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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涼好個秋 作者:柳建偉


  城很小,四條主街道寫出一個井字。長不過三里,寬不過兩里。人呢?一百萬多不到兩萬。城東響一聲鑼,城西馬上會鑽出幾個頑童,以為玩猴的又來了。

  四十年前城更小,也是四條街寫出一個井字,更短更窄。人更少。

  還是變了許多,電燈多了,還建了一個影劇院,人民大街北側建起兩幢堂皇的大樓,一個是縣委,一個是縣政府,虎踞龍盤,代表著一種尊嚴,幾條大街都鋪上了柏油路。有了汽車,有了彩電,還有雙卡收錄機。

  少了兩個東西,一個是護城河,一個是連成串的大小青樓。

  有些東西沒變,比如城隍廟,只是更加破舊一些。門口的石獅子叫戴有紅袖章的年輕人敲掉了腦袋。小巷小街還沿用著舊名,比如青石條街。

  沿著這條街走下去,一袋煙工夫,便見著一個大坑,叫四門坑,坑邊還是些舊房子,私人的。

  坑北沿那個青磚砌起的院子就是聞蘭的家,是婆家,青石條街的人都曉得,他們喚作石家大院。

  大院只她一個人住,許多年了,好像並不顯得孤寂。雖然離休了,還是天天上班,早上去,晚上歸。逢人一笑,六七十歲的一笑。「吃了,聞大姐」,在涅陽還是這樣問候人,沒有學會說「早上好。」「晚安。」

  涅陽城裡的成年人都叫她聞大姐,很親切,同時也顯得尊重,就像北京叫「鄧大姐、康大姐」一樣。

  她的確配得上這樣的稱呼,她是涅陽最早的女黨員,她成立了涅陽第一支共產黨的武裝,她是涅陽第一任縣婦聯主任。中間十幾年不是,後來又在這個位置上退到二線。

  民間更是廣泛流傳著她的故事,比如她身穿旗袍,手撐黑洋傘,膿包吳司令,圍她團團轉。還有她隻身入虎穴,勸說土匪頭子李大麻子打老日。縣志上這樣描寫她:手持雙槍,威風凜凜,小股日寇聞其名,望風而逃。

  涅陽的後輩們不敢相信那些傳奇故事都是說的這個每天在青石條街來回踽踽獨行兩趟的乾巴老太太。好事者問她,她總是一笑,六七十歲的一笑,因此她在涅陽越發成了一個謎。

  有什麼好說的?世上的事情能說得清楚?她結過婚,忽然間又像是沒結。她生過兒子,兒子也成了人家的,於是只剩下她孤伶伶一人,什麼都能變過來變過去。

  心像是被什麼揪了一把,午睡剛醒她就感到幾分異常。打開窗戶,外面正怒放著桃花。洗過臉,她開始看報。從《人民日報》到《宛城週報》都看。最初看見那張照片,她的目光很快滑了過去。生老病死,太自然了。當年許多人都死了,何況又過了四十幾年。那時她好年輕,頭髮又密又光又亮,胸脯像洶湧著的趙河波濤。如今,黑髮都沒幾根了。當年死就死了,現在倒興師動眾,聞蘭覺著沒意思。

  她又拿起那張報紙,看清了那個鑲著黑框的照片。她不禁一愣。

  是你?!

  四十年了,你竟沒變多少!

  她能認識那些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省政協副主席,久經考驗的共產主義戰士李芸生同志……」

  李芸生就是石芸生,石芸生就是聞蘭的丈夫。後來忽然又不是了。

  你當年教我識字,就是為了幾十年再折磨我一次麼?你說話呀!

  聽者無言。

  聞蘭抹去一把蒼老的淚,她以為自己不會哭了。她以為自己早已麻木了,她以為自己兩鬢斑白的時候不會再去追憶往事了。如今她又一次哭了,哭那些血染城河水的同志,哭那個叫張副官活埋的冤家。對於你,我沒眼淚可流。因為你活了下來,因為你死了還能登報。

  桃樹也蒼老了,它已有三年不結果子,花也開得疏。南風襲來,片片花瓣打著旋兒輕輕叩著讓雨水淋濕的窗欞。桃花無言,卻什麼都明白。

  那一年春天來的特別遲。桃樹那時正值盛年,串串花蕾綴滿枝頭。倖存下來的涅陽地下黨員都不會忘記那個特別漫長的寒冬。

  正月十五,豫西重鎮宛城來了一個圍著灰色圍脖的中年漢子。他一口外鄉話,鼻子特別大,讓人無法記住其它的特徵。聽了四五個中心縣委的匯報,中年人陷入了沉思。香煙抽了一整盒,最後他摸摸大鼻子,果斷地決定:鑒於豫西日益嚴峻的形勢,地下組織想生存、求發展是很不明智的。因此,為了保留骨幹,各個中心縣委都要撤到新四軍中原解放區,有人說這個中年人就是後來當了國家主席的劉少奇。

  風很大,從門縫裡擠進的幾股帶著很響的哨聲。油燈在寒氣的簇擁之中愈發顯得昏暗。外面偶爾有聲狗吠,也顯得單薄,不是那麼陽陽壯壯。聞蘭抬起頭,看見一個核桃大的蜘蛛哆嗦著攀援著窗簾邊緣而上,芸生還是沒有回來。

  她望著熟睡在身邊的小軍軍,想著可能要發生的事情。想得頭疼,卻是一片茫然。什麼都是不能預料的。風更緊,哨聲更響。她感到自已被冷縮成一個拳頭大小的肉團。軍軍,要逃難了,可你才兩歲。

  結婚六年了,那一年她十六。八歲那年她就知道要嫁給縣城四門坑石家大公子,那一年石芸生二十二。聞蘭的爹相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就沒讓她讀書。長到十六,字不識一個。娘死得早,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但也沒人給她纏足。不知是福是禍,當了少奶奶,才曉得斷文識字的好處。芸生讀過大學,講起話來口若懸河,能把字寫得比鬥還大,叫她拿到街上貼出來,當然是偷偷摸摸。她把學問看得很了不得,覺著芸生是天下最有本事的男人,因此就更加敬重丈夫,便把一肚子的柔情,萬般的恩愛回報過去。老遞不上丈夫的話,就急,就想識字。

  她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和一個很長的寒戰後,又把新學的「民主」,「救國」等二十個詞默默在心裡念了九九八十一遍。清脆的腳步聲傳來的時候,聞蘭心裡放下一塊石頭,卻又揣進一隻兔子。

  石芸生裹著一股寒氣又讓一股寒氣裹著進了裡屋,他很高大,但又顯得清懼。眼睛極有神彩。對比之下,聞蘭越發顯得嬌小。

  「啥時候走?」聞蘭迫不及待。

  男人進屋就掏出煙斗,一鍋接一鍋不停地吸,一聲不吭。聞蘭知道芸生犯難的時候就抽煙。她雙手支起下巴,眨著眼,也不吭。

  「鄧縣那邊已經下手了,手段好狠,不能再拖了。家眷都不能帶,帶了也走不脫,縣委已經決定了」。

  聞蘭一下子掉到黑淵之中,她想不到會是這樣。她接受不了這樣的決定。

  「我也是黨員,我是縣委交通員,我難道不是?」

  男人走過去,默默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聞蘭,沒幾個人知道你是黨員,再說我們還有小軍軍。這回是逃命,我活不活得了現在還很難說。我們石家四代單傳……聞蘭,你留下吧,為了軍軍,也為了我。涅陽有姨夫,有爹,只要活下來就行。」

  「我背著軍軍,不拖累你們。」

  男人痛苦地搖搖頭,「路條已經弄到,我給吳司令說要去宛城辦點貨,帶著你,他要起疑心,都走不掉。」

  吳司令就是縣保安團司令,原先他是涅陽一幫土匪的頭頭,省長劉峙下書許願,他招安了。從此他便做了一方之主。大字不識,卻愛裝作有學問,喜愛舞文弄墨的人。也不真心愛,拿幾塊庫裡的大洋,求得石芸生等人作文章,到時候注上吳司令的大名。石芸生很賣力氣,果然得到許多好處,前年做了吳司令的書記,偏偏芸生的老婆又生得矯小玲球,又會打八圈,樂得吳司令喜不自禁,就把芸生視為心腹,有求必應。涅陽中心縣委就設在聞蘭的家,前後兩年多從沒遇到過什麼麻煩。地下黨員有傷有病也在這裡養,又有聞蘭侍候,像是在自己家裡。

  「你走了,留下俺娘倆可怎麼活?」

  石芸生緘默著,忽然說:「會回來的,要不了三年五載」。

  具體哪年哪月能回來,他也不知道。他很早就讀過諸葛亮的書,連大丞相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何況他。這麼說無非是為了安慰女人鼓勵自己。

