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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江月蓉走到昌達公司的大門前,猶豫了很久。跨進這個大門,就意味著再一次把剛剛向朱海鵬開啟的愛情之窗砰然關上,重新回到孤立無靠、無際無涯的落寞的生活狀態中。朱海鵬的再次輝煌,使江月蓉也對他的軍旅前途深信不疑了。這種理性的判斷,毫無疑問也使朱海鵬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加重了。方怡勾畫出的她和朱海鵬結合後的可怕前景,江月蓉當然不相們,並早認為這是出於方怡自私動機的危言聳聽。演習還要進行第三個階段,卻讓江月薦看清了另一種情景:朱海鵬的軍旅生涯,總有一天會戛然而止。她認同了范英明對朱海鵬的斷言:他早生了五十年。江月蓉甚至認為,朱海鵬這種軍人只能在連綿的戰爭年代才能如魚得水。只有在那種整個環境都處於非常態的條件下,朱海鵬的生命才能不停地閃出耀眼的光芒,這種光芒的源泉就是根植於他體內的一波接一波洶湧的創造的慾望。身為軍人,自小又長在軍人世家,江月蓉十分清楚巴頓、蒙哥馬利、朱可夫這一類典型的純粹為戰爭而生的軍人在和平時期的尷尬。艾森豪威爾這樣戰時的五星上將、和平時期的美國總統,可以說絕無僅有。巴頓等人畢竟還真的在戰爭中輝煌過,朱海鵬這種在演習中的輝煌,更是經不起平庸時光的打磨。在注定漫長的和平中,朱海鵬遇到的上級和合作人,都會是方英達和常少樂嗎?肯定不會總是這麼順。那麼,他一旦再被冷藏起來。他將以什麼方式釋放這種綿延不絕的創造力呢?恐怕只有以一個個嶄新的手段去創造財富的方法了。江月蓉不能否認,方怡比她更適合與朱海鵬一起進行馬拉松式的人生旅程。再一點,方怡那種聳聽危言,在中國這樣一個國度裡隨時都有兌現的可能。共和國戰將如雲,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不就只有一個王近山嗎?可是,他所付的代價委實也太大了些。這些日子,稍有空閒,江月蓉就是這樣胡思亂想。

  在這種胡思亂想中,每當耳邊響起「離開朱海鵬」的聲音,她的心裡馬上又要湧動出不平的波浪,波谷浪尖之上,跳動的都是「為什麼」這三個字。她提出來回C市看小銀燕, 朱海鵬要她等一天兩人一起走,她沒有同意。看著朱海鵬欲言又止失望地離去,江月蓉恨死了自己。獨自流了大半夜的眼淚,她承認自己確實缺少掙脫平靜去進行無所畏懼創造的勇氣。就在這一刻,江月蓉想起了方怡提出的那個交易。

  終於江月蓉還是進了昌達公司的門。

  女秘書看見江月蓉進來,站起來微笑著,「是江小姐。已方總已經等你多時了。」走過去打開了方怡辦公室的門。

  方怡熱情地迎上來看著江月蓉道:「坐,坐,你穿上軍裝美極了。」

  江月蓉並沒馬上坐下,矜持地微笑著,「你真認為這很漂亮嗎?」

  方怡拉著江月蓉坐到沙發上,掰了一根香蕉,剝開了,「坐下說。請吃香蕉。當然,你的氣質和軍裝很協調。你看上去瘦了些,演習生活很艱苦。」

  江月蓉接過香蕉放在茶几上,「我們先把這個,這個交易做成了,再說別的吧。」

  方怡說:「不急不急,沒必要用交易這個冷冰冰的詞,我們談的是感情問題。肯定能成。」

  江月蓉說:「你太自信了。你說的有點道理,你的自信做冷冰冰的交易可能所向披靡,用在感情領域,怕未必事事如願。」

  方怡笑笑,「你還可以再考慮一段時間,我一點也不想勉強你。朱海鵬這次靠數字化部隊又風光了一次,很快會到軍區來的。」

  江月蓉冷笑一聲,「我不懷疑你這種判斷力,連我這個小人物也能看出來。」

  方怡道:「去年朱海鵬讓我幫他做一批功能特別的筆記本電腦,沒想到他是用來裝備這種部隊的。如果這次演習能促成……」

  江月蓉打斷道:「我對你這方面的能力也不懷疑。如果軍隊要搞這種部隊,你們公司還會借此機會發一筆財。」

  方怡道:「這也是世界性潮流。英、美、法、俄等軍事強國,尖端武器的零部件,都由各大公司提供。我們的軍工企業不是也在和市場接軌嗎?航天部隊已經進入世界市場參與競爭。軍隊要發展高科技部隊,這對我們這種大的電子集團,是個新的經濟增長點。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用不著遮遮掩淹。」

  江月蓉感到壓抑,直截了當說道:「我可以接受你的建議,不過,有個時間限制。不管怎麼說,這實質上是一種交換。希望你能在二十天內拿到調令。」

  方怡道:「到任何時候,我只承認我只是提出了一個不錯的建議。這一點我想強調一下。」

  江月蓉說:「我今夭就是主動找的你嘛。方總經理也有這麼不自信的時候?不可思議。」

  方怡說:「隨便你怎麼理解吧。你應該更早一點回去,上星期五,你爸去給你哥拿藥,還在路上摔了一跤,拍了片子,所幸沒傷骨頭。」

  江月蓉吃驚地站了起來「你,你怎麼知道的?我昨天晚上才知道這件事。」

  方怡平靜他說:「坐下,坐下。我有一個優點,認定了值得做的事,絕對全力以赴。令尊大人摔了一跤,已經促使二院同意接收你了。別這樣看著我。下星期調令能發出來。希望咱們都能守信。」

  江月蓉無奈地坐了下來,喃喃道:「也只好如此了。我得幫他把演習搞完。」

  方怡說:「我完全理解。」

  江月蓉火了,「你實在欺人太甚!你怎麼能這樣冷酷呢?你爸還在醫院躺著,你怎麼……太不呵理喻了。」

  方怡憂鬱地看著江月蓉,「他鐵廠心要做這件事,我有什麼辦法?我日日夜夜守在病床前,才叫個人,才算孝順嗎?是他把我從醫院攆回來的。我不想表白什麼。你願意怎麼看我都可以。調令到了你也可以不走。我沒你想的那樣卑鄙。你愛朱海鵬,我就恨他嗎?」

