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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春三月,春風又綠運河岸,運河灘上滿眼明媚的春光。

  洛文從北京改正了五七年問題回來,一下長途汽車,就望見村口自家牆裡牆外那幾棵桃樹,正開出一片綿繡春色。於是,他的腳下更急,穿過綠霧騰騰的柳林,繞過春草茂盛的池塘,大步朝自家門口奔去。

  他的村莊名叫小龍門,坐落在北運河東岸的一片沙洲上,村莊四外叢生著水柳、蒲葦和野麻;北運河像一條粗大的綠籐,小龍門就像隱蔽在重重疊疊碧葉中的一顆香瓜。

  洛文五歲喪母,十歲喪父,只有一個比他大十二歲的哥哥,還有一個比他大六歲的嫂子。

  他從小十分聰慧,眉清目秀,一副喜相兒,爹娘都疼愛他,給他起名叫喜兒。娘死的時候,已經搭在高粱稈編的停屍床上,還拉著他的小手不放,眼含著慈心淚,久久嚥不了氣。爹在小龍門渡口擺船,一天到晚不在家,娘死了以後,就把他抱到擺渡口,帶在身邊。白天,他在河邊的水柳叢中打鳥兒,野麻地裡追蜻蜓,淺水沙岸上掏螃蟹,蒲葦深處摸泥鰍;夜晚,他跟爹睡在船上,柳梢一彎新月,河面閃爍著星光,涼風習習,禾香蕩漾,蛙聲陣陣,聽爹講古。

  哥哥□子,跟著本村一位溫良順大叔,到十八里外的一個地主家扛長工,一年到頭,難得回家兩趟。

  就在娘死後的那年仲夏,一家逃荒的人,二老一小,從小龍門渡口過河;兩個大人餓得骨瘦如柴,那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也是滿面菜色。爹管了他們一頓小米飯燉魚,還有一碗紅高粱燒酒;洛文看著這一家人真是可憐,一扭頭跑到渡口下游半里的瓜園,跟看瓜的老爺爺討來一個花皮大西瓜,想給這二老一小解渴消暑。

  可是,等他滿頭大汗,懷抱著花皮大西瓜回到渡口,那二老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小姑娘孤單單一個人,怯生生坐在柳陰下,埋著頭,咬著嘴唇,一對兒一對兒掉眼淚。

  「爹,那二位大伯大娘呢?」洛文問道。

  「他們又奔前趕路了。」爹一指柳陰下的小姑娘,「快去認過你翠菱姐姐。」

  洛文吃驚地瞪圓了小眼睛,踮著腳尖走過去,蹲在了翠菱面前,左瞧右看,上下打量,直羞得翠菱的臉上像搽了胭脂,他這才把花皮大西瓜骨碌到翠菱的腳下,說:「姐姐,我給你們一家三口付來一個西瓜,大伯大娘走了,你一個人吃吧!」

  翠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起身就跑,喊叫著:「狠心的爹娘呀,你們站一站,等等我吧!」

  爹三步兩步趕到前頭,張開胳臂攔住翠菱,沉著臉說:「丫頭!你爹娘把你交給了我,從打此時此刻起,我就是你的爹了。一塊餑餑掰兩半,有喜兒吃的,就有你吃的。」

  「你吃大半兒,我吃小半兒!」洛文也扯住翠菱的胳臂,「姐姐,你就跟我們一塊過吧!」

  翠菱望不見爹娘的影子,又見這父子倆待她一片真情,也就認了頭,留下來。洛文拉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姐姐,回到柳陰下,找來爹那把剃頭刀,按住西瓜切成兩半,果然挑了小半個;翠菱不依,他就跳下河去,嚇得翠菱尖叫,他從水裡一翻花,冒出了頭,一邊扮著鬼臉兒,一邊捧著瓜吃。翠菱怎能忍心獨吞那大半個,又拿起剃刀切成大小兩半,把這一大半送到爹的嘴邊。

  多了個翠菱,爺兒仨不能睡在船上了。洛文家在村裡有兩間泥棚茅舍,夾了個柳籬小院,爹把他倆帶回家去,打掃了一下掛滿蛛網的屋子,糊上窗戶,又修補了籬笆,新編了柴門,砌上鍋灶。然後,把翠菱叫過來,說:「丫頭!你是這個家的人了,又比喜兒大幾歲,就是他的姐姐;爹整天忙在渡口,顧不上家,你要替我好生看管喜兒,他是我的命根子。」

  翠菱點點頭,說:「爹,您放心吧!我會疼他。」

  爹長歎了口氣,又說:「丫頭!我雖比你原來的爹娘多這麼兩間遮風避雨的窩棚,可也是常年缺柴少米,煙囪上長青草,三天兩日揭不開鍋,叫你跟著我受罪了。」

  翠菱含著眼淚,說:「爹,我自小吃糠咽菜長大的,沒有受不了的罪。」

  爹站起身,出去借來二斗高粱,一斗玉米,打了油鹽醬醋,都交給了翠菱,叮囑道:「丫頭!這一點嚼谷,要吃到收秋,你得有點心算呀!」

  翠菱說:「爹,我數著米粒兒下鍋,細水長流。」

  從這一天起,洛文就跟著翠菱住在家裡,兩人同睡在一條小炕上。洛文只有一床打滿補釘的被子,大窟窿小眼就像一張漁網,遮蓋不住兩個人;好在正是暑伏大熱天,夜晚涼爽宜人,洛文赤條精光睡得更香。只是身上落滿大花腳蚊子,叮得他滿炕打滾兒,翠菱便整夜不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一直扇到天明。