  聞蘭也是黨員,可不像芸生那樣自信。入黨的那一天,她還不曉得共產黨是做什麼的。

  縣委搬到她家,她只有十八歲,小院那兩年很熱鬧。來的客人都斯斯文文,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她很樂意替他們做這做那。送個信,叫個人,三十里二十里從不叫累。她懷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這種極度的操勞中流產的。

  「你為我們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幾十年以後,面對著幾次對她說謊的劉書記,她還能聽見劉書記的這句話。那個時候,劉書記在她家養病。

  那一天晴朗得很,幾百里的長天不掛一絲雲。四門坑裡也映著一個金黃的太陽。

  劉書記懶散地曬著太陽,芸生悠閒地叼著煙斗。聞蘭開始為第二個兒子準備衣裳。她已經感覺到他的存在,聽到了他微弱的召喚。

  「打發打發——打發打發——」

  蒼老無力的聲音,叩門聲很膽怯。

  一個乞丐,一個皮包骨頭眼珠蠟黃乾枯的老婦人。身子像一隻曬乾了的蝦。

  聞蘭拿出一個白饅頭遞給她,老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聞蘭看見劉書記和芸生相互神秘地一笑,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看著她。

  劉書記說:「你給她一個饅頭,只能解她一時的飢餓。她下一頓呢?」

  聞蘭說:「日子都難熬,討飯的太多,單靠我一個人能行嗎?要想人人吃飯,得變個樣,如今壞人太多。」

  丈夫一臉的驚喜,鼓掌大笑。

  劉書記說:「你夠格了,共產黨就是要剷除世上的不平等,要讓所有的窮人都吃飽飯,你願意加入嗎?」

  「我願意。」聞蘭不加思索地答道。

  晚上丈夫讓她填個表,她填了。領她讀了一段話,她讀了。

  芸生高興地把她抱起來,連聲說:「我們是自己人了。」

  聞蘭大惑不解,半天還在雲裡霧裡飄。在一個床上睡了三年,難道還不是自己人?後來她才知道這叫入黨。這裡面的人都比親骨肉還要親。

  你那時離開這座小院就不打算回來了?你好狠呢!

  聞蘭仍望著那張報紙。

  你再也回不來了,我知道你沒臉回來。

  聞蘭走出院子,慢慢地走過青石條街。又是一個春天,中間四十多個春天,明鏡一樣。那個兩層的閣樓還在。四十年前黃板牙在這裡開妓院,如今人去樓空了,可有些情景卻忘不了。比如趙構之死,比如黃板牙流浪街頭。聞蘭在這個妓院門口第二次遇到那個外鄉漢子。那時她還不知道他的大名叫彭秀清。也不會想到彭秀清的死也能在縣志上大書一筆。

  霧很大,白得發藍,一粒一粒沾在一起,凝固住了,飄不動。幾十里的槐花沿著趙河綿延過去。很香,清爽的香。帶點苦梢,卻能留下更多的回味,經得起更持久的咂磨。快到山坡的時候,還有三五綹帶著槐花香氣的霧追隨著她。小時候,她就喜歡來河邊玩。春天有槐花,夏天有河蟹有金沙灘,秋天有甜倒牙齒的白甘蔗,冬天有細得讓人心疼的冰條了組成的一個童年夢。

  芸生給她交待任務的時候,就曾經告訴她不要貪看景致,那地界土匪太多。她仍是經不住這幾十里槐花的誘惑。這槐花幽靈一樣引導著她看見了那個外鄉漢子。

  聽到一片吆嘍聲的時候,已經晚了。她用手摸摸尚是四個月胎兒的軍軍,沒做更多的反抗,跟著那群嘍囉上了山。那座山名叫雞公山,樣子很像一隻大公雞。李大麻子的老營就設在那個雞脖子上。大殿原是一座寺廟,僧人專吃素,心裡想著怎樣普救眾生。現在住進一幫土匪,專做殺人、搶劫、奸女人的營生。李大麻子早想過過皇帝癮,無奈沒有皇帝的命。捱到三十,在石佛寺街還是個二流子。趁著亂世,仗著斗膽,就做起無本生意。第一回看見自己滿身是別人的血,嚇傻了,哆嗦著提過浸透鮮血的錢袋躲了半個月。結果呢?雞巴事沒有。那年頭死個人還不像死個螞蟻?就大著膽子干。就在雞公山扯起一面旗。開頭,虎一兩個女人做壓寨夫人,久了,就不覺著新鮮。心裡想著皇帝想叫誰死誰就得死,就睡一個,殺一個,這樣就又盼著得到下一個。黃昏的時候,把聞蘭提到大堂。幾個嘍囉舉著火把。兩個嘍囉扭起聞蘭的胳膊,聞蘭低著頭。

  「撐起面。」李大麻子瞪圓了眼。

  幾十雙亮眼鑄起一堵牆,壓了過來。聞蘭知道今日不會有個好結果,她後悔剛才沒瞅空跳了崖。

  李大麻子伸長脖子走下來,眾人忙把眼光從聞蘭臉上撤下去。有個漢子在一支火把的陰影處仍看著聞蘭。寨主這個動作就是一個信號,別的人別想打主意了。

  「剝了她的皮。」

  聞蘭渾身一顫,兩個嘍囉脫下她的外套。原來那是句黑話。聞蘭小腹有些凸出,胸脯依舊挺得很高。

  「把她……」

  「寨主,您也是老走江湖的,今兒怎麼走了眼。兩個招子是不錯,可惜是個帶犢的,也不怕污了您的玉體?黃花閨女有的是。」

  那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從黑影裡慢慢走出來,把聞蘭的外套從一個嘍囉手裡拿過。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聞蘭的臉。

  「軍師到底見多識廣,」李大麻子又打量聞蘭半天,「推出去砍了。」

  「慢!」那漢子搶上一步,「讓她穿上。」

  聞蘭這時反倒坦然一些。她在心裡暗暗感激還沒出世的兒子。

  「你來這兒幹什麼?」

  聞蘭不說話,她知道這些土匪跟吳司令多少都有點瓜葛。不能說實話,又不會編謊話,乾脆不說話,反正都是死。

  「你還問個屌!砍了算了。沒法吃,留著眼饞。」

  「寨主,您忘了寨裡的規矩。」

  「那就讓她殺個人,來人,去把後院的肉票推來一個,早過期了。」

  「我看她不像一般人家的女人,殺個人太便宜她了。還不照樣告咱們?」

  「那讓她做什麼,砍了省事」。

  「殺蛇取膽,也省事,又可以瞧個鮮。」

  一個嘍囉拎過一籠子。還離老遠,聞蘭就聞到一股冰涼的腥氣。一條花斑蛇臥在籠子裡,頭是個扁的,揚著,哧哧向外噴著氣。蛇信子極尖細,極紅,一伸一縮。伸縮一次只在眨眼之間。足有小□面杖粗細,盤了好幾圈,尾巴大咧咧地扔在一邊。

  聞蘭一見這玩藝兒就想吐,乾嘔。

  「看看她的襠,是不是嚇尿了。」

  一個嘍囉在笑,傳染了幾十個嘍囉。笑聲震天動地。趁著這笑,漢子小聲對聞蘭說:「別慌。」

  「笑什麼?雄黃酒侍候。」漢子大喊。

  聞蘭接過小刀,手在抖。周圍又是一片野獸一樣的嚎。

  聞蘭又聽到一個聲音。

  手上沾點酒,出手要快,抓七寸。蛇膽在肚臍眼前四指遠。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去的,睜眼看見死去的蛇,她在心裡暗暗叫一聲:「天哪!」

  李大麻子走過來,朝聞蘭拱拱手,深深作了一揖,放了一個山響的屁,說:「山上的規矩,兄弟我服了。今天你可算讓兄弟們開了眼。那天用得著,捎個信就行。」

  聞蘭不敢說話,怕一洩了底氣癱在當場。

  第二天天亮才摸到家,大病一場,瘦了兩圈。

  我開頭講聞蘭隻身入匪穴勸說李大麻子打老日就與這事有關。那是四五年春天的事,李大麻子果然守信。在一次搶劫鬼子運糧車的戰鬥中,一顆冷彈打穿了他的頭骨。解放後他沒有獲得抗日英雄的美名,但也沒讓他的後代們背上土匪雜種的黑鍋。

  殺蛇取膽的第二年,聞蘭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外鄉漢子彭秀清。

  聞蘭下山不久,彭秀清就來到了涅陽。他財大氣粗,嗜酒如命,大小酒館都去。喝酒像喝水,有人說能看見那酒順著他的骨頭從腳心滲到地下,都說不可思議。

  涅陽的下九流漸漸注意到這個外鄉人。知道他喝完酒總愛到青石條街黃板牙開的那個「藏嬌樓」,還要靠街面的那一間,還要白天去,還不要拉窗簾。

  錢多的是爺,這些人都曉得。許多人就想和他靠近乎,每求必應,三五串銅錢概不當作一回事。他不但有錢,還老贏錢。漸漸地招惹了許多人的嫉恨,就想在背後用黑磚砸他。偏偏他像是腦後有眼,又會幾路拳腳,三五人近不了身,奈何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昂首挺胸在街面上招搖過市。氣得急了,有人獻出釜底抽薪一計,斷他的財路。