  江月蓉搖搖頭道:「別說了,我都懂,方副司令現在怎麼樣?」

  方怡哀歎一聲,「醫生說,他這次能醒過來已經是個奇跡了。這幾天在進行大劑量化療。」

  江月蓉問:「他,他還……」

  方怡道:「他的精神狀態很好。醫生說,演習一結束,恐怕就撐不了幾天了。范英明他們真他Ma的窩囊,要是再打不贏,我爸恐怕只能帶著遺憾走了。」

  江月蓉安慰道:「藍軍已經是強駑之末,海鵬也覺得把力氣耗盡了,再打,也沒什麼創造性的快感了。方副司令一定能看到一個滿意的結局。」

  方怡罵道:「朱海鵬這個混賬,還真把這場演習當戰爭呀!風頭出過分了,能有個好?所有的人都沒你朱海鵬高明,還能讓你幹什麼?你也該勸勸他,見好就收吧。」

  江月蓉哀歎一聲,「男人都這樣。我走了。」

  方怡說:「中午一起吃飯吧。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

  江月蓉停了一會兒,說道:「算了吧。」

  這一次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方英達才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十四歲半從濟南的中學跑到臨沂參軍,第一仗就是圍殲孟良崮張靈甫整編七十四師的惡仗,那十幾個日日夜夜,方英達作為華野司令部的文書,一直半隨一代名將粟裕的左右。六歲時,父親方賓四就讓他讀兵書,他和其他能讀書孩子的區別是,其他人最早讀《三字經》、《千字文》他最早讀的卻是《孫子兵法》。孟良圄一仗打下來,華野司令部的人,都知道粟裕司令員發現了一個少年軍事奇才。從此之後,方英達就在粟裕的呵護下,迅速成長起來。解放後,軍委選派人員到伏龍芝軍事學院深造,也是粟裕把他從朝鮮戰場調出來,派往蘇聯的。四十八年過去了,這些往事突然間都像一個個受閱的方陣,接連不斷地走過腦海,清晰得如同昨日一樣。方英達知道自己就要走了。這天夜裡,方英達沒有夢到一個戰爭場景,和妻子自相識相愛到結婚到妻子病故,卻像一部純粹的愛情影片一樣彷彿演了整整一夜。這是不是死神發出的種種暗示呢? 難道真的不讓他看到A師的崛起了?這麼想著,情緒就有點傷感和低落。方怡拎著朱老太太用文火燉了一整夜的烏骨雞湯走進來,方英達也沒和女兒打招呼。

  方怡放下保溫飯盒,問道:「爸,今天感覺怎麼樣?是不是還是沒力氣?」

  方英達吁了一口悶氣,「力氣倒是有了一些,可有些兆頭恐怕不詳,是不是讓我就這樣躺著走呢?要是這樣,太遺憾了。」

  方怡倒了半碗雞湯端來,自己先試試溫度,遞給方英達道:「爸,你怎麼也迷信起來了?」

  方英達一邊喝著雞湯,一邊說:「從前天開始,醒著時,夢裡頭,腦子裡常是些陳年舊事。」

  方怡道:「都是什麼事?」

  方英達道:「你爺爺打了淞滬戰役,打了台兒莊,回家就讓我讀《孫子兵法》。當時他說,打日本人,靠他們這代人恐怕不行。」

  方怡道:「爺爺那時很悲觀嘛,後來不是只用八年就把日本兵打敗了?」

  方英達說:「這不是軍事家的算法,你爺爺說的是中國軍隊單獨和日軍作戰,算的是純軍事賬。日本投降時,在華總兵力,關東軍加中國派遣軍,總數有一百四十餘萬,超過日本投入太平洋戰場的總兵力。前天做了一個夢,夢見和粟裕大將一起指揮孟良圄戰役,時間、空間全混了。」

  方怡道:「這也不算太亂。粟裕將軍當年不是問過你是撤圍還是硬啃嗎?」

  方英達笑了起來,「事倒是有這個事,事情的實質可不是你說的這樣。粟司令實際已經下了決心,看我這個十五歲的小文書也在看地圖,隨口問了一句。傳來傳去,傳變味了。」

  方怡道:「想些舊事,非常正常。」

  方英達說:「昨晚這個夢更奇怪,全夢的我和你Ma之間的舊事。她還是個少尉的時候,可真漂亮啊。粟司令見過你Ma後,你猜他對我說句什麼話?」

  方怡道:「你已經給我說過了,粟司令說你作為一個軍人娶這種女人,是一大成就。」

  方英達笑道:「這也是粟司令教育的結果。」自己摸下床,伸個懶腰道:「他說,軍人不容易碰到愛情,但一定要堅持寧吃仙桃一口。」

  方怡也笑了,把碗收起來說:「爸,十點鐘公司要開董事會,我不陪你了。中午你讓護士把雞湯熱了再喝一碗,這可是朱大娘交代的。」

  方英達擺擺手說:「去吧去吧,你陪著我,就能把癌細胞嚇死了?」看見方怡走到門口,突然又喊:「小三——」

  方怡問:「爸,還有什麼事?」

  方英達有些難為情地笑笑,「小三,昨晚夢見你Ma,後半夜一直沒睡著。好久沒有夢到她了,不知我是不是把她夢走了樣。你回去把你Ma那張穿少尉衣服的照片找找,再來醫院給我帶過來。」

  方怡抿嘴一笑,「是,爸爸,下次一定帶來。」

  方怡走到住院區門口,看見范英明、劉東旭和唐龍穿著作戰服,迎面走了過來。

  劉東旭疾走兩步,先問道:「你爸這兩天可好?」

  方怡帶點氣說道:「他恐怕不希望你們走上千里的路來病房看他。你們也太過細了。」

  范英明笑了一下,「是他要我們來匯報準備情況和演習方案的。他還是有點放心不下。」

  方怡說:「是我,我也不放心。再一再二還說得過去,這要是再三,就不好交代了。這幾天,他總是回憶往事,一比較當然不放心了。」

  唐龍笑著說:「方總,方姐,請你放心,絕對不會有再三,只要你答應支持我們一把,十拿九穩能取勝了。」

  方怡說:「要贊助還是要我派公司職員去幫你們打呀?」

  唐龍問:「下午你在不在公司?」

  方怡說:「我當然在。你們去吧,我還要趕回去開董事會。」

  唐龍說:「方姐,下午我去公司找你。」

  三個男人並肩朝裡面走。方怡忽然想起了邱潔如,心裡道:這兩個男人還相處得不錯,難道這個小唐什麼也不知道?方怡轉身喊道:「小唐,你下午一個人去。你們匯報別搞成老太太裹腳布了,他身體很弱。」

  梁平帶他們三個走進病房,護士剛剛把化療藥給方英達輸上。

  方英達指指吊在輸液架上的瓶子,「藥裡有鎮靜劑,重點問題先說,別讓我睡著了。」看看唐龍,「你就是那個唐龍吧?上尉當了司令助理,是個大變化。唐上尉,由你主講吧。」

  庸龍開門見山道:「第一項工作,明確了各級首長的戰時責任。軍事指揮權歸范司令,我作為他的助手負責作戰計劃的制定和實施。劉政委負責全面工作,後勤工作由他具體指導。各團和獨立營也照此進行分工。」

  方英達問:「那個黃興安呢?」

  唐龍道:「我們經過認真研究,認為A師投入戰場的兵力是多了,而不是少了,同時,團和獨立營都存在小而全的弊端。為此,決定進行演習時期精簡整編工作。因為有近兩千人將不再參加第三階段演習,成立了一個精簡整編善後委員會,黃師長主動提出負責這項工作。」

  方英達說: 「思路清楚,抓住了主要矛盾。A師作為一個甲種師,這幾年高科技的裝備也有不少,在前兩個階段,這些東西都沒發揮出來。這個問題你們準備怎麼解決?」

  唐龍道:「準備向藍軍學習,一方面組織一支以破壞敵人指揮系統為主要任務的高科技部隊,一方面從陸軍學院引進一批中低級指揮人員。」

  方英達點點頭道:「藍軍搞出來的模式已經在實戰演練中發揮出了威力,但這種模式現在還不能推廣。學習戰爭的最好環境,就是戰爭。你們連續失敗兩次,是壞事,也是好事,肯定有一批人迅速覺醒了。自身造血功能增強了。才是真正的強壯、僅靠輸血是不行的。」

