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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山楂村裡,處處是金色的小山丘,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谷香氣,跟濛濛的水霧混合在一起。

  經過幾天連明帶夜的戰鬥,莊稼已經進場了,然而,這雖然是一年勞動的尾聲,但卻是最緊要的關頭,只有把糧食送進囤裡,送到國家的糧庫中,才能喘一口氣。

  每天夜裡,村裡村外的各個角落,樹影後,牆拐角,靜靜地站著崗哨,但卻並不走動。大場裡,金色的小丘下,搭了窩棚,住著人,但也不出聲音。

  劉景桂是那麼精力充沛,他每夜很少睡,總是避在暗影裡,在村莊內外游動,誰也不知道他。

  夜很黑,沒有月亮。在村南大場裡,東邊窩棚住的是富貴老頭,西邊窩棚住的是長壽老頭,他們各自守衛著本隊的糧食垛,誰也不理誰。

  富貴老頭靠窩棚口坐著,他望望西邊那窩棚,那窩棚口的火亮一跳一跳的,他知道,長壽老頭子這幾天的熬夜,已經熬乏了,收割的時候,他吆喝喊叫,罵這個罵那個,結果他們生產隊提前完成了任務。富貴老頭從前恨他,現在恨不起來了,但是卻產生了嫉妒,他認定長壽老頭肚裡有鬼點子,他鬥不過他。

  西窩棚口,火亮一明一滅,富貴老頭知道,老頭子支持不住了,用吸煙刺激困噸的頭腦,他想,應該勸老頭子回家歇息。但突然想到,老頭子一定是在表現自己,好被選為模範工作者,領社裡的一筆獎金,於是他又嫉妒起來了。

  他想到不久的分紅,金色的糧食,像河水似的,流進他們的門檻,流進他們的囤裡。

  他又想起,銀杏要嫁出去了,她的糧食是要帶走的,他查過賬,銀杏的工分比他多,他的心疼了。……

  漸漸的,他的眼睛模糊了,腦海裡也像煙霧似的,眼前,好像還跳動著長壽老頭煙窩裡的火星。

  突然,一聲尖利的嚎叫:「著火嘍!」

  富貴老頭跳起來,揉揉眼,西邊窩棚那裡,冒起一股濃煙,跟著躥出一道血紅色的火,嗆人的喉嚨,刺人的嗓子。

  他看見長壽老頭在火裡跳來跳去,一面帶著哭聲地叫:「著火嘍!快來救火呀!」

  富貴老頭提著窩棚旁邊救急的水,跑過去,往火裡直倒下來,火焰猛地暗了,冒了一股黑煙,但跟著又兇惡地躥出來,他也發狂地喊:「快救火來呀!」

  村裡的狗咬起來,家家都亂了,突然,就聽十字路口劉景桂那堅強嘹亮的聲音喊道:「各家各戶不要害怕,也不要出門,咱們的救火隊出動了!」

  果然,春枝跟根旺率領幾十個青年人,各個挑著水桶來了,於是水像瀑布似的傾瀉下來,火焰登時像受了致命傷的惡獸似的,微弱了,熄滅了,場裡散佈著焦糊的氣味,谷垛的一個小角,被燒禿了。

