別?」余校長說:「大家一樣多。」張英才一默算竟多出一個人的錢來,心想再問,又怕不便。回校後他就給舅舅寫了一封信,要舅舅查查為什麼這裡只有四個民辦教師,余校長卻領走五個人的補助金。
兩封信都交給了父親。還囑咐父親將姚燕的信寄掛號,怕父親弄錯,他說郵費漲了價,現在掛號得五角。父親要他給錢。他有點氣,說:「父子之間,你把帳算得這清幹什麼,日後有我給錢你用的時候。」父親聽出這話的味:「好好,誰叫水往上漲,恩往下流呢!」
父親走時,他正在上課。聽見父親在外面叫一聲:「我走了哇!」他走到教室門口揮揮手就轉回來。剛過一會,葉碧秋的父親搭好了灶也要走。張英才放下粉筆去送他,他對張英才說:「你父讓我轉告你,他將那一瓶豬油送給余校長了,他怕你生氣,不敢直接和你說。他說他中午在余校長家吃飯,那菜裡找半天才能找到幾個油星子。」
這天特別熱鬧,放學後,國旗剛降下,呼呼啦啦地來了一大群家長。總有十幾個,也不喝茶,分了兩撥,一撥去挖孫四海茯苓地的排水溝,一撥去幫余校長挖紅芋。大家都很忙乎,沒人注意到張英才,更沒人注意到斷了弦的鳳凰琴。張英才到孫四海的茯苓地裡轉了轉,大家都在議論。孫四海這塊地的茯苓豐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寬的縫,這是底下的茯苓特大,漲的。孫四海頭一回笑瞇瞇地說,自己頭幾年種的茯苓都跑了香。張英才問什麼叫跑了香。孫四海說,茯苓這東西怪得很,你在這兒下的香木菌種,隔了年挖開一看,香木倒是爛得很好,就是一個茯苓也找不到,而離得很遠的地方,會無緣無故地長出一窖茯苓來,這是因為香跑到那兒去了,有時候,香會翻過山頭,跑到山背後去的。張英才不信,認為這是迷信。大家立即對他有些不滿,只顧埋頭挖溝不再說話。張英才覺得沒趣,便走到余校長的紅芋地裡。幾個大人在前面揮鋤猛挖,十幾個小學生跟在身後,見到鋤頭翻出紅芋來,就圍上去搶,然後送到地頭的籮筐裡。紅芋的確沒種好,又挖早了,最大的只有拳頭那麼大。余校長說,反正長不大了,早點挖還可以多種一季白菜。張英才看見小學生翹屁股趴在地上折騰,初始,心裡直發笑,爾後見到他們臉上粘著鼻涕粘著泥土,頭髮上儘是枯死的紅芋葉,想到余校長將要像洗紅芋一樣把他們一個個洗乾淨。他喊道:「同學們別鬧,要注意衛生,注意安全。」余校長不依他,反說:「讓他們鬧去,難得這麼快活,泥巴伢兒更可愛。」余校長用手將紅芋一擰,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邊一口咬掉半截,直說鮮甜嫩膩,叫張英才也來一個。張英才拿了一個要去溪邊洗,余校長說:「莫洗,洗了不鮮,有白水氣味。」他裝作沒聽見,依然去溪邊洗了個乾淨,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燒火做飯。
走到操場中間,聽見有童音叫張老師,一看是葉碧秋。他問:「你怎麼沒回家?」葉碧秋答:「我細姨就住在下面垸裡,我父讓我上她家去為張老師要點炒菜的油來。」果然,半酒瓶菜油遞到了面前。張英才真的有些生氣了:「我又沒像余校長一人照顧二十幾個,怎麼會要你去幫我討吃的呢?」葉碧秋嚇得要哭。張英才忙變換口氣:「這次就算了,以後就別再自作聰明了。」葉碧秋忙放下油瓶,轉身欲走。張英才拉住她說:「你幫我一個忙,問問余校長的志兒,他知不知道是誰弄斷了鳳凰琴的琴弦。」見葉碧秋點了頭,他就送她回細姨家。進垸後才知道,她細姨就住在鄧有梅的隔壁。
鄧有梅見到後又留他吃晚飯,他謊稱已吃過,堅決地謝絕了。往回走時,張英才記起葉碧秋剛才走路時款款的樣子,很像那個給他寫信的女同學姚燕,他有點擔心父親會不會將他的回信弄丟。他又想,可惜葉碧秋比姚燕小許多。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學校裡的事幾天就熟悉了,每日幾件舊事,做起來寂寞得很,鳳凰琴弦斷了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幾個星期不見葉碧秋找他匯報情況,反而老躲著他,一放學就往家裡跑。星期六下午一上課張英才就宣佈,放學後葉碧秋留下來一會。葉碧秋果然不敢搶著跑。
張英才問她:「你問過余志兒沒有?」葉碧秋說:「問過,他說是他幹的,還要我來告訴你。」張英才說:「那你怎麼遲遲不說?」葉碧秋說:「他說他知道我是你派來的特務漢奸。我要是說了,就真的成了特務漢奸。」張英才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說?」葉碧秋說:「我父說,是你問我、要我說就不一樣。」他說:「我不相信是志兒干的。」葉碧秋說:「我也不相信,志兒盡冒充英雄。」他說:「那你再去問問他。」葉碧秋說:「我不敢問了。上一回,他說他吃了蚯蚓,我說不信,他就當面捉了一條蚯蚓吃了。」眼看談不妥,張英才就放葉碧秋走了。
星期六的國旗降得早些,原因是老師要送那些路遠的學生回家。儘管降國旗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了,但由於太陽還很高,天空還很燦爛,鄧有梅和孫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黃昏時的那種深情,氣氛也就沒有往日的肅穆。降完旗,鄧有梅、孫四海和余校長各帶一個路隊,往校外走。學校裡顯得特別冷清。張英才試過幾回這種滋味了,星期六、星期天這兩天夜裡,就像山頂上的一座大廟,寂寞得shen人。余校長總說他路不熟,留他看校。張英才這回耍了個小心眼,悄悄地跟上了孫四海這一路。直到走出兩三里遠,才從背後攆上去打招呼。孫四海見了他有點意外,嘴上什麼也沒說,依然牽著李子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著,還不斷提些課堂上的問題,讓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邊采山楂時,孫四海必定在旁邊緊緊守護著。這一路隊有六個學生,到第一個學生的家時,已走了近十里路。張英才走熱了,脫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說:「這十里路,硬可以抵我們畈下的二十里。」孫四海說:「難走的還在後頭呢!」
路的確越來越難走。草叢中的蛇蛻也越來越多,孫四海從褲兜裡掏出一個塑料袋,將揀到的蛇蛻小心地裝進去。張英才看到一隻蛇蛻,鼓起勇氣把手伸了出去,剛一觸到那發糙的乳白色東西時,心裡就一陣陣起疙瘩。李子在旁邊說:「張老師怕蛇了!」孫四海說:「李子你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下。」李子想了想說:「杯弓蛇影。」孫四海輕輕撫了一下那片微微發黃的頭髮。張英才不由得尷尬起來。蛇蛻有許多了,塑料袋裝得滿滿的。孫四海不讓學生們再揀,要他們趕緊走路。張英才站在山樑上還以為離天黑還有會兒,一下到山溝,就很難看清路了。
學生們陸續到家,只剩下一個李子。最後李子也到家了。李子的母親就站在家門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孫四海將塑料袋遞過去,李子的母親也將一隻裝得滿滿的袋子遞過來。都交換了,孫四海才說:「李子這幾天夜裡有些咳嗽。」又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張老師,以後由他帶李子的課。」張英才不知道怎麼稱呼好,只有點點頭。李子的母親也在點頭,點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後問:「不進屋坐會?」孫四海憂鬱地答:「不坐了。」黑暗中,張英才似乎看清這女人是個哀慼慼的冷美人。
女人身後的屋裡傳出一個男人的呼喚:「李子回來了麼?」孫四海立刻說:「我們走了。」女人什麼話也沒說,牽過李子倚在門口佇望著離去的黑影。
遠遠望去,山上有一處燈火很像學校。一問,果真是的。張英才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繞了十里路麼?」孫四海說:「路是繞了點,但能多採些草藥,她願意。她不繞別的學生就要繞。」張英才壯壯膽後,忽然說:「李子她媽不該嫁給她父。」孫四海愣了愣說:「誰叫她娘家窮呢,這個男人那時是大隊幹部,又實心實意地喜歡她,她抗拒不了。誰知搞責任制後,他上山採藥掙錢,摔斷了腰。」張英才膽更大了,追問一句:「那你當初怎不娶她?」孫四海歎口氣:「還不是因為窮,一聽說我是民辦教師,她娘家就將我請的媒人攆出大門。」
