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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節夜,月亮從東南天角不聲不響地爬上來,一下子把運河灘全照白了。

  銀杏從屋裡一跳,跳出門檻,朝北屋裡喊道:「娘!我到外邊玩去了,您給等門哪!」

  北屋,富貴奶奶跟老伴兒正嘰嘰喳喳地說話,銀杏這一叫,她突然一驚,定了定神,忙應道:「別回來太晚了!」

  銀杏早已經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詳了一下自己身上綠底兒小白點的新褂子,按了按辮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貴奶奶臉貼著玻璃往外看了看,院裡滿地是月光,沒有了女兒的影子。她吁了一口氣,說:「這丫頭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讓她知道,又是一頓吵。」

  「我得走了!」富貴老頭從炕沿上坐起來。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貴奶奶神情緊張地囑咐,「不然秋後拖拉機一犁地,就給翻出來了。」

  富貴老頭沒言語,把屋角落那刻著字的石柱子,裝進口袋裡,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貴奶奶出溜下炕,追出來,又一再叮嚀,「打村後背靜小道兒走,別咳嗽,腳步放輕,處處是眼。」

  富貴老頭也不答話,悶著頭出去了。

  銀杏到了河灘,在一塊漫長的柳叢地旁坐下,這是農業社的防風林。背後,運河的波濤響著勻適聲調,銀杏沉在說不出的興奮裡了。

  她們家入社了,是昨天夜裡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飲牲口,春寶告訴了她,她紅著臉,長長地吐了口氣,就急忙牽著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臉色卻很陰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後悔了;這使她非常生氣。為什麼這麼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寫申請書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裡,只有小侄兒在嫂子的懷裡睡著了。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個小黑油燈,全家推她當記錄,爹擺弄著老綠玉石嘴煙袋,聲音低啞地說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點點頭,然後才允許她寫在紙上,最後,全家還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銀杏都噘著嘴,想找碴兒頂她爹幾句,可是她爹一言不發,鑽進那佈滿蜘蛛網的土棚子裡,收拾那該送進社裡的傢具,整晌都沒出來。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兒馬也牽到社裡,她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裡涼爽起來,於是她想起晚上到河灘去等春寶,胸膛裡就像流著一股清涼清涼的泉水,坐不安立不安。

  一隻孤獨的夜鳥,在運河上寒慄地叫了兩聲,把銀杏驚醒了,月亮躲進薄雲裡,河灘上很暗,沒一點響動。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寶為什麼還不來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走,不走,一個人孤孤單單。又等了一會兒,春寶仍然沒來,她想,春寶也許開什麼會去了,於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訴管船老張,要是春寶來了,就說銀杏等了半天不見人來,走了。

  從管船老張那小裡出來,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見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像野鳥一樣輕巧的人,彎著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寶。

  「喂!」她低聲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過來。

  銀杏嚴厲地質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晚才來?」

  春寶擺擺手,壓低聲說:「別出聲,看長壽老頭。」

  「我不看!」銀杏生氣了。

  「看吧,好看著哩!」春寶拉著她,躲進柳叢裡。

  不遠處,長壽老頭掄著大鎬,吭喲吭喲地創著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夾祆脫了下來,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換了鐵鍬,吭吃吭吃地掘起來。

  銀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問春寶:「他幹什麼呢?」

  春寶輕輕地笑了出來,說:「春天他入社的時候,偷偷埋了個石頭界碑,眼下要扒出來,明白不明白?」

  銀杏再看去,長壽老頭從地裡拔出個白東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吸起煙,火亮一躥一跳的,卻看不見長壽老頭的臉。

  正在這時,大道上一個蹣跚的影子走來了,銀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寶,低聲說:「我爹!」

  富貴老頭在路旁坐下,用襖袖擦著臉,呼呼地喘氣。

  「誰?」長壽老頭熄滅了煙,驚嚇得從地上跳起來。

  「你是誰?」富貴老頭反問道,那低間的聲音裡也帶著意想不到的吃驚。

  「我是長壽。」

  長壽老頭走上前來,小心地問道:「你幹什麼來了?」

  富貴老頭翻著眼皮,也問道:「你幹什麼來了?」

  長壽老頭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貴老頭身後的口袋,他笑著說:「給管船老張送節禮去?來,我先打個秋風,嘗頭口兒。」

  富貴老頭沒了法了,也不攔他,也不看他,長壽老頭伸手一摸,硬梆梆,冰涼涼的,是塊長石頭。

  「哈!」長壽老頭響亮地笑了,「你這是於什麼?是刨出的界石,還是去埋界石碑啊?」

  銀杏一聽,斷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氣得眼都瞪圓了,就要闖出去跟她爹吵。春寶一把拉住她,說:「再等等!不許跟你爹頂嘴。」銀杏被春寶強制住,胸脯一起一伏,嘴一張一合的。

  長壽老頭燃起一袋煙,遞給富貴老頭,「抽袋煙,歇口氣,今晚天氣真涼爽啊!」

  富貴老頭低著腦袋,不搭理。

  「老傢伙!別怕見不得人,跟你說真的吧。」長壽老頭狡黠地眨著眼,「我今年春天也埋了,今天趁著夜深人靜又把它扒出來。」

  富貴老頭突然抬起頭,盯住長壽老頭,問道:「你為什麼扒出來?」

  長壽老頭爽快地說:「這是一塊心病啊!社裡人一說自私,你就臉紅,一說跟社裡兩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說咱們跟拖拉機站訂了合同,秋後拖拉機一犁地,真要給弄出來,這張老臉怎麼見人?」

  「哪……」富貴老頭結結巴巴地,「啊……是呀!」

  「別埋了,埋了過年還得刨出來。」長壽老頭流露出老資格的神氣,「我比你早走了一步,就先明白個道理,農業社是鐵桶江山!」

  「說得對!長壽爺爺。」春寶從柳叢裡跳出來。

  「誰?」長壽老頭一聲尖叫,嚇得一身冷汗。

  春寶頑皮地嘿嘿笑了。

  「春寶,好小子。」長壽老頭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貴老頭愣住了,趕忙悶悶地低下頭去。

  銀杏三步兩步槍上來,指著她爹,「您怎這麼不怕丟臉!」

  長壽老頭不高興了,沉下臉,教訓銀杏:「別罵你爹吧!上年紀的人,就要比你們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後,哼……」銀杏氣得直哆嗦。

  春寶笑著說:「銀杏,咱們給扛回去吧!」

  銀杏不動,從眼眶裡冒出眼淚來。

  春寶勸道:「給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銀杏不情願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貴老頭虎起瞼,吼道:「不用你!

  長壽老頭也攔住春寶,「你倆玩去吧,我們怎麼扛來的,還讓我們怎麼扛回去。不過有一宗得囑咐你們倆,不許滿處亂說,這不是什麼光彩事!」

  春寶笑道:「您放心,我們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夠累的了,還是我們扛吧!」

  長壽老頭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別搶了,我也懶得扛了,乾脆扔他娘的大河裡!」

  說著,他彎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邊。富貴老頭正拿不定主意,冷不防銀杏從後面一下子奪了過去,奔向河邊去了。

  運河裡,響亮地撲通一聲,這界碑就隨著浪聲沉人河底去,銀杏高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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