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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個西南的秋天才像個秋天。沒有往年秋日裡三兩大一場的漸漸瀝瀝兒日不停的細雨,沒有整天價低垂的濃濃淡淡捉摸不定的雲層,秋陽高照,把個滿崗滿壩滿山滿川星羅的青楓、香樟和柿子樹葉曬出一片片北方才能常見的紅色秋景。十幾輛坦克和裝甲運兵車,貼著以急行軍速度推進的步兵長龍隆隆滾進,把一溜塵土和隆隆轟鳴,留在沿河婉蜒的土路上空,給這本就異樣的秋景裡,注入了一股讓人騷動的燥熱。一場規模不小的陸軍演習開幕了。

  集團軍甲種A師一團團長范英明站在一輛運兵車上,在左右兩個中尉的簇擁下,在劇烈的顛簸中穩穩地向前運動。他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朝路邊一指,裝甲運兵車一個急停斜到路邊,碾出的塵土嗆得幾個躲閃不及的步兵劇烈地咳起來。范英明掏出懷表看看時間,瞇著眼盯了一會兒斜掛在桉樹腰間的太陽,這一看,他剛毅的國字臉上,幾顆青春痘樣的紅疙瘩就分外地醒目了。略知這次演習成因的中級指揮官,看到范英明的青春痘梅開二度,多半會暗笑他在這次演習中過於處心積慮了。稍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在一場滿編甲種師圍殲乙種師一個加強團的常規演習中,主攻團團長根本用不著急個火燒火燎,該得的一切,以閒庭信步般的態度,也如囊中取物。 這場演習的成因與A師第八任師長、現軍區第一副司令方英達年底退居二線大有瓜葛,范英明作為方英達的三女婿,又被指定為主攻部隊指揮官,嚴令自己的三個營比原計劃提前八小時進入總攻位置,在別人看來就多少有點費解了。向來以穩重在集團軍中層軍官中聞名的范英明突然冒進起來,其實有難言之隱。他和方怡的婚姻實際上在一年前已走到了盡頭,臉上的紅疙瘩並不是為演習心急上火的產物,而是一個過慣了印板式夫妻生活的青壯男人,停了一年性生活的生理反應。眼下,范英明還顧不得考慮這次獨斷會出現哪些副作用,想的只是能在這次事先就導演好的常規演習中,充分表現出他作為一個陸軍團長的價值。這種價值只能在適度犯規中才能表現出來。既然已經決定在演習結束後和方怡離婚,那就不能在這次演習中循規蹈矩當木偶,日後也不用再背搭上方家戰車又賴一程的黑鍋了。

  范英明扭頭看看停在裝甲車後面的一串摩托,仔細辨認一下路那邊急行軍的步兵,用力拍了右邊那個中尉,大聲命令道:「李鐵,你去前面通知焦參謀長和唐龍,指揮所四點鐘以前,必須能投入使用。我在這裡等等三營。」轉過身又喊:「再快一點,快一點。」

  特務連連長李鐵跳下裝甲車,把騎在摩托上的一個中土朝下一拉,待范英明話音落下,已躥出十幾米,

  唐龍是A師的作戰參謀, 在陸軍學院讀書時已經有軍事論文在報刊上發表,恃才傲物自然是難免的,年近三十尚在副營、上尉的官銜上行走,又難免要經常收穫些懷才不遇。 這種收穫一多, 嘴就沒了遮攔,演習方案一公佈,他忍不住說了句「這像是小孩過家家」,黃興安師長聽到匯報後,就打發他來一團體會一下是不是過家家了。唐龍到一團後,仍不屑參與這種演習中,加上與團參謀長焦守志有些私交,成了一個悠哉游哉動口不動手的君子。用一套理論說服焦守志把一團指揮所設在路旁一農家的新居,免了睡帳篷之苦,又能藉機向即將來一回協助通信工作的女朋友討個好之後,唐龍就叼著煙卷四處閒逛起來。來到路邊,看著步兵們汗水濕透的後背冷笑夠了,忍不住喊道:「加油,加油,一晝夜推進一百四十里,應該發個獎牌!」

  李鐵在摩托上做個特技動作,摩托前輪騰空,繞著唐龍旋了大半圈。

  唐龍躲閃著罵道:「混賬!能這麼開車嗎?你這個范團長的大警衛員,膽敢把首長扔下不管,也不怕『藍軍』搞個擒賊擒王。」

  李鐵齜牙一笑「我哪敢!首長命令,指揮所三點半以前必須能啟用。」抬頭看看正在農家房頂架天線的通信兵,認真說道:「唐龍,指揮所設在民房裡,這怕是你的鬼主意吧?你又犯規了!」

  唐龍淡淡說道:「人家房主盛情相邀,總不能不顧軍民魚水情吧。當年紅軍路過這裡、後來解放軍來剿匪,都把這一家當指揮所用。犯什麼規?」

  李鐵不懷好意笑笑「恐怕是你那龍體金貴,想少受些風餐露宿之苦吧。」

  唐龍道:「主要是為范團長的身體考慮,你沒看這兩天他的美麗痘一天一個樣,叫寒氣一逼,恐怕會生病。誰都能病得,范團長可病不得,主角一病,戲就沒法唱了。」

  李鐵左右張望一下,「積點口德吧!你以後說這種話,可要看看場合,部隊這林子也是啥鳥都有。」

  唐龍又掏了煙點上,仰臉吐幾個煙圈,自言自語地說:「我這話對事不對人。我只是不明白范英明這樣優秀的人,怎麼會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這種演習的弊端,范英明看不出來?想不到他還搞急行軍突進,太不可思議了。」

  李鐵道:「演習計劃不是你們作戰、訓練部門槁的?你是作戰參謀,這計劃怕也浸有閣下的心血吧?

  「你太抬舉我了。」唐龍指指車流和人流,「大白天進行這種沒有空中掩護的突進,我可沒那麼大的膽讓戰士們送死。今天這能見度,飛行員在四十公里開外,用肉眼也能看清是怎麼回事, 可計劃上就是讓C師等著挨打。玩沙盤,這也是學前班的內容。拍成紀錄片,唬唬外行是可以的。用到實戰,就會血流成河。」他搖搖頭接道:「三天後演習圓滿結束,便皆大歡喜了,該升的升,該留的留。我可是要走了。」

  李鐵道:「走走走,說兩年了吧?還是再等等吧。」

  「是金子放哪裡都會發光。」唐龍誇張地吐一口痰,「啊——呸!若是這樣還用淘金嗎?行將而立,等不得了。我可………」

  話說一半停住了,只聽脆生生的女高音由遠而近,唱的是電影《上甘嶺》的插曲。

  A師通信站分隊長邱潔如站在敞篷北京吉普副司機的位置上動情地唱著, 烏黑的秀髮隨風飄著,手裡的鋼盔向步兵揮著,後排三個女戰士東倒西歪成各種姿勢笑著,一車異性的青春氣息,拽得男兵們目光打著電閃,行軍速度車前慢車後快,隊伍在吉普附近擁成一團。