正待再問,前面有人呻吟著喚他們。聽聲音是余校長。他們走攏去,見余校長拄著一根樹枝靠在路邊石頭上。余校長解釋自己是怎麼成了這樣子的。他送完學生返回天就黑了,路過一個田□,明明看見一個人在前面走著,還叼著一隻煙頭,火花一閃一閃的,他走快幾步想攆個伴,到近處,他一拍那人的肩頭,覺得特別冰涼,像塊石頭,他仔細一打量,果然是塊石頭,不僅是塊石頭,還是塊墓碑。他心裡一慌,腳下亂了,一連跌了幾跤,將膝蓋摔得稀爛。余校長說:「我想等個熟人作伴,回去看個究竟。」孫四海說:「也太巧了。我們去看看,你丟下什麼沒有。」張英才知道這風俗,人走黑路受了驚嚇,一定要趕忙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氣或魂魄失散了,不然遲早要大病一場。張英才不信這個,他膽子特別小,家裡人總說這是受了驚嚇找得不及時的緣故,所以,有時他又有點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看銘文知道是村裡老支書的。學校就是老支書拍板讓全村人,那時叫大隊,勒緊褲帶修建的。過去余校長常歎息說若是老支書在世,學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個破樣子。這時,孫四海開口說:「老支書,你愛教育愛學校我們都知道,可你這樣做就是愛過頭了,你要是將余校長驚出毛病來,事情可就糟了。你要想愛得正確,就請保佑我們幾個人早點轉正吧!」余校長一旁說:「孫主任,你可別像鄧校長,為了轉正,不論是神是鬼,見到了就燒香磕頭。」孫四海苦笑一聲:「余校長放心,我這是開玩笑。」
大家又說墓碑的事,一致認為是余校長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種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裡太緊張的緣故,引出幻覺。末了,余校長說,這種事山裡常發生,不用大驚小怪。邊說邊走,走到鄧有梅的家,門外喊了一聲,他老婆出來應,才知道他還沒有回來,鄧有梅送學生的路最遠,有個學生離學校足有二十里,來回一趟整四十里,三個人進屋去說了一會話,鄧有梅在外面叫門。開門進屋,四人一湊情況,不由得嚇了一跳,倒不是因余校長遇上怪事,而是鄧有梅撞著一群狼了。說巧都巧到一塊兒去了,鄧有梅剛繞過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衝過來,他嚇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間一動也不動,那狼也怪,像趕什麼急事,一個接一個擦身而去,連聞也不聞他一下。
說到底,大家都笑。鄧有梅的老婆揉著淚汪汪的眼睛說:「真是應了老古話,窮光蛋也有個窮福分。」余校長添一句:「窮人的命大八字小。」
星期天,張英才就起床往家裡趕。從山上往山下走,幾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開始吃早飯。路上碰見了藍飛,他也是星期天回家看看。兩人只是見面熟,走到岔路上自然就分手了。一進家門他就問:「媽,父呢?」母親說:「你父一早就到鎮上拉糞去了。」他正想問她知不知道父親寄過一封掛號信沒有,一掃眼發現灶頭上擱著一封寫給他的信,也是掛號。拆開一看,只有一句話: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他先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意思,心裡高興地說,沒有料到姚燕還這麼浪漫有詩意。
母親給他做了一碗臘肉面,正吃著,舅舅從外面走進來,見面就說:「聽說你回了,就連忙趕來,有個通知,正愁送不及時,你就趕緊帶回學校去。」張英才說:「剛到家,就要返回?」舅舅說:「這是大事,貫徹義務教育法的精神,下下個星期要到你們那兒搞掃盲工作驗收,一天也不能捱了。」張英才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藍二嬸那兒,聽藍飛說他回了,就跑過去抓他的公差。不過收到了姚燕的信,回家的主要目的就算達到了,早回校遲回校都是一個樣。他梗從舅舅手裡接過了通知,回頭扒完碗裡的麵條臘肉,提上母親匆匆給他收拾的一些吃食就上路了。
上山路走得並不慢,歇氣時,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來讀,信紙上有一種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貼在鼻子上一聞就是好久,這樣就耽誤了,還在半腰上,就看見路旁獨戶人家開始吃午飯。他也不急,從包裡摳出兩隻熟雞蛋,剝了殼嚥下去,依舊走走停停。走到鄧有梅家的後山上,他棄了正路,從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鄧有梅家門口的糞dang裡,有幾個人正在忙碌著,將糞dang裡的土糞一擔擔地往一塊地裡挑,地頭上已堆起了一座黑油油的土龔堆。張英才認出其中兩個人,是上次幫孫四海挖茯苓地排水溝那幫家長中的。鄧有梅也挽著褲腿在一旁走動,腳背以上卻一點黑土也沒粘。
見張英才來,鄧有梅不好意思地說:「馬上要秋播了,我怕到時忙不過來,昨天和家長們隨便說起,沒想到他們就自動來了。其實,這土糞再漚一陣更肥些。」張英才說:「現在你和余校長,孫四海擺平了。」鄧有梅說:「其實,那天我那話沒說清楚。」張英才搶白道:「那天你是想說民辦教師本來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鄧有梅說:「你可不要對我有什麼看法!」張英才說:「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我舅舅。你洗洗手!」鄧有梅眉毛一揚:「是不是有轉正的名額下來了?」張英才說:「可不能先吐露,等大家當面了再說不遲。」
鄧有梅走在前面,樂得屁顛顛的,這個樣子讓張英才覺得很好笑。余校長不在家,領著志兒他們上菜地澆水去了,只有孫四海坐在門口吹笛子,曲子是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又是將快樂吹成了憂傷。鄧有梅衝著他喊:「孫主任,到張老師屋裡來開會。」孫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開什麼會?這地方,抓得再緊也不能提前達到小康水平。」鄧有梅說:「來吧來吧,這回虧不了你。」在等余校長期間,張英才將熟雞蛋分給他倆一人一個,他自己也吃一個。邊吃邊說:「我有個俗語對聯,看你們能不能對上: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鄧有梅和孫四海想了一陣,認為這沒有什麼,再想想就能對出來。這時余校長來了,手也沒洗滿是泥土。鄧有梅說開會。張英才不急,要余校長幫忙對對聯。余校長聽了就說:「這個上聯很難對,主要是那個你字。」鄧有梅忙插嘴:「你能對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兩個字。」余校長說:「是原因之一,主要的還在之二,這個你字用在這裡表示兩人在互相盼望,下聯只能用一個我字,就是這個我字來對也很勉強,所以,在這裡是難有很好的下聯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都服了氣,張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說出來,就叉開話說:「我舅舅讓捎個通知給你們,要你們按通知上的要求,盡快執行,做好準備工作。」
余校長接過通知看了看,就手遞給將頸伸得老長的鄧有梅,讓他讀讀。鄧有梅接過去,咳一下,清清嗓子響亮地讀道:「西河鄉文教站文件,西文字第31號,關於迎接全縣掃盲工作檢查驗收的緊急通知。」剛讀完標題,鄧有梅臉就變色了,最後幾個字幾乎能聽出一些哭腔。余校長問:「鄧校長,你怎麼啦?」鄧有梅實在忍不住沮喪:「我還當它是通知轉正的文件,前幾次的文件總是這個季節發下來。」鄧有梅不願再讀。孫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過去,自己讀起來。讀得余校長一臉的嚴肅。
孫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長就說:「滿打滿算才剩十天時間,沒空討論研究了,今天我就獨裁一回,從星期一起,咱們四個人作這樣的分工,張老師正式帶三四年級的課,孫主任將一二和五六年級的課一擔挑了,抽出鄧校長和我突擊搞掃盲工作。」張英才打斷余校長的話:「我不懂,十天時間怎麼能掃除文盲呢?」余校長頭一回用不客氣的語氣說:「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後可以慢慢學,現在沒空解釋,這事關係到學校的前途,一點也放鬆不得。」余校長還宣佈了幾條紀律:一切為了山裡的教育事業,一切為了山裡的孩子,一切為了學校的前途。張英才聽不懂這叫什麼紀律,他想說這倒像是誓詞。余校長這一認真,顯得像個領導者,讓張英才生出幾分畏懼,不敢亂插嘴。
