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日蓮的大筐裡背著何滿子,沿著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灘。
這片河灘方圓七八里,一條條河汊縱橫交錯,一片片水注星羅棋布,一道道沙岡連綿起伏。河汊裡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腳面深,一進雨季,水深也只過膝,寬窄三五尺,也不搭橋,可以一躍而過;河汊兩岸生長著濃蔭蔽日的大樹,枝枝丫丫搭滿大大小小的鳥窩。水窪裡叢生著蘆葦、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紅翅膀蜻蜓,在葦尖、麻葉和草片上歇腳;而隱藏深處的紅脖水雞兒,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轉迷人,它的窩搭在擦著水皮兒的蘆葦半腰上,一聽見聲響,就從窩裡鑽進水裡,十分難捉。沙岡上散佈著鬱鬱蔥蔥的柳棵子地,柳蔭下沙白如雪,大熱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涼。
何滿子最喜歡到河灘上玩耍。光著屁股浸入河汊,撈蝦米,掏螃蟹,模小魚兒;鑽進葦塘裡,搜尋紅脖水雞兒,驅趕紅靖蜒滿天飛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還是在大樹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裡,埋下夾子和拍網打鳥。
一到河灘上,何滿子就叫望日蓮把他從大筐裡卸下來,歡叫著蹚過一條條河汊,跑在前面,從一片片水窪的葦叢中鑽進鑽出,最後一口氣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岡。
望日蓮也來到了高高的沙岡上,她坐下來喘了口氣,就折了兩大把柳技,編成一個遮陽的柳圈兒;她連一頂破草帽也沒有。柳圈兒編成了,她把那一條粗大油黑的辮子盤繞在頭上,然後再戴上柳圈兒。這時,何滿子一定要采幾朵火紅的、金黃的、潔白的、絳紫的、天藍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蓮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蓮又脫下身上那打滿補丁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扔給何滿子,叮嚀說:「給我看著!你打鳥兒別像斷線的風箏,有男人來,趕緊喊我。」
何滿子見她的胸脯上還七纏八繞著一塊長條子破布,便說:「蓮姑,把這條子破布扯下來,多涼快。」
「放屁!」望日蓮臉一紅,「姑娘家能脫光膀子嗎?」
望日蓮頭戴著插滿野花的柳圈兒,一手提著大筐,一手握著鐮刀,鑽進蓬蒿茂草叢中去了。何滿子坐在柳棵子地裡,抱著望日蓮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放哨。一會兒,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發困。於是,他不耐煩了,揉了揉眼,搖了搖頭,清醒過來,就扒了個沙坑,把藍花士布小褂埋起來,提著一串打鳥夾子,走下沙岡。
何滿子先到草棵裡捉小蟲,把小蟲串在夾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處埋伏起來,每處都拔幾棵草蓋上,偽裝一下。然後,就鑽進茂草中,輕柔地吹著口哨,含一片草葉學鳥叫,引誘樹上的和樹叢裡的鳥兒下村出窩,覓食上鉤兒。何滿子聽見這裡啪的一聲,那裡啪的一聲,樂得直想翻個跟頭打幾個滾兒,那是打中了。但是,有時候也噗的一聲,卻是打空了。受了驚的鳥兒,嚇得鑽入沒天雲,受了挫傷的羽毛在風中飄散。
他聽著打中鳥兒的聲音,心裡默默地數著數兒;要打到二三十隻,才夠他和望日蓮燒吃一頓。
一想到蓮姑每天都吃不飽,何滿子的心裡就一陣陣發酸。打青柴的時候,他常常看見望日蓮餓得心裡發慌,臉白得像一張白菜葉子,額角上冒出一層層的虛汗,就手打著顫兒摘取一顆一顆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滿子心疼望日蓮,就到財主家的瓜田裡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軟,很好吃,吃上幾個也能飽一陣子。而且,偷瓜也是一種冒險的遊戲,對何滿子很有誘惑力。
他常常光顧鄰村大財主董太師的瓜田。
爬過河灘上最後一道沙岡,就是董太師的瓜田。這一塊瓜田二十畝,東西南北各有一座窩棚,地中央還有一座高高的瓜樓,瓜樓上站著一個拿槍的團丁;更有兩條伸出血紅長舌頭的惡狗,在瓜田四外跑來跑去;瓜壟裡,埋藏著一桿桿地槍,槍口露在土外,槍機上拴著一根繃緊的細繩。偷瓜的人不小心蹚上繩子,地槍響了,槍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傷。
何滿子從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師瓜田的地邊,只見高高瓜樓上的那個團丁,抱著槍靠在欄杆上打呼嚕,四座窩棚的看瓜人,前仰後合地打盹兒;那兩條惡狗也各自找個陰涼臥下,懶得跑動了。何滿子偷瓜,不但膽大,而且心細,他滴溜溜轉動著黑亮黑亮的小圓眼睛,先看準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細細觀察,分辨出哪一條瓜壟埋藏著地槍。然後,他趴下來,只靠兩隻臂肘爬行;臨到地邊,滋溜一下,像一隻泥鰍,鑽進了瓜壟。