  范英明接道:「我們準備在團、營進行一輪選拔考核營、連長可以參加團參謀長的選拔,連、排長可以參加營長的選拔,方法依照軍區這次選拔紅藍軍司令方式。」

  方英達臉上露出了笑容,「唐龍,演習第一階段你在一團吧?」

  唐龍說:「是的。」

  劉東旭說:「組織通信站二中隊設伏,也是唐龍搞的,當時他違反了紀律,正由一團被押往指揮所。」

  方英達眼睛一亮,「卸了幾個地痞下巴的事,也有你的份兒呀!文文靜靜的,還挺調皮。」

  唐龍紅著臉道:「我確實違反了紀律。」

  方英達道:「我贊成這種選拔。我十五歲當兵,當年就當排長,過個春節就當連長,渡江的時候我當代營長,打到福建,我就是團參謀長了,這時,我剛剛過十七歲生日。」

  劉東旭說:「我入伍的時候,你就是軍裡的傳奇人物。有人說,如果再打兩年仗,不到二十,你肯定能當師長。」

  方英達問:「唐龍,你幾歲了?」

  唐龍答道:「已經吃第三十年的糧食了。」

  方英達道:「我像你這麼大,已經當A師的參謀長了。范英明,你當參謀長時,好像是三十七歲四個月吧?」

  范英明說:「是的。」

  方英達道:「比我晚了整整八年,三十八歲,我就是軍長了。年輕人,接受能力強,觀念容易更新,精力充沛。作戰部隊的指揮人員,一定要年輕化。你們有個老連長今年三十好幾了吧?」

  劉東旭道:「三十五,轉業幾回,都沒轉成,他很想提到副營,把家屬從農村帶出來。提了幾回,也沒提起來。軍事技術,他樣樣都行,也就留下了。」

  方英達嚴肅起來,「戰鬥力就是因為姑息遷就搞衰退的。是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護士走進病房,換了一瓶藥,說道:「首長,你該休息了。如果你不聽勸阻,我們可不敢保證半個月內讓你能坐車、乘飛機。」

  方英達賠著笑臉說:「接受你的批評。我授權給你們,可以隨時請走我的客人。你們回去按照這個計劃干吧。你們這是在動大手術,政治思想工作一定要跟上,軍事、政治,兩手都要硬。」

  邱潔如從證券交易廳走出來,一臉狐疑,獨自沿著人行道走著,走到那根電線桿前,抬起腿踢了上去。唐龍拎看黑皮包跑出交易廳,看見邱潔如在踢電線桿,不覺有點納悶,走過去說道:「你怎麼啦?」

  邱潔如轉過身說道:「你和那個女人是什麼關係?」

  唐龍猛然問沒反應過來,反問道:「你說什麼女人?哪兒有什麼女人?」

  邱潔如冷笑一聲,「看你的眼神分明不對,見你進去跟見了老情人一樣,恨不得撲上來親你一口,一聽你要銷戶,又急得圍著你屁股左轉右轉,能沒點特別的關係?」

  唐龍說:「噢!你是在吃那個股友的醋呀!她呀,原來在大戶室,賠了,就到散戶廳炒短線。這個女人有點怪,從去年一直跟我們做,竟讓她賺了小一百萬。我們銷戶。她當然急。」

  邱潔如將信將疑道:「這麼有趣的故事,以前怎麼沒聽你編給我聽?看上去是個很有錢的闊大太嘛。」

  唐龍道:「上次回來我才聽她說的。那天你去佈置『紅玫瑰』聯誼會我心情不好,就和她聊了一會兒。」

  邱潔如見事情扯上「紅玫瑰」,不好再糾纏,笑道:「書上說這種年輕媳婦不如狼就似虎,給你打個預防針。」揚手喊一聲:「的士。」

  出租車駛近昌達公司的大樓,邱潔如神態就開始不自然了,心裡亂作一團。在「紅玫瑰」鬧出的新聞,人多嘴雜,唐龍可能已有些耳聞,雖然唐龍沒提這事,能隱瞞還是隱瞞起來的好,如果見了方怡,再提起上次賭咒發誓的事,恐怕就要傷害唐龍了。

  邱潔如主意一定,就說:「唐龍,還是你上去見她吧,我在下面等你。」

  唐龍下了車說:「你一口一個方姐,總比我熟一些。我們這次是問她借貴重東面,你還是去幫幫腔吧。」

  邱潔如說:「此一時彼一時,我不是還叫過一段方小三嗎?上一次我已經把她得罪了,當面指責她不該接來朱海鵬的老媽去她家裡住,她還發了脾氣呢!」

  唐龍想了一下道:「你也是的,口無遮攔,你這麼說她她能高興嗎?以後可別過問人家的私生活。那你找個地方坐坐,外面有風。」

  邱潔如推了唐龍一把,「你快去吧,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

  唐龍進了樓,邱潔如來來回回走動起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邱潔如怕遇上方怡,才躲在下面不上樓,沒承想竟在樓下讓方怡碰個正著。

  方怡看見邱潔如在公司門前走來走去,以為邱潔如又來讓她看什麼節目,抿嘴一笑,在邱潔如背後說道:「這不是潔如妹妹嗎?在樓下轉什麼?上樓坐坐吧。」

  邱潔如吃了一驚,紅著臉道:「方,方姐,你怎麼在這兒?」

  方怡看一眼大樓,「這是我們公司呀?噢,我是去洗照片去了。」從紙袋裡掏出一張十八寸大的黑白著色照片,「我爸今天早上夢見我Ma了,要看這張照片,我就到相館翻拍了一張。」

  邱潔如看一眼照片,驚叫一聲:「哇,你Ma年輕時候可真漂亮。比我媽還要漂亮。你看這眼神純的,到底是五十年代呀。」

  方怡端詳著照片,有點動情,「這張照片我有好幾年沒看過了。聽我爸說,我媽最喜歡讀的愛情小說是《簡·愛》,那是個很浪漫的愛情故事。」

  邱潔如說:「可惜我沒看過這本書。」

  方怡歎道:「我爸很少回憶我媽,我說是當第三者的面,誰想他生命垂危時竟要看這張照片。晚上樓坐坐吧。」

  邱潔如只好說:「我和唐龍來找你借東西,他已經進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方怡伸手搭在邱潔如肩上,「又和你的唐哥哥重修舊好了?」

  邱潔如咬著嘴唇點點頭,「方姐,你可別笑話我,其實,唐龍待我真好。」

  方怡捏捏邱潔如的臉說:「怎麼會呢!誰讓我是你姐姐呢!誰都有幼稚的時候。走吧。」

  兩個人親熱得勾肩搭背一起往樓裡走,邱潔如忽然停下來認真說道:「方姐,那天的事算咱倆的個人秘密行嗎?」

  方怡怔了一下,笑著伸手刮了邱潔如的鼻子,「小小年紀,很老練嘛!這種事還用你交代嗎?這種事,隱瞞就是美德嘛。」

  唐龍看見邱潔如和方怡說說笑笑一起進了辦公完,半天沒反應過來,張著嘴傻站著。

  方怡朝高背靠椅上一躺,「你們小兩口作為A師的特使,我作為A師第十任師長的女兒,本是一家人。你們需要什麼,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唐龍道:「方姐,我們想讓你幫我們找一種東西。據我掌握的材料,世界上最著名的電子計算機集團,為競爭市場份額,都投入巨大人力物力搞病毒軟件的研製與開發……」