  賭場老闆早把他視作肉中刺眼中釘,於是,許多人一起捉他的袁大頭,輸得他昏天黑地莫名其妙。

  錢輸光了,賭場宣佈他是不受歡迎的人。他走進當鋪去當長衫。

  「五串銅錢,當不當?」

  「當。」

  下山的時候,他怎麼也想不到會這麼快走到窮途末路。但他再也不願回去幹那種殺人越貨的營生了。就是餓死、凍死,也想走條新路。

  剝去長衫只剩下一件對襟白大褂。他走到酒館,拿出三串銅錢買了酒。誰知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醉了,醉得一攤泥,吐了兩大灘,還是什麼也不知道。躺在青石條上睡了半天,忽然記起了藏嬌樓。他想找黃板牙借錢,昔日他給他不少。

  他搖搖晃晃走到藏嬌樓門口,正要進去,便被守門胖子擋住了。胖子見他沒穿長衫,便不讓他進樓。他和胖子正在爭吵,黃板牙帶著四條漢子迎了出來,一看他落魄到這般地步,手一揚,便喝令手下說:

  「還愣看做什麼,給我轟出去。」四個大漢拳腳一起上,把漢子打翻在地。

  漢子滿臉是血,一個手指指著中年人,牙縫裡頓出一句話:

  「等著吧,黃板牙,老子饒不了你。」

  聞蘭離老遠就認出了他,剛才走過去的時候就想和他打招呼,因怕趙構說什麼風涼話,閃了過去。誰知送趙構出街口回轉到藏嬌樓,那漢子已經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傷得倒不重,只是酒還沒醒。挨了兩下又吐了一次,就暈了。

  「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他是我表哥。」

  「住手。」黃板牙看看聞蘭,「既然是石太太求情,這回饒了他。」

  趙構已經在聞蘭家住了兩個多月,他是涅陽中心縣委下屬一個區委的組織部長。兩個月前他到宛城去接上級指示,被人跟蹤,挨了兩槍,一槍打在肩上,一槍打在肚子上,腸子都流了出來。轉移到聞蘭家的時候,傷口已經化膿,惡臭無比。

  芸生急得團團轉,連吸二十幾鍋煙,突然抓住聞蘭的胳膊說:「你一定要救活他。小趙是骨幹。又有文化,不可多得。你要想辦法救活他。你要想辦法。」好像聞蘭是轉世的華佗,再生的扁鵲。

  也難怪芸生著急,當時涅陽地下黨員中只十幾個有初中以上文化。那時地下黨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宣傳鼓動,擴大共產黨的影響,缺少有文化的人寸步難行。

  聞蘭只有滿口答應,趙構是槍傷,不敢到城裡的診所治。聞蘭跑遍全城去買藥,一天用熱水擦三遍傷口。膿水流了十幾天,腥臭難當。那股惡臭充盈著那間小屋,一直在聞蘭周圍縈繞。一年後,二十幾個人的血才把這股臭氣徹底沖洗掉。

  趙構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人,神智剛剛清醒一點,就整天說這說那。講省城裡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聞蘭開頭很有點喜歡他,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年少英俊,和自己年齡相仿,主要是羨慕他小小年紀就知道恁多的道理,見過恁大的世面,後來,先是不喜歡他的眼。說話的時候老盯著你的臉,或者把全部的光都洩在你的胸前。聞蘭很不習慣這種目光,後一個月,除了送飯,就很少進那間小屋。

  那一天早上,聞蘭特地為他煮了一碗雞蛋麵條,想著他那腸子剛長穩當,不好消化硬東西。

  聞蘭又要走,趙構忽然說:「嫂子,我這胳膊抬不起來。」

  聞蘭只好餵他吃,偏偏不好好吃,吃一口看聞蘭一眼。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天總算見到了,還有西子捧心。」趙構東拉西扯一頓。

  「快吃吧,俺聽不懂。」

  「嫂子,這是古詩中寫的美女。我說你像她們,長得真俊。」

  聞蘭說:「傷成這樣,還油嘴滑舌,真該打掉舌頭打斷腿。」

  趙構一笑,「我巴不得,你這些日子老不來陪我。」愣了好一會兒,又肆無忌憚地看著聞蘭領口的裸著的一抹雪白,突然說:「雞蛋麵條不好吃。」

  聞蘭有些生氣,「你將就點吧!你,你還想吃啥?」

  趙構笑嘻嘻地說:「我想吃你那兩個插棗白蒸饃。」

  聞蘭大怒,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趙構見闖了禍,忙朝快要走出屋去的女人悲淒淒地吐著心裡話:「嫂子,你的大恩大德俺永世難忘,我趙構總要報答你。」

  那天聞蘭送走趙構,像是送鬼一樣,巴不得他快走。想救那漢子。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人真是怪物。

  那漢子也有點摸不透。

  聞蘭找人把他背回自己的家,把他放在趙構睡過的小床上,那時屋裡還漾溢著腥臭。

  聞蘭拿過棉花把漢子臉上的血污擦乾淨。漢子仍閉著眼,會哼哼幾聲了。那是疼的,不是淒厲,很有些像顫慄著的歎息。又餵了幾口醒酒湯,漢子竟睡著了。

  夜幕降臨了,垂柳枝條依舊轉搖著,坑裡的幾隻鴨子搖擺著大肚子走進廳院。

  男人一睜眼先愣了,看了半天聞蘭,沒頭沒腦說一句:

  「想不到你家先生少年英武恁地了得。」

  接著長歎一口氣,很悲傷的樣子。

  聞蘭聽得雲裡霧裡莫名其妙,只當他醉了沒醒。

  「大嫂,我恁地了。」愣了愣,「想不到,想不到他是個好人,走地了得。」

  聞蘭像是沒聽見,對他說:「你救過我的命,我忘不了你,如今我也不能眼看著你把自己毀了。你有啥愁事,俺不能幫忙。給你錢你也不會要,我娘家有的是地。你要是有心,就去吧。活人要緊。」

  漢子沒多說話,答應了。

  從此,聞莊多了一個外鄉人。

  面對著當年南城門的舊址,聞蘭還能清晰地看見那一張張僵著痛苦悲號的臉。

  護城河已經填掉大半,剩下的現在也堆滿了垃圾。城牆和南城門早已蕩然無存,現在是縣城最大的貿易市場。

  一切舊的東西都埋葬了,連同四十年前整天在城門樓上飄蕩的青天白日旗。那二十幾個人的血腥氣久聚不散,整整四十年。骨肉都化成灰了,陰魂卻在這川流不息的人群裡遊蕩。聞蘭和他們又相處了四十幾年。

  整個護城河水都染紅了,太陽毒得很。當時看熱鬧的人都不相信二十幾個人的血會有那麼多,護城河水把天都映紅了。

  聞蘭趕到的時候,已經沒有一個活的。屍體一排擺在城門南邊的一片草地上示眾。城牆上貼著一張白紙告示,上面列著十幾條罪狀,圍觀的人表情都木然。

  都死了,遮山區的都死了,唯獨不見趙構。聞蘭眼前一片迷茫,她多少有點慶幸。

  那一天,她真正認識了人的殘酷。那一天,她也真正感受到普通百姓的善良。

  她的身份不容她細緻地把這個殘酷的場面深深印入腦海。周圍都是保安隊的便衣,屍體兩旁各站著一個泥塑一樣的士兵。她想起才兩歲的兒子,坐上黃包車,匆匆往家趕。

  這就是一九四二年涅陽的剿共,燈下二十八具屍體,他們沒有等到七年後的黎明。這只是一個區,整個涅陽,死得更多。

  縣革命鬥爭史記載:由於群眾的不覺悟,由於黨內出了叛徒,涅陽地下黨組織一九四二年春天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所幸縣委早三天撤離,倖免一網打盡。

  聞蘭頓覺六神無主,芸生走了,走得很匆忙,只親親小軍軍,就忙著整理和銷毀文件。那一夜太短暫了,雞叫得太早。

  聞蘭不覺著冷,身心都被烈火焚燒著,熱汗濕透了她的衣裳,那烈火卻不減弱。很久都沒有經驗過這種排山倒海一樣的騷動了。六年了,她真的知足。芸生賜與她明亮的眼睛。芸生引導她走向一條明晃晃的光明之路。她沿著這條寬廣的路,用那雙如同再造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光明的、平等的、富足的世界。當然她也忘不了那一個個忽生忽死、如醉如狂、神魂顛倒、昏昏欲睡、飄飄欲仙的瞬間。還有那磨礪她十六歲神經,把她由姑娘變成媳婦的創痛。今夜一別,相聚無期。她很希望芸生能在她心靈和肉體上釘下一個長久的記憶,芸生拿起了圍脖。

  「別……」

  「很快會回來的,等著,帶著軍軍活下去。」

  輕輕地親親聞蘭的額頭,掩上門,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風沒有停,仍帶著尖利的哨聲。黑蜘蛛在牆角織出一隻很大的網。聞蘭毫無知覺,木然退下濕透的衣裳,擰出兩盆冰涼的汗水。

  那一天你匆匆地走,難道已經下了狠心?