  唐龍站在路邊,咬著嘴唇聽一會兒,看著這動人的情景由遠而近,終於忍不住黑著臉吼道:「唱什麼唱,看什麼看!這是演習,不是拉練。」

  吉普車剎在唐龍面前,邱潔如紅著臉跳下車,戴上鋼,狠狠剜了唐龍一眼,對幾個戰士說:「你們快去調試機器,別叫因為我們,讓這些大首長們當了藍軍的俘虜。」說罷,一個人徑直走向一片桔林。

  李鐵做個鬼臉,推了唐龍一把,朝邱潔如的背影指了指。

  唐龍跟了過去,偷看一眼邱潔如的怒容,嬉皮笑臉說:「本來在路邊接你,看那些戰士直眉瞪眼的膽子太大,沒注意會傷你的面子,今後一定改正。」

  邱潔如仍不理唐龍,步子卻慢了。

  唐龍又討好說:「不是也賠罪了,消消氣。你看這個指揮所怎麼樣?為了怕你再睡帳篷,才選了這個地方,當然打的是擦邊球。女主人一聽有女兵來,把臥室都整理好了。」

  邱潔如這才嗔怪地看了唐龍一眼,伸手奪了唐龍的煙,朝地上一扔一踩,「陽奉陰違,這是今天的第幾支了?電話裡你不是說這次演習本是一場戲,不必投入,不必認真嗎?想不到你的醋勁挺大。」抿嘴咬唇低了一下頭,再抬起來就換了燦爛的笑,「書上說,吃醋的男人才算在愛情中,你及格了。」

  唐龍跟著邱潔如走出桔林,並沒發現范英明的裝甲車已朝指揮所這邊開來,追兩步問道:「咱倆的事和我轉業的事,你爸是如何指示的?這才是頭等大事。」

  邱潔如玩皮地一笑,「你既要熊掌又要魚,事情不好辦了。我爸說了,邱家的女兒只能嫁給有出息的軍官。」

  唐龍搓著手道:「曾經當過兵還不夠嗎?你走慢點,咱談的是個人軍事機密。你沒對你爸說我這兩年小試牛刀,在證券市場上的赫赫戰績?晚走一年,咱們這小家至少損失三十萬。」

  邱潔如看夠了唐龍的焦急,自信地說:「我要嫁誰,我爸怕攔有住。這件事你就別發愁了。我爸說,你要拿出三個能說服他的必須離開部隊的理由,他就幫你脫軍裝。」

  唐龍大喜,掰著指頭說:「第一,我今年二十九,才是個副營職參謀,你爸二十九歲, 飛行團團長已經幹得不耐煩了;第二,我對A師這種現狀十分悲觀,個別優秀的人,無法改變它,說嚴重一點,在這裡等待,等啥怕都像是等戈多。就拿這次演習來說,各種人的內在驅動力,剖析出來讓人心寒。恐怕團以上的幹部思維的基礎都是一個:今年十二月二十五號,方英達副司令就到退休線了。」

  范英明這時已經走到唐龍身後,站下了。邱潔如突然發現了范英明,一時也沒反應,呆呆的目光越過唐龍的肩頭,盯著那張在鋼盔的陰影裡越發顯得成熟陰鬱的國字臉。

  唐龍繼續說看:「一個蘿蔔一個坑,軍區第一副司令,近幾任都由這個集團軍軍長升任,大家都在琢磨方英達下野後的事。於是,這種演習在九十年代中後期也能搞起來。目的呢,是讓方副司令高興。我分在總部的同學告訴我,這次軍委擴大會,就是下決心走科技強軍、質量建軍這步棋的。弄不好,這回馬屁要拍在馬腿上了。」

  范英明忍不住接道:「上尉同志,你的分析可算是入木三分,不過還不夠細。」轉過身冷冷地看看唐龍,見唐龍一臉尷尬低了頭,僵硬地笑笑,接著說:「有一點你可能是對的,如果嚴格按計劃演習,方副司令肯定不高興。謝謝你幫我下了這個決心。」扭頭喊道:「李鐵!」

  李鐵跑步過來。「到」字像打個旱天雷。

  范英明道:「你去通知三營,天黑前向左前漂移五公里。」再轉身盯看唐龍看:「唐參謀,你到一團是協助工作而不是指導演習,不知我記錯沒有?」

  唐龍仰頭立正答道:「演習期間,唐龍無條件服從一團首長指揮。」

  范英明繞著唐龍轉半圈,「那你的位置就是作戰參謀,而不是現行體制和作戰計劃的評論員。我問你,把指揮所設在民宅,是誰的決定,有什麼必然的理由?」

  團參謀長焦守志走幾步答道:「是我決定的。」

  唐龍進入了正常狀態,立正說道,「是我向焦參謀長建議的。這幢民宅的位置,正對著前面的山門,山口那邊是師演習指揮部,中間無山丘阻隔,便於上下通信聯絡。再一點,利用民居偽裝,還能增加指揮所的隱蔽性。」

  范英明真的左右前後走動著看,看過後不再糾纏這事,返同來又問:「藍軍現在的態勢如何?」

  唐龍有些倨傲地答道:「通過偵察,可以判定藍軍在嚴格按照演習的戰役部署行動,沒有任何像你今天的諸多靈活機動,正在A師的扇形包圍中,作束手待斃狀。」

  范英明道:「如果這是戰爭而不是演習,如果你是我方最高指揮官,你現在會如何做。」

  唐龍淡淡答逍:「趁敵在該地區立足未穩,傾全部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聚殲之。」

  范英明點點頭道:「你是一個優秀的作戰參謀,就按你說的辦。你電報師指揮部,稱一團已做好一切戰役準備,建議提前十六個小時發起總攻,如二團三團尚未到達指定位置,一團擬單獨發起一輪攻擊,以增加這次演習的對抗強度。」

  唐龍呆呆地望著范英明,沒做反應。范英明是想改變一下這次演習的性質,這是唐龍沒想到的。

  范英明疑惑地看看唐龍,「是我的命令沒說清嗎?按李鐵的辦事效奉三營現在已開始行動了。唐參謀,這可能是不拍到馬腿上的唯一辦法,你去起草電報吧。」說罷,朝裝甲車走去。

  邱潔如感歎道:「當團長就這麼凶啊,不是凶,是一種味兒。阿龍,你身上還少這點東西。」唐龍歪頭斜了邱潔如一眼,沒說話。

  焦守志慌忙追上范英明,謹慎地提醒道:「老范,這麼做是不是有點過呀?」

  范英明望著漸漸大起來的太陽,輕歎一句,「都在說我是這次演習的最大受益者,我不爭辯,我只想證明我不是一個受人擺佈的木偶。何況這只是一個建議,一個基本上無望被採納的建議,談不上過不過。」