余校長話不多,說完後就叫大家補充。鄧有梅提出,要村裡派個主要幹部參加準備工作。孫四海說:「來個人又不能幫忙做作業、改作業,不如乘機叫村裡將拖欠的工資補給我們。」鄧有梅連聲叫好。余校長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各位也得出點血,借此機會請支書和襯長來學校吃餐飯。每人十塊錢,怎麼樣?」鄧有梅說:「可以是可以,在誰家做呢?」余校長每人看了幾眼,才猶豫地說:「就在我家吧,明老師做不了飯,就另外請個會做飯的女人來幫幫。」孫四海低聲說:「我沒意見,還可以讓村幹部感受一下學校裡艱難的氣氛。」至於請誰,商量半天唯有王小蘭合適,她做的飯菜又省料又清爽。這一切都定下來後,天就黑了。
吃過飯後,張英才就趴在煤油燈下冥思苦想,如何寫上一句話,才能在姚燕的那句話上來個錦上添花。他將那本小說集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關愛情的話,都細細品過,竟沒有一點現成的可供參考。枯坐到半夜,余校長又在窗外察看,見他沒睡,就打個招呼走回去。他靈機一動,冒出一句話來:敲門太費時了,我要直接翻進你的窗戶。寫了這句話後,張英才很激動,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孫四海的門。剛敲一下,孫四海還沒醒,他就覺得沒意思,這樣的話怎麼和孫四海說呢,說了也不會有共同語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身後孫四海醒了,問:「誰呀?」張英才學了一聲貓叫:「喵——」
村長、支書和會計是星期二來學校的,加上王小蘭與學校本身的四個人,剛好一桌。王小蘭的菜其實做得不怎麼的,就是佐料放得重,他們都說這菜做得有口勁。吃飯之前,幹部們先說了一個好消息:儘管村裡經濟困難,還是決定先將拖欠教師的工資支付五個月,同時還希望全體老師能在這次掃盲工作中,為村黨支部和全村人民爭光添彩。大家都為這話鼓掌,余校長的老婆明愛芬,也在裡屋鼓了掌。然後吃飯喝酒。
酒至半酣就開始逗鬧。會計死死拉著王小蘭的手,非要王小蘭和他乾一杯。學校的人都為她討保,說她真的不會喝酒。會計不答應,不喝酒他可以代她喝,喝一杯她必須親他一下。也不等王小蘭分辯,會計端起王小蘭的酒杯,一口喝乾,便將老臉往王小蘭嘴上湊。孫四海的臉頓時漲得像一大塊豬肝,余校長怕出事,用手連連扯孫四海的衣角,鄧有梅見勢不妙,起身解手去了。張英才本與此事無關,又有很硬的親戚作後台,大家對他很客氣。他見會計鬧得有些過分,就挺槍出馬殺到兩人中間,一手分開王小蘭,一手將酒瓶倒過來,斟滿桌上的空酒杯,說:「我代王大姐和你連乾三杯。」也不管會計同意不同意,一口氣將酒杯喝乾了三次。會計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一見張英才血氣方剛的樣子,就連忙甘拜下風。孫四海的臉色也開始平和了。張英才豈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間會計叫起了頭昏,說:「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從桌子底下爬過去行啵?張英才答應了,會計真的趴到地上去。村長見了道:「行行,就這樣,意思到了就行。」張英才心裡對村幹部本是有意見的,自己來這兒教書都這長時間了,沒有一個人來看看他,如此見村長在他面前打官腔,就來了氣。他也不說話,繞到會計的背後,雙手抵住會計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對面坐著的孫四海,將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後移了移,露出空檔,讓張英才將會計推到桌子這邊來了。會計惱羞成怒,爬起來時手裡攥著一隻肉骨頭,要砸張英才,支書連忙抱住他,口稱:「醉了!醉了!別再喝了,撤席吧。別讓孩子們看見笑話我們!」
送走了村幹部,張英才看見王小蘭趁人不注意,溜進了孫四海的屋子。他裝作走動的樣子,輕輕到了窗外,聽見裡面女人的哭聲嗡嗡的,像是電影鏡頭裡兩個人摟在一起時的那種哭聲。這天夜裡,孫四海的笛聲響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歇下來的。
第二早上,見到孫四海時,人明顯消瘦了許多,眼圈挨著的地方都是凹凹。升完國旗,余校長吩咐,三四和五六年級,各抽十個成績差的學生,交給他和鄧有梅安排。按照成績單倒著排,葉碧秋應該是前十名,這倒數前十名輪不上她。張英才不理解余校長搞掃盲工作,要抽成績差的學生做何用處。問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個心眼,把葉碧秋派了去。
隔天,他問葉碧秋:「余校長安排事你都做了麼?」這次他吸取上次的教訓,說話時繞了彎。葉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余校長安排我代替余小毛的一年級的作業,我很認真地做了,余校長還表揚了我。」張英才問:「你認識余小毛麼?」葉碧秋說:「認識。前年他和我一起報名上一年級,上了兩天課就沒有再來,今年報名余校長又動員他來了。只報個名就回去了。他家困難讀不起書!」張英才說:「我們班的同學,總共要代多少個報名不上學的學生做作業?」葉碧秋說:「余校長說,一個同學負責兩個人的。做完了,每個學生獎一支鉛筆,兩個作業本。」張英才說:「明天放學時,你把給余小毛做的作業本拿給我,我替你改一改。」葉碧秋一點也沒懷疑,點頭答應了。
過了一天,葉碧秋果然將作業本帶來交給他。他一看,完全和一二年級已經作過的作業一摸一樣。由於成績差,哪怕是高年級學生了,做一年級的作業還是常出差錯。張英才一點也不明白,這樣做是什麼目的。
轉眼十大過去,舅舅帶著檢查團來了。檢查團來時,余校長又要孫四海將五六年級的課,也交給張英才,理由是孫四海也要參加一部分接待工作。所以,張英才忙得團團直轉,連和舅舅打招呼的工夫也沒有。他只是覺得一二年級的學生,似乎比平時多出許多,卻難得有空想其中的緣故。
檢查團在學校呆了一天,下午總結時,張英才給兩個班的學生佈置了同一個作文題《國旗升起的時候》,三四年級要求寫五百字,五六年級要求寫八百字,自己抽空去聽了一下總結報告。報告是縣教委的一個科長講的,他認為,在辦學條件如此惡劣的情況下,界嶺小學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六點幾的入學率!真是一個奇跡,他還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幾大堆作業本。張英才聽完報告才明白。這次檢查只是查掃盲工作最迫切的問題:適齡兒童是否入學。張英才的舅舅只是檢查團的一名普通成員,他發言說:「老萬我不怕大家說搞本位主義,如果界嶺小學這次評不上先進,我就不當這個文教站長了。」余校長帶頭鼓起了掌,檢查團的成員也都鼓了掌。
山上沒地方住,檢查團看著余校長指揮學生降下國旗後,就踏黑下山了。臨走時,張英才對舅舅說:「舅舅,我有情況要反映。」舅舅邊走邊說:「你的情況我知道,等回家過年時,再好好聊一聊吧!」舅舅走出兩百米遠,張英才記起忘了將寫給姚燕的信,交給舅舅帶到山下郵局寄出去。他喊了兩聲,撒腿追上去。跑了百來米,看到舅舅在那兒拚命擺手,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脈中隱去。
檢查團走後,張英才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平時各處弄虛作假的事他見得多,那些事與他無關,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這回不同,不僅他是當事人,舅舅也是,而且學校裡其他人明擺著是串通一氣,怕他洩露玄機,事事處處都防範著他,把他和舅舅都耍了,就像他耍葉碧秋一樣。這一想就有氣往上湧,他忍不住,拿起筆給舅舅和縣教委負責人寫了兩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詳細地述說了界嶺小學和界嶺村,在這次檢查中偷梁換柱,張冠李戴等等一些見不得陽光的醜惡伎倆。信寫好後,他有空就站到學校旁邊的路邊上,等那個三天來一趟的郵遞員。等了四天不見郵遞員來,也不知是錯過了,還是郵遞員這次走的不是這條路線。他不願再等下去。攔住一個要下山去的學生家長,將兩封信託他帶下山寄出去。不過姚燕的信他沒交給他,他只會將它托付給像父親和舅舅這樣萬分可靠的人。