  聞蘭望著鑲有黑邊的照片,質問。

  聽者無言。

  我這裡補充一點,石芸生恐怕也是無可奈何。這世界上許多事情做的時候都是身不由主,像是五百年前就和魔鬼簽過字,畫過押。石芸生並不是先哲,當了新四軍,他竟少了一點年少的狂熱,很長一段時間,他活得很迷茫。他認識到了個人的渺小。因為當時的形勢的確太殘酷了。幾十年以後,他還是沒有樹起堅如磐石的生的信念,在干校農場勞動改造的時候,他更迷茫。他曾經從那棵歪脖老棗樹上看到了自己的歸宿。但後來他還是活了下來,為著一種更為神聖、更加堅定的信仰。聞蘭並不知道這些。

  聞蘭再次見到趙構,他的頭還長在脖子上,可沒過多久,他也死了,死得怪。該掉腦袋,誰也躲不過。

  聞蘭下了黃包車,只覺得兩腿發軟。回到家抱住軍軍嚎啕大哭。

  姨父來了,是個乾巴老頭。他是縣黨部的副主任,一見她母子還活著,連叫三聲阿彌陀佛。

  「縣裡到處都在抓共產黨,你是不是?我看芸生八成是的,好在他走了。」

  聞蘭搖搖頭。

  「吳司令說明天還要殺一批,前些天抓到一個,聽說是個部長,招了,供了一大串。」

  聞蘭驀地一顫,果然讓她猜著了。

  「他是不是共產黨管我啥事,我好命苦。」

  聞蘭撲在姨父懷裡大哭起來。

  「別哭,蘭蘭,你是清白的。有姨父給你做主,千萬別怕。」

  能不怕嗎?趙構供出了二十八個,能會忘了她?這個天塌五雷轟的狗雜種。

  門被推開了,進來幾個便衣,領頭的是張副官。

  「石太太,吳司令有請,勞你走一趟。」

  聞蘭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

  縣保安團的司令部就設在城隍廟。

  「石太太,你家先生可是在家?」

  「他是你的文書,前兩天不是替你辦事了?」

  「他是共產黨,狗日的逃了。」

  「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不要俺了。司令,你可要給俺作主呀。」

  黃天親娘,哭個昏天黑地,一把鼻涕一把淚,手絹能滴下淚珠子,她是真傷心。

  「別哭了,這王八蛋把老子也日哄了。」

  吳司令到底有些喜歡她,可又不大放心,看著那眼淚不斷線,還是要問:「在一個床上滾了五六年,你硬是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啥?」

  「司令,我看她八成也是,不用點刑怕她不會招。」

  張副官陰險的聲音,他對聞蘭垂涎已久。

  姨父在這個時候進來了,帶了一大群青石條街的鄰居。聞蘭要他們作證,七嘴八舌說起來。都說聞蘭是個好人,心善。都罵她男人黑心腸,把她娘倆拋到半路上。都歎息聞蘭命裡不濟,苦。

  沒問出她是共產黨,「匪屬」這個黑鍋是得背下去。

  走出地獄一樣的城隍廟,聞蘭學著男人的樣子仰天長歎一聲。

  這個世界在她眼裡突然間變得陌生,那一瞬間聞蘭才真的理解芸生為什麼要砸爛它。日子好端端地過,突然間又活不下去了。人都是些影子,你摸不到真格的。她已經決定到鄉下去住。生活把它全部的艱難一下子展現在她面前,她有些惶惑。以前她生活在芸生這棵大樹下,用她纖弱的手臂攀援著這根堅實的樹幹。現在,她潺弱的肩要承受人生的全部苦難。要養兒子,要堅韌地活。還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世間的陰溝,防小人的暗箭。她需要另一個支撐。她不知道那種支撐是否可靠,最後,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養育她十六年的趙河。

  不是冤家不聚頭,一出南城門,她碰見了面貌一新的趙構。

  油菜花正盛,簡直比太陽光還要亮得耀眼。一小片一小片總綴在一大片翠綠之中,天還是有點冷。趙構扯了扯衣領,見還是躲不過去,就朝聞蘭走過來。他已經是保安團的裝束。

  取下禮帽,把槍朝屁股上一甩,訕訕地問道:「嫂子,你可好。」

  聞蘭看著他,兩隻手發抖。二十八條人命都毀他手裡,護城河的血紅還沒有澄清。聞蘭看他一臉稚氣,想起了小包袱裡那雙永遠送不出去的繡花鞋。相對站了半天,聞蘭忽然說:

  「趙構,我日你先人。」

  趙構左右看看,沒旁的人,就想笑,可總也打不起精神。這些日子他睡不好覺,眼睛發紅,整個瘦了兩圈半。夜裡常有一群無頭無腳的影子追趕他,拿著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嚇得他整夜不敢關燈,把手槍枕在枕頭下。想想這事沒法解釋,一咧嘴:

  「我爹媽早就死了,別說先人,你罵吧。」

  「你龜孫子好狠,我算瞎了眼。」

  「嫂子,老虎凳,辣子水,鐵通條,我都沒招,不信你看。」趙構扯開衣領,胸脯上有巴掌大的一塊燙傷,紅紅的肉向外翻著。「可他們又給我過電……」

  「你壞了良心,狗雜種。」

  「嫂子,我萬萬想不到吳司令下手恁辣。可我沒說你,還有石大哥,我確實沒說。誰騙你叫他不得好死。不是你,我趙構能活到今天?」

  「你早怎麼不死,我真瞎了眼。」

  「信不信由你,我沒有供出你……」

  聞蘭陰森森地一笑,很淒然。

  「我真該謝射你,趙構!」

  走了一段,聞蘭又扭過頭喊:「趙部長,我日你先人。你總不得好死。」

  我前面講的那個外鄉人在聞莊安安生生度過了一年,聞莊人都叫他老彭。

  聞莊有百十來戶人家,緊靠著趙河打發著光陰,繁衍著後代,村北頭有棵老槐樹,無風自搖。它有多大年紀,聞莊沒人知道。

  聞家原是這一帶的大戶,良田千畝,牛羊百頭,從宛城遷來的。以前更富。聞蘭爺爺的爺爺出外做生意發了家,後來就放債,利錢極高,心眼忒黑,春天借他一文錢,冬天他剝你一層皮。後來一夥強人逼著他拿出了金銀珠寶,又殺了他五個老婆,四個兒子。只留下聞蘭的老爺,那時只有五歲。長大後,承襲了父親的精明,心更黑。因為他知道這世道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開煙館、開妓院,最後叫小老婆的野男人砍了腦袋。聞蘭爺爺年輕時對人世有所悟,全家遷到鄉下,買了地,蓋了一座大院。到了聞蘭的父親,就不做生意,開始讀書。書愈讀得多,就愈把世道看得真。看得真就越發心灰意冷。索性把大部分地都賣了,只剩下幾十畝圖個溫飽。膝下無子,正值盛年也不續絃。終日讀蘇東坡的「人間如夢」。

  彭秀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了這樣忙那樣,言語也不多,因此頗討聞老爺的喜歡。就辭了另外的長工,只剩下一個廚子一個車把式和這個高高大大的外鄉人。

  那漢子住在耳房,沒事常到老槐樹下坐,一坐半天。像是有滿腹的心事,又像是在期待一個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好像他也知道,仍很專心,很虔誠,像入了空,任憑滔滔的趙河水打著漩兒,劈開這座土崗,志得意滿地加快腳步向那東南方洩去,他也渾然不覺。

  槐花又放了,先是帶有三分的羞怯,悄悄吐出一串串雪青的花蕾,伴著一片片嫩綠的新葉等待著。一旦過了清明,爭先恐後吐出微不足道的一點雪白,相互簇擁著,把個趙河纏上一條白色的飄帶。

