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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王金栓扔下新婚半年的妻子,主動要求到前指值班,在很多人眼裡是一種不正常的,甚至發了瘋的表現。

  王金栓新婚後,軍區大院的男人十分驚詫王金栓故鄉的水土。那被王金栓自稱窮山惡水的地方,竟是一方滋潤美麗女子的土地。春燕換上中檔衣服後,只要不開口說話,誰都不敢以鳥瞰的方式注視她。一兩個月後,春燕的普通話也操練到了半生不熟的程度,可以預想,兩三年後,這個女子肯定會完成一次脫胎換骨的蛻變。

  有幾個月,每到星期天,王金栓就帶著春燕到各大商場的服裝櫃台,讓春燕領略各種服裝潮頭。這是王金栓塑造春燕那個龐大計劃中的一部分。用王金栓的話講,叫增加感性知識,或叫開慧眼。

  這項工作完成之後,王金栓要求春燕買回一些低價的劣質材料,開始自己的服裝設計工作。那一段時間,王金栓的小家成了一個服裝作坊。到處掛著圖紙到處堆放著成品和半成品。王金栓下班回家,如果春燕不在,他就一件件審視那些成品和半成品,對照那些印在書上的圖,判斷出春燕是否有了進步,如果春燕已經在家,他就讓春燕穿上一件自己設計製作的衣服,看看具體效果。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感到一種充實的幸福感。終於有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可做了。

  初夏,王金栓第一次和春燕發生了爭執。

  一段時間內,春燕設計了好幾件少女穿的上衣和裙服。穿上試效果時,王金栓發現,這些衣服用料越來越少,一些部位所用材料越來越稀薄,如果把這些低檔的衣料換成高檔的,透明度將會加位提高。王金栓心中生出了不愉快。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刻板的人,對新的東西接受起來很容易,就這樣不愉快還是產生了。

  一天,春燕穿上剛做好的套裙在家等王金栓。一見面,春燕就模仿模特的步子在房間裡走了一趟,在一個姿勢上固定住,問王金栓:「你看這一個效果如何?」

  王金栓看了看,一種陌生感油然生出。大開領的叉口一直延伸到深深的乳溝處,肩部已叫兩個蝴蝶結取代,濃濃的腋毛裸露無遺,特別在雙臂擺動時,透出的竟是一種醜陋感,裙服的下擺遠在膝蓋之上,行走時只見兩片白光從從那窄窄的裙擺裡射將出來,扎得自己眼痛。如果這是商店裡出售的,王金栓會勸春燕趕快退掉。這卻是春燕一手設計製作的,王金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能看見春燕的內心了,這種陌生就叫他害怕。最扎眼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那在衣服裡若隱若現的粉紅的短褲和黑色的胸罩。「什麼時候她買了這樣的東西,我怎麼就不知道呢?」王金栓想起港台和國外一些電影裡的鏡頭,喉嚨裡竟生出一陣噁心。

  春燕見王金栓不說話,舉起一隻胳膊,指指那一團黑,「金栓,我問過了,市面上有一種藥,塗一次全掉,就是舞蹈演員用的那種,先前我看電視,還以為演員不長這種破東西,這下好了。我們李技師說,我穿上這套衣服,完全可以去參加時裝表演。他還說,說不定能一炮打響。」

  「真是翅膀硬了。」

  春燕沒注意王金栓的語氣,繼續說:「他們說我思想解放,想像力豐富,設計這套衣服就是拿到深圳他能暢銷。這種衣服性感,能充分顯示女性的魅力。如果能設計出一個系列,就能把我調到設計室。」

  「你知道什麼叫性感,什麼叫放蕩嗎?你知道什麼叫做分寸嗎?你知道什麼叫做過猶不及嗎?有多少好的東西你不學,偏偏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感興趣。照照鏡子看看,正派人穿這種東西嗎?你那眉毛怎麼變細了?你,你再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王金栓忍不住,朝春燕吼叫起來。