  方怡面有難色地打斷道:「你這個情報我還沒聽說過,本公司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歪點子。不過,我很想聽聽你講講這種所謂世界潮流。」

  唐龍愣了有一會兒,才繼續說道:「這種軟件的發展,為西方的軍事革命提供了新的思路。西方經濟、軍事大國,為了至高無上的國家利益,都從大的電子集團,購進了這種軟件系統。」

  方怡道:「你可以到信息工程研究所去問問,他們或許有這種東西。」

  唐龍說:「我們需要的是一種近一兩年才出現的新的軟件病毒,這種病毒可以通過電磁波傳播。」

  方怡說:「我還沒見大財團用這種秘密武器引發商戰的報道。你這種說法有點聳人聽聞。」

  唐龍道:「這就好比世界上已經有十幾個國家已經擁有了核武器,卻沒有爆發核戰爭一樣。各大公司現在尚能和平共處,沒必要冒這種風險,等計算機市場趨近飽和的時候,這場決定生死存亡的病毒大戰就不可避免了。」

  方怡站起來說:「這個問題就探討到這兒。唐龍,你想不想脫軍裝?」

  邱潔如說:「方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龍說:「方姐的意思是說她給我留了一個中層部門經理的職位。」

  方怕說:「那是你以前的重量,現在你要脫軍裝,我們公司可以聘你當負責國際戰略研究的總經理助理。你小三十了,還沒混到正營,留在部隊前途不大。」

  邱潔如說:「方姐,你那也是老皇歷了,如今唐龍是紅軍司令助理,相當於正團。如果能打贏這場演習,回來後至少能兌現個副團職。」

  方怡默默點點頭道:「怪不得你這麼賣力遊說。你們這些中國男人呀,官本位的觀念太頑固了。中國的經濟將來肯定要成為一切一切的主導,眼光要看遠一些,唐龍。」

  唐龍說:「方姐,這件事,等演習以後我用半年時間觀察觀察再作答覆,你看怎麼樣?」

  方怡道:「朱海鵬和你,都是我從商以來遇到的獨一無二的人才。我們公司,博士就有七十九、碩士成堆,可惜都沒你們這種戰略眼光和創造性頭腦,你在部隊不得志了,方姐隨時歡迎你加盟本公司。」

  唐龍道:「謝謝方姐誇獎,我們還得去做一件很棘手的事,告辭了。」

  邱潔如急了, 把唐龍拽坐下,「方姐,你就幫我們一次吧。A師這次再打不贏……」

  方怡笑著打斷道:「這個忙我實在幫不上。我呢,非常願意出一點力。我有一個朋友是個用電腦寫作的作家,花了三年寫一部長篇小說,誰知玩了一回從美國帶回來的遊戲卡,軟盤上染上了病毒。上個月他還讓我找專家幫他解毒呢。你們要有興趣,明天可以來取一下。」

  邱潔如嘟囔道:「一個破遊戲盤,有什麼意思,傳又傳不出去,染上了,那邊又有計算機軟件專家。」、

  方怡問唐龍:「那件棘手的事是什麼事?」

  唐龍說:「把高軍誼的骨灰送到他家。劉政委和范司令中午走時,交代我要問問他家裡有什麼困難。困難肯定是一大堆。主要是他女兒又失業了。」

  方怡哀歎一聲,「這件事聽我爸講了大概,高軍誼走到這一步,與他女兒不爭氣有關。」

  唐龍搖頭說:「軍人的子女,考上大學的比率比大中城市低二十個百分點,如今當兵又不能提干,大部分團、師職幹部要背子女的包袱。營連級幹部已經開始皺眉頭了。說句覺悟低的話,軍人在為國家奉獻,可誰為軍人的子女奉獻奉獻呢?」

  邱潔如說:「方姐,高家母女也怪可憐的,從陝北遷來沒兩年,鄉音都沒變,在C市也沒個親戚朋友, 那個小蘭要是沒個固定收入,墮入風塵是早晚的事,你看你們公司……」

  方怡長吁一口氣,「公司不是慈善機構,從今年開始,我們只收有本科學歷以上的人,這個規矩是我定的。她初中的成績都一塌糊塗,差距太大了。」

  邱潔如央求著:「就這一個,照顧一下吧。」

  方怡說:「我要為公司三千七百個家庭負責。如果公司垮了,會有多少人生計無著?公司每年用於職員家庭生活困難救濟的費用,就高達五十萬。公司倒閉了,我們的女職員、職員子女將有多少個高蘭,你想過嗎?」

  唐龍說:「還是讓她們搞自力更生、生產自救吧。高軍誼又是畏罪自殺,師裡也不好表示什麼。方姐,明天上午我來取那個遊戲盤。」

  兩人出了昌達公司,攔了一輛出租去A師駐C市辦事處取高軍誼的骨灰。

  一上車,邱潔如就說:「你這個計劃算是泡湯了。一個破遊戲盤,能打仗?」

  唐龍胸有成竹他說:「這個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這個遊戲盤,肯走有我們需要的東西。方怡真是個人物啊,做事滴水不漏。」

  邱潔如說:「你越說我越糊塗,能不能說清楚點。」

  唐龍說:「這種東西,屬於最高級的商業機密,可以做,但不可以說。變成個毀了一部長篇小說的破遊戲盤,就可以說了。」

  邱潔如恍然大悟,「原來她什麼都懂,只是引導你說出要哪種啊。怪不得她能領導這麼大的公司。不過,作為女兒她心腸也太硬了。說句中聽的話都不肯,一個認識的人的女兒就要墮落了。她像是個冷血動物!」

  唐龍說:「方怡沒有錯。她這麼說並非是沒有同情心。誰都不是萬能的上帝。師傅,找個布匹店停一下。」

  邱潔如問:「你要幹什麼?」

  唐龍說:「買塊紅布把骨灰盒包一下,要不大刺激她們了。」

  邱潔如抓住唐龍的手說:「你的心腸不錯。」

  高家面臨的困窘,同情心確實無法改變它。釀皮這種陝西風味的小吃,在一向以吃文化名世的C市, 想站穩腳跟實在太難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養一方的風味小吃。桂玲擺的這個釀皮攤,顯然已經支持不下去了。太陽從遠處高樓群的夾縫裡墜落的時候,小手推車上還有半尺多厚的釀皮和小半盆麵筋。桂玲眼巴巴看著行人目不斜視地從小車旁走過,叫賣聲越來越沒有力氣了。冬天,太陽一落,天立馬就要黑,桂玲知道母女倆今晚和明早又得吃釀皮了,推著小車回了家。電話和微波爐已經作為行賄受賄的鐵證被檢察機關收走了,屋裡又顯出了幾個月前的老樣子。小蘭正在對著鏡子塗著大紅色的口紅。