  整整一年了,他在心裡想著。想著那另外的景致,想想那種東西,這些望不到頭的槐花又算得了什麼東西。他知道今天聞蘭要從城裡搬回來。他還知道聞蘭的先生是共產黨,縣裡吳司令要派人去抓他。想想這件事,心裡又湧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打那老槐樹一拳,站起身。他看見從縣城那邊緩緩駛過來的牛車,整個谷地盡收他的眼裡。已是黃昏,卻沒有霧和靄,叫那牛車上的一點艷紅撕開了。他看得很清,聞蘭懷裡抱著兩歲半的小軍軍,趕車的是夏老三。

  聞莊離城二十里。聞老爺小半年沒見到女兒,一見面自然要敘一番家常。彭秀清耐著性子等著,直到小軍軍從堂屋跑出來,他才進了屋。

  「東家,東坡上的春地收拾好了。」

  「往後別叫東家了,就叫大伯吧。爹,你說是不是。」

  「我跟老彭說過多少次,他總改不了。」

  整個晚上,聞蘭就想和爹好好聊聊,可總是打不起精神,二十幾具屍體老在眼前晃。還有那個天殺的趙構。

  「聽說城裡殺了幾十個,我可真替你娘倆擔心。」

  「吳司令心太狠。」

  「石相公一個讀書人,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娘倆可怎麼活。」

  「爹,他做得對,這世道是該變變了。」

  「變成啥樣?這幾十年變過來變過去,越變越讓人心涼。」

  「芸生他們能把它變過來。」

  「聽說還是他們的人供出來的?」

  聞蘭黯然了,默默點點頭。

  「那狗日的叫啥名字?」

  漢子突然問一句,他一直都在收拾那個破椅子。耳朵也沒閒著,甚至聽出了聞蘭無可奈何的憤怒。

  「你問這幹啥?他叫趙構。」

  「隨便問問,無恥小人,賣友求榮,人人得而誅之。這些人綠林都恥於為伍。」

  第二天,彭秀清失蹤了。

  這裡我給大家講講涅陽人四十年解不開的一個謎,就是趙構的暴死。

  因為他死得很怪,還沾著點香艷風流,所以,涅陽的老人愛講,總要夾雜些輪還報應,年輕人愛聽,總要展開豐富的想像,把聽故事變成徹頭徹尾的精神會餐。

  趙構倒戈一擊,只動動嘴,得了一大筆賞金。提心吊膽過了一段日子,屁事也沒有,就挺起腰板在涅陽四條大街上招搖,屁股上帶著一個二十響。趙構到底比彭秀清聰明,他不下賭場,只去酒館,只去找女人。那天晚上,天特別黑。喝得半醉,晃到青石條街藏嬌樓。正在和女人耕雲布雨,忽然窗外飛進一個無頭鬼,用一把牛耳尖刀把他釘在女人身上。「唉呀呀,那女人早嚇死了,兩人都赤條條的。」人們最愛聽這一句。

  縣保安團死了個小隊長,活該黃板牙倒霉。便衣隊沒收了全部財產,連姑娘也分了。據說黃板牙那晚也撞見過這個無頭鬼,第二天就變得瘋瘋癲癲,在涅陽快解放的時候,淹死在護城河裡。

  人們說,這是報應。二十八個鬼追著你,還能活嗎?黃板牙也該死,他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保安團曉得鬼不能殺人,查了半年,查個一團亂麻。再說,無頭鬼不殺趙構,吳司令還能容他活幾天?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久,聞莊也知道這事。聞蘭見了彭秀清,就說:「趙構這天殺的死了。」

  彭秀清聽了一臉的笑,並不答話,只擠出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像並不覺著奇,早是預料之中的事。

  聞蘭怔了怔,「真可惜,可惜他一肚子學問。過電是個什麼東西?」

  並不見聞蘭高興,彭秀清覺著掃興,無精打采地說:「沒見過,大概是一種酷刑。」

  那些艱難的日子,聞蘭坐在紡車前把它們打發掉了。芸生說這天下遲早要姓共產黨,聞蘭相信,因為她也加入了。芸生說他要回來,聞蘭就要等他。芸生從來沒騙過她。

  那年冬天你瞞得我好苦啊!你大小瞧俺聞蘭了。你既然不相信我,為啥還要到聞莊?你怕吐了真情我會去縣裡告發你。為了你有這個念頭,我到死也不能原諒你。你不是能說會道?為啥三十幾年不敢回來見我?

  聽者無言。

  石芸生四四年初冬又回涅陽一次,

  這兩年他展轉頗多,撤到解放區之後,他才發現革命形勢不是那麼樂觀。六萬新四軍只有二百里見方的根據地。四周有三十萬國民黨精銳部隊張著一個大網,只等著國共兩黨徹底撕破臉皮,就把他們撈進網中。各縣正在進行的剿共就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日本鬼子早已佔了武漢。三家牽制著,都想坐收漁翁之利。只穿了三個月軍裝,他又在武漢戴上了禮帽,穿上了長衫,當上了洋行總經理。根據地需要錢。他又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妻子,當然是假的。因為總經理該有家室。四三年冬天,一個女人尖利的嚎叫聲曾經撕碎過武漢的一個黎明。一隻巨靈之掌從混濁的蒼穹中伸下,輕輕拍打出女嬰第一聲哭啼之後,世問的真真假假就很難說清楚了。一年前的一個冬夜,兩名共產黨的男女大學生在桔黃色鑄起的一個神秘的氛圍裡,踏著真絲棉被鋪墊的小路,登上巫山之巔。巫山之雲霧吹落了一張破舊的省報,報紙上男人的淚痕還沒有完全消盡,報上說:豫西剿共成績斐然,涅陽共匪內鬨,被一網打盡。

  他躲進那片甘蔗林裡,貪婪地嚼著。從襄陽逃出來,他和一個要飯的沒什麼兩樣了。鬍子一寸多長,長衫已讓沿途的荊棘掛成碎條。他曾絕望地祈求過上蒼:只要讓我活下去。那時他沒有做過省政協副主席的夢,就像幾十年後在干校一個樣。

  他伸進懷中摸出十幾個虱子,瘋狂地把它們用尖利的牙齒咬死。

  天漸漸暗了下來,只刮著一陣感覺不到的風。透過甘蔗的縫隙,他看見了那棵無風自搖的老槐樹,看見了河堤上化作泥土的無數只槐花的屍體,炊煙瀰漫了趙河岸邊的小村莊。

  石芸生腦子裡轉著無數個念頭,她為什麼能活著?到底一網打儘是真,還是……

  只要她還念六年夫妻……

  他用力敲響了房門。

  女人拉開門栓,倒退七八步。

  「聞蘭,我是芸生。」

  女人揉揉眼,點亮了油燈,手一抖,油燈摔碎了。

  女人撲過去,喊了一聲:「芸生——」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臉,「你咋會瘦成這個樣子,鬍子好長……」

  「坐下吧,一言難盡。」

  女人摟住他,親他的臉,頭髮,脖子。

  「我身上儘是虱子……」

  「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一走就是三年,軍軍都五歲了。」

  壓抑了三年的情慾的燒著她每一根神經,她摸索著解下衣服,用貓頭鷹眼一樣的兩束幽藍的光,發出焦灼的呼喚。

  「有煙嗎?」

  女人一怔,窸窸窣窣穿好衣服去找煙。

  「跟我說,那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人躺在男人的懷裡,輕輕撫摸著男人的胸。

  「趙構受不了,供了。」

  「他沒有供出你?」

  「他在咱家養過傷,他說是報答我。」

  男人輕輕推開聞蘭,把身子朝外挪了挪。

  「你又見過他?」

  「見過,他當上了保安團。」

  男人坐起來,摸出煙斗。

  「他還活著?」

  「死了,死得很奇怪,都說是鬼殺了他。」

  男人長出了一口氣。

  「我想……」

  女人幽幽的聲音,像貓叫一樣膽怯。

  男人摸摸女人的頭髮,打了一個哈欠。

  「睡吧,我很累。」

  那一夜,男人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石芸生瞪大佈滿血絲的眼對聞蘭說:「我需要錢,還要回部隊去。」

  聞蘭點點頭,她順從慣了。

  「抗日戰爭已到最後階段,你最好和倖存的同志取得聯繫,到時候拉出一支隊伍,我們遲早是要打回來的。」

  「你就不能多住些日子?」聞蘭這個時候不願聽這些革命形勢一派大好,她想當幾天妻子。

  「不行,我還有任務在身。」

  「那就吃幾頓飽飯,看你這樣子,那要走好多天哩,半路上病倒了可咋辦?」

  石芸生勉強答應了,現在他四肢無力,回不回得了武漢,還很難說。不管怎麼說,聞蘭也是黨員,雖說她能活下來算是個奇跡,不大可信,可夫妻感情是裝不出來的。

  「你白天把門鎖起來,千萬別走漏風聲。」

  聞蘭藏起丈夫,小心翼翼過了幾天。誰知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天她到石佛寺街買了肉回來,遠房一個侄兒皮笑肉不笑地過來搭訕。