這幾天,學校裡氣氛很好,村幹部來過幾趟了,大家一道每間屋子細細察看,哪兒要修,哪兒要補。村長表態,發下來的獎金,村裡一分錢不留,全部給學校作修理費,讓老師和學生過一個溫暖舒適的冬天。余校長將這話在各班上一宣佈,學生們都朝著屋頂上的窟窿和牆壁上的裂縫歡呼起來。余校長還許諾,若是修理費能省下一點,就可以免去部分家庭困難的學生的學費。
大約過了十來天,下午,張英才沒課,到溪邊上洗頭和晚上換下來的衣服,邊洗邊吹著口哨,也是吹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還一邊想孫四海和鄧有梅的笛子裡,這一段總算有了些歡樂的調子飄出來,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四處一打量,才看見舅舅站在很高的石岸上.他甩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舅舅已跳下來了。舅舅走過來,鐵青著臉,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就是幾個耳光,打得張英才險些滾進溪水中。
張英才捂著臉委屈地說:「你憑什麼一見面就打我?」舅舅說:「打你還是輕的,你若是我的兒子,就一爪子掐死你!」張英才說:「我又沒有違法亂紀。」舅舅說:「若是那樣,倒不用我管。你為什麼要寫信告狀?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們都是偽君子?睜眼瞎?」張英才說:「我也沒寫別的,就是說明了事實真相。」舅舅說:「你以為我就不知道這兒實際入學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幾?你知道我在這兒教書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入學率才達到多少麼,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訴你,別以為自己比他們能幹,如果這兒實際入學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幾,他們個個都能當全國模範教師。」舅舅要他洗完衣服後回屋裡呆著,學校裡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幾巴掌打怕了,張英才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屋裡,天黑前,笛子聲一直沒響,直到余校長用異樣的聲音喊:「奏國歌!」笛聲才沉重地響起來。之後,孫四海開始拚命地劈柴,用斧頭將柴連劈帶砸,弄成粉碎,嘴裡一聲聲咒罵著:「狗日的!狗日的!」直到余校長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舅舅很晚才到張英才房中,燈光下臉色有些緩和了,歎口氣說:「你花兩毛錢買一張票,弄掉了學校的先進和八百元獎金,余校長早就指望這筆錢用來修理校舍。其實,這兒的情況上面完全清楚,這兒抓入學率,比別處抓高考升學率還難,都同意界嶺小學當先進,你捅了一下後就不行了,窗紙捅破了漏風!」張英才想辯幾句,舅舅不讓他說:「找讓余校長寫了一個大山區適齡兒童入學准的情況匯報,作個補救,避免受到通報批評。我和他們談了,讓他們有空將每個學生入學時的艱難過程和你說說,你也要好好聽聽,多受點教育。」話音剛落,人就睡著了。
舅舅的酣聲很大,吵得張英才入夢遲了。早上醒來一看,床那頭已沒有了人。
早飯後,張英才拿著課本往教室那邊走,半路上碰見孫四海,對他說:「你休息吧,課我上!」張英才說:「不是說好,這個星期的課由我上麼?」孫四海不冷不熱地說:「讓你休息還不好麼!」張英才聽了不高興起來:「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還正想請假呢!」說著轉身就走。第二天,幾乎是在頭天的同一個地方又碰見了孫四海,孫四海說:「你不是請假了,怎麼還往教室望跑!」張英才說不出話來,心裡卻是真生氣了。
從舅舅走後,他很明顯地感到大家對他的反感。孫四海見他時,只要一開口,那話裡總有幾根不軟不硬的刺。鄧有梅乾脆不與他對面。看見他來就躲到一邊去了。余校長更氣人,張英才向他匯報,說孫四海剝奪了他的教學權利,他竟然裝聾,東扯西拉的,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節就出問題。開頭幾天,張英才還以為只是孫四海發了牛脾氣,鬧幾天彆扭也就過去了,過了兩個星期仍沒讓他上課。余校長和鄧有梅也不出面干涉,他就想到這一定是他們合謀設下的計策,其目的是攆他走路。
晚上,他看見一隻手電筒燈光往余校長屋裡走。到了門口亮處,張英才認出是鄧有梅,隨即,孫四海也去了。他猜一定是開黑會,不然為何單單拉下他一人!越想越來氣,他忍不住推門闖進會場。進屋就叫:「學校開會,怎麼就不讓我一人參加?」孫四海答:「你算老幾?這是學校負責人會議。」張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進不得。最後還是余校長表態:「就讓張老師參加旁聽吧!」張英才就不客氣地坐下來。聽了一陣,搞清楚是在研究冬天即將來臨,如何弄錢修理校舍等問題。
大家都悶坐著不說話,聽得見旁邊屋裡,學生們為爭被窩的細聲細語的爭吵。悶到最後,孫四海憋不住說:「只有一個辦法。」大家精神一振,盼孫四海快點說,孫四海猶豫一番,終於說:「只有將我那些茯苓提前挖了,賣了,變出錢來先借給學校,待學校有了收入時再還我。」余校長說:「這不行,還不到挖茯苓的季節,這麼多茯苓,你會虧好大一筆錢的。」孫四海說:「總比往年跑了香強多了。」余校長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代表全校師生愧領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鄧有梅抬起頭小聲嘟噥:「要是評上了先進,不就少了這道難關!」說了之後,又一副後悔的樣了,恨不能收回說出口的話,趕緊重新低下頭,余校長問:「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就散會。」張英才說:「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課。」余校長說:「過幾天再研究,這是小事,來得及。」張英才說:「不行,人都在,你們今天就得給我回個話。」孫四海開口說:「張英才,你別仗勢欺人。什麼時候研究是領導考慮的事,就是現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將結果通知你。」
張英才無話,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沒膽子候在門外的操場上,回到自己的屋裡,用耳朵和眼睛同時注意著外面的動靜。不一會兒,孫四海過來,隔著窗子對他說:「我們研究過了,決定下一回再研究這事。」這話讓張英才氣得直擂床板,用牙齒將枕巾咬成團,塞在嘴裡狠命嚼才沒哭出來:
學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張英才的課。哪怕是請了學生家長來幫忙挖茯苓,孫四海不時要跑去張羅,也不讓張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驚嘩。張英才以為出事了,心裡有些幸災樂禍。沒過多久,孫四海興沖沖地從山上下來,手裡捧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嘴裡叫著:「稀奇,真稀奇,茯苓長成人形了。」張英才忍不住也湊攏去看,果然,一隻大茯苓,長得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極像一個小娃娃。余校長從孫四海手裡接過茯苓人。細看一遍後,遺憾地說:「可惜挖早了點,還沒有長成大人,要是長得分清男女,就值大價錢了,說不定還能成為國寶。」
孫四海愣怔之後,手一用力,將茯苓人的頭手腳一一掰下來,一下一下地扔到張英才的腳下。張英才見孫四海的眼裡冒著火,不敢吱聲,扭頭回屋,將自己反鎖起來。
他想,老這麼斗也不是事,迴避一陣也許能使事情有所轉化,他就向余校長交了一張請假條,余校長立即簽了字,還說一個星期若不夠,你還可以延期一兩個星期都行。張英才拎上一隻包,裝上牙刷毛巾和給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說集就下山了。
下山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鄉里,想見舅舅,舅媽攔在門口,告訴他舅舅到外地參觀去了,一點也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他心裡罵:難怪舅舅會偷偷和藍二嬸相好——這個母夜叉!嘴裡依然道了謝。