  桂玲看看小蘭新局了油的披肩發,問道:「叫你做的麵筋呢?」

  小蘭說:「還在盆子裡,我做不來,也不想做。天天吃釀皮,受不了。」

  桂玲看見女兒的一張血盆大口和兩道妖裡妖氣的長眉,驚問道:「蘭子,你這是要幹啥?」

  小蘭看看小車上剩下的釀皮,撇撇嘴,打開一個箱子,翻撿自己的衣服,「我已經十八了,已經有公民權了,我得找個活兒養活自己。」

  桂玲把衣服奪下來,合上箱子,「你爸已經死了,你還不聽我的話?我不准你去。」

  小蘭朝箱子上一坐,聳聳肩道:「這釀皮攤已經五天沒賺一分錢了,靠你那一百五十塊錢生活費,早晚要餓死的。」

  桂玲無聲地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埋頭歎了一口氣,「天冷了,到了春天會有人吃的。蘭子,你千萬不能去那種污七八糟的地方呀。」

  小蘭跳下來,打開箱子,繼續翻找衣服,「人想學壞,在哪兒學不壞。你放心,我不會輕易走那一步。這種青春飯也吃不了幾年,都想嫁個合適的有錢人。學壞了,誰會娶你。」

  桂玲從來沒有彈過小蘭一指頭,急得團團轉,「蘭子呀,這城裡壞人多,進了那種地方,學壞不學壞由不得自己呀。」

  母女倆正在較勁兒,唐龍和邱潔如抱著高軍誼的骨灰盒敲響了高家的房門。桂玲打開門一看,怔了怔,撲過去抱住骨灰盒抽咽起來。

  小蘭扔下衣服,走過來說:「人都死了,哭有什麼用!請進來坐吧。還哭。」

  桂玲擦擦眼淚,抱著骨灰盒,「同志,軍誼好端端一個兒咋就死了呢?不是說演習不會死人嗎?」

  邱潔如說:「還沒有人告訴你們?」

  小蘭說:「來人是來過了,問的都是王叔叔的事,掐了電話,抱走了微波爐,拿了存折,只說我爸牽扯王叔叔的事,已經死了。」

  唐龍把高軍誼的遺書掏出來,遞給桂玲說,「這是高軍誼生前留下的,上面寫得很清楚。」

  桂玲接過遺書,很難為情地說:「我,我認不得幾個字,蘭子,你給媽媽唸唸。」

  小蘭接過遺書看了一遍,「沒什麼好念的,我爸是自殺,說是為我好,才接了王叔叔的錢財,對不起黨,對不起軍隊。」

  桂玲哭喊著:「軍誼,是我們娘倆害死了你呀!那一萬塊錢我不該瞞著你呀。你死了,我們娘倆可咋辦呀?嗚——」

  小蘭走過來奪過骨灰盒,放在碗櫃上邊,「就知道哭,部隊來人了,你該和人家談談我爸的後事該咋處理。」

  唐龍又拿出一張紙遞給小蘭「這是火葬場出據的死亡證明。高軍誼的遺物,等演習結束清理後,再給你們送回來。今天,我和邱潔如同志就是專程來通知你們的。」

  小蘭問:「就,就這麼完了?」

  邱潔如說:「是的,這就是組織的決定。」

  小蘭急了,「不能評個烈士?不是還有什麼撫,撫什麼金?我已經到街道辦問過了。你們不能這樣。」

  唐龍沉著地解釋說:「高軍誼是自殺,按規定不能評烈士,也沒有撫恤金。高軍誼本來還得承擔刑事責任,因為他已經死了。才不追究了。這一點你們要清楚。」

  小蘭說:「你們可別騙我們。我爸好歹當過副師長,當了二三十年兵,給我們這一張紙就算完了?他立過多少次功,你們都忘了?」

  邱潔如說:「他是畏罪自殺!他是為了你才墮落的!你怎麼連顆眼淚都沒悼呢!實在太不應該了。」

  小蘭充滿敵意地看著邱潔如,「你如今是上等人,說這話自然不知道腰疼。哭?哭有什麼用?能哭來錢嗎?三年前,他要是讓我當了兵,如今我就和你一樣了,我也會哭。算啦,沒有別的事,請你們走吧。」

  桂玲罵道:「你個死妮子,說的什麼屁活!你爸是犯了事才死的,我懂。犯了事,啥都沒有了,沒有了。是我害死了你呀——」

  唐龍艱難地說:「大嫂,家裡有什麼困難,你說一說,如果我們個人能辦到的,一定……」

  小蘭套上一件紅毛衣,把小皮包一背,「你們就別假惺惺了。這種年代了,還能叫尿憋死不成?你們不走,我走。」說走就走,拉開門,衝進夜幕裡。

  桂玲瘋了似的追出去,「蘭子,回來——蘭子回來——」

  唐龍和邱潔如追到大門口,看見小蘭坐了一輛出租車,很快淹沒在都市的夜景中。

  萬花筒一樣的夜生活開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方怡自己開看車,朱老太太拎了一罐甲魚湯,帶著兩個孩子去看方英達。四個人一起走到住院部門口,遇見一個穿白大褂的老軍醫。

  老軍醫笑著迎上來說:「你們今天又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朱老太太揭一下沙鍋蓋,看見冒股熱氣馬上又用蓋子壓住,「老鱉湯,大補。」

  老軍醫說:「大補是大補,癌細胞吃了這好東西,鬧起來更厲害。我不主張癌症病人吃這種好東西。」

  朱老太太呆著臉說:「你這話可不中聽。」

  方怡解釋說:「趙院長說的是科學道理。」

  朱老太太反問說:「科學?一口一個科學咋救不下他的命?他還有幾天陽壽?家裡又不是買不起這東西,山珍啦,海味啦,魚翅啦,燕窩啦都吃,吃了好做飽死鬼,到那邊也沒人敢瞧不起。」

  趙院長訕訕地說:「大嫂說得有理,你快送去叫他喝吧。今天上午還要治療。」

  朱老太太嘟囔道:「還用你交代,涼了喝起來一股腥氣,不快點能行?」拉著兩個孩子頭裡走了。

  方怡道:「老太太很倔,這隻老鱉是她自己掏錢買的,昨晚又燉了一夜。」

  趙院長搖搖頭說:「情況很不好。要讓他十天後能去指揮演習,必須先保住他的血管。昨天化驗血液裡的癌細胞比例已經很高。我們準備今天給他做一次透析。」

  方怡忍著眼淚,低著頭說:「只要能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怎麼治都行。」掩面走了。

  進了病房,方怡馬上換了一張笑臉,走到病床前,「爸爸,你把眼睛閉上,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丫丫和龍龍吵嚷著,跑過去,一人一邊,伸出小手摀住了方英達的兩隻眼睛。

  方英達笑道:「你們這幾個小鬼頭,搞什麼名堂?快一點。」

  方怡把裝進鏡框裡的大照片,舉到方英達面前,說:「你們鬆開吧。」

  方英達睜開眼睛,愣怔片刻,伸出雙手舉起鏡框,深情地仔細看著,喃喃道:「跟真人一般大小,比夢見的清楚多了。第一次見她,她就是這個樣子。」

  龍龍倚在床邊說:「這個阿姨好漂亮好漂亮,怎麼沒見過她呀?」

  方英達朗聲大笑起來,「阿姨?你這個龍龍啊,這是你姥姥,你外婆。」

  龍龍搖搖頭說:「不可能,外婆是媽媽的媽媽,可她比媽媽還要年輕,怎麼能當媽媽的媽媽呢?」

  丫丫很老成地說:「你真笨,這是你外婆年輕的時候。每個人都有年輕年老,有生有死。老師教過的,你就是記不住。」

  方怡和方英達都笑了。

  朱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甲魚湯,順手在丫丫頭上打個栗暴,「就你精能,薄嘴片子,話多。趁熱再喝一碗吧。」