  長壽老頭的鬍子燒得蜷曲了,他抱著頭嗚嗚地喊叫:「都怪我,打了個盹兒,給社裡造下這個損失!」他瘋狂地抓著自己的胸膛。

  劉景桂一把拉住他,說道:「大爺,別難過,狗日的沒燒多少,他太不合算了!」

  「啊!」富貴老頭猛醒了似地叫道,一大家還愣著幹什麼,快追放火的呀!」

  「大叔,放火的已經抓住了!」劉景桂冷冷地笑著說,「狗日的點著火,剛出場門口,就讓春寶一槍托子把他按倒了。」

  「誰呀!?」大家驚訝地問道。

  正在這時,村西頭一股黑煙直起,小豬子在圈裡吱呀呀亂叫,就聽一個女人鬼似的尖叫:「鄉親們!快來搭救我們呀!」

  大家又亂了,忙跑到井台,挑著水朝村西頭跑去,劉景桂冷笑一聲,也跟著大家去了。

  村西頭,田貴家的場裡冒著火焰,田貴老婆披散著頭髮,一隻奶頭露在沒扣懷的褂子外面跳動著,她拍打著手,「瞎眼的老天爺,你是要餓死我們家!」

  「別哭了!」劉景桂厲聲地命令,一不是老天爺放的火,放火的人我們抓住了。」

  「抓住了!」田貴老婆陡地止住了乾哭,失聲驚叫。

  春校應道:「是啊!你去看看吧。」

  「啊!」田貴老婆身子搖了兩搖,無奈何,只得心驚肉跳地跟著大家走去。

  村政府點著燈,外面站著拿槍的人,田貴老婆一推門,「啊!你

  ……」她渾身發抖,但立刻鎮靜下來,罵道:「你黑夜遊逛什麼!家裡著火了,你要讓全家燒死!」

  田貴垂頭喪氣地吸著煙,疲倦地挑起眼皮,從牙縫裡哼哼著說道:「別他媽的作假了,你放火放晚了!」

  「胡說!你瘋了!」田貴老婆逼進一步,尖厲地喊。

  田貴猛地站起來,掄圓巴掌,「啪!」地一聲,揍了他老婆一個響亮的嘴巴,凶狠地罵道:「臭娘兒們!是你害了我!」說著,又用腳踹。

  劉景桂一把揪住他,說道:「田貴!一人有罪一人當,你犯不著打老婆,還是坦白了吧!」

  田貴渾身像篩糠似地顫抖,他怯懦地跪下來,說道:「景桂兄弟,我坦白,我是個混蛋哪!我讓一個壞蛋給騙了,我後悔也晚啦!」

  「是什麼人?」劉景桂把他從地上拉起,問道。

  田貴哭道:「你們跟我去抓吧!」

  「在哪兒?」

  「在我們家牲口棚的地窖裡。」

  「有槍沒有?」劉景桂盯緊問道。

  「沒有,只有一把宰豬刀子。」

  大家擁著田貴,奔他家去,田貴老婆昏倒了。

  田貴掌著燈,來到牲口棚裡,照見牲口棚角落的一個黑窟窿,田貴哆哆嗦嗦地把油燈端到洞口,火苗兒跳著,變綠了,田貴低低叫:「六老闆,六老闆!」

  「順手麼?」裡邊一個沉悶的聲音。

  「順……你出來!」田貴上牙磕打著下牙。

  一個毛團團的東西爬上來,根旺一拉槍栓,「不許動!」

  那傢伙一愣,跟著猛地擊了田貴一拳,「媽的……你出賣了我!」

  油燈落在了地上,摔碎了,牲口棚裡一團漆黑,但立刻幾道手電光射出來,張順跟虎興早把那傢伙摔在了地上。

  手電光照下,這傢伙滿臉毛扎扎的絡腮鬍子,兩隻眼睛發綠,閃著賊光,一身衣服漚得發霉了,發出令人噁心的臭氣。

  「帶走!」劉景桂命令。

  村政府裡,俞山松和區鄉公安工作人員全來了,大家退了出來,只留下景桂和春枝。

  俞山松問道:「田貴!你怎麼跟他勾結在一起的?」

  田貴半邊臉浮腫起來,嘴角和耳根凝著血,他捂著臉,嗚咽著說:「他早先是還鄉團裡一個隊長,解放後押了他三年,放他出來,他做投機生意,囤積糧食,就跟我認識了。糧食統購統銷時,他破壞政府法令,被沒收了一百多石糧,他恨死了人民政府了,去年完秋,他在他們那一帶作賊放火,捉拿得緊,就跑到我這裡躲避來了。」

  「你為什麼收留他?」

  「我不想收留他,他拿起把宰豬刀子跟我拚命,又花言巧語哄騙我老婆,我老婆財迷了心,我又怕他,就留他住下來了。」

  「那麼春天破壞豐產實驗地,一定是你們幹的了。」

  「是他逼我幹的!」田貴哭喪著臉。

  「那幾個人呢?」

  「有槍茶棚的富農王三,松子鋪的糧食販子刁麻子,還有一個人,我不認識,住在王三家裡。如田貴說完,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俞山松轉過臉,眼光正碰上那傢伙的一雙惡眼,那傢伙堅持了一會兒,低下了眼皮。

  「你說!」

  那傢伙眼裡閃著惡毒的光,他冷笑幾聲,說道:「您別信他的話,都是我們倆干的,他是主謀,寫信叫我來的。」

  「你胡說!你胡說!」田貴捧著腮幫子,跳著腳。

  「你別蒙人了,」春枝走上前來,「那次我跟著你們,看見有好幾個人。」

  那傢伙笑了笑,說道:「您沒記錯吧!那天夜裡下雨,天很黑,恐怕您看差了。」

  春枝氣得漲紅了臉,「你狡猾!」

  「他狡猾,是還有三個人呢!」田貴謅媚地作證。

  俞山松一揮手,「帶到區裡去!」

  第二天,是晴得藍盈盈的天,山楂村昨夜那緊張的空氣消失了,農業社在太陽光下打場,遠遠就聽見扇車的嗡嗡聲,風乾了的金色的小米,像急流似地流瀉下來。

  劉景桂和春枝從區上回來了,離山楂村不遠,他們看見野地裡的一個稈秸垛後面,坐著躺著許多人,他倆非常奇怪,便加快了腳步。

  快走近了,一個人站起身,迎著走過來,是麻寶山。

  「景桂,你們回來了,」麻寶山聲音低得聽不見,「我們都受了田貴的騙。」

  劉景桂看稈秸垛後面,都是那些曾經表示過要入社的中農。他溫和友愛地說:「是啊!以後只聽黨的話,萬不能信富農的謠言了。」

  「一定記住!」麻寶山歎息著,「我想問你,社裡是不是要把公積金提高到百分之十?」他眼睛盯著劉景桂。

  「今晚上社務委員會討論這個問題。」

  「按照黨的指示呢?」麻寶山仰臉問道。

  「黨的指示是,必須堅持根據社員自願,根據逐年生產發展的結果,並在確實保證社員的實際收人有一定增加的前提下,採取由少到多的方針。」

  麻寶山不放心地追問道:「你的意見呢?」

  劉景桂笑了,「我完全按照黨的指示辦事。」

  這時,那群中農完全圍上來了,他們個個都露出喜色,像乾渴喝了口清泉水,聽著劉景桂的話。

  「還有一件事要問你,」麻寶山高興地嚥了口唾沫,「明年勞股地股是不是要改為三七分紅?」

  劉景桂說:「也是今晚上討論。」

  「按照黨的指示呢?」一個在圈外伸著脖子的中農搶著問道。

  「黨的指示,要在全體社員自覺自願的同意下,逐漸降低土地分紅的比例。」

  「你的意見呢?」

  「我跟黨的意見一樣。」

  大家長出一口氣,「這回我們就放心了,謝謝你,景桂!」

  等劉景桂和春技進了村口,他們又跑回林秸垛後面,開起小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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