  焦守志又道:「老范,近來你脾氣有點大,唐龍是個人才,又是師裡派下來的,涵養也不錯。」

  范英明笑道:「你也會拐彎抹角了。人才倒是個人才,這種浮躁而有才的年輕人捧著捧著就捧成趙括了,將來只會紙上談兵。我的越位只是以一個團長的名分給一個師作戰參謀一點難堪,恐有急於當師長的嫌疑。我知道人言可畏,有時也顧不了它了。」

  團的請示電由機要參謀先交到八師政委劉東旭手裡,此時,師長黃興安正在一面牆的地形圖前聚精會神研究戰場兩軍態勢。 本來像A師這種甲種師,兩年前已裝備有先進的自動化指揮系統,但因這個系統在全軍區師一級單位獨此一家,唱不起對手戲,加上師、團級主官已習慣地圖作業,這個系統一直沒能被充分利用。黃興安學了簡單的操作後,覺得用計算機指揮沒有用地圖來得簡便且有味道,加上用這個系統指揮作戰,還需

  要學會或懂得幾個專業的基本知識,便沒再重視這個指揮系統。他不止一次表示對毛澤東靠地圖指揮打出一個鐵桶江山的無限欽佩,並由此多次強調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和人定勝天的傳統思想。 一師之長的行動,潛移默化地影響著A師各級指揮官的戰爭觀念。 這次常規演習,A師那個計算機指揮系統都在各駐地閒置著,各級指揮所掛的仍是大大小小的地圖。演習按導演部的部署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黃興安便終日待在作戰室,面對巨大的地形圖,追思那些叱吒風雲的人物曾經創造的戰爭奇觀。 在A師師長的位置上已穩穩當當熬過了三年,眼下又遇到方英達副司令退居二線的節骨眼上,黃興安知道穩妥是上上之策。在他看來只要這次演習不出事故,他走進軍一級領導班子,只是個時間問題。

  師政委劉東旭讀了電報,臉上浮出演習開始以來從未有過的興奮。由軍區宣傳部副部長升任A師政委只有半年多, 尚未趕上一次軍事演習。在政治機關待了二十餘年,老成謹慎的性格養成了七八分,這次兼了「紅軍」政委一職,剛進入角色,他就有了撲面而來的舞台感,心裡也懷疑過這種演習的效果,但沒露出絲毫,生怕讓人感到自己的外行身份。眼和腦子這幾天一刻也沒閒著,看多了想多了,懷疑也聚多了,多得幾次都要噴薄出來。一見范英明的電報,劉東旭立即判斷出這是對這種演習效果懷疑的另一種表達,心理上已與范英明坐到一條板凳上了。

  劉東旭伸出手指彈一下電報,向黃興安走去,邊走邊說;「黃師長,一團來電,請示提前發起總攻,我看這個想法不錯,水無常形,兵無常法嘛,」

  黃興安接過電報仔細看了一遍,用紅鉛筆在「一團擬單獨完成」下面重重畫了一道,抬起頭笑著說:「劉政委,你在軍區機關,常觀摩大的演習吧?」

  劉東旭用手扶扶眼鏡腳,也笑著說:「很少,觀摩過幾回,也是外行看熱鬧,這件事當然是由你來定奪,只是范團長想的也有幾分道理,似乎不該一口回絕吧?」

  黃興安爽朗地笑出聲來,「劉政委,劉政委,你我正班長副班長副班長正班長在政治軍事上合作大半年了,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打仗要死人,這演習組織得不好也要死人。這種演習的目的是檢驗甲種師的基本功扎不紮實,像范英明想的這樣,不和藍軍打個招呼就衝上去,不打爛幾百個頭才怪呢。」

  劉東旭似不甘心,脫口說道:「這一次不是實彈演習,估計不會出亂子。」

  黃興安又用鉛筆朝紙上點點,「這一點也沒估計錯。范英明也沒說大話,一團衝上去,也能把常少樂的一團硬吞掉。不和藍軍打招呼,我敢和你打個賭,一個加強營今晚拉上去,也能把藍軍解決了。」

  劉東旭有點吃驚, 「不行吧?這次C師配屬我們演習的是一個加強團,演習前一段不過損失兩個半連,一個加強營怕啃不動吧?」

  黃興安又指著劉東旭大笑起來「這是演習!你說的是戰爭。你站在藍軍立場上一想,不是早當俘虜早安生嗎?你要是看見常少樂在軍部為爭當一次紅軍發的那個脾氣,你就知道我說的一個加強營已經是優勢兵力了。」

  劉東旭有些天真地問:「你說藍軍就不做一點抵抗了?要是這樣,演習的意義在哪裡?」

  黃興安認真解釋說,「如果是團與團之間戰術對抗,藍軍也會拚命的。這次演習目的實際上是檢驗我們師的戰役作戰能力, C師完全是配角,說白了,就是我們的靶子,炮轟槍打,選擇權在我們。他們不過是能活動的靶子而已。」

  劉東旭又拿起范英明的電報看看,說:「我有些明白了,范團長這麼做就改變了演習的目的,檢驗的就是一團的戰役作戰能力。」

  黃興安一擂桌子,嚴肅他說:「對,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范英明總是等不及,當了主攻團團長還不滿意,就想過頭了。當然,只動個一團就解決了問題,你我更該高興。可我們事後怎麼向簡團長、王團長支待?他們的幾千人不變成拉練了嗎?就這麼一個梨兒,只有分吃了才好。再說,這樣做,日後常少樂見我們,還不恨得要生吞活剝?我們一個師吃掉他一個團,他認栽,要是一個團吃掉他一個團呢?這就過分了。」

  劉東旭苦笑一下,「軍事上我還得好好學習。是我糊塗,沒弄清演習其實和象棋一樣,要車走直路炮翻山馬走日子象走田。范英明這麼做是不懂馬別腿不能走,所以該提醒他。」

  黃興安一拍巴掌道:「劉政委,你能這樣想就好了。范團長的積極性還是值得表揚的。方副司令要來視察這次演習,這種機會不多了,小范想好好表現表現,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老劉,你看是不是這樣給一團回電:按原定方案繼續演習。你們的方案是積極的,已報導演部供參考。」

  劉東旭說:「可以吧。不過,換成真正的戰爭,那就是有兩個導演部了,吃掉人家一個團,談何容易!」

  黃興安友好他說道:「老劉,我也從來沒把你當外人,你這些話在這兒說在這兒了。方副司令年底就到站了,A師是他的老部隊,他做過第八任師長。說句心裡活,這種演習的確弊大於利,它的前提是貓抓老鼠,無法體現戰爭的劇烈對抗性。可這是軍部造的計劃,又報軍區批准過的,我們只能執行。好在我們扮的是貓。方副司令去北京開會前,還打電話說要來觀摩觀摩。這種時候,可不敢添亂。老師長一慣表現你說的兵無常勢,說來就來、脾氣又壞,人要到點了,就更不好揣摸。」