  丫丫很委屈地摸著頭,咕噥道:「我又沒說錯。人就是要死的嘛,誰不會死?」

  朱老太太粗暴地把丫丫拽出病房,「走走走,啥話你都會說,看你能的,一個女片子家,缺教少養,討人厭的。」

  方怡說:「朱大娘這是怎麼啦?」

  方英達笑道:「朱大娘心細,嫌丫丫在我這個快死的人面前說了死字。」

  方怡說:「這幾天,她都有點反常。也不問我朱海鵬的情況,常對丫丫發脾氣。這個甲魚還是她掏錢給你買的。」

  方英達放下碗說道:「是不是你說話不注意,傷了她的自尊心?你想想,想起什麼,一定要給老人家道個歉。」

  方怡凝神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沒說什麼別的。你被送回來那天,我心情不好,只對她說她生了一個好兒子,又把你打到醫院了。別的,別的就沒什麼了。」

  方英達瞪了方怡一眼,「這還不夠?你馬上人把老人家叫過來。我給她解釋解釋。」

  方怡走到門口,幾個醫生護士推了一個小車擁了進來。

  趙院長取了口罩說:「方副司令,你要是沒什麼異常感覺,我們就準備給你做透析了。」

  方英達說:「只要保證我能去指揮演習,什麼治療我都配合。」

  兩個護士一陣忙碌,把已進入麻醉狀態的方英達抬上了小車子。

  朱老太太在樓道的一個僻靜處對孫女講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後,拉著丫丫回病房,一邊走,一邊說:「以後可要記住了。」

  丫丫點點頭說:「記住了。」

  朱老太太說:「背給我聽聽。」

  丫丫說:「不能說人家的短處,不能問人家的錢財,看生孩子要說孩子乖,看病人不能說生死。沒記錯吧?」

  朱老太太說:「還有,女孩子不能話多。」

  醫生護士推著方英達過來了。朱老太太看著一個護士舉著輸液瓶,一個護士舉著血袋,中間躺看滿頭白髮的方英達,驚得張開大嘴,朝小車撲過去,「這,這是咋回事,好好一個兒說不行就不行了?」

  一個醫生把她推到樓道邊上,小車在幾團白的簇擁下,急急朝電梯門移去。

  朱老太太說:「剛剛還喝了兩小碗老鱉湯,咋就這麼快哩?是不是真不該吃老鱉呀?」

  方怡扶著老太太說:「大娘,沒事的,這是去手術室做透析,不會有事的。」

  朱老太太急急追著小車走,「姑娘,你可別騙我,是不是喝了老鱉湯不科學?」

  方怡說:「說沒事就沒事的,你放心。」

  兩人帶看兩個孩子乘另一架電梯上樓了。

  朱海鵬、常少樂和江月蓉走到方英達的病房,看見一個護士正在把床單、被罩往地上扔,立馬臉色都變了。

  朱海鵬顫著聲音問:「方副司令員是不是住這間房?」

  護士戴看口罩,含含糊糊說:「是的,他不在。」

  「不在了?!」三個人同時驚叫一聲。

  朱海鵬眼睛馬上濕潤了,一拳打在牆上,「我們來晚了。」

  護士取下口罩說:「我說的是他不在,不是他不在了,聽清了嗎?」

  常少樂拍拍胸口道:「謝天謝地。他不在病房,證明他還能走路。太好了。」

  朱海鵬問:「同志,請問他現在在哪裡?」

  「你們是從演習前線回來的吧?」小護士抱著床單和被罩說:「首長一定要把演習指揮下來,為了保證他的身體十天後還能指揮作戰,今天要給他做透析。你們要看他,明天再來吧。」

  江月蓉癱坐在一個沙發上,「嚇死我了。海鵬,看你的臉青的。」

  朱海鵬眉頭緊皺著,「我和常師長回來,不就是為了能多見他一面。要是再也見不著了,要後悔一輩子的。」

  「哇——」常少樂大叫一聲,從床頭櫃上把鏡框舉起來,「真是絕代佳人,怪不得老軍長三十六歲喪妻,一直沒有再娶。」

  朱海鵬咂咂嘴,「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再娶還有什麼意思。」

  江月蓉抿嘴一笑,「你們這些男人呀!哼!」

  朱海鵬說: 「常師長,你入伍的時候,方副司令的夫人還在,好像在A師醫院工作,你就沒見過?」

  常少樂把照片靠牆放了,遠遠地端詳,「我一個小戰士,駐地離師部一百多公里,頭疼腦熱,連裡衛生員就解決了,哪裡能見得上師長夫人?可我們背後可沒少談論她。」

  江月蓉道:「你們那時候的小兵,膽子也夠大的,師長夫人也敢背後議論!」

  常少樂笑道:「哪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愛美。那時,師首長的夫人,差不多都在師醫院工作,兩大美兒師長和老政委各佔一個。連裡戰士,誰見過這兩大美人,比立個三等功著名多了。」

  江月蓉問:「你是不是後悔沒有裝過病?」

  常少樂道:「這倒是沒有。我們連,除了連長、指導員見過她,戰士只有趙小山見過。趙小山那年得盲腸炎。在師醫院住了七天,還是師長夫人親自主的刀。他出院回來。在全連人眼裡一下子高大了許多。」

  江月蓉問:「這個趙小山後來怎麼樣?」

  常少樂淡淡他說:「當年就復員了。」

  朱海鵬說:「怎麼就復員了呢?」

  常少樂看看江月蓉,神秘地一笑,「因為他說了不該說的話。政委夫人當時是護士長,手術時給師長夫人打下手。」

  江月蓉又追問說:「打下手也沒什麼呀。」

  常少樂一咬牙說,「割盲腸要備皮!這件事有損政委聲譽。」

  江月蓉紅著臉道:「這個政委也太霸道了。」

  常少樂道:「這是個紅軍出身的老政委,比他的夫人大二十四五歲,常抓不懈的工作,就是突然問到師醫院查哪些人經常住院。第二年,政委夫人就改司藥了。從此,下邊只敢議論議論這位第一夫人。」

  朱海鵬說:「聽說那個政委夫人還真有點什麼事。」

  常少樂說;「事有沒有,不敢說。七一年老政委病故。政委夫人就提出要和一位連指導員結婚。僵了半年沒批准他們結,年底就讓他們倆都復員了。聽說他們的兒子就在A師。」

  朱海鵬笑道:「這個故事有點意思。」

  朱老太太領著兩個孩子走到門口,正好聽到朱海鵬的笑聲。老太太臉黑了,手抖了,眼紅了,打雷一樣吼一聲:「海鵬——」

  三個人扭頭看朱老太太。朱老太太二話沒說,一巴掌打在朱海鵬臉上,把朱海鵬打個趔趄,跌倒在沙發上。

  方怡從後面躥上去,抱住朱老太太,「你,你為什麼打他?」

  朱老太太餘怒未消,指著朱海鵬說:「他知道為啥打他。」

  江月蓉說:「大娘,海鵬做錯什麼了?」

  朱老太太罵道:「老娘說的話,你全當耳旁風了。我說叫你讓著點,你就是不聽!最先給我說是打仗,那也該狠點,也就算了。自家人跟自家人打,你逞什麼能!他得了這種病,還能活幾天?你就不能讓他贏一回?」