  過了半個月,爹又借了一筆錢,扯來兩塊布,求本村一位大全福人,給翠菱做了一件小花褂兒和一條青布褲;又打發人捎信,叫溫良順帶著□子回家一趟。

  這天晚上,翠菱燒火,爹炒了一盤雞蛋和一盤豆角,拌了一盤生醃黃瓜和一盤小惠豆腐,還打了一葫蘆酒。飯桌放在炕上,溫良順大叔坐在正位,洛文依偎在溫良順大叔的懷裡;爹親自給溫良順大叔把盞,又命令□子和翠菱每人給溫良順大叔滿上一杯。酒過三巡,爹向溫良順大叔高高一拱手,然後掏出一張大紅婚書,笑容滿面地說:「良順兄弟,我跟翠菱的生身父母一言為定,收她給我這個大小子當童養媳,今晚上就請你一齣戲扮兩個角兒,三媒六證都是你一個人。」

  溫良順剛要開口,□子一梗脖子,牛吼似的喊道:「我不要這個小黃毛丫頭!」

  □子已經十八歲,強壯得像頭牛,他想賣上二年苦力,積攢幾石糧食,趕快娶妻生子,立業成家;看著翠菱黃皮寡瘦,就像一棵霜打的小草,沒有六七年圓不了房,他等不了,所以不肯答應。

  「你敢!」爹是個火性子,抄起桑木扁擔,「我打折你的腿!」

  □子更是強脾氣,劈手把桑木扁擔奪過來,抬起腿,嘎吧一聲,在膝蓋上一折兩斷,掉頭就走。

  「你……你別再進我的家門!」爹氣得渾身哆嗦,「我……我把翠菱許配給喜兒。」

  後來,爹給八路軍當交通員。洛文十歲那年,一個月黑夜,八九個日偽特務摸到渡口,把爹綁架走了,屍骨無回。

  從此,洛文和翠菱,兩顆苦瓜一根籐,相依為命。翠菱剃了頭,女扮男裝,接過爹留下的船,接過爹留下的篙,帶著洛文,又在渡口擺渡為生。積攢了幾石糧食的□子,打退了親事,拜託溫良順大叔,把糧食運回家來,送給這一對孤雛。

  爹一死,渡口冷落車馬稀,翠菱擺船,掙不出兩人的吃喝,春天摘楊芽,采柳葉,捋榆錢,夏天打魚、撈蝦、剜野菜,秋天到收割過後的田野拾幾把高粱,撿幾捧豆粒,一年倒有三季像鳥兒覓食。數九隆冬,翠菱冒著刺骨的寒風到河灘拾柴禾,手腳凍得裂開魚嘴似的傷口;燒熱了炕,她把洛文摟在懷裡,裹緊那一床破魚網似的棉被,餓著肚子,熬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黑夜。

  直到土改,他們才吃上飽飯。每人三畝地,爹是烈士,土改工作團多分給洛文家三畝。這一來,算上□子,三口人就有了十二畝地,□子也就不扛長工了。

  □子已經二十四歲,還沒有娶上媳婦。回到家,進門一見翠菱長成了大姑娘,就去找溫良順,說:「大叔,我要她了。」

  溫良順來勸翠菱,翠菱哭了,說:「爹當著您的面,把我許配給喜兒了。」

  溫良順笑道:「那是你爹一時氣惱,舌頭跑出了牙關,溜出了嘴,不能當真;你跟□子有大紅婚書,才是板上釘釘。」

  翠菱低下頭去,手絞著衣襟兒,含著淚說:「我跟喜兒……過慣了。」

  溫良順搖頭說:「你今年十八了,喜兒才十二,只許男大女小天遮地,不許女大男小地包天;婚姻是終身大事,牽扯一輩子的吉凶禍福,不是兒戲。」

  「可是喜兒將來……」

  「我看那孩子命相寶貴,將來念出了書,想娶媳婦,如花似玉的姑娘鳥投林,成群結隊上門來。」

  「水中撈月一場空呢?」

  「還有我的青鳳!」溫良順大聲說,「我把青鳳許配他。」

  翠菱忍俊不住,破涕而笑;青鳳是溫良順的女兒,剛四歲,這一樁姻緣雖不算水中撈月,可也是鏡裡看花。

  翠菱左思右想,只得點了頭,可又哭著說:「□子哥得依我一件事。」

  「你說吧!」

  「就請大叔作證,給他們兄弟倆立下分家文書;把我爹那三畝地,寫在喜兒名下,留給他唸書上進。」

  溫良順一拍胸脯,說:「包在了我身上!」

  □子全憑溫良順做主,寫下了分家文書就辦喜事。只不過把兩間泥棚茅舍刷了刷白,雪蓮紙糊頂,門框上貼了喜聯,窗戶上粘了喜字;雇來一乘小小花轎,兩支嗩吶,兩副笛子,放一掛爆竹。花轎行街,繞著小龍門轉了一圈兒,然後抬回家來。小院當中,放一張八仙桌,點上紅燭,燒起高香,翠菱和□子雙雙拜過天地,大全福人把一根紅線拴在他倆的手腕上,牽入洞房。

  洛文搬到溫良順家借宿。

  □子有一身力氣,翠菱有一雙巧手,小日子步步登高;洛文發奮苦讀,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更是一帆風順,前途似錦。

  陽關大道,要是一直走下去有多好呵!誰想得到,會有後來那一場塌天大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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