  劉東旭聽了黃興安的分析, 也感覺到事情有點棘手,來A師半年,只是在開會時和范英明見見面,談不上有什麼深交,對范英明發這樣一份請示電的用意也不敢妄下斷語了,如果范英明真是想獨吞這顆梨子,演習結束後,可就有數不清的思想政治工作等他去做了。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老黃,你在這兒坐鎮足夠了,我到部隊去看看,強調一下群眾紀律,別讓咱這遊戲攪得四鄰不安。」

  「周到,周到。」黃興安站起來說,「我會和你保持熱線聯繫。要是方副司令來視察,你可要及時趕回。這樣的方式見首,機會不多了。」他走過去親熱地拍拍劉東旭的肩。

  A師一團在演習第二階段開始以來的異常行動,早就引起導演部成員、A師參謀長高軍誼的高度重視。這個陝北黃土高坡之子年齡已處副師的危險高齡區,如一年內到不了正師位置, 這輩子恐怕無法圓將軍夢了。高軍誼這個靠實幹在A師一步一個腳印成長起來的敦實的紅臉漢子,一身的精明完全被體形掩藏了,惟獨一雙小而細長的眼睛能洩露他內心的真實消息:對未來更加輝煌尚有希冀,更多的則是志得意滿的溫和了。范英明帶一團搞急行軍式突進,高軍誼佯裝不知,但接到一團的請示電,那就得表明自己的態度了,因為一團借演習搞強度訓練不涉及一團以外人員的利益,而提出提前進攻,就會帶來混亂。這卻是高軍誼不希望看到的。

  看見C師一團參謀長出了導演部, 高軍誼走過去,壓低了嗓子時集團軍作訓處長、演習導演部副主任趙中榮說:「范英明擺出的架勢像是要逞英雄,這事導演部得管一管,不能過分偏向一團。」

  長得白淨微胖的上校趙中榮一身的精明能幹在舉手投足中都會綿綿洩出,鼻樑上架的小巧的金絲邊眼鏡不是近視鏡更不是老花鏡,它的作用在於掩飾主人眼睛裡隱現的可能會傷害到別人的鋒芒。知道用兩片平光水晶石改變些許形象,證明趙中榮是那種對自己、對環境都瞭如指掌的早慧的人。

  趙中榮極快地眨幾次眼睛,平和他說;「這事能管嗎?你的位置又特別,管了更不好。」

  高軍誼忙問:「你這是啥意思?」

  趙中榮耷拉著眼皮道:「老高,別忘了我是西安人,一個省的人,腦子都差別不大。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集團軍下一步的變化。陳軍長接方副司令的班,沒跑。董參謀長還有幾個月才能從國防大學回來,總部來過渡的金參謀長就回京了。二十八年來, 除了方副司令直接由A師師長直升軍長,其他的軍長都由參謀長接任。金回北京,那是為董騰位置。」

  高軍誼打斷道:「你別拐彎了。」

  趙中榮說:「老高,這裡也沒旁人,我也想說點心裡話,我這正團到年底也滿三年了,也該動動。你說我動到哪裡好呢?」彎子繞得更大了。

  高軍誼道:「集團軍那麼大,你老弟又是陳軍長的得力助手,自然是全軍最好的位置。」

  趙中榮低頭想了一下,「你覺得劉東旭這個人好不好相處?」說的像是更不著邊際了。

  高軍誼道: 「挺好的一個人,來A師半年,和常委一班人都挺合得來。我把你嫂子她們的戶口辦到C市, 有的人幾年抓住這個小辮不鬆手,到劉東旭才把這事按下去了。」

  趙中榮冷笑道:「A師如今是黃師長的A師,劉東旭這樣聰明的人,自然懂得眼下在A師如何當政委; 充分尊重黃興安,黃到軍參謀長的位置上,以後遇到劉東旭的個人問題,當然會開一路綠燈。你現在就欠了劉東旭的一份情,等你當了師長,A師就成了劉東旭的A師了。」

  高軍誼沒想到趙中榮打了半晌飄忽派太極拳,還能在最後一指頭點在他的腰眼上,下意識地扭頭看看敞開的門,索性裝作小學生的樣子問道:「你說這種可能還存在?我今年已經四十六了。」

  趙中榮道: 「A師的光榮歷史你比我更瞭解,你大概不會不知道,自五五年以來,A師的師長也都由師參謀長接任吧?到時候,上有劉東旭壓你,如果參謀長也不和你合作,這師長可就不好幹了。」

  高軍誼也不遮掩了,「這次演習,實際上是為范英明接我的位置鋪路的,你在軍機關比我更明白。我這一輩子能有今天,也知足了。將軍?祖墳上也沒冒那股煙,想到那一步,非得上邊有人不可。我兢兢業業當師長,范英明想往前走,總不能把我一腳踢開吧?不瞞你說,我只會走這種笨棋。方副司令退了二線,范英明說不定能坐火箭上。准不知道他一直把范當兒看!」

  趙中榮吃了一驚,下由得重新打量了高軍誼一番,噴噴歎道:「老高,今天才算聽到了你的真心話,想得深呢。問題是黃師長只比你大三歲零四個半月,董參謀長怕是要在軍長的位置上干到退休的。黃興安一旦當了軍參謀長,想升正軍,還得想別的辦法。所隊你的出路只能是以成績調出集團軍。常少樂今年五十三後年到站。弄不好,你恐怕只能去接他的位置。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總不能讓你擋住范英明的道吧?防止這種結果,只能避免范當師參謀長。」

  高軍誼還沒這樣考慮過, 聽得心裡有點發虛,歎口氣說道:「你肯到A師嗎?我巴不得你能來。可范英明能答應嗎?就說這次演習,這導演部不過是襯托范英明的葉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知足吧。」

  趙中榮站起來走一圈,「老高,難得我們這樣投緣。你要是認命了,也不會對范英明提前進入一線這樣敏感。人家能組織這樣大規模的演習,咱也該好好利用利用這件事。我看不用管范英明出不出風頭,你只用讓簡凡的二團磨磨洋工,我只用煽得C師一團打瘋了, 范英明就會付出慘重代價,一個團外加一個摩步加強連想吃掉C師一個團,可能嗎?」

  高軍誼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盯著趙中榮死看一會兒,像是已經經不起這個計劃的誘惑,顫著嗓音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可能把范英明怎麼樣?」

  趙中榮得意地笑了,「如果范英明不再是方英達的女婿、得罪了他又怎麼樣?一個團長還能把師長、參謀長掀翻嗎?」

  高牟誼眼睛一亮,「你快說說是怎麼回事,消息可靠不可靠。」

  趙中榮說:「范英明要算是個血性漢子,總不能對戴綠帽子的事沉默吧?三小姐方怡恐怕早紅杏出牆了,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在幾年內,坐上台灣獨資有上億資產的大公司總經理的寶座。也就是說,方恰下一步就要成為台灣大資本家的兒媳了。我小姨妹的小姑子是C中白雲幼兒園的老師, 說方怡幾次去接她那瘸了腿的兒子,都是昌達公司董事長親自開的車……」