  朱海鵬一句話沒說,抓起軍帽大步走出病房。

  方怡搓著手說:「大娘,都怪我不好,沒給你解釋清楚。我那天也不是埋怨你們海鵬,我只是覺得太用心打了。你怎麼問都不問,抬手就打呢?」

  江月蓉翻了方怡一眼,「你們家的人,可真難侍候,打敗了,你爹不滿意,打好了,你又不滿意。跟老人家說什麼說!」

  方怡捶首頓足道:「我是一時氣話,大娘是個多明白的人,怎麼就聽不出來呢?」

  江月蓉說:「你給老人家解釋清楚吧。」跑出去追朱海鵬。

  常少樂說:「老人家,你確實錯怪了海鵬。你養了一個多麼好的兒子啊。他可是方副司令最喜歡的學生。」

  朱老太太伸出右手看看,「你們都說我打錯了?可他為啥總要吃尖呢?這不好,以後日子還長,出頭的椽子先爛。」

  方怡說:「大娘,我爸這次住院,與海鵬沒什麼關係,是海鵬和這位常師長他們的對手太不爭氣,我爸是生他們的氣。」

  朱老太太看看常少樂,「大兄弟,你是海鵬的領導吧?海鵬太要強,你要多批講批講他,磨磨他的稜角他的刺。活人難呢。」

  方怡說:「大娘,海鵬他們還要再打一場,我帶你去找他解釋解釋,要不太委屈他了。」

  朱老太太收拾收拾桌上的碗說:「打錯了就打錯了,又不是第一回打錯了。娘打兒子打錯了,他還能不認我這個Ma了。這件事你們別管,連這點屈都受不了,還能幹啥大事。」

  常少樂走過來對方怡說:「小三,見了你爸,就說我們來過了。這是一位好母親呀。」

  方怡苦笑一下,沒說話,坐在沙發上發呆。

  常少樂找到停車場,看見朱海鵬和江月蓉已經在吉普車上,上了車說道:「海鵬,你Ma可真是個好母親呀。」

  江月蓉指指朱海鵬左臉上的幾個指印,「老太太的手可真狠,看來是真生氣了。」

  朱海鵬吐口長氣說:「她右手紋是斷掌,又做的體力活兒,當然有力氣。她一巴掌能把我打倒,可見她的身體不錯,可惜沒把錢留給她。」

  江月蓉笑道:「說你是個好兒子,你一點也不謙虛呀。住在將門巨賈府上,要錢幹什麼?」

  朱海鵬歎道:「老娘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留點錢好應急。」

  常少樂說:「海鵬,你今天受了委屈,找個地方喝兩盅,給你壓壓驚。」

  江月蓉靈機一動,指著三個人身上的作戰服說:「穿著這身衣服,出現在酒館裡,晚報恐怕要登爆發戰爭的新聞了。」

  朱海鵬說:「我今天確實想喝點酒。」

  江月蓉說:「今天的日程只是探視方副司令的病,不知兩位首長肯不肯屈尊到寒舍去消磨半天。有酒,有咖啡,有音樂,有戰爭影片……」

  常少樂說:「還有慇勤漂亮的女主人侍候,我當然很願意。」

  朱海鵬扭頭和江月蓉對視一下,「師座當然願意,主要是用不著掏錢埋單。」

  吉普車帶者一車笑聲,出了軍區總醫院的大門,拐向通向C市的高速公路。

  江月蓉既然已經和方怡達成協議, 這頓家宴自然就被她看做是和朱海鵬之間「最後的晚餐」。豐盛、多彩、悠長,是江月蓉為這頓飯定下的目標。江月蓉用於採購的時時,恰恰夠播完一部美國戰爭片《野戰排》。江月蓉把十幾個菜做出來,《日瓦戈醫生》已播放了一半。家宴開始,已是下午三點鐘。常少樂酒足飯飽打個嗝,中央電視台已經開始播放每日城市天氣預報了,這才意識到他這盞燈泡在這個溫馨的小家裡已經照耀得太久了,站起來說:「海鵬參謀長,我以師長的名義命令你,幫助女主人打掃戰場,我八點鐘還要接見一位重要的客人。」

  朱海鵬一直摸不清江月蓉的底牌,不知江月蓉是否願意他單獨留下,看一眼江月蓉說:「常師長,這個光榮任務還是咱們倆共同完成吧。」

  如果把常少樂也留下來,和朱海鵬的情感史從此就終結了。自己主動提出設這個家宴,難道沒有別的用意?單獨留下朱海鵬,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心裡還在矛盾,嘴卻很快做出了選擇。

  江月蓉說: 「在C師的時候,常嫂子給我誇幾回常師長在家裡的模範表現。你朱海鵬怎麼樣,我還沒見識過,譬帆能不能把碗洗淨。」

  常少樂取了帽子沖朱海鵬做個鬼臉道:「客隨主便,你就掙回表現吧。」後退著拉開門閃了出去。

  八點鐘,常少樂坐出租回到銀河賓館。方怡已經在三號樓門口等了多時了。

  常少樂打個酒嗝說:「小三,你怎麼來了?」

  方怡說:「我剛從醫院回來,想請朱海鵬回去看看他Ma。老太太已經明白打錯了,也想見見她的好兒子。他呢?」

  常少樂狡黠地一笑,「那個老太太這個時候可不會放下當媽的架子,看得出她也敢用針在朱海鵬背上刺上精忠報國。恐怕是有的人想見見朱海鵬解釋解釋吧。」

  方怡伸手打了常少樂一拳,「你還是個長輩呢,沒老沒少的開玩笑。我想見他,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吧?我站在人民廣場喊三聲:我要嫁給朱海鵬!也不會受到什麼譴責吧?」

  常少樂說:「好好好,我鬥不過你。你爸做了透析,情況怎麼樣?」

  方怡說:「好多了。醫生說,要是不過分勞累,估計能熬到春節。朱海鵬呢?」

  常少樂說:「軍區幾個頭兒都希望我們拿出新東西,海鵬下午又去通信團了,說是又做什麼實驗,今天回不回來難說。」

  方怡用狐疑的目光仔細看著常少樂,遲遲疑疑地說:「你可別騙我!常叔叔,你要想喝朱海鵬的喜酒,千萬可別把我惹惱了,到時候我可敢把你的啤酒換成馬尿。」

  常少樂拍著胸脯說:「我怎麼會騙你呢?你如果能和朱海鵬重修舊好,常叔叔又會高興得大醉三天。」

  方怡說:「好,我信你一回。我知道,你和那個朱海鵬,都很看重那個江月蓉,覺得她才是賢妻良母坯子。我爸也說我少了點女人的溫柔和賢慧,長成這樣了,也改不了。方便的話,請你告訴朱海鵬一聲,他娘和他女兒住在我家的事,早就公開了。這件事輿論已有一些猜測和評價。我呢,一開始就是把朱大娘和丫丫當親媽親女兒看。這要是突然間朱海鵬和別的什麼女人結了婚,我的形象是不是要黯淡三分呢?」