出了文教站,看見回縣城的末班客車停在公路邊上。車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裡的錢,打定主意,乾脆上一趟縣城,將信直接交給姚燕,他一上車,車就開了,走了三個小時,在縣城邊他叫了停車,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種菜的,問了半天路才找到。找到和沒找到一樣,她一家人全上黃州走親戚去了,大門上著鎖。他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原以為晚上可以住在姚燕家,現在要掏住宿費了,便覺得囊中羞澀。他記得縣城有家下等旅社,過去父親來學校看他總住那兒,同學們盡拿此事笑話他,他和父親說了幾次,父親不肯改,仍住那農友旅社,張英才找到農友旅社,交了兩塊錢,登記了一個床鋪,也不去看看,拿了牌牌就出門瞎逛。幾個月沒來,縣城就變了樣,別的沒有,主要是人們穿的褲子,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人,不論男女統統穿一條繃得緊緊的牛仔褲,他想搞清這褲子的叫法,就走到一個成衣攤子上,遠遠地用手一指,要攤主拿條褲子來看看,攤主拿著取衣桿,碰一下說:「是要牛仔細褲?」又碰了一下說:「還是要蘿蔔褲?」他知道這種褲子叫蘿蔔褲,便說:「算了,這式樣不好。」轉到天黑,找個小吃店買了碗麵,三下兩下吃完,就回到農友旅社,蒙頭睡了。後半夜,農民趕早去占集貿市場上好位置,將他吵醒,他沒表不知幾點,跟著起來去車站搭車,到了候車室一看那鐘才三點一刻,候車室裡只有幾個要飯的躺在那兒。
好不容易回到鄉里,剛下車就碰上藍飛。相互簡單說了些情況,藍飛就替他出主意,要他回去裝作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樣子,不信那幾個民辦教師不來巴結他。張英才對這個主意很滿意,抵銷了先前對藍飛的不滿。
張英才回家吃了頓中飯,又讓母親準備幾樣可以存放的菜,就趕著回校。
回到學校,他就將初高中的課本以及學習筆記,全部鋪開,陳列在桌面上,窗戶也用報紙糊死,不露一點縫隙。一連兩天,除了大小便和必要的室外活動,譬如升降國旗等,其餘時間決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將門隨手鎖上。第三天早上,他去廁所回來,發覺窗紙被人摳了一個小洞。他什麼也沒說,找了一塊紙,把那個小洞又補上。中午,他閂著門在屋裡做飯,聽見有人叫門,打開了,是葉碧秋。葉碧秋站在門外說:「張老師,我有個問題搞不懂,你能教我麼?」張英才說:「什麼問題?」葉碧秋說:「最小的個位數是哪個數?」張英才一愣:「誰讓你回答這個問題的7」葉碧秋說:「是鄧校長和孫主任兩個人一起來考我的,還說若不懂可以問張老師。」張英才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說:「你進屋來等著,我查查資料。」裝模作樣地將一本本書都露給葉碧秋看過,他才拍了一下頭:「記起來了,不用查,最小的個位數是一。」葉碧秋說:「謝謝老師。」張英才故意說:「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不要再來敲門,我要複習,準備考試。」葉碧秋走後,他忍不住一陣竊笑。下午放學後,他聽到笛子的響聲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鄧有梅立即放下笛子,衝他極不自然地笑一笑,他視而不見,嘴裡喃喃地背著數學公式。
天一黑,他還要閂門,孫四海來了,對他說:「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鏡,課就由你去上。」張英才說:「我請了一星期假還未滿呢!」孫四海說:「我這是私人請你幫忙。」張英才說:「如果是公對公,那可沒門!」孫四海走到桌邊,拿起那副近視眼鏡:「你這眼鏡是幾多度的?」張英才說:「四百度。我告訴過你。」孫四海說:「我記性差,忘了。」邊說,眼睛狠狠地將每一本書盯了一下。
孫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到伸手不見五指時才回來,背著一大摞書。張英才問李子,孫老師背回的是些什麼書,李子告訴他全是中學的數理化課本。孫四海背書回來後,就沒有在半夜吹過一回笛子,每次張英才夜裡起來小便,都看到一個讀書人的影子,映在窗紙上。
鄧有梅也請假下山去了一趟,回來後神情憂鬱,背後和余校長嘀咕:「可能是這次轉正的面很窄,名額很少,所以上面有意保密,一點口風不透。」鄧有梅回來的當天,余校長就親自來找張英才,詢問他近來工作安心不安心。張英才矢口否認自己有過不安心。余校長就單刀直入,指著桌上的書本問他這是幹什麼。張英才用準備參加明年高考的理由來應付。見問不出什麼,余校長走出去,對著守在一邊的鄧有梅仰天長歎。後來幾次,張英才聽到余校長恍惚地自語:「鄧有梅可以花錢買通人情後門,孫四海可以憑本事硬考硬上,張英才又有本事又有後門,我老余這把瘦骨頭能靠點什麼呢?」
張英才實在服了藍飛這一招,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就成了這個學校的寶貝,被人或明或暗地寵著。他想,民辦教師轉正這一關,實在太厲害了。
往後的一個月中,鄧有梅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可見了張英才仍要作出笑臉,稱又見到了萬站長,萬站長真是個好領導,等等。這天晚上,余校長踱進了張英才的屋,寒暄一陣,就把目光轉向鳳凰琴:「最近一段怎麼沒聽見你彈琴,是不是弦斷了?」張英才說:「弦斷了不要緊,主要是沒工夫。」余校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琴弦:「我還有四根舊弦,不知合適不,你上上去試試看。」張英才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來,並說:「只怕過不了兩天又會弄斷的。」余校長說:「不會的,再也不會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師聽不得這琴響,聽了就犯病。現在我將門窗堵嚴實了。」支吾幾句再轉過話題:「張老師,你聽說這次轉正,是不是對一些特別的人,譬如像——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優惠政策?」張英才說:「這次轉正?沒聽說,一點消息也沒聽說。」余校長憂傷地轉過臉:「沒聽說就算了!你忙,我到孫主任那裡去轉轉。」走了幾步又回頭:「我考慮了很久,決定向上報你當教導處副主任。」張英才心裡想笑,嘴上說:「多謝余校長的栽培。」
余校長敲不開孫四海的門,孫四海聲明過,這一段放學後,他誰也不見,連王小蘭這一個月也沒見來,余校長本也無事,隔著門說幾句就打了回轉。
正在這時,黑洞洞的操場上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余校長,余校長喂!你快救救伢兒他父、救救我的有梅吧!」鄧有梅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一把抓住余校長。余校長有些急:「你放開我,有話慢說,這黑的天,叫別人看見了如何說得清!」鄧有梅的老婆仍不放手:「我不管這些,有梅他讓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來。」張英才這時從屋裡鑽出來:「派出所的人怎麼會抓他呢?」鄧有梅的老婆答:「還不是為了轉正的事,別的人不是有學問就是有靠山,有梅他什麼也沒有,就想找路子走走後門,家裡又沒錢,送不成禮。沒辦法,有梅就到山上砍了幾棵樹,偷著賣了。沒想到被查了出來——余校長,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哇!」余校長一聽急了:「這不是丟學校的臉麼!上次先進沒評上,這次又來個副校長偷樹,真是斯文掃地喲!」