  陸軍學院戰役教研室主任、軍區演習觀察組副組長朱海鵬上校走進來時,趙中榮正在談范英明和方怡的關係。身高一米八0、長相和身材一點也不沾上腥氣的農民之子朱海鵬十年前也是A師響噹噹的少壯派風雲人物,二十五歲就在《軍事學術》和《軍事研究》上發表引起軍區和總部首長關注的長篇論文,在一個師的影響力,差不多等同於五級地震。五級地震沒有破壞力,卻能讓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它發生了、存在著。一個在十年前就鼓吹中國軍隊向西方學習的連級軍官,在做派上也有些西化,被入善意地略帶點諷刺和幽默地在背後譏稱為小巴頓,那是自然而然的事。當然,誰也沒去細想朱海鵬和巴頓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比如朱海鵬肯定不會因為鞭打土兵遭解職,比如朱海鵬絕對不會因為發現士兵的床板和蚊帳間鑲貼一張印著豐乳肥臀只穿比基尼泳裝的風騷女人畫而大發雷霆。更多的時候,朱海鵬體現出的是中國式的溫和和中庸。當年,范英明先他一步當了A師一團一營營長,就絲毫沒有影響到朱海鵬和范英明間的惺惺相惜的友誼。他們兩人間的關係變得微妙、充盈看類似敵意的味道,完全是因為方英達三女兒方怡的介人。如再深究,責任就該由方英達來負,因為那時他只有一個女兒了,卻讓方怡在范英明和朱海鵬之間自由自在選一個做丈夫。這個決定很不合方英達的個性,很優柔寡斷,原因恐怕是他也分不出范、朱二人的高下,把矛盾踢給了女兒。方怡那時正在開始品味男性魅力的年齡,自然有一手握熊掌一手抓魚的些許貪婪,使這項擇婿工程拖了一年,且有無限期拖延下去的危險。方英達這才要求女兒在一個月內作出決斷。方恰嫁給了范英明,朱侮鵬只能在A師扮演一個情場失意的悲劇角色。當那時在A師當師長的陳皓若告訴方英達,朱海鵬很快娶了家鄉鎮衛生院的一個小護士後,方英達決定改變一下朱海鵬的環境彌補因為自己的猶豫不決帶給朱海鵬的傷害。於是,朱海鵬才在A師上下的視野裡淡出。 誰都不明白,事情的真相是朱海鵬那時正面臨忠孝不能雙全的困難。作為獨生子,在父親突然病倒、喪失了勞動力後,是不能全心全意追求愛情的完善的。因此,方怡最終選擇范英明給朱海鵬帶來的打擊就是有限的,小護士田梅蘭卓越的表現,很快讓朱海鵬心滿意足。這些年朱海鵬在田梅蘭的強有力的支持下,把自己的軍事理論家的形象塑造得已鬚眉畢現了。一年前,因為田梅蘭在一次車禍中長眠不醒,朱海鵬的生活傾斜了,他不得不花很大的精力考慮母親和女兒的未來。加上他的人生理想絕不是只當個軍事理論教官,而成為叱吒風雲大將軍的可能又並不存在,朱侮鵬最近已在考慮脫軍裝的事。因為以他在部隊拿的微薄的薪水,無法讓他盡到為人子、為人父的雙重責任。

  因為和范英明、方怡有過一段桃紅色的關係,趙中榮的話就像細針一樣尖利,字字入了朱海鵬的耳。一時間,朱海鵬僵住了,當了一會兒密談的偷聽者。當他從那些字裡行間品出趙中榮別有一番意味時,他感到了這個場面的尷尬,急中生智重重地咳一聲,搭汕道:「很對不起,聽到了末尾兩句,這件事我也聽說了。真的是世事難料哇。我想打個電話。」

  趙中榮見有台階,順著下來了,開玩笑道:「海鵬兄,你不想和三小姐試試破鏡重圓?當年,聽說你也是熱門人選呀。」

  朱海鵬笑道:「那百年的事了,休提起。」

  趙中榮朝門口走去,「老高,你別聽他口是心非,咱們迴避一下,讓海鵬兄先在三小姐那裡掛個號。綠機子可接地方線。」

  高軍誼哦哦著站起來也走了。

  朱海鵬揚手道:「別別,下邊有情況報來,我咋辦?」

  趙中榮扭頭笑道:「陳軍長回軍部等方副司令,演習按部就班,這會兒不會有重要情況。你放心掛你的號。」

  朱海鵬早就看清楚這次演習是個人利益驅動的結果,趙中榮和高軍誼的密談再次證明了他的這種判斷。和平太久了,軍人這個職業已經變成一種純粹謀生的手段了。既然是謀生,個人利益就成了最主要的目的。隨觀察組來到演習區後,朱海鵬從導演部所帶設備上,也看出了演習與軍隊的整體利益毫無關聯,不然的話,一場九十年代中後期的演習,絕對不會只帶七八十年代的落伍的裝備。心境變壞後,他甚至忘了自己還想借這次演習鬧出點大響動的雄心, 也沒和C師常少樂師長通話,站著發了一陣呆。

  正在這時,綠色電話機鈴響了。朱海鵬拿起話筒一聽,那邊自報是黃興安。

  朱海鵬說:「趙副主任剛出去,我叫他去。」

  黃興安親熱他說:「是海鵬主任吧?」

  朱海鵬面露驚訝,「黃師長,你怎麼聽出是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已經四年多沒見了。」

  黃興安道:「你的聲音隔十年八年也忘不了哇。這次你來觀摩A師的戰役演習,可一定要在方副司令那裡多美言。 雖然你走了多年,我可一直是把你當A師的虎將看待呢。」

  朱海鵬忍不住哼一聲,「這種演習,多年不搞了,一搞就是一篇錦繡文章,用不著錦上添花。再說,我一個小小教研室主任,也沒有資格對這種演習評頭論足。」

  黃興安像是根本沒聽出朱海鵬話中帶剌,依然十分親近他說:「老弟太謙虛了。全區誰不知道在作戰和訓練上,你能當方副司令一半的家?我打電話不為別的,只是想問一下方副司令從北京回來沒有,要是回來了,我們也好先做個準備。」

  朱海鵬聽得心裡有了氣,眼珠了轉轉,咬咬嚙唇說:「黃師長,這次我來觀摩,雖是方副司令點的名,但觀察組就有四個人,我的評價影響力有限。方副司令怕是已經回來了,聽說陳軍長已經去接他了。他的方式向來很別緻,我猜他肯定要直接來演習現場。這可是他任上最後一次視察演習了。」

  黃興安聲音有點變,「謝謝你的情報,我一定好好安排,讓老首長看個滿意。」

  朱海鵬本要放下話筒,像是意猶未盡,又即興說道:「部隊點驗過沒有?」

  黃興安忙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老首長的意圖了?」

  朱海鵬隨口道,「方副司令是真打過仗,要退下來了,我想他肯定不會放過感受一下槍林彈雨的機會。要是點驗得不仔細,空爆彈中混上個把真傢伙,這個……我只是猜的,不過他真要去一線,你們也可以攔嘛。」

