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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俞山松走後,趙明福恐怖地哭起來了,他的身體發冷,在熱炕頭上瑟瑟地發抖。

  天不黑,趙明福老婆就上炕睡了,這一晚,她第一次對趙明福低聲下氣,特別的溫存。趙明福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她憐惜地輕聲問道:「不餓嗎?我給你做點吃吧。」

  趙明福像是處在昏迷狀態中,也沒回答餓不餓,他老婆卻也沒去做飯,脫衣躺在他身邊。

  「不怕他們!誰還敢拿刀殺了你?」趙明福老婆摟住他,安慰他。

  趙明福像死屍似的,手腳冰冷冰冷的,一動不動。

  「依我說,」趙明福老婆灼熱的身體貼緊他,「乾脆退黨退了社,做個自由人,自個兒干自個兒的。他二舅不是跟麻寶山搭伙,咱們也加人進去。」

  趙明福還是不吭聲。

  「當個黨員,就像戴了籠頭的牲口,聽著吆喝走,有什麼當頭?想想你,土改的時候,起五更爬半夜,風裡雨裡,斗地主搞農會,也是個紅人。眼下過了時候,人家像傷風的鼻涕把你甩了,為什麼還揪著他們的尾巴,有什麼貪戀的?退出!」

  趙明福戰慄地哆嗦了一下。

  他老婆越說越氣,聲音也大了,「一定退出!他們是做出圈套欺侮你。昨天他二舅跟我說,春校還疑心是你把豐產實驗園子破壞的呢!你看看,這不是硬給你栽髒,一心想害死你!」

  「田貴他胡說!」趙明福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前天黨支部會上春校還說過,這個破壞事件一定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干的,讓全體黨員黑夜要秘密巡邏,一點也沒疑心我。」

  他老婆一聲冷笑,「春枝疑心你還能對你說!人家他二舅是一片好心,讓你防備有人暗算你。我跟你說,不許你拿他的話當禮物,到黨支部說了,好給你免罪。」

  趙明福側過身,背朝著他老婆,這一夜,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昏迷迷做了許多惡夢。有時是一隻狼追他,跑到懸崖,走投無路,跌了下去;有時是一個魔鬼似的人扯著他的腿,扯進一個黑漆漆的深穴裡。……

  他出著冷汗,有時失聲喊出來,心砰砰地跳。窗戶外漸漸白了,他的神智清了,想到自己是山楂村黨齡最長的黨員之一,也曾經過風霜雨雪,出生人死。自從跟他這個老婆,當時的地主女兒發生不正當的關係懷了孕以後,便消沉下去了。自己耕種著自己那一塊土地,還經營個小買賣,日子像火盆似的旺起來了,買了幾畝河灘地,又在河西偷偷放了幾處高利貸。一九五二年冬天整黨,他也作了一次嚴格的思想檢查,像是從濃霧中走出來,加人了劉景桂領導的農業社。但是不久,自私自利的思想又萌芽了,挪動公款去販糧食,跟田貴發生了曖昧的關係,遠離了黨和同志,漸漸地發霉,一直爛到根兒了。

  想到這裡,他帶著悔恨、委屈、患得患失的心情哭了。

  就在這時候,後院小矮牆『撲通」跳下一個人,爬到他們富根下,輕輕敲著窗欞,低低叫道:「明福,明福!」

  「誰?」趙明福老婆被驚醒。

  「妹子,是我。」

  趙明福老婆拖著鞋開了門,田貴像一陣旋風問進來,一直進屋,踏灑了尿盆子。

  田貴坐在炕沿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明福,黨支部要整你是不是,你為什麼不給我送個信?」

  趙明福霍地坐起來,瞅著牙,罵道;「要把我清洗出去了,你他媽的!」

  田貴嘿嘿一陣冷笑,說道:「你定定神,對春寶說幾句軟話,向春枝低頭認錯,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就混過去了。」

  「混過去?」趙明福絕望地冷笑,「我的賬目不清,逃不出他們的眼睛,貪污的事一定會被檢查出來。」

  「我就為這事找你來的!」田貴陰森森地說道,「你只承認最近星星點點的貪污,決不能說出過去的挪用公款,跟王六老闆倒賣糧食。你要說出來,我們就會蹲監獄,你還得退贓,鬧個傾家蕩產,共產黨也要把你清洗出去。不說呢!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會知道。」

  趙明福就像被一根腐朽的繩懸在萬丈深淵上,失去知覺了。

  「好,我走了。」田貴又一陣旋風似的閃出去,跳過那後院小矮牆,在樹叢中匍匐爬行,口到家。

  清晨,劉景桂從縣裡趕回來,他先到河堤那裡,尋找著已經模糊的腳印,他發現敵人跳到河裡,又從遠遠的地方爬上岸來,在田野上又找到幾個零零落落的腳印,顯然是分散著逃向山楂村或山楂村附近的村莊去了。

  他見到俞山松,俞山松已經到那裡調查過,也是這麼判斷。俞山松傳達了區委的決定,就離開山楂村了。

  黨支部委員會,在劉景桂主持下,再一次慎重地研究了趙明福問題,會後,劉景桂領導著幾個青年會計,查對賬簿,徹底清理完了,發現許多可疑處,他連夜跟趙明福談了話。;

  第二天夜晚,黨支部大會舉行了。

  開會前兩個鐘頭,景桂跟春枝想找趙明福再談一次話,趙明福自己卻主動來了。他哭喪著臉,在靠近春枝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春枝抑制不住憤怒,厲聲地問道:「你好好反省沒有?」

