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到北京改正五七年問題,住在母校那風景幽美的校園裡,每天都有拄著手杖的老教授,兩鬢蒙霜的老同學,以及一群群陌生而又熱情的青年大學生,前來看望他,慰問他。北京春暖,他那冰凍三尺的心田,像嚴冬過後綻開了春蕾。
然而,心田解了凍,卻又同時揭開了三尺冰下的一個深深的傷口。
那個人,早已經在他的記憶中埋葬了。二十一年前的痛苦往事,畢竟時過境遷,年深日久,一年比一年遙遠,一年比一年淡薄,一年比一年模糊;往事如煙,他不再想起那個人,把那個人忘卻了。
當他接到母校的電報,動身赴京前夕,青鳳和他同床共枕,春夜中喁喁細語時,忽然問道:「你到了北京,見得到那個人嗎?」他竟一時懵住了,反問道:「哪個人?」
「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
「明知故問!」青鳳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一下他的額角,「就是我給她當了替身的那個人。」
「呵!她……」洛文恍然大悟,原來青鳳問的是他大學生時代的未婚妻黃梅雨,尷尬地一笑,「多虧你還記得這個人。」
「你真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嗎?」青鳳撒了一下嘴。
洛文點點頭,說:「連影子也回想不起來了。」
是的,在他們那難忘的洞房花燭夜,青鳳也曾問過他:「你還想那個人嗎?」
他搖搖頭,說:「從今天起,我要忘了她。」
「你恨她嗎?」
「有一點兒。」
「為什麼有一點兒?」
「還有一點兒可憐她。」
「為什麼可憐她?」
「她是一朵溫室裡的花,禁不住風吹雨打。」
這一段對話,也已經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此後,在他們那相濡以沫的共同生活中,已經用不著,顧不上,想不起黃梅雨這個名字了。
今夜,不知青鳳為什麼又舊事重提。
「你到了北京,見得到黃梅雨嗎?」青鳳又問道。
洛文想了想,說:「我看,碰不見。」
「她不在北京嗎?」
「風吹柳絮,浪打浮萍,誰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萬一要是窄路相逢呢?」
「那就相逢吧!」
「你搭理她嗎?」
「搭理她。」
「你不是有點兒恨她嗎?」
「如今不恨了。」
「為什麼?」
「共產黨員不應計較個人私怨,更何況她是個弱女子,怪不得她。」
「那麼……你們也許……」青鳳雙手捧住洛文的臉,直盯著他的眼睛,「又會想起往日的恩愛吧?」
「胡思亂想!」洛文臉一沉,「你是不放心我嗎?」
「我信得過你。」青鳳苦著臉兒,「就怕她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勾引你。」
「你錯了!」洛文正色地說,「她雖然意志脆弱,但是品質並不惡劣,她絕不會產生拆散咱們這一窩四口的念頭。」
「你替她搽胭脂抹粉哩!」青鳳冷笑一聲。
洛文嚴肅地說:「我們跟她在個人感情上可以並不投合,但是全面評價她這個人,卻不能不公平,這就叫實事求是。」
青鳳的丹鳳眼熠熠發光,說:「只要她不勾引你,我願把你還給她。」
「越發荒腔走板了!」洛文半玩笑半正經地說,「我又不是你從她手裡借來的鐮刀、鋤頭、權把、掃帚,用完了要物歸原主。」
青鳳咯咯笑出了眼淚,說:「你是一隻失了群的孤雁,落了地的鳳凰;不是我借來的,是我撿來的。」
洛文來到母校,沒有向任何人打聽黃梅雨的下落,也沒有任何人向他提起黃梅雨的去向,所以他想也沒想過跟黃梅雨久別重逢。