  黃興安放下話簡,看著地圖的眼睛發直了。方英達要做的事,集團軍可沒一個人能攔得住。從駐地開拔前,師裡已經組織過一次點驗。可演習已進行近一周,人員來往不斷,會不會又出現新的事故隱患呢?近幾年的官兵關係也大不如前了,還是謹慎一些好。他喊來一個參謀道:「給各團發個命令,今晚八點以前,部隊再組織一次點驗,嚴格查找事故隱患。」

  朱海鵬和黃興安通了電話,很疲憊的樣子出了導演部指揮室,喊了正在和軍區訓練部部長、演習觀察組組長童愛國說話的趙中榮:「趙導演,平安無事,再貽誤戰機,本人不負責。中間黃師長問方副司令行蹤,我講了陳軍長正接他來戰區視察。消息沒傳走樣吧?」

  趙中榮開玩笑說:「看你蔫得像個軟茄子,怕是沒候補上吧?」說笑著,和高軍誼一起進了指揮室。

  朱海鵬朝窗外望去,只見一輛越野吉普正朝這邊開來,轉身對童愛國說:「童大部長,對我區第一主力師這次戰役演習感受如何?」

  童愛國大校意味深長地笑笑:「站在訓練部長的角度看,我相當滿意。一團的整體素質,放在全軍也是超一流的,一天一夜推進近七十公里,速度是二戰後期巴頓軍團推進速度的近五倍,

  比俄軍九十年代平均日推進速度高出十公里,可以和美軍比一比了。」

  朱海鵬間:「站在作戰部長的位置看呢?」

  童愛國道:「我現在是訓練部長,而不是作戰部長。」

  朱海鵬伸手搗了童愛國一拳,「少耍滑頭。以你的眼力,會看不出這是耗資百萬而百無一用的花拳繡腿,可你竟大筆一揮批了這樣一個計劃。大道理不講了,拿這一百萬,可以使一個甲種團實現指揮自動化。」

  童愛國委屈道:「我的大理論家,你可別冤枉了好人。自從我當了訓練部長,訓練費可是一分錢也沒打過這種水漂。 這次演習費用,軍區沒拿一個子兒,A師出大頭,軍裡出小頭,請我們來捧個場,我們敢不來嗎?再說呢,人家這個計劃是先送軍區白副參謀長畫圈的,白少將畫了圈,童大校敢不畫嗎?」

  朱海鵬冷笑一聲,「一個師拿六七十萬做這種官樣文章,就不心疼?這要多少個戰士養幾年豬種幾年菜呀!說白了,不就是想讓方副司令退二線前高興一下嗎?我看未必。你也該給方副司令提前匯報匯報。不說了,看來我是迂腐透了。」

  童愛國搖頭說:「可怕的是促成這場演習的原因根本無法找出來。我也不是表白自己,幾個節骨眼,我都想越級向方副司令反映。每次他都不在。這也是天意吧。」

  一個精精幹干的中尉走進來,面對朱海鵬和童愛國敬個禮,把一個紙條遞給朱海鵬道:「朱主任,常師長說如果方便的話,務必請你今晚去一下。」

  朱海鵬展開紙條,探頭過來的童愛國已念了出來:「『頭鷹的眼睜開了。』這是什麼意思?」

  朱海鵬登時精神煥發,收起紙條,神秘他說:「這也是天意。這支部隊總還有敢捨身家性命求發展的人。如果不是看到這種希望,這身軍裝我一天也不願穿了。組長同志,請你批准我到C師『前指』走一趟。」

  童愛國說:「你是觀察組副組長,你本來就有權到處觀察觀察。看你的樣子,像是吃了興奮劑。你要幹什麼,能告訴我嗎?」

  朱海鵬傷感他說:「不是我信不過你,這事你知道大早沒好處。我是想讓這一百萬演習費花得值得,具體你就別問了。很可能這是我在軍隊的最後一次亮相。趙連長,咱們走。」

  童愛國等朱海鵬跑到北京213跟前, 忙追過去喊道,「海鵬,你說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

  朱海鵬探頭說道:「這件事如果砸了,明年咱們就是軍民魚水關係了。」

  吉普猛地躥了出去。

  C師師長常少樂就在附近的樹林裡等朱海鵬。

  常少樂一上車就說,「我要拉你去喝幾盅,這兩百多萬投進去,我可是壓上了身家性命。」

  朱海鵬接道,「還有一個職業軍人的沉浮。」

  常少樂捅了朱海鵬一肘子,「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五十三歲的正師,只有沉沒有浮。」

  朱海鵬用欽佩的目光看著常少樂,「要是有識才的,只會讓你浮出來。這一周看到的、聽到的,太讓我失望了。我就想,你們能壓上身家性命,把兩百萬投進去,我也該壓上身家性命,讓這兩百多萬在合適的時候放出光來。」

  常少樂笑道:「這兩年沒你這個忘年交不停地打氣,我可撐不下來。不服高科技是不行,我一看那玩藝兒,整個懵了,黃興安的整個部署真清楚得跟照片一樣。」

  朱海鵬說:「這場演習真是時候。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方副司令可能會喜歡看這個節目。」

  常少樂問道:「是什麼節目,你能說說嗎?」

  朱海鵬道:「這要看A師配合得怎麼樣了。沒想到江月蓉用十幾天就把它調試出來了。」

  常少樂笑道: 「C師若能打個翻身仗,你和江小姐都是大恩人。我呢,也替你做點工作,已經打探出來她如今是一個人帶著女兒過。你們倆現在還是江總、朱主任這樣叫,彬彬有禮。我想當個紅娘、促你們兩家合一堆過,用這方法還你們的情。你看行不?」

  朱海鵬說:「你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大戰在即,提說這種事。實話對你說吧,我早就判斷出她是單身女人了,她恐怕也猜得出我也是光棍一條。叫江總、朱主任,只是還沒捅破那層窗戶紙。你想用當紅娘還情,太便宜你了。」

  常少樂撓頭笑道:「我的眼拙,第一回你帶她來,我看你像是第三者插足。你們認識小一年了,真的就沒談家長裡短?」

  朱海鵬道:「談,只談各自的女兒。」

  這個時候,方英達乘坐的直升機徐徐降落在集團軍軍部禮堂外的一片草坪上。陳皓若軍長等人已早早迎在那裡。

  方英達結實魁梧的身體踏上幾個戰士飛快抬過去的台階,仰起剛毅、堅韌的泛著高原紅一樣的臉,瞇著炯炯有神的大眼看看在藍天上飄動的一群群綿羊一樣的雲朵;一頭雪亮的白髮像一面生命之旗,隨風飄揚;兩道半黑半白的濃眉,使方英達更添幾分通常講的仙風道骨般的神韻。他的臉色紅得有點不正常,透出的信息只能讀作疾病或過度的疲倦。他慢慢走下四五級台階,中間略作停頓,兩眉蹙了蹙,面部肌肉紊亂地跳跳,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不過,他一直挺拔地走著,點頭向站立排的下屬致意。突然,他的右腿一頓,身子向右一歪,右手下意識地摀住了右腹。一個上尉一個箭步過去扶住了方英達。