  「蘭姑,有人說見到姑夫了,你可要叫他小心,吳司令手段可辣得狠。」

  聞蘭有些慌亂,想想也沒什麼大破綻,大不了是猜疑,就對他說:「你姑夫早死了,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要敢回來,我第一個去告,這個黑心鬼。」

  這個侄兒也不是個善茬,這兩年當了保長,欺壓鄉鄰,無惡不作。

  聞蘭又一想吳司令的手段,覺著芸生真該走。可出縣界得要村公所的路條,大印在侄兒手裡,一急,就要鋌而走險。

  當天晚上,聞蘭炒了幾個菜,拿出放了十幾年的窖酒,敲開了聞保長的門。

  「你姑夫真回來了,我一個人對付不了,你去把他穩住。」

  聞保長一見病鴨子一樣的石芸生,又看看滿桌的酒菜,一點疑慮早已煙消雲散。他知道這是只煮熟的鴨子,很放心地坐下喝酒。喝得昏天昏地,老是看見那堆賞銀,並沒去想聞蘭會做什麼手腳。

  拿到路條,聞蘭有些犯難,就找彭秀清拿主意。

  彭秀清收了麥就搬出了聞家大院。他在老槐樹下搭起一個草棚。聞老爺再三挽留,他執意不肯。聞蘭並不發表意見。以後四個月,他沒進聞家的門。

  四四年初冬的一天清晨,涅陽和宛城交界的地方,一個男人鄭重地把一個女人和一個娃娃的擔子交給了另一個男人。

  一路上,彭秀清總是想幹掉石芸生。好幾次他伸進懷裡摸住那把牛耳尖刀,刀柄叫他磨細了兩圈。他的眼前總是晃出一把黑洋傘,一件紅旗袍。他看見那個男人一路上垂頭喪氣。他記得那天夜裡露水很大,沒有風,沿河的槐樹默默地看著兩個男人相跟著翻過一個又一個黃土崗,繞過一個又一個保安團的關卡向東走去。

  大霧還沒散盡,雞公山已被甩在身後。

  「老彭,多謝你幾十里相送,天下沒有不散的席。共產黨不會忘記你,等著吧,咱們後會有期。」

  彭秀清受不了,自己也他媽太窩囊了。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還是這樣。三年了,是個石頭也暖出小雞了。她硬是一塊鐵,是鐵也早化成水了,那麼她是什麼?

  「姓石的,你他媽聽著!你要記住聞蘭為你遭的罪。」

  石芸生默默地走過來。

  「彭兄弟,我怎麼忘得了。你是個好人,我也忘不了。」

  彭秀清心裡亂作一團。

  石芸生下了幾次決心還是沒敢說出真相,他知道一說,這漢子會把他撕碎。

  「我走上這條道,絕不會吃回頭草。你也知道,這是隨時掉腦袋的營生。聞蘭和軍軍就托給你了。聞保長知道底細,只有靠你了,萬一我……軍軍就算是你的兒子。」

  彭秀清重新當土匪的念頭頓時無影無蹤。回到聞莊就不單單是為了聞蘭,他又負起了另一種責任,他從腰間摸出一把二十響遞過去。

  「我拿著沒用,你路上好防身。」

  兩個男人抱抱拳,一個朝東,一個向西,大步走去。誰也沒回頭。朝陽正紅,從那不知幾千里的地方滾了出來。

  聞保長酒一醒,發現家裡的祖宗牌位上插著一把牛耳尖刀。

  彭秀清的心思,聞蘭不是不知道。

  幾年以後,她看見腦漿四濺的彭秀清,才認識了真正的自己。五三年她辭官務農不為彭秀清又為哪樣?四十年後,她面對著省政協副主席的遺像流淚又為哪樣?光這人間的恩恩愛愛,幽幽怨怨,三言兩語能說得清嗎?

  聞蘭從城裡回到聞莊,見天都紡花。一是為了掩人耳目,二是為了打發時光。白日和黑夜連成串,一個一個慢慢地滑過去,太平淡,也太難熬。

  一個彭秀清,一個車把式,硬是把幾十畝地種得全村人眼饞。聞老爺早上起來看鬥雞,白天樂得和軍軍一起玩。晚上依舊詠讀蘇東坡「人間如夢。」

  榆樹把剪碎的陽光灑在車廂房的窗欞上,又透過方格子柔和地親吻著聞蘭烏黑的頭髮。耳房的瓦片上長滿了瓦棕,都肥壯。

  「軍軍——快過來看搖頭蟲。」

  堂屋裡走出小軍軍,張牙舞爪撲上去。東廂房倚著個女人,笑盈盈地看。

  「別怕,捏住它鼻子,叫它向東搖。」

  紅紅的像蠶蛹一樣的東西似乎有靈性,立馬把頭向東一擺。

  軍軍玩膩了,就朝大公雞一扔,說:「不好玩。」

  二天必定抓十幾隻蟋蟀回來,拿只瓦盆放兩隻進去,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很有趣。軍軍見漢子手裡還有,就吵著一起扔進去。怪了,不再打架,兩個兩個抱成一團,倏然又分開,又一個背一個,尾部觸一起。軍軍不曉得,就問:「它們怎麼這樣打?」

  漢子說:「這是交配。」

  「蟲蟲都知道。」

  這回是女人的聲音,很驚奇的樣子。

  漢子看女人一眼,女人紅著臉從盆子邊走開,回東廂房又搖紡車。漢子臉上卻浮出一絲奇怪的笑,三五天退不下去。

  日子就這麼一日挨一日地過去了。聞蘭不知道何日是盡頭。男人走了兩年半,她還年輕,依舊美貌,走起路來像一朵雲在飄。漢子不再到老槐樹下,坐在耳房,倚著小窗,並不點燈,看東廂房窗欞上晃來晃去的影子。

  他感到零星的火苗在心中慢慢燃起來。他感到小腿肚子轉筋。他知道人生太過於短暫。他知道世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逝去了不會再來。他聽到了天際盡頭隱隱轟鳴著的雷聲。他看見了對岸一片柔和的桔黃色的火光。他夢見自己飄上了五彩繽紛的天國。他想看看地獄門口暗綠色的鬼火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接著又被栓上。

  她很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看見黑越越的蒼穹上無數只星星向她眨著眼。

  漢子的腳步聲慢慢向她移近,她並不搭話,怔怔地坐在那兒。她抑制不住狂放跳動的心。她還有儘管無望卻又很充實的期待。她喝了二十幾年流了五千年的趙河水。

  彭秀清從身後猛地把她抱了起來。她沒有反抗,任憑剛烈男人氣息壓縮著她。男人輕輕地扳過她的臉。親親頭髮,親親脖子,又親親她的眼睛。她喘著粗氣,前胸洶湧地起伏著。男人伸開大手從領口伸了進去,輕輕地摸著兩個乳房。男人的喘息聲越來越粗壯,排山倒海一樣向她壓過來。男人的手又撩起她衣服的下擺……

  聞蘭一直沒動,這時,她拽出男人的手,轉過身,解開衣襟的布扣子,把整個乳房裸露在桔黃色的燈光下。

  漢子驚喜萬狀,俯下去親,女人繼續脫著衣服,不說話。

  彭秀清感到頭大如斗,血灌瞳仁,正要抱女人。女人說話了,像是一根根鋼針,扎得他肉疼。

  「當年你救了我就是為了這個?你干吧,我不叫。我是該謝謝你這位救命恩人。干吧,幹完了我馬上死你跟前。」

  彭秀清訕訕地縮回了手,被定在原地。

  「我以為你是個善人,原來……」

  彭秀清慢慢退到門口,無聲地歎息一聲,拉開門栓,踏碎著月光走進小耳房。

  第二天,漢子劈了一天柴,弄斷了三隻斧頭把。

  第三天,漢子搭起那個茅草蓬。他並不打算走。他沒死心,還要去等那個也許永遠也等不到的東西。

  他終於沒有等到,帶著永遠無法解開的謎走進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一九四五年春天,日本人攻佔了涅陽縣城。這些日本兵在這裡姦淫燒殺無惡不作。在伏牛山下棗園村,就姦殺婦女二十七名。把一個村的女人都剝光,挨個奸。沒了精神,就把村裡男子用刺刀逼著也奸,當玩藝兒。而且要他們老的奸少的,少的奸老的,不干就雙雙殺掉。沒人干,於是都用刺刀挑死。幾十人的血流進趙河,永遠也不會澄清。

  聞蘭記著芸生臨走時交待的話,她沒有忘記自己是黨員。要不怎會在解放後當上縣婦聯主任。涅陽人活不下去,忍辱偷生也不行,逼著你揭竿而起。如果在這種關頭不挺身而出,哪還像個黨員,像個人嗎?她找了幾個地下黨員,商量著要打日本人。吳司令領著保安團躲到伏牛的菩堤寺,一槍也沒朝日本人放,可幾個月後他又以官方身份到縣城受降。