但是,與母校闊別二十一年,舊地重遊,不能不觸景生情,睹物思人。每天,他沿著縱橫交錯的林陰甬路,在校園中四處漫步;他走過當年上課的教學樓,吃飯的大飯廳,埋頭自習的圖書館,居住三年的宿舍樓,打過球的體育館,跑過步的操場,蕩過舟的荷塘,也看望了校門外那個夫妻小吃店的舊址……每到一處,他都像走回年華似錦的青春歲月,勾起了對於一樁樁往事的回憶。重遊舊地,舊夢重溫,不是往事如煙,而是往事如昨。
於是,樁樁往事,歷歷在目;黃梅雨的身姿和面影,翩若驚鴻,一下子十分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洛文這才發覺,雖然流年似水,風狂雨虐,然而當年梅雨的風姿,仍舊鐫刻和保存在他的心上,沒有褪色,沒有殘缺。那時候,梅雨來自紅豆南國,體態嬌小窈窕,走起路來像風擺楊柳,濃密而鬈曲的頭髮梳成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卻又在併攏的辮根上拴個蝴蝶結。她喜歡穿最新式的連衣裙和白高跟鞋,也喜歡穿南國村姑的肥大黑綢褲,緊身小衫,打赤腳,家常布鞋。她有一張秀麗的瓜子臉,一雙彎彎的蛾眉,兩顆明亮的眸子,鼻子很美,紅潤的嘴唇就像剛咬破了櫻桃。
他們同學三年,熱戀三年,從校園到校外鄉村的小河邊,被他們走出了一條游絲般的小路;曲徑通幽,在小河邊的綠林深處,青草地上留下了他們起坐枕臥的痕影。
三年裡,梅雨在科學研究上甘當洛文的配角,日常生活中也甘當洛文的內助。從找資料,編卡片,抄稿子,到買飯票,洗衣服,拆被子,一切煩瑣的雜務,梅雨都包了下來,不肯分散洛文的一點時間和精力。洛文從大學二年級,在數學雜誌上發表了兩篇很有份量的論文,其中一篇還獲得了一九五六年的科學獎金。
再有一年就畢業了,梅雨的父母催促她趕快跟洛文訂婚,以免夜長夢多,失之交臂。
五七年暑假,大學的反右鬥爭暫告一個段落,梅雨帶著洛文到她家去。
梅雨家住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她的父親已經六十多歲,是一位老留學生,得過碩士學位,在海關上當官,五五年肅反運動中受到審查,一直病休在家。梅雨的母親是女秘書出身,比她父親小二十歲,被她父親金屋藏嬌;解放以後又走出家庭,參加工作,在一家進出口公司當翻譯。梅雨的父親年老多病,又背著歷史包袱,所以落落寡合,一副潦倒沒落的模樣。但是,梅雨的母親卻不甘寂寞;她為人十分精明,口齒伶俐,眉目傳神,擅長交際,愛出風頭。她四十老幾了,但是打扮入時,又恰到好處;花枝招展而不俗氣,銀妝素裹很有魅力,不知道的只當她跟梅雨是一對姊妹花。
梅雨的母親聽說女兒跟洛文相愛,真是喜出望外。洛文是全國最高學府的一名高材生,還是共產黨員;女兒嫁給這樣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人,不但自己一生幸福,而且全家也跟著在政治上沾光,可算是一樁一舉兩得的美滿良緣。
梅雨家在郊外海濱的山坡上,有幾間田園風味的竹籬茅舍,四外一片草坪花園,原是她家的消夏別墅。洛文和梅雨來到的第三天,梅雨的母親一手操持,在消夏別墅的草坪花園中燈紅酒綠,宴請賓朋,為這一對美滿幸福的戀人舉行訂婚喜筵;梅雨的父親自五五年以後就不願拋頭露面,告病沒有出席。
日落黃昏,酒足飯飽,主客皆大歡喜。等客人們走光了,梅雨的母親心滿意足,一手牽著心愛的女兒,一手挽住乘龍快婿,喜淚盈眶地說:「明年你們一畢業,馬上就要奔赴工作崗位,不一定能回家探親了;所以今天的訂婚喜筵,也可以算是我們兩個老人為你們舉行的結婚典禮。」她把梅雨和洛文強留在別墅,自己回城去了。
梅雨的母親走到半山坡上,忽然又招手喊叫女兒送一送她。梅雨追趕到一棵繁花茂樹下,母親在女兒的耳邊嘁嘁喳喳,神色緊張地叮嚀著。
「媽媽……」梅雨的臉被晚霞映照得排紅,「那……多不好意思……」
「傻孩子!聽媽媽的話。」母親拉長了臉,「愛情變化無常,只有如此……」