  方英達慢慢扭頭,威嚴地盯住上尉,慢慢說道:「我自己不會走路嗎?」

  上尉訕訕地鬆了手,閃在一邊。這突然的變故,使平素的寒暄無法進行了。陳皓若少將只好跟著方英達走。當陳皓若發現方英達沒有走向草坪外停放的奧迪轎車,而是朝禮堂走時, 不得不開口說話了:「方副司令,你從北京飛回C市又直接從機場飛到這裡,四個小時了,還是先到招待所休息休息吧。」

  方英達腳步沒停,臉微微偏向陳皓若說:「不是趕著看你們這場演習嗎?先把演習方案拿來我看看。給我泡杯熱茶來。」

  幾個參謀幹事飛快地跑走了。方英達剛在禮堂落座,一個漂亮的女戰士就跑步過來把茶杯擺在一把椅了上因為慌張,茶杯蓋子掉到了地板上,一聲清脆的丁當,像定身咒語一樣,把大廳的人都定在原地。

  方英達彎腰揀起沒了握手珠的杯蓋,笑著說:「小鬼,沒關係,你還是個列兵嘛,要學會沉著,錯就少了。你們都坐呀,站著幹嗎?」

  只有陳皓若挨著方英達側身坐下了,其他的校官尉官都站著。女兵早流了眼淚。

  方英達和藹地笑笑,「小鬼,哭鼻子可不好,已經是列兵了嘛。」

  女兵嗚地一聲,掩面朝門外跑去。

  一個中尉追幾步,喊道:「回來!」

  方英達擺擺手說:「蠻有個性,像我家小三小時候,你們不要為難她。」

  方英達的隨行秘書梁平一見方英達有了笑臉,自己坐下來,招呼道:「坐下吧,坐下吧,又不是沒位子。」

  方英達呷口茶水,朝沙發上一仰說:「形勢逼人呀。這次會正式確定了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發展方針。陳軍長,這次演習、都有哪些新鮮的內容?」

  陳皓若還沒回,參謀已將演習方案送到方英達手裡。方英達仔仔細細看了前兩頁,後面便不耐煩了,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把演習方案重重地拍在椅子上,側過臉盯住陳皓若看。陳皓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方英達也站了起來淡淡地說一名:「陳軍長,你們的閒錢不少嘛。」邁步向外走,「還是看看演習情況再評價吧。毛主席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這話是絕對真理。 陳軍長,你和我一起去吧。或許這種演習也有了新東西,這幾年A師的裝備也算說得過去了,前年配了自動化指揮系統,三個月前戰場微波監視系統也下發了,用這種辦法演練一下也好。」

  陳皓若下著台階說:「吃完飯再去吧,你也該休息休息。總攻時間是明早八點,你在軍部歇一晚也來得及。」

  方英達徑直走向飛機:「晚飯到軍『前指』吃。」

  陳皓若硬著頭皮跟了過去。方英達的期望顯然與演習的實際情況相差太遠。事到如今, 演習已進入單行道,無法改變了。陳皓若怎麼也想不到,乙種師C師正準備刮起一場風暴。

  常少樂、朱海鵬下了。不由得被眼前的迷人景象吸引住。指揮所右側本是一片低矮的香樟林,偏有幾棵高大挺拔的銀杏上立在香樟群中。銀杏樹下,江月蓉身穿一套白色套裝,慢慢在銀杏樹下行走,不時仁立樹下,仰臉凝望高高的樹冠。此情此景,朱海鵬一下就想起了法國風景派畫家柯羅的那幅著名的風景畫《蒙特芳丹的回憶》,正在想眼前這幅景色和名畫有哪些不同,腰眼處被人捅了一下。

  常少樂推朱海鵬一把,壓低嗓子說:「眼看著是在懷春嘛,這時候進攻,書半功倍。」

  朱海鵬紅了臉,咬牙說道:「這是懷舊,你懂不懂?回憶往事。」

  常少樂正要說什麼,看見江月蓉已發現了他們,正朝他們走來,忙拉了朱海鵬一帆迎上前去。走近了,朱海鵬才發現江月蓉出浴後的成熟少婦的美不可抗拒。一頭濕潤疵的長髮披散在線條優雅的身體上隨著身體的起伏,像在演奏著迷人的樂曲;滿臉熟透了的桃紅,在飽滿的胸部的襯托下,更是顯得鮮艷欲滴。火紅的夕陽擠過樹縫,照得人怦然心動。

  朱海鵬生澀地笑著,多少有點失態地搓著手,略帶口吃地說:「江,江總,沒想到是你。我還沒見你穿過便服。」

  江月蓉大大方方看著兩個男人說:「一次性調試成功,任務算完成了。我只帶了一身軍裝,這幾天髒得像個泥猴。常師長,你的戰士可真好,在這種條件下,竟燒了十來盆熱水讓我洗澡,這才換了衣裳。這不算違反戰時紀律吧?」

  常少樂哈哈笑道: 「你天天這樣到我的士兵面前走一走,C師的戰鬥力能長百分之三十,犯什麼紀律?」

  朱海鵬接道:「江總給你們師開通一隻天眼,你那個長百分之三十,太保守了。」

  江月蓉擺擺手說:「總設計師還沒驗收,這樣評價太早了點吧。」

  常少樂說道:「我們的時間很充裕,你們一個總設計師一個總工程師先單獨談談,我去炊事班看看能不能喝二兩慶功酒。」

  常少樂走後,朱海鵬和江月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話。又像是所有的話都已多餘,僵在那裡,僵得有點尷尬了。

  江月蓉終於說:「你真相信我有這本事?」

  朱海鵬說:「堅信不疑。」

  江月蓉抿抿嘴說:「總算沒讓你失望。」

  朱海鵬說:「放眼全區,你我肯定是最佳組合。」像是覺得這話說得有點雙關,便顧左右言他說:「你該回去看看小銀燕了。」

  江月蓉說:「你還是去驗收驗收吧。」

  兩人一起向臨時搭建的指揮所走。夕陽把兩個和諧的剪影在高低不平的紅土地上畫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現代化指揮中心,一塊兩米見方的大液晶顯示屏佔據了最突出的位置,作戰地圖已被擠到門後的牆壁上,表達著與歷史絲絲縷縷的聯繫。藍軍司令、C師一團團長楚天舒,正在指揮操作員輸入A師各部的番號。顯示圓紅線中間斷裂出兩三厘米長的間隙。