  春燕從沒見王金栓發這麼大火,有點害怕,忙把衣服脫下來,找一套舊式的衣服往身上套。

  「把那個黑東西也取下來。」

  春燕小聲嘟囔著:「這是商店裡買的,幹嗎發那麼大火,還不是叫你一個人看的,你要不喜歡,我不穿就是了。我早說我不是那塊標料,還不是你逼我幹的,做出來了,你又不滿意。上班累死累活,下班還得做……」

  王金栓這頓晚飯吃得無鹽無味,看了幾眼電視,就早早躺下睡了。

  春燕見王金栓真的生氣,忙收拾收拾,也到床上躺下,眼睛不時朝王金栓乜斜,見王金栓的眼光一直盯在天花板上不肯下來,縱能想起千百個化解矛盾的辦法,一時也不敢造次,只是不停地翻身,弄出一些聲響出來。

  王金栓感到自己今晚有些失態。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娶春燕的真實動機。春燕進入城市後應該說很努力,沒有辜負他王金栓的一片苦心。春燕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可好指責的地方,國家都在試探著慢慢朝前爬行,何況一個春燕,這樣要求春燕是有些過份。春燕這次暴露出的東西,王金栓感到已難以認識和把握。春燕又能瞭解他幾分呢?今天自己的火氣,不正是平常人家常常進行的節目嗎?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自身的條件,忘了自己已經無法營造完整的家庭生活這個真實。自己對春燕的要求,實際上是對春燕天性發展的一種限制,做了一次園林工,要去剪除剛剛向外伸出的一個枝條,這是很可笑的。

  他的思緒開始接近一個事實。他能夠帶給春燕的,已經完成。他是春燕從黑暗到光明這個階段的一趟車,現在已經到站了,再開下去說不定又要開進一個新的黑暗。想到這裡,他徹底原諒了春燕身上發生的變化。他細回想起來,自己要的,也已經得到,兩年前那種淒惶惶的感覺,不是在為春燕苦鬥的旅途中,悄然消失了嗎?再繼續下去,可能又要走進新的空虛。果子熟了,就應該摘下,長在秧子上恐怕就會腐爛。

  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在他的臉部輕輕地滑動。他捉住了這隻小手的同時,一股略帶腥甜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月光中,一隻修長的手臂支起了春燕的下巴,一個聲音輕輕送了過來:「以後我只聽你的,金栓,我們要個孩子吧,你不知道,我多想要個孩子呀。我會把孩子帶得很好。我聽人說,你們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在外面拋頭露面,能這樣,這輩子我也知足了。」

  王金栓看了春燕一會兒,一把把她攬進懷裡。這半夜,他們找到了最好的感覺。春燕睡熟之後,王金栓燃了一支煙,坐起來繼續冥想。

  春燕是個多情的、精力旺盛的女人。在很多時候,王金栓窮於應付,時時感到力不從心。像這樣純粹性愛的滿足,王金栓所能提供的,為數並不太多,更多的時候是匆忙上陣,草草收場。很多次,王金栓在醒了之後,發現春燕在用輾轉反側來化解一種極不滿足的情緒。這對春燕算不算是一種折磨?這已經不是一個公平的契約了,如果說這個契約開始於—種不公平,那個時候他王金栓還能以一種高尚一種救苦救難悲天憫人的俠義情感進行補償,那麼現在出現的傾斜,王金栓就只能充任一個可憐的角色,接受春燕從報恩心清生出的憐憫。王金栓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春燕已經完完全全成了都市人,她開始有了自己新的存在環境,她早在另外一個起跑線上。就像一個人苦於生計練就一雙飛毛腿,後來人選國家隊。她不應該只讓那個發現她的伯樂一人觀賞,而應該到亞運會、奧運會上參加比賽。在今後的道路上,王金栓已無力再為春燕做什麼了。這麼一想,王金栓連和玲兒分手的原因也找到了。