良辰美景,海闊天空,鳥語花香,形影不離;洛文和梅雨度過了蜜月一般的暑假,打算回校之後,就辦理結婚登記,明年畢業,分配一起,建立家庭。
誰料想到,天有不測之風雲,反右鬥爭擴大化。開學之後幾天,洛文只因把老貧農溫良順的呼聲帶到了北京,還算不上為民請命,就被劃了右派。
當天晚上,他們偷偷相會在校外鄉村的小河邊,洛文氣得咬破了嘴唇,梅雨嚇得嚶嚶啜泣,直坐到深夜。梅雨緊緊依偎在洛文的懷裡,哭得真像江南五月的黃梅雨,口中喃喃不止:「我怕,我怕……」
「我害了你!」洛文痛心地說,「為了避免同歸於盡,必須結束咱們的愛情。」
「不,不!我不……」梅雨那一雙冰冰涼小手,摀住洛文的嘴,「我要跟你……患難……與共,生……死……與……共。」
「未來的日子難熬呵!」洛文沉重地搖著頭,「我不想上學了,回家鄉種地去……」
「為什麼要回農村呢?」梅雨打斷他的話,「咱們回到爸爸媽媽身邊,總還有一點家庭快樂。」
「你太天真了!」洛文苦笑了一下,「那就給你爸爸媽媽寫封信,聽聽他們的意見。」
七斗八斗,洛文頑固不化,梅雨頭上的壓力,也重如泰山了;他們已經受到嚴密的監視,不能再單獨相會了。
有一天,他們從飯廳出來,看看前後沒有本班同學,梅雨向洛文投去哀傷的目光,乞求地說:「洛文,低頭吧!」
「你趕快下定決心,不要為我殉葬!」洛文緊緊握了一下梅雨的手,快步離去。
「我……我……我不……」梅雨望著洛文的背影,飲泣吞聲。
教學大樓前面,出現了警告梅雨的大字報,右派帽子的陰影,也在她的頭上蕩來蕩去。這時,她又接到母親的來信,信上寫道:「為了你一生的幸福,為了你父親晚年的安寧,為了我免遭殃及池魚之禍,你跟洛文一刀兩斷吧!」又是一天,她跟洛文偶然相遇,摩肩而過的時候,她把母親的來信匆匆塞到洛文手裡,哽咽著說了一句:「求求你……」
「不要管我,救出你自己吧!」洛文用下達最後命令的口氣說。
「我……我……」梅雨強忍悲哭,跑走了。
幾天之後,梅雨貼出了大字報,又在小會上發了言。但是,她的大字報又受到其他大字報的抨擊,指斥她猶抱琵琶半遮面,向她大喝一聲懸崖勒馬;她的發言也遭到其他發言的批駁,說她對洛文看似無情卻有情,勸告她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四面楚歌,梅雨垮了,揭露了洛文只向她一個人傾訴過的思想觀點。
於是,她被指定為批判大會的重點發言人。
但是,當她走上講台的時候,看見洛文那毫無怨氣的臉色,充滿憐憫之情的目光,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團漆黑,慘叫一聲,暈倒在台上,不省人事了。
她的病情很重,休了學;從此落花流水,滄海桑田,二十二年無音訊,死生茫茫兩不知……
現在,在恍如隔世的二十二年後,洛文重遊舊地而追憶往事,重溫舊夢而懷想梅雨,似錦年華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心上的傷口又出了血,隱隱作痛。
於是,他不再四處漫步,只到荷花塘裡,跟二十二年後的青年大學生們一起鳧水,縱情歡笑,驅散索懷的舊夢,溶解過去的痛苦。往者已矣,來者可追,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吧!
然而,等他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他卻又一天比一天更思念他的家鄉和親人,思念在漫長的艱難歲月中跟他同心共命的妻子和兒女。所以,結論下來,他簽了字,就急如星火地離開母校,一刻也不想再逗留。
歸心似箭,眼看到家,他就要向青鳳當面報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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