  聞蘭到茅草屋找彭秀清。

  探進頭,彭秀清正在擦槍。

  「我們要拉起隊伍打老日,你幹不幹?」

  彭秀清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她。

  「你不相信?」

  彭秀清不作聲,從腰間摸出一粒金燦燦的子彈,用大指拇壓入彈膛。

  「會打槍嗎!這可是玩真格的,不像你們貼個標語,喊個口號那麼容易,我幹掉八個了。」

  聞蘭柳眉倒豎,伸出手,「拿來。」

  「呯」地一聲,很脆,黃燦燦的彈殼飛過彭秀清的頭頂,劃出一道金亮的弧線,在殷紅的河水中濺出一朵灰白的花。樹林裡驚起一群麻雀,有一隻終於沒有飛走,也劃了一個弧線墜入河中。聞蘭呆呆地望著冒著青煙的槍管。她在石家大院裡偷偷練了兩年瞄準,真槍實彈這是第一回。她把二十響交在右手,又瞄準。

  「算了,我跟你幹。」

  彭秀清又一次被折服了。

  這支由共產黨領導的「農民自衛隊」在涅陽抗日戰爭史上寫下了精彩絕艷的一筆。

  小打小鬧,殺來殺去,日本鬼子仍是不見少,一串串火仍沿著那條官路向西,仍去攻下一座座省城,仍在姦殺中國女人。

  「會打槍的人太少了」。

  聞蘭找到事做,心裡頓時覺得充實,常來找彭秀清。半年前的難堪早已忘卻。

  「還是去找李大麻子吧」。

  「他心狠手辣,作惡太多。」

  「可他講義氣。」

  「那你去跟他說說。」

  「我不辭而別,不好說話,還是你去。」

  「我一個女人家……」

  「別怕,這個人有幾根花花腸子我知道。他說過的話算數。」

  「他說過啥話?」

  「你忘了殺蛇取膽。」

  聞蘭安詳地望著藍天,有幾朵白雲緩緩從頭頂飄過。

  「你也該成個家,這樣也不是常法。」

  男人愣了,黯然地說:「我的心你難道不明白?」

  女人無言。

  「石先生說……」

  聞蘭慍怒,沉下臉,「好心當成驢肝肺,再也不要提這事。」

  聞保長叫那柄牛耳尖刀嚇破了膽,小半年過去,硬是沒敢去告發。農民自衛隊抬著李大麻子的屍首回到聞莊,聞保長認定這些人終究成不了大氣候。在高粱紅了的一個秋夜裡,他突然失蹤了。他找了躲在菩堤寺的吳司令。隨後彭秀清血濺老槐樹。他由保長升到鄉長,常常坐著黃包車在縣城出入。又娶了一個小老婆。把那個裂了的祖宗牌位換成個新的。好景不長,他在這個位置沒坐到三年,一顆共產黨的子彈送他歸了西天。他死的也算轟轟烈烈,有幾千人看著他死。他死後,兒女做了三十年的人下人,直到他的一個孫子為國家戰死在南疆才揚眉吐氣連演三場電影。

  農民自衛隊剛成立那幾天,聞保長生怕尋他的不是,沒敢出大門。外面彭秀清訓練隊伍罵人像罵兒子,驚天動地。

  「你他媽心疼綢子大褂不是?這是真槍真刀動武。你屁股撅的像戲樓,交了火,你是嫌一個屁眼不夠用?給我爬下。」照屁股上踢一腳。

  「那前面有堆牛屎,你就他媽像是躲瘟神,吃牛屎合算還是吃槍子兒合算?罰你再爬一回,快一點。」

  聞蘭看在眼裡,過意不去。

  「彭隊副,你就放他一把,他只有十八。」

  「這也是為他好,平時不多流點汗,別說十八,就是光勾子,子彈也不可憐你。還不快點,爬下!」

  彭秀清是行伍出身,訓練得聽他的。聞蘭沒有辦法,只好躲在一邊,眼不見,心不煩。

  看見這個外鄉人頭頂冒著紅光,聞保長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忙從牆頭上縮了進去。一個大屁股也不敢往響處放,硬擠成零星的一串小響。

  聞蘭看著早嚥了氣的李大麻子,心裡不由得生出幾絲敬重。這人,一兩眼也真看不清楚。第二次走下雞公山,心情與幾年前大不一樣。

  「你說讓俺下山打日本人?」

  「你說的話,可別忘了,我是來請你。」

  「官辦的還是民辦的?」

  「看不過,是人都看不過。」

  「我這些兄弟野慣了,怕受不了別人管。」

  「各管各的,只求相互照應。」

  「好,聞英雄好爽快,拿酒來。」

  大殿裡點燃了幾十根火把,聞蘭喝下那碗雞血酒,才長出了一口氣。

  下面幾仗果然打得痛快,十幾輛運糧車全燒了,大火五六天不熄,黑煙滾滾,把涅陽的藍天都遮個嚴嚴實實。李大麻子打響了第一槍。他的槍法好準,子彈打折一根小槐樹枝,把那個日本汽車司機的兩個太陽穴對穿。接著,彭秀清把最後一輛車的司機送回了老家。日本人再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遭到偷襲。他們繳獲的國民黨佈防圖上沒有標明這支隊伍。

  打中李大麻子的那一槍很突然,聲音很悶,像是拿什麼東西包住了槍。那時聞蘭就在他身邊。幾十年後她還記得當時已經打掃完戰場,沒有發現活著的日軍。過後聞蘭問彭秀清,外鄉人說:「李大麻子仇家太多。」

  聞莊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不會忘記那一天,那一天彭秀清死了。

  日本人投降了,吳司令又堂堂皇皇回到涅陽做一縣之主。

  李大麻子死了,那幫土匪群龍無首,紛紛離開聞莊四處尋找出路。再說日本鬼子已經投降了,他們不願意明目張膽同政府軍作對。

  聞蘭萬萬想不到吳司令來得這麼快。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高粱垂著熟透的頭顱,飛霞透過細碎的槐葉在金色的沙灘上投下一片斑駁。聞莊的一切如舊。村裡的公雞仍領著母雞四處尋著食。幾頭老母豬領著一群群豬崽在一片青泥中飽享天倫之樂。聞家的大黃狗安詳地倦著身睡著午覺。

  彭秀清從聞蘭家走出來,瞇縫著眼看看西邊懸在無風自搖老槐樹頭頂的白太陽。前兩天他們把隊伍解散了。他轉不過彎兒,不願扯起隊伍到山裡去。他對國民黨沒有什麼刻骨仇恨。他對共產黨所知甚少。他想過幾天平靜的日子。能這麼廝守在聞莊,他就知足了。聞蘭做很美好的少女夢。她原想把這支隊伍保存下來,進一步發展壯大,總會有一天能殺出涅陽,到解放區,與她日夜思念的丈夫團聚。問了幾個黨員,都說這種做法太冒險。到解放區要通過無數道封鎖線。這回在涅陽一鬧騰,往哪兒弄路條,不如散了,人少好隱藏。聞蘭怏怏不樂。彭秀清也不贊成,就散了,他們就是忘了聞保長。

  沒走到自己的茅草棚,彭秀清就看見高粱地裡很不正常的晃動。來不及到草棚裡拿槍,他急忙又跑回聞蘭的家。

  「一定是吳司令這狗日的,這回準是衝著你來的。」

  聞蘭驚慌失措,緊緊摟著小軍軍,傻呆呆地站在那兒。

  「你得快點藏起來」。

  聞蘭拉著軍軍往家裡走,彭秀清一把拽住她。

  「藏在屋裡還不是找死?」

  「我得跟我爹說說,他們不會放過他。」

  「都啥時候了,顧不了恁多」。

  走到村口,他就看見高粱地裡一個個壓過來的人影。他拉起聞蘭折回村子,在一個紅薯窖前站住了。他掀開百十斤重的青石磨,仰天長歎一聲。

  「快點下去吧」。

  彭秀清把軍軍遞進窖中,淒然朝女人咧嘴一笑。

  聞蘭仰著頭,清清楚楚看到了這一笑。男人倦戀地看著女人,挪動著那頁青石磨。

  「你也下來,我求你了——」

  聞蘭想爬上來已經遲了,窖口已被封了一半。她看見男人的手在抖,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

  「他們抓不到一個,會挖地三尺。……你能明白我的心就行。」

  女人流著淚,卻不說一句話。

  有什麼好說的?過了四十年,聞蘭還沒有想到該怎樣回答。幾年之後有機會回答了,可他能聽得到嗎?他住的太遙遠了,他蒼老的聲音傳不了那麼遠。可惜她加入了共產黨,本能再相信有什麼來生,因此她心裡就多一分淒楚,多了一分茫然,少了一點可以慰藉心靈的東西。