見余校長又急又喪氣,張英才就一旁勸:「事已至此,還是得想個辦法為妙。」余校長在操場上團團轉,像只熱鍋上的螞蟻。鄧有梅的老婆坐在地上乾嚎,聲音又長又尖。張英才不耐煩地說:「你哭得難聽死了,像死了人一樣,搞亂了別人的心怎麼想主意呢!」經這一說,哭聲低了很多。余校長這時歎了一口氣說:「只能這樣了,就說是給學校砍的,學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錢,只好代學生忍辱負重,作此下策之事。」張英才說:「行倒行,就怕孫四海不同意。」余校長說:「你去喊他來一下,我剛才去過,他不開門。你敲,他會開的。」張英才過去一叫,門就開了,說了經過,孫四海露出一臉鄙夷相:「沒本事就認命罷了,幹嗎一人做鬼,還拖著大家陪他去陰家呢?」余校長說:「行還是不行,你表個態。」孫四海說:「我沒態可表,就當我不知道這事行了。」余校長說:「這也算個話,你就把一切推給我得了。」鄧有梅的老婆叫起來:「姓孫的,別以為自己就那麼清白,想坐在黃鶴樓上看帆船,是人總有裁跟頭的時候!」孫四海將門掩到一半停下來,低聲說:「我同意,就算是學校決定的吧!」
余校長連夜獨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鄧有梅一道回來,鄧有梅臉上有幾道疤痕,開始還以為是讓派出所的人打的,說過後才知道,是自己鑽到床底下去躲時,被床底的雜物劃傷的,鄧有梅整個灰了心,一連幾天,見人就說自己教一生的民辦算了,再也不想轉正,吃那天鵝肉了。
會計又送補助費來,還透露說,上次被搶一案有線索了。會計剛走,鄧有梅的弟弟就被抓走,他一見到派出所的人就說:「前幾天你們來抓我哥哥時,我就以為是來抓我的。」他做木材生意虧了本,就橫了心,專搞不義之財。這兩件事一發生,鄧有梅的背駝了許多,還向余校長遞交了辭職申請。
只有孫四海無動於衷,繼續在那裡夜以繼日地複習。星期六下午放學,照例是老師送學生回家。余校長見鄧有梅情緒不好,怕出事就叫張英才跟著鄧有梅。一路上很順利,返回時,碰上了王小蘭。王小蘭慌慌張張地往學校裡去找李子。張英吋記得很清楚,站路隊時,孫四海是牽著李子的手出發的,王小蘭仍不放心,她心裡感覺似乎要出事了,非要到學校看看。
到了學校,孫四海的窗口亮著,有人影一動不動地透出來,叫開門,王小蘭氣喘喘地問:「李子呢?女兒呢?」孫四海說:「她不是回家了?」王小蘭說:「你們是在哪兒分手的?」孫四海說:「半路上,我想趕早回來複習,就沒把她送到門口。」一聽這話,王小蘭哇哇地大哭起來,扭頭就往門外跑。余校長也來了,大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立即分成兩路:一路是孫四海和張英才,順著路隊走的路找,一路是余校長和鄧有梅,沿近路往前找。孫四海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超過了王小蘭,張英才跌了幾跤,還是跟不上。幸虧孫四海要到沿途路邊人家問問,才時斷時續地跟住。跑到張英才頭一回跟路隊走時天黑的那道山嶺上,月亮出來了,孫四海站在山樑上不動,等張英才跟上來後,就說:「李子在那邊樹上,被一群狼圍著。」張英才一看,那棵黑黝黝的木梓樹上,果然有李子嘶啞的哭聲,樹下有十幾對綠瑩瑩的狼眼睛。
孫四海吩咐張英才,看準路後,兩人大叫著往那樹下衝,千萬不能停,然後迅速爬上樹去,等余校長和鄧有梅來。說著,孫四海大叫:「李子——別怕——我來了!」張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麼好,嘴裡哇哇地亂吼出一些聲來,狼群嚇得往後退了些,他們趁機爬上木梓樹。孫四海一把將李子摟在懷裡,李子沒哭,他自己先哭起來,狼群又將木梓樹圍起來,但只過了半個小時,就被余校長帶來的一大群人攆跑了。
回到學校,已是後半夜。孫四海不肯去睡,誰勸也沒有用,一個人坐在旗桿下吹著笛子,一個個音符流得非常慢非常緩,沉沉地,蒼涼得很,一如悼念誰或送別誰。張英才早上起來,看見操場上到處是焦黑的紙灰,他揀起一張沒燒完的紙片一看,是中學課本。孫四海仍坐在旗桿下吹笛子,從笛孔裡流以一點鮮艷的東西,滴在地上,變成一小塊殷紅。余校長坐在自己屋門口抽著煙,不遠的山坡上,鄧有梅雙手掩面,躺在枯草叢中,都是一夜未眠。
晨風瑟瑟,初霜鋪在山野上,褪得發白的國旗,被襯出一種別樣風采。張英才對余校長他們說:「我是今天第一次聽懂了國歌。」他這話含有多層意思,其中一種,是對自己搞的這場惡作劇很悔恨。他不敢說明白了,只想找機會報答一下,作一種補救。晚上,他將自己上山後的所見所聞,如升國旗、降國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長家的十幾個孩子、以及孫四海僅有的一次疏忽就能使學生遭到危險等,寫成一篇文章叫《大山·小學·國旗》,又親自下山送到郵局,寄給了省報。在門口正好和跑界嶺這條線的郵遞員走對了面,郵遞員交給他一封信,又是姚燕的情意綿綿的話寫了幾頁紙,他沒讀完款塞進口袋裡。心裡一點談情說愛的興趣也沒有。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文教站的會計領來一個陌生人,說是省教委下來搞落榜高中畢業生情況調查的,要和張英才好好談談,會計將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那人自稱姓王,張英才見他年紀較大,就喊他王科長。王科長和他談得很少,卻老愛往教室和學生中鑽,還逐個同余校長、鄧有梅和孫四海談了話,張英才可起談了些什麼,他們都說只是拉拉家常。有一次王科長竟跑進明愛芬的房裡,余校長發現得快,硬將他拉出來。第二天中午王科長不見人影,張英才以為他不辭而別,不料到天黑後又回來了,說是到下面垸裡去看看風土人情,王科長最喜歡看學校升國旗、降國旗,每到這個時候,就拿著照像機按個不停,一點也不疼惜膠卷。
到了第三天下午,又逢星期六,王科長跟著孫四海的路隊繞了一大圈,回來後才說了實話,王科長不是省教委的,而是省報的高級記者,報社收到張英才的稿件後,非常激動,就派他下來核實。大家開始改口叫他王記者。王記者說,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那篇文章每一點都是真實的。還說那篇文章一個星期以內就可以見報,要發頭版頭條,還要配編者按和照片。
剛好王記者走後的第七天,縣教委、宣傳部的人在張英才的舅舅的陪同下,親自將報紙送上山來,聲稱張英才和界嶺小學為全縣教育事業爭了光,在省報這麼顯要的位置發這麼大一篇文章是從未有過的。張英才接過報紙,發現文章不是發在頭條位置,那個位置上是一篇關於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的文章。界嶺小學的文章排在這篇文章後面,編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照片印得非常好。余校長抓著旗繩的大骨節的手,橫吹笛子的鄧有梅和孫四海,打著赤腳、披著余校長的破褂子、站在滿地霜花中的志兒,趴在幾塊土磚搭起的木板上做作業的李子,以及圍在桌邊吃飯的一群小學生,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余校長看了照片直惋惜:「要知道報紙上要登這些,說什麼也得幫他們整理整理。」
縣裡來的人在山上呆了兩天,走之前問有什麼要求沒有。余校長、鄧有梅、孫四海都說話望能撥點錢,添置一些課桌課椅。最後問張英才,張英才嗆嗆地說:「請領導發點善心,給幾個轉正指標,解決這些老民辦教師的後顧之憂。」領導將這些話都記下才下山。
又過了十來天,郵遞員給學校送來一隻大麻袋,打開一看裡面全是信。是從全省各地寄來的,除了表示慰問敬佩和要求介紹經驗外,還有二十多封信是說要和界嶺小學一道開展手拉手活動。張英才不知道什麼叫手拉手活動,余校長就解釋,這是團中央一個什麼基金會搞的,富裕地區的學校幫助貧困地區的學校的活動。這麼多的學校都願意來幫助界嶺小學,大家自然很高興。當即決定分頭寫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鄧有梅叫道:「這麼多信,都寫回信要幾多郵票錢呀?」大家受到提醒,忙點了點數。一共是三百一十七封,需郵費六十三元四角整。四個人都傻了眼,呆了半天,余校長說:「先將重要的挑五封出來回信,其餘的以後再說。」大家一挑,發現幾封專門寫給張英才的。
張英才一一拆開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稱他有文才,將民辦教師寫活了,也有說他敢於為民請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只有一封信很特別,只有一句話:速藉故請假來我處一趟。開始還以為是姚燕寫的,再看落款,方知是舅舅。他不敢再撒謊,舅舅說有事又不能不去,便想了個主意,寫了個請假條,只寫「因事請假一天」六個字,趁天沒亮,余校長還未起床之際,塞進余校長的門縫裡。