鑽進瓜壟的密葉下,何滿子就如魚游水,再有陣陣微風拂過,吹得瓜葉沙沙響,那就更給他幫了忙,打了掩護。他最喜歡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窩裡。他也愛吃麵瓜,面瓜不但解餓,而且吃過之後餘香滿口。他更喜愛西瓜,但是西瓜個兒大,還要砸破了皮,在瓜壟裡不能吃,必須推出瓜田去。這個活兒很累,何滿子卻幹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個斗大的西瓜,然後仰巴跤躺下,叉開雙腿,把西瓜夾在腿襠裡,兩個手掌子按地,屁股一顛一顛地推的那個斗大的西瓜滾動著;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鑽進茂草中,就算勝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大汗,沾滿一身的沙子。
何滿子聽見啪的一聲又一聲,已經打中了十幾隻鳥兒,就鑽進了董太師的瓜田;先在瓜壟裡吃了個肚兒圓,然後抱出三個大面瓜,到蓬蒿叢中尋找望日蓮。
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漢鑽進去不見影兒,何滿子鑽進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側耳聽一聽,聽一聽哪裡有鐮刀的唰唰聲,再循聲找去。尋找望日蓮,還有一個方便,那就是望日蓮喜歡一邊打青柴,一邊唱小曲兒,她有一條低柔的嗓子,輕輕唱起來,悅耳動人心。這些小曲兒,都是情歌,詞句都很大膽;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裡是不能唱的。
何滿子抱著三個大面瓜,在蓬蒿叢中找來找去,聽不見鐮刀的唰唰聲,也聽不見低柔的小曲聲。他感到奇怪,也有點恐懼,站住了腳,支起耳朵,聽了又聽,彷彿聽見了幽幽的哭泣聲。他乍著膽子,跟著腳尖,提著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邊挨過去。
他看見了,望日蓮已經割倒了一大片青柴,卻不知為什麼趴在了青柴上,兩手抓著兩大把泥土,哭得整個身子抽搐著。何滿子想,望日蓮一定是餓得肚腸子疼了,便高喊道:「蓮姑,你餓了吧?我給你送面瓜來啦!」
望日蓮仰起半邊臉,掛滿了淚水,抽噎著說:「我……不餓,你……吃吧!」
「我早就吃飽了!」何滿子把三個大面瓜放在望日蓮頭前,騰出手來,拍了拍蟈蟈兒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你病了吧?我找奶奶來給你扎針。」說著,何滿子轉身要走。
「我沒病!」望日蓮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你為什麼哭呢?」何滿子迷惑地問。
「沒來由,就是想哭。」望日蓮坐起來,擦著眼淚。
何滿子直勾勾磁著眼珠兒,忽然笑了起來:「我猜著啦!你是想檎叔了。」
「誰說我想他?」望日蓮又撲籟籟淌下淚來,卻還要嘴硬,
「他算是我的什麼人,我算是他的什麼人?」
「你們倆……你們倆……」何滿子不知如何回答,「你們倆當兩口子吧!」
「今生沒緣了,來世再說吧!」望日蓮淒然地說。
「來世還得等多少年呢?」何滿子問道。
望日蓮失神地說:「眼下就死,投胎轉世,再過二十年,又這麼大了。」
「我不願意你等到來世!」何滿子興致勃勃地說,「等檎叔回來,我就催他雇花轎抬你。」
「他早就該回來了。」望日蓮哀怨地說,「人家今年從潞河中學堂畢了業,就要進京上大學堂了,還想得起我這個打青柴的鄉下丫頭?」
「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見面就罵他!」何滿子忿忿地說,「我還要拿奶奶的魚叉扎他,頂門槓子搶他。」
「住嘴吧!」望日蓮慌忙雙手摀住他的嘴巴,「不許你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滿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蓮哀求起來,「你在這兒咒他,他在外邊有個災枝病葉,誰來服侍他呢?」
「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
「你還得說,求老天爺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說這個幹什麼呀?」
「你剛才咒了他,還得給他消災呀!」
「老天爺,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滿子帶著哭音呼叫起來,「保佑我蓮姑跟我檎叔成兩口子吧!」
望日蓮緊緊地把何滿子摟在懷裡,雨點似的親他。
望日蓮也真的餓了,她風捲荷葉一般吃下了三個面瓜,心情也歡悅起來,白菜葉子似的臉上泛起了嬌艷的顏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氣掛上了微蹙的秀眉,紅潤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滿子呆呆地凝望著她。
「你看我什麼?」望日蓮納悶地問道。
「蓮姑,你真好看。」
「呸!」望日蓮啐他一口,「這幾個月,你光學壞,往後別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來,我跟他作伴去!」何滿子氣惱地說。
望日蓮愣了下神兒,臉紅了紅,小聲說:「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
「不!」何滿子斬釘截鐵地說,「檎叔回來了,我才不願意跟你睡。」
「原來你跟我這麼狠心呀!」望日蓮說,「姑姑剛才逗你玩兒,心裡才捨不得你。」
「你捨不得我,咱們仨一塊兒睡!」何滿子說。
「滾你的!」望日蓮張開巴掌,輕輕用掌心拍了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一下,「快去收拾你那些打鳥夾子吧,別叫人家起走了。」
何滿子恍然想起這樁大事,急急飛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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