  「等到天黑再出來,挪不動就喊人。」

  他把窖口完全封死了,石先生,我總算沒有辜負你。他在心裡說。

  「彭大哥,我忘不了你。」

  聲音從那個雞蛋大小的磨眼輕輕飄了出來。

  有這句話也就夠了,他昂起頭,太陽光直洩他黑洞洞的嘴巴。他不無遺憾地迎著四面吹來的熱風向西走去……

  她沒有喊人,硬是把那頁石磨推開了。她抱著軍軍爬了出來。

  深遠而浩莽的秋夜,沒有丁點星光。熱風叫那崩裂的腦漿沾滯住了,變成了很稠的液體,在空泛的夜空裡來回流動。沒有霧,或是有霧,已叫液體的熱風攆到天際的盡頭。沒有生靈的聒噪,早已在肅殺的熱風裡窒息。莽莽的樹林靜靜地佇立著,默不作語。也許它也會悲傷,卻只會無聲的流淚。趙河水也瞪著亮眼,但只是悄悄流出幾聲歎息,那股濃濃的血腥導航了她的目光,她看見那個場面。

  領隊的是張副官,聞蘭看見他的手上還滴著二十八個人的血。她看見二十八人流出的一條血河上漂著兩隻繡花鞋。

  彭秀清身上匝著幾千道繩索。繩子裂開了他的血肉,肩膀上露出疹疹白骨,像白鐵。

  兩個便衣拿著槍逼著聞家的廚子和車把式揮動著鐵掀挖坑。老槐樹下終於挖出一個通向陰地曹府的黑洞。洞口裡冒出幾個猙獰的臉。幾十個日本人,幾十個惡人,還有背上紮著牛角尖刀赤條條的趙構。個個張著血紅的口要咬他。他並不怕,吐了一口唾沫,縱身跳進黑洞。黃土地上只留下一個稜角分明的頭。張副官點著煙嘿嘿冷笑幾聲。

  「姓彭的,念起那些年同是落草的朋友,只要抓住那個騷娘們,吳司令可以放你一把」。

  彭秀清也嘿嘿冷笑幾聲。

  「張副官,她早到了宛城,我送的,她救過我的命。」

  張副官剷起一掀土,從那漢子頭頂澆下去。漢子閉上眼,抖下頭上的黃土沫子。

  「可不能怪兄弟我無情無意,你替那雙槍隊長死了,我才好交差。」

  「我這條命是她救的,算是報恩,也值的。」

  張副官又扔兩掀土。

  「你他媽叫那騷狐狸迷住了。」

  那漢子臉上浮出一抹淒然的笑。

  「張副官,給我點支煙。」

  「看你也是條漢子,成全你了。」張副官拿出一支煙替那漢子點上。「喝不喝點酒?」

  彭秀清搖搖頭,苦笑一聲,「戒了,從那天起就戒了,五年沒沾一滴」。

  張副官把鐵掀扔給車把式,對幾十個便衣說:「看他有種,給他張發張發,鳴槍」。

  彭秀清看著十幾支冒著青煙的槍管,朗聲說:「多謝了,兄弟先走一步。」

  張副官對車把式說:「填!」

  聞蘭看見車把式和廚子兩腿打顫,兩隻鐵掀挖耳屎一樣零星地往下撒。

  彭秀清大口喘著氣,「大,大哥,看在這幾年一個鍋裡攪勺子,快一點吧……」

  頃刻間,黃土湧住彭秀清的下巴。聞蘭看見他的頭像幾十年以後節日裡帶著綵帶向上飄飛的氣球一樣不斷脹大,變成紫黑色。

  張副官蹲下去,「兄弟,現在說還不遲。」

  彭秀清翻動一下比雞蛋還要大的眼,把一口鮮血吐在眼前那一張漸漸變得猙獰模糊的臉上。

  「我日你娘,八哥死了嘴還硬,老子成全你」。掄起鐵掀凌空劈下。

  聞蘭伸出手,卻奪不下那隻鐵掀。她不能拽住那一刻不停留逝過去的時光。

  「大哥——」

  她顧不上喊著肚子餓的軍軍,發瘋一樣撲向那棵無風自搖的老槐樹。

  五年來的生活箭矢一樣從她眼前亟速飛過。她伸出手,一個瞬間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一些悵茫辨不出形狀的無聊。她不能不承認彭秀清在她心中已佔有芸生無法替代的空間。四年間能在風霜刀劍的縫隙間頑強地活下來,彭秀清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支撐。她未能跨越雷池一步,進入一個更加充實的世界,那是因為在她的心扉還沒有完全向這個世界打開的時候,就一下子讓芸生全部佔有了。她只有一種選擇,她喝了二十年流了五千年的趙河水使她不能有另外的選擇。即便是偶爾流露出來某些合乎天性,真實自然的念頭,她同樣自然地把它視作惡魔。那個秋夜裡她不單單獲得到一瞬間的愉悅,而且在魂靈上也得到了一種安謐的平靜。她過了很久還在回味那個快要墜入罪惡深淵的長夜,如今已經活在兩個世界之中,中間隔著的屏障已經消逝。她不用再為這事去受心獄之苦。她願意在這個秋夜裡坦蕩地剜出自己血淋淋的心,擺在這棵老槐樹下,接受世間最至高無上力量的裁決。

  聞蘭用雙手拚命地摳著黃土,十個指甲脫落了,兩隻手血肉模糊。她終於在東方破曉的時候挖出那具被幾千道繩索匝住的屍體。

  你應該早點跟我說,就在你身上長滿虱子回來問我要錢的那一天跟我說。那時不用對我說對不起。你只用說:形勢嚴峻,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可是你沒說。我真傻,那幾天我就感覺到了,你不熱烈,你從不主動,你總是懷著戒備和我親熱。我卻以為你太疲乏了。你騙了我,到現在我才明白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說不是,那你辯解呀?

  聞蘭流著淚,望著報紙上鑲著黑框的照片,在質問。

  聽者無言。

  世上風雲變幻實在難測,當年倉惶出逃的劉書記搬進吳司令的家,他隨劉鄧大軍攻克涅陽縣城,正二八經當上了縣委書記。吳司令的腦袋叫他的親兵割下來獻給了入城的解放軍。這叫棄暗投明,搖身一變又成了解放軍的一個班長,後來跟著大軍南下四川,在那裡找到老婆又找到了媽。幾十年後,他也離休了。

  聞蘭埋了彭秀清的屍體,洗掉手上的血污,又重新拿起了雙槍。

  劉書記進了城,聞蘭就當上了縣婦聯主任。兩人經常見面。

  聞蘭問他,「芸生怎麼沒回來?」

  「我倆在突圍時分手了,那一仗真慘,六萬人對付三十萬。分手後就不知道他的下落。」

  劉書記說的是新四軍中原突圍。

  聞蘭把心懸起來,一懸就是兩年。

  全國除了台灣和西藏都解放了,還是不見芸生回來。

  「芸生是不是已經死了?你可要說實話。」

  劉書記忙否認,「沒死,沒死,絕對沒死。」

  「你知道他在哪兒?」

  劉書記歎氣,沉默了半天,才叫了一聲:「聞蘭——芸生另成家了,大女兒十歲了。」

  聞蘭呆在那兒,掐指一算,他娶薑是在四三年,撤離後沒多久。

  「聞蘭,你要堅強些。那幾年的形勢,你都知道。再說芸生結婚也是工作需要,組織上批准的。知道你還活著,他很內疚,許多次對我說對不起你……」

  聞蘭萬念俱焚,什麼也聽不進去。正巧聞老爺病故,就借為爹爹守孝為名,辭了公職和軍軍一起回到聞莊。她十六歲從聞莊出去,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這世界真太小。劉書記勸了半天也勸不動,就對她說:「軍軍要上學,他爸爸很想讓他到省城去,在那兒可以受到良好教育。」

  那些日子聞蘭精神恍惚,糊里糊塗就答應了。她一見到人心裡就煩。她想過清靜的日子,有那一個黃土丘就夠了。

  誰知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身不由主了。過了十年,城裡來了一群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前呼後擁把她推上縣革委主任的寶座。石芸生被打倒了。其中一條罪狀就是生活腐化,解放前就停妻再娶。聞蘭是受害者,自然該平反昭雪。

  聞蘭覺著很可笑,因此就買了一副眼鏡,透過它去看那個顛過來倒過去的世界。

  五幾年聞蘭也就三十出頭,依舊水靈,卻沒有再嫁。涅陽人心裡有疑,議論了一陣。到底也沒弄清為什麼。

  後來,老人漸漸忘了她曾年輕。

  年輕人對她也毫無興趣。

  不過是一個早年參加過革命的乾巴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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