日上三竿時,張英才到了舅舅家。舅媽正蹲在門口刷牙,一隻又肥又大的屁股將門堵得死死的,見人來也不挪出道縫。張英才只好等她刷完牙,進門時,見地上的白泡沫中有些血樣,心裡就罵了句活該。舅舅正在屋裡洗女人的內衣,滿手的肥皂泡。見了他,用手一指廚房:「沒吃早飯吧,還有兩個饅頭。」張英才也不謙讓,自己進了廚房,一隻大碗盛著兩隻肉包子和兩隻饅頭。他懂得舅舅話裡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給舅媽的,就用手移開上面的肉包子,拿出碗裡的饅頭,一手一個,捏著站到舅舅身邊,望著他吃。張英才嚥了一口問「什麼事,這急的!」舅舅望了一下房門小聲說:「等忙完了再說。」於是,他知道這事得瞞著舅媽。舅媽從房裡整整齊齊地出來,用紙包上肉包子,拿著就出門去了。他問:「她這是去哪?」舅舅說:「上班去唄!」
接下來就人了正題。張英才的那篇文章受到上面的重視,除了撥給界嶺小學一筆三千元的專款以外,還破例給了一個轉正的名額。並點名將這名額給了張英才,這不僅是他的文章寫得好,還因為只有他各方面的條件比較合適,其餘四個相差太遠了,既超齡,學歷又不夠。
舅舅說:「你把這表填了,快點的話,下個月就可以批下來。」張英才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看了舅舅半天才說:「這沒搞錯吧?」舅舅將表攤左他面前:「白紙黑字,還錯得了!」張英才終於拿起筆,正要填寫,又止住了:「舅舅,這表我不能填,應該給余校長他們,事情都是他們做的,我只不過寫了篇文章。」舅舅說:「你別苕,舅媽為了她表弟轉正的事,都和我鬧了幾次離婚。這次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張英才說:「如果在一個月以前,我不會讓的,現在我想還是讓給他們一次機會,我比他們年輕二+多歲,就算像你一樣十年遇到一次,也還有兩次機會呢!」
舅舅聽完他說了自己假裝準備轉正考試,弄得他們差點出了大事故的經過後,心也動了:「其實,我也想將他們轉正,只是沒有這個權力。」張英才說:「你可以找領導做做工作。」舅舅想了想,態度又堅決起來:「不行,姐姐把你交給我,我要替你的一生負責。你想想,轉正後得馬上到縣裡去讀兩年師範,這時就快二十一歲了,然後幹上三五年,積蓄點錢正好可以結婚成家。」張英才說:「你這樣做,我是不會同意的。」舅舅說:「你這伢兒!早知這樣,還不如當初讓藍飛去界嶺,把這個機會給他!」張英才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這些話我可是沒向舅媽漏一點風聲喲!」舅舅氣得往門外走:「你倒要挾我起來了!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看著辦去!」過了幾分鐘,舅舅又從門外轉回來:「外甥風格高,舅舅當然不能拉後腿。不過你得回去問你父母同意不同意,免得到時弄得我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張英才坐在舅舅的自行車的後架上,半個鐘頭不到,兩個人就進了張英才的家門。舅舅先說,張英才補充。剛說完,父親就說:「伢兒,這一年復讀的確沒白讀,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這樣,該讓的就要捨得讓!」母親還沒開口,眼淚先流出來:「伢兒,這樣做對是對,只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舅舅歎口氣:「你們都這樣想,倒是我先前不對了。」張英才邊給母親擦眼淚邊對舅舅說:「我也是為你作犧牲。你想想,堂堂的萬站長,不將轉正名額給自己那能寫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給一位條件不如他外甥的人,說出去不等於給你臉上添光麼,說不定因此將你提拔到縣裡當個局長、主任什麼的呢!」一屋人都笑了起來。
兩人隨後上山去界嶺小學。一路上舅舅說了幾次,到了學校後名額肯定不好分,只能搞無記名投票。他搞過幾次這種投票,有一百人參加,就有一百人能得到票,參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這次投票張英才的票千萬不能投給別人,投給了誰,誰就是兩票,就是多數。舅舅要他給自己也留一點機會,同時也可以檢查一下別人的風格如何。
三千元撥款加一個轉正名額,弄得界嶺小學人人欣喜若狂。投票時,舅舅坐在張英才身邊,看見那筆在紙上寫下余校長的名字,他氣得恨不能給外甥一個耳光。他以為這個名額非余校長莫屬了,不料唱票結果,仍是一人一票。張英才馬上明白,余校長投了他一票。舅舅也明白是怎麼回事,情不自禁地說:「看來我還沒能力將每個人都看透。」按照規定,投票無效時,就進行公開評議。
大家坐在一起,半天無話。張英才忍不住先說:「我看這次的名額,大家就讓給眾校長吧!」過了好久仍沒響應,他又說:「不談別的理由,余校長是學校元老,吃的苦最多。」又過了好久,孫四海低聲說:「給余校長我沒意見,」鄧有梅只好也表態:「我也無話可說。」一直耷著眼皮的余校長,抬起頭來,張英才以為他會說幾句感激話來接受評議結果,聽到的卻是一句意想不到的話:「萬站長,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談一談。」
聽到這話,鄧有梅、孫四海和張英才起身要往外走。舅舅忙說:「你們人多,還是我和老余到外面去說話。」余校長也說:「我們到外面去說話方便一些。」他倆起身出去,站在操場邊上,面對面說了一會,余校長像是流了些眼淚,張英才的舅舅嘴唇動也沒動,只是在最後時候點了點頭。
舅舅招手叫張英才他們出來。大家站成了一圈。舅舅聲音沉沉地說:「余校長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余,你說吧。你說了,我再說。」余校長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剛才大家投票時忘了一個人,就是明愛芬、我老婆,她也是我校的一名老師。那年臘月她生下志兒的第三天,就到縣裡去參加民辦教師轉正考試,沒想到河上的橋板被人偷走了,為了趕車,她趟了冷水河,還沒進考場入就病倒了。抬回來後,下身就廢了。拖了這多年,她心還不死,夜裡做夢都念著轉正。我想,就是還沒轉正這口氣憋在心裡沒散,所以她每回到了死亡線上又返回來。我想,若是真給她轉了正,說不定過不了幾天,她就會死的。現在這個樣子,她難受,我也難受,連帶著國家、集體和大家都不好辦。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讓她將這幾步路走快點,走舒服點,讓她這一生多少有點高興的事。大家剛才的好意我心領了,轉正的名額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給——給——明愛芬呢?」說完,他低下頭,不敢看大家的神色。張英才的舅舅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才說:「明愛芬本來是不夠條件的,給她掛個民辦教師的銜,主要是因為照顧余校長的生活。所以,雖然只有四個人上課,站裡仍給你們學校五個人的補助金。但是,我不是沒有一點人性的人,只要大家同意給陰愛芬轉正,並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說她是個廢人,哪怕是犯錯誤,我也要幫老余這一回。」孫四海什麼也沒說,緩緩地將手舉起來,鄧有梅也跟著舉起了手,張英才見了,將自己的兩隻手都舉起來。舅舅說:「老余,你抬頭看看表決結果。」余校長抬不起頭,淚水嘩昨直往外流,喃喃地說:「我知道,天下儘是好人。」太陽掛在正當頂,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著余校長進了明愛芬的房。張英才第二次進這間屋,覺得氣味比以前更難聞。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張,沒看清,這次不同,清楚地分辨出,明愛芬的模樣,完全是一張白紙覆在一隻骨架上。
余校長捧著表格,走到床前說:「愛芬,你終於轉正了。」明愛芬眼珠一動:「你別騙找,你總是對我這麼說,」余校長說:「這次是真的,萬站長剛剛主持開了會,大家都同意轉你。」張英才的舅舅說:「這次上面特別批給界嶺小學一個名額。」鄧有梅說:「這還得感謝張老師那篇文章輿論造得好。」孫四海說:「余校長,你快把表格給她填了吧!」
明愛芬接過表格,從頭到尾細看一遍,臉上逐漸起了一層紅暈。她忽然說:「老余,快拿水我洗洗,這手哇,別弄髒表格。」張英才連忙到外面去端水,趁機猛吸幾口新鮮空氣。明愛芬用肥皂小心洗淨了手,擦乾,又朝余校長要過一支筆,顫顫悠悠地填上:明愛芬,女,已婚,漢族,共青團員,貧農,一九四九年元月二十二日生。那支筆忽然不動了。鄧育梅說:「明老師,快寫呀,萬站長今天要趕回去呢!」明愛芬沒有一點動靜。在背後扶著她的余校長眼眶一濕,哽咽地說:「我知道你會這樣走的,愛芬,你也是好人,這樣走最好,大家都不為難,你也高興。」