  楚大舒道:「不可能是顯示屏出問題了吧?」

  朱海鵬走近了仔細看看:「不會。為了證明這套戰場微波顯示系統一次調試成功,我違反一次演習紀律吧。那斷裂的一段,正是A師一團和二團問的結合部。范英明這次一反常態,像是準備用一個團就吃掉你們,自然是走得快。」

  楚天舒驚叫一聲:「天勒!那可是寬四五公里的無人區呀!」

  朱海鵬右手托著下已來回踱著步,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下什麼決心。

  常少樂進門一見朱海鵬的樣子,不由得問道:「是不是我高興得太早了?」

  朱海鵬猛地抬起人冷峻的目光直射楚天舒的眼睛,十分嚴肅他說:「天舒兄,如果這是戰爭,你又擁有了這些技術,你是等明早和敵人正面決戰呀,還是採取其他行動?」

  楚天舒很乾脆地回答:「留兩個連與敵一線部隊保待接觸,主力趁夜黑從結合部插入敵後,待強敵陣形紊亂後,依靠這個寶貝,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

  朱海鵬接道:「我們的戰場自動指揮系統還沒成網,主力突然消失於無形就是大勝。」話鋒一轉,「這場演習的成因,用不著我說你也明白。你想不想通過我們的努力,徹底改變這次演習的性質?」

  楚大舒有些悲憤他說:「這種指定的敗軍之將,我連續干了三年了。你千萬不要說出這要負什麼責的話, 說了,那就是你朱海鵬錯看了我。你、江總和c師七千將士的心血總該流到有用的地方。你說咋辦,事後我楚天舒一人擔了。」

  朱海鵬疾走兩步,朝楚大舒的胸部搗了一拳,「機會千載難逢、你我就一起共榮辱、同進退吧。如果沒人明白我們的用意,今年我倆一起脫軍裝。」

  常少樂有點發急了,走幾步說道,「你們把我這個師長放在什麼位置上?要犧牲,也要先犧牲我這個老傢伙。海鵬,反正我是要到線的人,方老爺子早把我打入另冊了,一口破罐子,能聽個響,我也滿足了。你不一樣,是局外人,犯不著冒這個險。再說,方副司令對你……」

  朱海鵬粗暴地打斷常少樂:「這是藍軍司令和演習觀察組副組長在實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方針。你來藍軍指揮所只是接江總離開戰區,這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盯著常少樂的眼睛看看,語氣緩和了一些道:「C師這個局面,缺楚天舒缺朱海鵬可以,惟獨不能缺常少樂。再說,我不離開部隊家裡的難題也無法解決。 C師的自動化指揮系統還沒完善,常少樂不當師長,這幾年大家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 保存了你,我就是脫了軍裝、不是還可以做C師的編外工程師嗎?」說得幾個硬漢眼裡都閃動著淚光。

  常少樂忘情地撲過去和朱海鵬緊緊擁抱,然後緊握著朱海鵬的手說:「海肌你比我強,有大局觀,知道取捨,是帥才呀。」

  朱海鵬真誠他說: 「在C師搞三年試點,所得可受用終身。七千將士可以勒緊褲帶搞高科技,我有什麼不可以犧牲呢?」

  常少樂爽朗地笑起來,直笑得瘦長的身體飄飄晃晃,鬆開手擊了朱海鵬一掌,「咱們別再相互吹捧了。我聽你的,日後只說來接大功臣江月蓉。可我總該知道你咋部署的吧?」

  江月蓉見幾個男人心情過於沉重,善解人意地開玩笑道:「不就是沒按演習計劃亦步亦趨木偶樣走嗎?用得著弄得跟上刑場一樣?少了誰,這地球不照樣轉?」

  三個男人都笑了起來。

  朱海鵬充滿感激地看了江月蓉一眼,轉身時楚天舒說:「先令一線部隊主力向A師一、 二團結合部集結。為保證萬無一失,你要親自帶部隊趁夜黑插過去,越快越好,時間由你掌握。」

  楚天舒說:「計劃是明天早上八點紅軍發起戰役第二階段,後半夜行動似乎更安全。」

  朱海鵬道: 「你考慮得很對。我估計方副司令今天肯定會趕到A師,范英明也不是吃素的人,遲了怕生變,還是前半夜行動吧。你帶部隊插過去後,這套設備還是連夜運回師裡好,這指揮所的條件大簡陋了,儀器又太嬌貴。」

  常少樂接道:「是呀是呀。二百多萬,這樣一場演習就報銷了,不值。楚團長,你既然衝過去了,還是要瞅準機會揀幾個軟柿子吃吃,要不事後人家誤認為我們執行的是逃跑主義路線。」

  朱海鵬打趣道:「常師長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這一著要是正好打在六寸上,可真夠黃興安他們喝一壺了。薑還是老的辣呀。」

  常少樂徹底露了真性情,「對你們這種真人我也不說假話。常少樂這麼做,確實也存了點私心。 我在A師參謀長的位置上去國防大學,心裡野得很,想著讀了黃埔軍校,以後就上了高速公路了。誰知一回來,參謀長變成了黃興安,我變成副師長了,主管後勤。那時覺悟不高,鬧點小情緒,一鬧就長個小辮子。人家一抓就把我從甲種師抓到了乙種師。頹廢了三年,遇到你朱海鵬,覺悟才慢慢提高了。不說這些了。黃興安明天喝一壺,咱們今晚先喝一壺,走,喝酒去,算為你們壯行。」

  朱海鵬說:「楚團長,給我留一輛裝甲。明天我去會會范英明。我明你暗,咱把這齣戲唱精彩點。」

  傍黑,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空。

  范英明看見劉東旭出現在一團,就知道這次演習只能演規定之內的節目了,心就灰了下來。心一灰,臉色就不好看了。

  劉東旭閱人太多,馬上笑呵呵地說:「我可不是來督戰的,是來學習的。」

  范英明忙把劉東旭迎進指揮所。

  唐龍拿一張電報跑步過來報告:「黃師長急電。」

  范英明皺著眉頭說:「念!」

  唐龍讀道:「方副司令即將到達『師指』,你團為什麼遲遲不報點驗結果?悉,方副司令對演習有看法,可能要到一線視察,更需認真對待。如劉政委在你團,請他留下指導下一步行動。」

  劉東旭接過電報再看一遍,笑著說:「我這個婆婆好伺候,你們按你們的計劃行動,出了問題我負責。」

  范英明見劉東旭把話說到這種程度,知道已經無法堅持實行提前進攻的計劃了。沉默一會,抬頭看著唐龍說:「令各營和摩步連進行一次嚴格的點驗,最前沿部隊也不例外。」

  李鐵帶三輛摩托至,「團長,藍軍一線部隊有異常,是不是要進行夜間監視。」

  范英明聳聳肩道:「藍軍也是方副司令領導下的部隊,在這種演習中還能變出什麼花樣?叫炊事班想法多整幾個菜,給劉政委接風。」

  此時,藍軍主力在上崗和樹林的掩護下,正在悄悄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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