  王金栓感到這個契約該中止了。他的事業應該在前一個階段,也只能在前一個階段。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來了火種,他的使命就完成了,至於人類拿這個火種去創造生活還是毀滅同類,都不是普羅米修斯的功績和過失。他看看手裡一明一暗的煙頭,終於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王金栓又遞交了一份到前線值班一年的申請。他想在真正的戰火中撿回一兩個早已破碎了的研究局部戰爭理論殘夢的碎片。早幾年,部裡以工作走不開為由,三次回絕他的請求,他沒有任何怨言。這一回,他拿出了第一次要求離婚的韌勁兒,為爭取這樣的機會竭盡全力。四個月後,他終於登上了南去的軍用飛機。

  和春燕分別在前一天晚上,他分明感覺到自己這次去前線,還有一種逃避什麼的目的,甚至還對某個結果抱有一種希冀。




  八個月後,王金栓帶著一枚二等功的軍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故事已經不可避免地有了結局。

  王金栓在前指提前四個月見到接替他的王參謀,他已經預感到了這個結局。這個小他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見面,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說:

  「回去救火吧。」

  打開房門,王金栓忽然間感到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在昆明轉車的時候,應該給春燕發一封電報,應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最好不要一進門就遇上什麼難堪的場面。可他卻沒有發這封電報,甚至開門前連敲一敲的念頭都不曾產生,掏鑰匙的時候又小心翼翼,進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來一個長呼吸,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麼新鮮的煙草味道嗎?希望某個事實是一回事,當那個事實擺在自己面前時,又是另外一回事。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一個俗人。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他就把它掐滅在煙缸裡。來回在客廳裡踱了兩趟,他推開了通向陽台的新裝的紗門。

  滴血的夕陽正在樓群的夾縫裡迎接他的目光,樓下那株枇杷樹的頂枝已有幾片嫩葉高出了二樓陽台。陽台的一端堆著幾個箱子,幾件衣服從紙箱子的破爛處露了出來,王金栓一眼就認出這是春燕去年學藝所交學費的一部分。他打開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個大開領蝴蝶結。春燕穿著這件衣服的樣子即刻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踢開紗門,穿過小客廳,撞開緊閉的臥室門。

  臥室內收拾得一塵不染,隱約還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多年以前那種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檔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東西。除此而外,一切還是老樣子,這個事實多少讓他失望。剎那間,他心裡掠過一絲對那種猜測的懷疑。室內多出的一個衣帽架上,掛著一件繡花的真絲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擺一看,也沒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後面。他索性打開衣櫃,幾件高檔的時裝赫然撞進眼中。八個月來,他沒給春燕寄過一分錢,按照春燕的收人,這些衣服應該還存在她的某種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過來看過,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樣式。

  「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城裡人。」

  王金栓這麼想著,就有了一種蒼涼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套中人》。自己進入都市十幾年了,還沒養成用手帕的習慣,難道自己真的已變成那個每天穿著雨鞋、帶把雨傘,冥頑不化的怪物了嗎?

  「這個男人比我有力量,八個月的時間,他就把一切改變得面貌全非了。也許春燕真是對的。」

  產生了這種心理,在春燕打開房門進來時,他竟也能面帶微笑地迎過去,接受春燕瘋狂的親吻。

  「為什麼不發個電報?為什麼總不給我寫信?是為了讓我大吃一驚嗎?不是說要去整整一年,十月份才能回來嗎?」

  一連串流暢的川味普通話砸得王金栓暈頭轉向。

  「餓了吧,你—定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雞蛋掛面。老家的規距,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你常說不要忘本,對嗎?為什麼不說話?」

  「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

  「看你又黑又瘦的,鬍子扎得我臉疼,吃完麵我陪你去髮廊理個發,要不和你一起出去,別人恐怕當成我的爹了。」

  哪裡還有半點當年受難時的影子?這分明又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為什麼看到了自己又不願接受?王金栓弄不懂自己到底那裡出了毛病。

  「你看會兒電視吧,我去給你做飯。」

  打開電視,只見一個像是沒有牙齒的老太太在講英語。嘰哩咕嚕,沒完沒了。

  「金栓,忘了告訴你,你在聽著嗎。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小一點。」

  王金栓木然走到電視機前,手一觸旋扭,一個聲音嚇他一跳。他把音量放大了。

  「朝左邊轉,你這個笨蛋。好了,是不是在前線叫炮火震壞了耳朵,明天我陪你看看醫生去。我給你說,我早到了設計室,業餘還參加了一個時裝表演隊。」

  「我聽見了。」王金栓大聲吼一句。理髮店成了髮廊,看病成了看醫生,會用了「業餘」這樣一個詞,進門回來學會了擁抱接吻,王金栓—刻也無法忍受了,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到最大。心裡想:她還以為我是個白癡呢!