明愛芬死了。一屋的人悄無聲音,只有餘校長在和她輕輕話別。張英才忍了一會兒,終於叫出來:「明老師,我去為你下半旗致哀!」張英才走在前面,孫四海跟在後面。鄧有梅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學生全部集合到操場上,說:「余校長的愛人,明愛芬老師死了!」再無下文。張英才扯動旗繩。孫四海吹響笛子,依然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國旗徐徐下落,志兒、李子、葉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長給明愛芬換上早就準備好的壽衣,點上長明燈,再趕到操場,見國旗真的降了下來,慌張地說:「這半旗可不是隨便降的,你們可別找錯誤犯。」他伸手去升旗,使勁一拉,旗繩斷了。張英才說:「這是天意。」余校長急了,對鄧有梅說:「這是政治問題,不能當兒戲。你快找個人到鄉郵電所,借副爬電線桿的腳扒來。」張英才的舅舅這時說:「老余,你去張羅明老師的後事吧,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停一停,又說:「明老師這一走,名額的問題還得重新研究一下。」余校長說:「萬站長放心,這事我已考慮好了,保證不誤你下山。」
張英才的舅舅在山上呆了好幾天,一直到明愛芬葬好了。文教站會計送安葬費時,帶來了舅媽的口信,要舅舅馬上回家有急事。舅舅對張英才說:「屁事,一定是聞到風聲了,想要我將這個轉正名額給她表弟。」張英才說:「你就硬氣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舅舅答:「我是這樣想的。」
葬禮來了千把人,把余校長都驚慌了手腳,都是界嶺小學的新老學生和他們的家長親屬,操場上站了黑鴉鴉地片村長致悼詞時說了這麼一句:「明愛芬同志是我的啟蒙老師,她二十年教師生涯留下的業績,將垂范千秋。」張英才見到村長說話時噙著淚花,就把上次喝酒時的不快扔在一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讓他潤潤嗓子。來的人都送了禮,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魚送肉、送豆腐鮮菜的。孫四海擺個桌子在那登記,大家都不去那兒,說這麼多的人情,余校長若是還起禮來,哪還負擔得起?孫四海坐在那兒沒事幹就去廚房幫忙,王小蘭在那兒,她被請來負責籌辦葬禮後的酒席。孫四海剛進去,還沒和王小蘭搭上話,鄧有梅就來喊他,說余校長要他倆去商量一件事。
張英才和舅舅分別看到他們進了余校長的家,不一會兒就出來了,臉上很平靜。他們沒料到這是在開校務會,專門研究那僅有的一個轉正名額問題。舅舅隨後進去看看,見余校長正在那兒填表,就沒有打擾,出來對張英才說:「余校長轉正後,這兩年師範怎麼個讀法?三個孩子咋養呢?一二十個住在學校讀書的學生又該怎麼辦呢?」張英才也沒有答案,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誰能把後路看得一清二楚呢!」酒席在操場上擺了幾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從附近院裡借的,酒菜全是別人送禮送的。大家都說,就是上次老支書死,也沒有明老師死得隆重熱鬧。
酒席散後,就到了黃昏。張英才送完最後一張桌子回來,見舅舅和余校長正在他家門口爭論著什麼,兩人都很激動。張英才想攏去又有些不敢。站了一會,孫四海和鄧有梅也來了。舅舅見了,就喊:「你們都過來!」張英才走過去。舅舅遞過一張表:「你看余校長是怎麼填的。」張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寫著張英才三個字。張英才結結巴巴起來:「余校長,你怎麼能把轉正名額讓給我呢?」舅舅說:「我勸不轉他,就看你的了!」余校長說:「誰來也沒有用,這是校務會決定的。」張英才不相信:「真的麼?」孫四海說:「是真的,從上次李子出事後,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一家怎麼辦,特別是李子怎麼辦。我的一切都在這兒。轉不轉正,其實是無所謂的。」鄧有梅接著說:「明老師這一死,我徹底想通了,不能把轉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著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別的都是空的。張老師,你不一樣,年輕,有才氣,沒負擔,正是該出去闖一闖的時候。」張英才仍說:「我不信,這不是你們心裡想的。」余校長正色道:「張老師,你這樣說太傷人心了。鄧校長和孫主任的確是自願放棄的。只有一點,大家希望你將來有出息了,要像萬站長一樣,不管到哪裡,都莫忘記還有一個叫界嶺的地方,那裡孩子上學還很困難。」張英才聽不下去,大叫一聲:「我不轉正。」轉身鑽進自己屋裡。
舅舅隨後進來,不理他,打開鳳凰琴撥了幾個音。張英才說:「你不要亂彈琴。」舅舅不管又撥了幾下:「你不是想知道,這琴的主人是誰麼?就是我。」張英才一驚:「那你幹嗎要送給明愛芬?」舅舅只顧說自己的:「轉正的事我不強迫你,我講個故事,你再決定。十幾年前,這個學校只有兩個教師:我和明愛芬。那年,學校也是分到一個名額。論轉正條件,明愛芬比我強一大截。我就想別的門路,迅速和你舅媽結了婚。你舅媽品行不好,已離了兩次婚,但她卻有一個軍官叔叔作靠山。明愛芬當然明白這一點,她為了證明自己比我強,明知無望,又剛生孩子,仍硬撐著要去參加考試,想在考分上壓倒我。結果就是前幾天余校長所說的,將自己弄廢了。我一轉正就調到了文教站,走之前,我不敢見明愛芬,就想將鳳凰琴作為禮物送給她,讓她躺在床上時有個作伴的。寫好字後,又怕自己的名字會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將自己的東西全拿走了,就只留下鳳凰琴,我想老余見了一定會拿回去的。沒想到它一直擱在這裡。」張英才聽完了說:「這叫有得必有失!」舅舅說:「你真聰明,我就是要你明白這個道理。」張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說話。舅舅說:「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還不知道你舅媽怎麼跟我吵。」躺下後又補充:「這次轉正要兩步棋一步走。明天就隨我下山,一邊到師範報到,一邊辦手續。別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學,晚了趕不上考試,拿不到學分就麻煩了。」
一覺醒來,天已亮了,屋裡不見張英才。舅舅開門一看,張英才獨自靠在旗桿上出神。屋內他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學校依然在升國旗,張英才要余校長讓他親手升一回國旗,他在笛聲中一把一把地拉動繩子,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了鳳凰琴聲。他忍不住回頭一看,見舅舅和余校長正在合作,彈奏著《國歌》。
張英才離開界嶺小學時,大部分學生還未到校,這種天氣余校長、鄧有梅和孫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學生,三人都為不能為他送行而感到不好意思。張英才將那副四百度的近視眼鏡送給了孫四海。余校長將鳳凰琴送給了張英才。然後,大家握手道別。各走各的路。張英才和舅舅下到半山腰時,遇見了郵遞員。郵遞員又給界嶺小學送來了一麻袋信,還給了張英才一張匯票。看後,他對舅舅說:「是報社寄來的稿費,一百九十三元。」舅舅說:「真不少,比我一月工資還多。」他本想問問有沒有姚燕寄給他的信,馬上意識到問也是白問,又不能查,反正學校那些人會轉給他的。舅舅忽然說:「今後你要努力呀!那時,我總想,到了你們這一代人百事都好辦了,沒想到難辦的事還有那麼多。」正走著,身後有人喊。是葉碧秋的父親,他要進城找活干。葉碧秋的父親告訴他倆,余校長在舉行葬禮那天,和那些孩子還沒上學的家長都談了話,大部分人的思想通了,表態說,過了年一定讓孩子到學校裡來。張英才和舅舅走累了,想歇歇,就讓葉碧秋的父親先走了。
雪越下越大,幾陣風勁勁地吹過,天空就亂舞起來。轉眼之間,地上沒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變得浮腫起來。張英才望著雪景,不免說了句:「瑞雪兆豐年。」舅舅說:「別浪漫了,快走吧,不然就下不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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