  「反省了……」趙明福的聲音小得聽不見。

  「你怎樣認識自己的錯誤呢?」

  趙明福不言語了,他顯得那麼可憐、渺小,春枝直直地盯著他,他不敢抬頭。

  「景桂,會不會開除我的黨籍?」過了很久,他終於恐怖地問了這句話。

  「這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悔過。」

  大會開始了,春枝家小院裡,坐得黑壓壓的,但是沒有說話聲,沒有咳嗽,沒有低低地耳語,偶爾在角落裡跳起煙鍋的火亮,照見了一張嚴肅的臉。北房台階下,擺著一張長條桌子,放著一盞煤油燈,春枝包著頭,穿著她娘厚厚的棉襖,坐在一把墊軟的椅子上,她瞥了一下旁邊的春寶,記錄已經準備好了。

  「同志們!現在開會。」春枝鐵青著臉宣佈。

  春枝簡要地敘述了趙明福的錯誤事實與發展過程。

  「我們山楂村全體共產黨員,全體擁護黨關心黨的群眾同志們,必須跟他的錯誤思想行為進行無情的鬥爭!」

  趙明福慢慢地到燈前來了,連夜的失眠,他的臉腮塌了下去,臉灰白。

  「同志們,」他泥像似地站了很久,終於微弱地開口了,「這幾年來,我的思想變質了,一天天地沒有共產黨員氣味了。自私自利,自高自大,躲避著同志,跟黨離遠了,黨以前對我的教育批評,我都是口頭認錯,混了過去,思想上一點兒沒動,行動上一點沒改,發展到不服從領導,打擊別人,還偷用了公款,一天天陷進臭泥坑裡去了。……」最後,他聲音顫抖地說:「同志們,我錯了,請黨給我處分,但我請求黨不要開除我的黨籍,給我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他坐下來,抱緊頭,哼哼卿卿地哭了。

  「現在請同志們發表意見!」春校很鎮靜地說。

  小院裡沒有一點聲音,幾點煙鍋的火亮也熄滅了。

  運河上,夜晚行駛的船,在山楂村邊慢下來。船上的姑娘小伙子嘻鬧著,唱著粗擴高亢的歌,不讓運河平原沉睡。

  「我發表意見!」根旺在人群中站起來。「趙明福的檢討沒挖根子,我不信他只貪污了這麼星星點點兒。我提議開除他出黨,我們黨內不能留這個不於淨的人!」

  「對!」像暴雷似的一聲轟起。

  根旺說完,坐在前排的銀杏激動地站了起來,說道:「我們青年團員,正在學習黨員標準的八項條件,按照這八條檢查趙明福,他都不夠格兒,他不配做我們的榜樣!」

  「銀杏是代表我們說話的!」青年們同聲喊道。

  跟著,一個個共產黨員發言了,有的揭露出趙明福更多的錯誤事實和可疑問題,有的幫他挖思想根子,也有的檢查了自己。但對趙明福的處分問題上,意見卻分歧了,有的主張開除出黨,有的主張留黨察看。

  「書記同志,我說幾句話!」在背靜的角落,一個蒼老的低沉的聲音說。

  劉景桂舉起燈,大家看出是山楂村的第一個共產黨員段老大,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在護地鬥爭中,被地主匪徒用石灰揉瞎了兩隻眼,但是仍然擔任社裡的養豬員。

  「同志們,我是山楂村第一個共產黨員,我這不是擺老資格。由我介紹人黨的有兩個人,那就是劉景桂和趙明福。他們從前都是一般勇敢堅強,可是現在呢?景桂同志是我們大家熱愛的領導者,趙明福卻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小人,這是為什麼呢?」他的蒼老的聲音高昂地喊道,「這是因為趙明福的階級骨頭變顏色了,他站到資產階級那邊去了!」

  他難過地喘著氣,大家都體會到這個老共產黨員的心情。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了,「我的意見是給他留黨察看二年的處分,給他一個侮過自新的機會。不過要是像根旺同志懷疑的,他還在隱瞞欺騙,調查出來,就堅決清洗出去!」

  趙明福渾身劇烈地一震,把嘴唇都咬破了,但是他狠了心了,沒說出跟田貴的密約。

  夜深了,天很涼,景桂看了看小座鐘,已經後半夜兩點了,他站起來,說道:「同志們!天很晚了,現在我代表黨支部委員會發言。」

  大家屏住氣,聽候黨組織的意見。

  「剛才我們敬愛的段老大同志的意見,是跟黨支部委員會的意見完全相同的。支部委員認為,趙明福」的錯誤是農村資產階級的富農思想在黨內的反映,發展下去,必將反黨叛黨,成為黨和勞動人民的敵人。但是由於趙明福向黨起誓保證悔過,黨為了挽救他,建議給他留黨察看二年的處分,請同志們考慮;同時建議社務委員會撤換他的會計股長職務!」

  劉景桂發言完了,春技宣佈表決,全體共產黨員完全贊成黨支部的建議。

  「現在散會!」春技宣佈。

  「中國共產黨萬歲!」銀杏那銀鈴般的嗓子,激動地領著大家高呼。

  「永遠跟著共產黨走!」福海心頭默默對自己說的話,脫口而出地喊出來了。

  這聲音像奔騰呼嘯的河流,像千軍萬馬向前挺進的腳步聲,大家高唱起「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支歌。

  山楂村響起第一聲雞叫,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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