  春燕端來雞蛋面,王金栓就盯住她死死地看著。春燕終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幹嗎這樣看我,是不是變醜了。你吃飯呀。」

  王金栓道:「你也吃—點吧。」

  春燕吞吞吐吐了,「我,你吃吧,做的不多,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王金栓固執起來:「拿上筷子一起吃吧,看你變成什麼樣子了。」

  春燕只好去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抿著。

  吃了一會兒,春燕突然摀住嘴,急急跑出客廳,不一會兒,王金栓透過嘩嘩的流水聲,辨別出了幾聲乾嘔。

  他端起飯碗,正要摔,突然又放下了,臉上露出幾絲古怪的笑。等春燕進來,他說:「繼續吃吧,味道好極了。」

  春燕膽怯地看著王金栓,見沒有商量的餘地,只好端起飯碗吞了幾口。王金栓挑起一根麵條看看,塞進嘴裡細嚼。春燕又要放下飯碗,王金栓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沒,是,哇——」一口沒經嘴嚼的雞蛋面噴薄出來。

  王金栓似乎鐵了心要等待什麼結果,他忙出去端了洗臉水和毛巾進來,「到底怎麼啦,你洗一洗。」

  春燕洗了臉,臉上堆出幾縷苦笑,「我也不知道,醫生說是傷風後遺症,厭食,過—段就會好的。」

  這—段表白,喚醒了王金栓沉睡多年的痛苦記憶,那一個個城市姑娘在他心裡早只剩這種虛偽、造作、自作聰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春燕也用這一套來對待他。他一巴掌扇過去,春燕在地板上滾了一個滾,一頭撞在牆上。

  「你,你這個……東西。」王金栓站起來,一手卡著腰,一手指著春燕罵道:『你忘恩負義,你不該欺騙我,就你不該欺騙我。你欺我不會生養,就以為我不知道生孩子是怎麼一回事?我王金栓那一點對不起你李春燕。什麼好東西你沒學到,你學會了騙人……」王金栓一腳踢翻茶几,氣沖沖走出家門。

  王金栓在街頭遊蕩了三四個小時,憤怒早已煙消雲散了。為什麼要打人呢?自己不是早想了結這事嗎?明明知道春燕離不了男人,自己偏要到前線去,難道這用意就善良嗎?自己沒有愛過春燕,熱愛的只是苦難,只是用救人於苦難來表達這種愛。「我真心地愛過—個女人嗎?」王金栓被這個提問嚇了一跳。少年時,他為了生存傾盡了全部身心,沒有注意到女人的存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對哪個女人的愛情,林娜就出現了,他注定再沒有愛情。這樣一想,春燕這麼對待他又是公平的。

  「還是安安靜靜劃個句號吧。」

  回到家裡,春燕象只受驚了的冬夜的兔子,縮在雙人床的一個角落裡。

  王金栓夾起一個毛巾被,對春燕道:「你也睡吧。」

  半夜裡,春燕赤腳走到客廳,拉開燈,朝王金栓跪下了。

  「金栓——」

  春燕剛喊出名字,王金栓就截住了。

  「這不能怪你,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這是問題的關鍵。我看了你那些衣服,他比我更愛你。這沒有什麼錯。原諒我剛才打了你。」

  「金栓——」一聲哭腔過後,後面就泣不成聲了。

  王金栓伸手摸摸春燕的頭髮,「你該有更好的將來。不要給我說他是誰,我不想知道。過兩天我陪你把孩子做了。還是你提出吧,這樣對你會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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