  常少樂怔了好一會兒,「朱海鵬絕頂聰明,既然沒讓他Ma和丫丫搬出去,肯定把什麼都考慮到了。你說呢?」

  方怡笑笑,「但願如此吧。我回去了。」

  常少樂說:「小三,你稍等一下。」轉身進了樓,再出來時,手裡多個信封,「這是朱海鵬要交給他Ma的東西,上午出了事,沒交成,你順便帶過去吧。」

  方怡接過信帶上走了。車到一個十字路口遇到了紅燈,方怡拿起信封看,發現封口還是濕的。過了十字路口,她把車停到路邊,拿出手機,熟練地撥打了江月蓉的號碼。遁了之後,她突然又改變了主意,關掉手機,用兩隻手搓搓臉頰,盯著一盞路燈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朝左一打方向盤,隨著車流走了。

  此時,朱海鵬剛剛把碗和盤子洗完,取下圍裙,伸手捶著後腰說:「不干家務,不知道母親們的偉大,幾十年如一日這麼幹,可是個了不起的工程。剛才是不是有個電話?」

  江月蓉早換了衣服,像一隻懶貓一樣躑在沙發上看電視,畫面上正好是前幾年美國越戰片的又一力作《生於七月四日》的著名片斷,男主人公當著全家人的面做掏生殖器的動作,遭到他母親的責罵,誰知掏出的卻是一隻導尿管,他像一個歇斯底里患者一樣,快速轉動輪椅,大聲罵著粗話。

  朱海鵬瞥了幾眼,評價說:「這種反戰情緒,搞得太誇張了,根本沒有反映出美國人的真實。海灣戰爭爆發前,美國有百分之七十八的公民都贊成對伊拉克動武。藝術家,永遠是愛標新立異的。別看了。」

  江月蓉關了電視,直起身子說:「電話鈴響了一下,大概是打錯了。」笑盈盈地看著朱海鵬,「先生勞駕給我泡杯茶。」

  朱海鵬舉手敬個禮說:「是,小姐。」泡了兩杯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歎道:「真不是個活兒,從這點看,留學生很讓人敬佩。」

  江月蓉說:「海鵬,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做這頓飯,又要讓你幹這麼多家務?」

  朱海鵬說:「無外乎兩層意思,一呢,表明你是個合格的甚至是優秀的家庭主婦;二呢,對我這個人再作一些考察。我聲明,累是累點,可我很高興。」

  江月蓉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說:「那只是你的理解。我是想把這一天當成半輩子過,海鵬,真的,我很感謝你。你幫我洗了碗,給我泡了茶,我在天涯海角想起來,會覺得很幸福。」

  朱海鵬看見江月蓉的臉頰上滾過幾顆晶瑩的淚珠,問道:「你,你怎麼了?」

  江月蓉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從你身邊消逝了,永遠消逝了,你會想著我嗎?」

  朱海鵬站起來,又不敢碰江月蓉,走到江月蓉對面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啦?盡說些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嚇我。」

  江月蓉抹了眼淚笑道:「對不起,我想起方副司令和他那個漂亮妻子了。一個女人,能被一個優秀男人這樣愛幾十年,該知足了。」

  朱海鵬說:「我想我也能做到。」

  江月蓉仰起狂放熱情的臉,喃喃道:「我什麼也不怕,真的什麼也不怕!我從來沒有屈服過,從來沒有。可是,我總是憂鬱,猶豫,一個是心理,一個是行動。有什麼惡果;可能什麼也沒有。我確實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呀!」

  朱海鵬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你,你……」

  江月蓉繼續自顧自地說:「我為什麼就不能狠一點;我想那麼多幹嗎,我多羨慕她呀,父親病危,還能冷冰冰談生意!」

  朱海鵬伸手摸摸江月蓉的額頭,「你沒發燒嘛,怎麼盡說胡話。」

  江月蓉緊緊抓住朱海鵬的手,喘著氣說:「海鵬,我說的不是胡話。我還有勇氣想,有勇氣做,真好!上一次你來,我就……不晚吧?你說呢?你心裡沒有笑我吧?你想不想到,到臥室……看看。干載難逢,你不,不要對我說……不。」

  朱海鵬呆住了。他覺得再說什麼都成了多餘,站起來把江月蓉牽起來,伴著鋼琴曲,慢慢走進臥室……

  臥室安靜了下來。江月蓉抬起手擦擦眼淚,把頭埋在朱海鵬的胸上,感歎道:「三年半了,沒想到我還會做!這一下就沒什麼遺憾了。」

  朱海鵬接道:「我也沒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我們確實耽誤了很多時間。演習結束,我們……」

  江月蓉抬手摀住了朱海鵬的嘴,「我們不是已經犯規了嗎?感覺很複雜,我還想這麼過一段。」直起上半身,俯看著朱海鵬,「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一問,你一定要說真話。」

  朱海鵬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點著頭說:「你儘管問,再尖銳的問題,我都會正面回答。」

  江月蓉說:「如果沒有我,你認為你和方家三小姐重組家庭的可能有多大?」

  朱海鵬怔了怔,「我對她有過好感,這些年相處得也不錯。我認為現在已經用不著討論這個問題了,前提變了,我已經有了你。」

  江月蓉托著腮想了想,「基本上算個誠實的回答。下一個問題實際上更尖銳。你想沒想過,娶我這樣一個有特殊身份的女兒對你的蒸蒸日上的前途有沒有什麼不利?」

  朱海鵬瞪大了眼睛看看江月蓉,「我一點也下想隱瞞我的思想,可我不知道這對我們一起生活有什麼不利影響。如果我沒想過這些,我不像個快四十歲的男人了。我選擇了你,這足以表明了我的基本立場。」

  江月蓉怪怪地笑笑,「這個回答,我不是很滿意。不過,我也不準備逼你回答個一清二楚。我再問你一個假定性問題,你不要說這是戀愛中少女才玩的遊戲,你願意為了我,放棄你在社會上已經得到的一切,跟我一起去一個地方隱居,平平凡凡地過下半輩子嗎?」

  朱海鵬感到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換了個睡姿,說:「我不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人,但我又是個可以做到愛情專一的人。年近不惑,真不知該怎麼回答你這種少女式的提問。我想,你說的那種生活對每個人都有魅惑力,想像一下,我也覺得那是一種美。你問的問題實在太刁鑽了,我希望今後我們還是少探討一下這種問題為好。」

  江月蓉平躺了下來,哧哧笑道:「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向你提這些問題了。我曾經很愛情至上過,所以才提出了這些傻問題。十點多了,我是真心誠意想留你在這兒過一夜,可又不得不催你回去……哦,你穿衣服速度可真快!也不想想……算了!你快點回去吧!」

  朱海鵬整整軍容說:「日子不是還長嘛。」

  江月蓉黯然道:「是的,日子還長,我一點也不想動,乏透了。你把門鎖好,自己走吧。」

  朱海鵬輕手輕腳掩了一道門、鎖了一道門,走了。

  江月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喃喃一句:「為什麼不留下來——」兩顆晶瑩透明的淚珠兒,慢慢從兩隻憂鬱的大眼中長出來,滾入雙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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